麝香

蔡曉安

壯漢進來，把身子一歪，背上一個大大的編織袋便順勢落到地上，發出沉悶的一聲“砰”！不等老先生出聲，又旋即轉身，將卷簾門“嘩啦”拉下來。

老先生愣在那里，好半會兒沒有反應過來。

壯漢上前一步，聲音壓得很低：“先生還記得我不？”

燈光明亮。老先生仔細一看，頓覺面熟，再一回想，原來是前幾天剛來找他看過病的中年人。中年人來的時候，不多言不多語，只管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伸出手來。老先生也不說話，纖弱的幾根手指往他脈搏上一搭，輕描淡寫地朝他臉上望了望，然后，就垂下眼瞼，似乎在望著桌上的醫書，又似乎在盯中年人那雙粗糙的手，或者，其實什么都沒看，無非是既然生了一雙眼，就要睜著一雙眼。老先生終于開口了，問：“你哪里不舒服？”中年人說：“這正是我想問先生的。”老先生心中“咯噔”一下，想，這難道是來砸場子的不成？老先生在人世沉浮已八十又七載，什么樣的世面沒見過？什么樣的人物沒碰到過？老先生把眼瞼壓得更低了，看起來，就像一尊慈眉善目的活菩薩。老先生把手從中年人的腕上拿下來，說：“我這里是中醫診所，只看病人，不看健康人。”中年人眼前一亮，如同一道火炬從他眼前劃過。

中年人一把抓住老先生的手，就像馬上要沉河的溺水者，突然抓住從身邊漂過的半截木頭，十分歉疚地說：“先生果然厲害。”

怕老先生不懂他的來意，一個好端端的壯漢，干嗎跑來看醫生，又說：“其實要看病的，不是我，是我老婆。”老先生這才抬起眼，說：“哦？”中年人顯然由于興奮過度，有些語無倫次：“我老婆，患有精神病，一直找不到個好醫生……”

這下，老先生總算明白了。中年人先前的所作所為，無非是為了試探他的醫術罷了，也或者不全是醫術，可能還有醫德的部分吧。現在的許多醫生，病人沒病，也要說成有病的。沒病，他還掙什么錢？再想想，中年人也真是難得，現在的男人，又有幾個能做到像他這樣呢？老先生有點兒被感動了，不知不覺，把熟稔于心的治療方法脫口而出。然而，老先生才說完，中年人就沉默著、黯然離開了。

不承想，才幾天過去，中年人又不請自來。這一次，來得更突兀。首先是時間點。這是個什么時候呢，天已黑，診所的燈都開了近半個小時了，把該收拾的收拾收拾，就該關門回家了。然后是擺在地上的那個巨大的編織袋。那么大一堆，里面到底裝的是什么呢？剛才中年人進來，整個身子仿佛都被編織袋覆蓋了一樣，仿佛闖進來的，不是個人，而是個豎著行走的編織袋。

中年人恭恭敬敬地站在老先生面前，說：“先生上次說，治精神病，最好用麝香，再加牛磺幾味藥。”他邊說，邊往地上一指：“今天，我把麝香帶來了。”老先生一驚，趕緊朝門口看了看。他這才明白，中年人為什么剛一進屋，就轉身把卷簾門拉下來。老先生嘆一口氣：“麝香我這里有啊，為什么非要……”下面幾個字“去干犯法的事呢？”老先生忍住沒說出口。中年人說：“先生不是說了嗎，野生的效果最好，你這里的，都是人工飼養的。”老先生一想，那天也果真是這樣說的。就是有些后悔，不想自己的幾句真言，既害了獐子的命，又害了中年人干出犯法的事。中年人似乎看出了老先生的心思，說：“先生不要自責。我就算不打獐子，也沒錢給老婆治病的。我知道，就算人工飼養的，也貴得很。”

中年人走到編織袋面前，把封口一扯，手伸進去，拖出一只獐子來。老先生不忍直視，卻又忍不住去看。他正在想，獐子拖出來，怎么編織袋還是那么大一堆呢？卻見中年人手又伸了進去，一拽，又出來一只。老先生心中大驚，差點兒“哦嚯”一下叫出聲來，第三只獐子，卻又瞪著一雙圓鼓鼓的眼睛，被擺到了跟前。

中年人站起來，說：“我想這三只獐子，取的麝香治我老婆的病，肯定用不完。用不完的那些，先生您留著，就當是我付的治療費吧。”

老先生站在那里，半天沒有說話，手卻不知是因為站得久了，畢竟年歲太大，經受不住，還是因為別的什么原因，一直抖動著。場面有些僵持。老先生是主人，還是他先打破僵局。老先生說：“不是我不想治病，實在是因為……”中年人打斷他說：“先生要說的話，我都明白。您不必擔心。獐子是我打的，也是我運到這里來的，跟您沒有絲毫關系。”

老先生說：“可是，法律是不分賣和買的。只要交易，都會同樣處理。”

中年人說：“我們沒有買賣呀。都是我送的，哪里買賣了？更何況，這件事，只有天知地知，您知我知，誰知道呢？”

老先生說：“我都活八十七歲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

中年人又一次沉默下來。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只見他雙腿一曲，跪倒在地，眼淚說流就流了出來。中年人也不去擦拭直往下淌的淚水，身子往地上一彎，又彎，再彎，三個響頭就磕了下去，嘴里卻道：“先生您就救救我老婆吧。她的命是真苦啊！”

中年人說，他老婆是外地人。兩個人是在廣東打工認識的，結婚以后好些年，女人的肚皮都沒動靜。兩個人就合計，是不是因為都在外地打工，住的都是廠里的集體宿舍，聚在一起的時間太少了。夫妻倆年齡越來越大，想要孩子的心也越來越重，可年齡越大，特別是女方，懷孕的幾率就越小。所以，他就索性把老婆帶回老家，種地、喂豬操持家，等要孩子的事有眉目了再作打算。不想，有一天，兩個人因為總懷不上孩子，開始拌起嘴來。老婆說，會不會是你身體有毛病啊？身強體壯的男人一聽這話就不高興，直接給她頂了回去，你才身體有毛病！這樣你來我往，本來和和美美的兩口子，爭吵的氣勢就如同秋后山上的星星之火，一會兒就成了燎原之勢。男人忍無可忍，吼了聲，滾！女人也毫不示弱，還嘴道，滾就滾！說完，起身就走。可那是黑咕隆咚的半夜三更呀。男人想，黑燈瞎火的，看她能跑哪兒去。只認定她走不出多遠，就會嚇得乖乖溜回來。不承想，女人也是個犟脾氣，看男人不來追自己，說明自己在他心目中根本就跟一根草似的，有和沒有都一樣。越想越來氣，越氣就越不愿回頭。于是，男人在家像個傻子一樣等著老婆回來，女人卻在外面山上瘋了似地到處亂跑。

第二天，等男人在一個巖洞里找到老婆的時候，心都快碎了。老婆都成了什么樣子啊，昨天還像只母老虎一樣，得勢不饒人，今天躺在那里，簡直就是不知躍到岸上來了多少時辰，看起來像沒了呼吸的一尾魚。再往她下面一看，褲子被脫到了膝蓋處，他嚇得差點兒就從腳下那塊巨大的巖石上栽倒下去。

那天，老婆醒過來就開始胡言亂語，不是跑到鏡子前搔首弄姿，就是抓住男人又啃又咬，真正像只餓極了的母老虎，或者，就是呆呆地坐在門前，望著遠處的大山，自言自語，我的兒呢？我的兒跑到哪兒去了呢？

女人瘋了。

女人把男人徹底擋在了她的世界之外。

“我對不起她。”中年人說，“我想醫好她。我還想跟她生孩子，不管男孩女孩都好。我的要求不高，只要我們一家人太太平平在山里過一輩子就心滿意足了。”

中年人說這話的時候，滿眼淚光。

但老先生并沒有因為心生憐憫，就答應中年人的要求。

直到中年人使出他的殺手锏。中年人說：“先生，如果您不幫我，那就別怪我——舉報電話，我找了好久才找到。”

老先生萬萬想不到，中年人會使出這一招。假如他真的把電話撥出去，那將意味著什么呢？那將意味著簡簡單單的四個字：人贓俱獲！

老先生并沒有告訴中年人，他答應治療他老婆的真正原因，并不是被中年人的威脅嚇住了。

老先生雖然已經八十七歲高齡，但依然紅光滿面，耳聰目明，滿嘴的白牙半顆都沒少。不認識的人，一見面，都以為他才六十出頭。也不知道是上天特別眷顧他，還是他因為得了中醫的妙法，保養有方。唯一的不足，怕就是個頭矮小了些，看上去，頂多一米六左右不得了了，在中年人前面，就像個老小孩似的。但這仿佛也不能稱之為不足。個頭瘦小、本事大的，從古至今，大有人在。

老先生說：“這里是診所，不好處理。等再晚點兒，我們去家里。”

沒過一會兒，外面有人敲卷簾門。

中年人警惕地看了老先生一眼。那意思是說，我都這么小心了，不會有人跟上來吧？也是，如果是病人，見大門緊閉，肯定會打道回府。老先生靜聽了一小會兒，才說：“沒事。”

門開了一小半，中年人見一個和自己年齡相仿的女子彎腰進來，手里還提著不銹鋼飯盒。中年人知道是老先生的女兒，剛才不在，原來是回家做飯去了。

老先生的家離診所不遠，樓層也低，三樓，所以，中年人將編織袋背過去，沒太費事。

夜已經很深了。窗外的星星像起了群，故意要堆到窗口來看熱鬧似的。三只獐子尸體擺在地板上，雖然都睜著眼，卻永遠也無法像明鏡一樣將星星們映照進去了。如果獐子的眼也叫星星的話，那么世上從此就少了六顆星。

老先生年紀雖大，動作卻十分麻利。他先是到臥室，也不知翻箱倒柜找什么，只聽到“噗呲”一聲，人就出來了。也不到客廳，只徑直往廚房去。再露面時，左手一把菜刀，右手一根細長的布條，說裁縫不像裁縫，說廚師不像廚師，倒像只古靈精怪的老猴子。

老先生到了獐子近前，蹲下身去，挪過一只個頭最大的獐子，翻過來，讓獐子保持仰面朝天的姿勢，老先生只想快點兒把事情完結，然后，送客出門。不，也許不是送客，其實是送瘟神呢。

就見他左手抓住獐子的一只后腿，右手成掌形，伸出去，用虎口對準獐子的肚臍眼，然后從上往下，朝肛門方向用力搟壓，直搟到獐包在其下身形成鼓鼓囊囊的一團，就像個大號的核桃似的。這才換成右手壓住獐子身體，左手抓住獐包，逆時針擰上一圈。再擰，直到實在不能再緊了，將布條纏在像麻花一樣的打結處，用力將布條再打幾個結。然后提起菜刀，對準打結處一刀下去，圓溜溜的獐包就攥進了老先生的掌心。

整個過程，一氣呵成，一點兒都不拖泥帶水。看得中年人眼睛睜得老大，一眨不眨，像房屋里突然不知從哪多冒出來兩只獐眼似的。中年人驚訝得還沒有醒過神來，另兩只獐包，也從獐身上被分離出來，到了老先生手里。

半晌，中年人才說：“看先生手法，怕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吧？”

老先生一怔，突然間呵呵一笑，說：“父親是當時有名的中醫，小時候看他取過麝香，現在還記憶猶新。”

這是他們見面以來，老先生第一次笑。也許他真的記起了老父親的音容笑貌，禁不住真情流露，也可能是，他終于大功告成，了卻了一樁心事，可以安心睡覺了。

接著，老先生吩咐“女兒”將地板上的血水清理干凈。又回過頭來，對中年人說：“現在，你把它們搬走吧。”

這一晚，老先生卻沒能睡安穩。

他躺在床上，失眠了。眼前老是晃動著獐子的眼睛，像窗外的星星一樣起了群，一只、兩只、三只、四只……數也數不清。區別僅在于，星星總是那么生機盎然，活潑靈動，獐眼卻死氣沉沉，灰暗無光。不，這樣說好像也不對，那還是很多年前的小時候，他也見過像星星一樣靈動、一樣閃爍著生命之光的獐眼。那大概是在很高很高的懸崖上面吧。頭頂是瓦藍瓦藍的天空、纖塵無染的白云，陽光像無數條金線一樣編織著世間的溫暖與美好。青青的野草鋪天蓋地，從這邊這座山，一直綠到那邊那座山，再那邊那座山……不遠處，一只棕褐色的獐子正仰面朝天，叉開四肢曬太陽。那模樣，就像父親躺在地壩的涼板席上，讓他給他撓癢癢一樣。聽父親說，獐子一熱，就會把肚臍眼張開，里面發出一種異樣的香味，吸引著周圍各種各樣的蟲豸，成群結隊地跑過來，直往肚臍眼里鉆。蟲豸一多，獐子就感到奇癢難耐。于是，肚臍眼一閉合，翻身起跳，一躍一兩米，那是常有的事。千奇百怪的蟲豸被包裹在獐子的肚臍眼里，會拼了命地抓呀、刨呀，咬呀、鉆呀，卻終歸無濟于事。待獐子狂奔幾座山，蟲豸們都閉氣死光了，獐子也不癢了，才終于消停下來。而那一包又一包的蟲豸被獐子吸收，變成了珍貴無比的中藥——麝香，所以麝香在民間，又叫百草藥。

百草藥到底是一種什么藥呢？

老先生把側臥的身子平躺開來，心臟的壓力變得小了，或許可以安靜地睡一會兒。至于桌上的那三只獐包，他會等它們慢慢干了，才將毛皮、油皮一層層剝開，露出像紙一樣透明的一層，里面那些顆粒狀的晶體，就是麝香了。

老先生醫術高明，聲名播得很遠。鄰近幾個縣，到他這里來看病的人，不說絡繹不絕，也必得事先預約，否則很難看上病。加上他五十歲內退還鄉以前，在武漢、成都、昆明等地工作，當時看過的病人，見過奇效，現在碰到新的問題，或者有親戚、熟人、朋友碰到他以前碰到過的老問題，又在他的介紹之下，輾轉過來求醫。縣內、縣外的病人一加起來，數量確實驚人。老先生還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每天只在上午8點至11點之間接診病人。其它時間，不是獨自研讀醫書，就是跟別人眼中的“女兒”一起斗斗地主。有時候病人錯過時間，除非是遠道而來，他也會勸其回家，另擇時間過來。病人不解，老先生就說：“我都八十七了，腦子用多了會糊涂。我現在不放松，就算給你看了，也肯定沒有明天上午來效果好。”病人一聽，生怕因為自己的執拗而貽誤了病情，只好悻悻而歸。多年來，凡是找他看過病的人，大都摸出了點兒門門道道，老先生看的病，幾乎都是疑難雜癥。

最神奇的一個病例，一直在病友中間口口相傳，那是十幾年以前的往事了。上海有一個病人，得了腦干癌，雙目失明，癱瘓在床。上海的醫生說，我們治不了，你去北京吧。于是病人就去了北京。北京的醫生一檢查，直接就跟家屬說，這個病，全世界還沒有一例被治愈的，你們回去吧。能吃就吃，能睡就睡，讓病人好好過幾天舒心日子。家屬流著淚說，醫生，我們在上海有三套房。只要能治，我們把房都賣了也要治。醫生嘆一口氣，說這不是錢的問題。再多錢，腫瘤它也看不上啊。也是機緣巧合，病人一家回到上海，在火車站遇到一個搬運工，搬運工過來幫他們搬行李，一路上，病人家屬無意間說到這個病情。搬運工說，我知道我老家有一個老中醫。要不，你們找他試試？搬運工在上衣口袋里掏了半天，掏出一張紙，說：“我也記不清他的電話了，打幾個試試。”于是挨個打，沒承想，居然就真的跟老先生聯系上了。用藥一個月，病人就睜開了眼，三個月過去，便可以獨自下地行走。十幾年了，病人現在怎么樣了呢？

“現在啊，他都到濟南做生意去了。前不久，還給我寄了包濟南特產酥煎餅呢。”老先生樂呵呵地說。

中年人之所以找到老先生，請求治他老婆的精神病，自然也是這個道理：癌癥他都能治好，何況區區一個精神病呢？

但接下來，兩個人還是為難了。其他人來找老先生看病，都是把病人帶過來，或者病人自己就過來了。但中年人不可能把老婆帶下山來，一下山，依她現在的病情，非得五花大綁不行。那個樣子，誰還敢往城里帶？老先生那么大歲數了，不可能隨他一起上山。那么遠、那么陡峭的路程，萬一有個什么閃失，誰能負那個責？

中醫講望聞問切，“聞”和“問”，有中年人在，還好辦，可病人都見不了面，怎么望，怎么切呢？

老先生想了想，說：“要不，我們用手機視頻吧。”老先生想的是，視頻里雖然把不了脈，但總還能看個大概。不想，中年人十分委屈地說：“真的不好意思。手機，我沒有。”

老先生眉頭一皺，疑竇頓生。現在都什么年代了？再沒錢，買個手機，對一般的家庭來說，難道還是個問題？但他自然不好說出口，只微微一頷首，說：“那，我只能摸著石頭過河了。”

老先生摸著石頭過河，還是摸出了名堂。半個月以后，中年人進城來說：“多虧了先生，老婆好多了。”兩個月過去，開的面子藥也吃得差不多了，中年人又過來說：“先生真神醫啊，老婆基本恢復正常了。”老先生卻說：“別高興得太早。”中年人不解，心想哪有醫生不巴望病人快點兒好的？病人好得快，說明醫生醫術高明啊。當然，也有那種只知道賺病人錢財的庸醫，非得把個芝麻大點兒的小病當成大病來治，那就另當別論了。

老先生早就看出了中年人的心思，說：“這個病，容易反復。好不好，還得觀察幾年再說。”

然而，中年人終于沒有等來老先生說的那一天。

就是說，中年人還沒有等到見證老婆到底好、還是沒好的那一天，就出事了。

中年人再次出現在老先生診所門口，已經是三個月以后的事了。中年人一出現，老先生腦子里就“嗡”的一聲響，心道，完了，該來的還是來了。他的眼前又出現了那六只黯淡無光的獐眼。

中年人走進來，一句話沒有，就像他第一次來診所時那樣。到了老先生面前，“撲通”一聲就跪倒在地。

這是他第二次跪倒在老先生面前了。這一次，老先生沒有動。沒有像上次那樣，趕緊上前一步，將他扶起來。

中年人像上次一樣，伏下身，痛哭流涕道：“我老婆，以后，就只能拜托先生了。”

這是一句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話了。這句話清楚地表明，今天，中年人帶著穿制服的人過來，并不是像老先生所預料的那樣：他為了減輕自己的刑責，將老先生也供了出去。

中年人這次過來的真正目的，是專程來向老先生托付他老婆的。他希望老先生以后還能繼續給他老婆治療，變成一個正常人。

“她現在可以自己進城了。先生幫她繼續用藥就可以了。”中年人聲淚俱下，懇求說，“我犯了死罪。再也不能照顧她了。”

老先生心中沒來由地一痛，怪不得警察能答應帶他過來，原來這是來向他交代后事了。但是，如果僅僅是獵殺幾只獐子，再怎么判，也不過是幾年的事情，哪至于搞得這么生離死別一樣？老先生像預感到了什么，終于開口道：“其實從你的談吐，我就懷疑，你不是一般的農民，你是到山里躲難去了。”

老先生的心揪得更緊了，如果他不是為了他老婆，想方設法給他老婆治病，一趟又一趟往城里來。以他的警覺性，連手機都不敢用，警察要找到他，怕是真的不容易。

中年人忽然說：“你女兒跟我老婆患的是同樣的病吧？”

老先生一驚，盯著中年人的臉，說：“你？”

中年人已經站起來，臉色恢復了平靜，就好像老先生已經答應了他的請求，了無牽掛了似的。中年人說：“那天我過來，先生剛好上廁所去了。您女兒就跟我閑聊說，這藥不怎么苦，她都喝了二三十年了，讓我老婆放心喝。從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先生一定會用心治療我老婆的。”

老先生慨然一聲長嘆，說：“你只說對了一半。她其實不是我女兒，是我老婆。”

原來，老先生從外地回來以后，前任老婆去世。有一天，他在回家的路上碰到個年輕的瘋女人，也不知她經歷了什么，才變成這般讓人揪心的模樣。他心一軟，就帶了回來。他想把她治好以后，再讓她回家。好在，那個年代打幾只獐子也不算多大個事，取出來的麝香也夠老婆用好多年的。慢慢地，女子果然變得正常了，卻死活不肯離開。女子說：“我已經沒有家了，先生趕我走，我只好流落街頭了。”女子說這話的時候，才二十出頭，如今，都是近五十歲的婦人了。女子的“好”，也不是完全徹底好了，每年冬天，如果不喝藥，就可能復發一陣，但只要喝藥，就可以控制住，這是令老先生十分頭痛的事。所以，幾十年來，他都在想辦法，有那么一種配方，可以完全徹底治好老婆的精神病。

辦法，他一直在摸索中。

“說到我的女兒……”老先生把嘴微微一努，說，“她就在你身后。”

中年人一回頭，卻見一名女警官正挺著筆直的腰身，神情莊重地望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