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胡建君
“春天,我要坐高鐵回寧波了”,賀友直先生如是說。2016年春天,他終于坐上開滿鮮花的列車回到了故鄉。
如他所言“老得慢一點,走得快一點”。他走得太快了,一點也不拖泥帶水,一點不想給人添麻煩。內心永遠住著童真的他,一生勤勉認真而又灑脫,明得失,知進退。
沿著童年衣衫襤褸的來路,賀友直一步一個腳印地打開了中國連環畫的光明通途。
1949年5月上海解放,賀友直抓住一切機遇,也窮盡一切努力,實現自己的繪畫夢想。與生俱來的天分加上處處做有心人的勤奮,他的第一部連環畫作品終于誕生了。這是根據趙樹理的小說《福貴》改編繪制的,共256幅,其造型風格受《點石齋畫報》影響,吸收西方技法,構圖嚴謹,色彩明麗,具有明暗與景深效果。當時私營書店老板答應出書后,支付稿酬白米四石,這對當時的賀友直來說,算是雪中送炭。

《銅仁路》 紙本水墨 2013

《小東門》 紙本水墨 2013
20世紀 50 年代,連環畫終于迎來了繁榮的春天。賀友直在美術界嶄露頭角,并在1952年考取了上海連環畫工作者學習班,接著被分配到新美術出版社,又隨該社合并到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從此,他的事業走上了康莊大道。
幾十年來,賀友直畫了大概有一百多本、數萬張連環畫。他將白描和連環畫注入時代生命活力,不失傳統氣派又讓人耳目一新。1957年由他創作的連環畫《火車上的戰斗》學習蘇聯《星火雜志》的風格,展現出一定的素描明暗關系,在全國青年美術作品展中獲得一等獎。1963年,被稱為中國連環畫史里程碑式佳作的《山鄉巨變》在他筆下誕生。為了這部作品,早在1959年,他就直接奔赴湖南“下生活”,一去幾個月,樣樣生活用品都需要隨身攜帶。上廁所要蹲糞缸,睡覺躺在油膩的枕頭上,下地勞動用手掏糞……賀友直在多年后總結經驗說:“畫連環畫最終要表現生活。生活從哪里來?從仔細觀察中來。”事無巨細皆從生活中來的《山鄉巨變》,最終榮獲全國第一屆連環畫評獎一等獎。
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的三年時間里,賀友直又創作出《十五貫》《朝陽溝》和《白光》三本連環畫,而且本本得獎。他大膽摒棄“文革”連環畫對人物造型的標準化要求,更注重個人情感的表達,對人物性格的挖掘更加深入,在創作上獲得極大自由。《白光》改編自魯迅小說,人物形象用水墨寫意進行表現,造型更趨簡略,甚至在面部塑造上呈現漫畫化趨勢,追求畫面的氣韻與意境傳達。如主人公陳士成十六次落榜,其內心的空洞與絕望在筆墨的渲染下顯露無遺。
90年代,賀友直的連環畫《皮九辣子》《小二黑結婚》再次獲得大獎。《小二黑結婚》采用了工筆重彩的風格,從民間繪畫汲取靈感,甚至借鑒了民間泥塑的造型,為此,他還親手做了三仙姑的小泥塑。《皮九辣子》則是《山鄉巨變》風格的延續,內容漫畫化的夸張表現力更強。從70年代末到90年代,這一連串的獎項標志著賀友直的連環畫藝術已經進入第二個高峰期,也是其現實主義風格形成期。
關于賀氏連環畫現實主義風格的形成,賀友直總結過三句話:“從生活中捕捉感覺,從傳統中尋找語言,從創作實踐中發現自己。”他認為,“中國連環畫最致命的弱點,是靠改編而不是原創”。在他看來,如張樂平畫《三毛》、葉淺予畫《王先生與小陳》,這種能原創連環畫的人已經越來越少了。而真實的生活,才是最大的靈感發源地,也是海派傳承的根基。
賀友直的成名作《山鄉巨變》描繪的是江南農村的風土人情和精神風貌,反映的是新中國農民的新思想和新生活,整體風格令人耳目一新。在此之前,他接觸的題材廣泛,風格和手法比較龐雜,尚未形成自己的特點。直到《山鄉巨變》問世,才找到了最終的風格歸屬。
《山鄉巨變》畫了三次才定稿。前兩回賀友直一直找不到感覺,領導也不滿意。他大量翻閱古代典籍,從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陳老蓮的《水滸葉子》、木刻版畫的《中國古代文學插圖》中得到了啟發。他發現《清明上河圖》的視平線在畫面之外,是俯視的視角,因此看見的物象多,包容量大,更適合復雜的線描表現。還有陳老蓮的《水滸葉子》,其造型、形體、衣紋線的穿插疏密、節奏感,以及《明刊名山圖》中畫山、畫水的方法,都令他豁然開朗,終于找到了最適合自己的藝術語言——簡潔的白描表現以及散點透視、連環式構圖等方法。
《十五貫》運用白描手法又有所突破,采用工筆意寫、兼工帶寫的表現形式,線條更加流暢、潑辣。在描繪尤葫蘆與婁阿鼠爭奪銅錢時,蚊帳的白描線條飛揚飄蕩,胡須的線條剛勁有力,與人物激烈的動作相呼應。賀友直一直在尋求突破,如果說之前的《山鄉巨變》還屬于“來料加工”,到了《朝陽溝》,他則開始嘗試自我破殼,拓寬思路與視野,隨心所欲地經營內心的畫面,情節更加自由活潑豐富,白描線條也更有表現力。如描寫姑娘們挑水的畫面中,各種人物姿態、神情的變化,線條的穿插組合烘托出富有節奏感的氣氛,如聞其聲如見其人。
21世紀初,耄耋之年的賀友直依然寶刀不老,與時俱進,創作由連環畫轉向風俗畫,迎來了他在藝術上的第三個高峰期。他創造性地采用“賀三白”的表現手法,即用白文、白描、白話三位一體地呈現豐富的畫面與情節。劉旦宅先生甚至認為他的文字比畫還要好,“像一杯喝不厭的白開水”。賀友直的“畫說老上海”系列,用帶寧波方言的普通話配畫外音,更加立體地呈現畫外之思,無論作品意義和傳播方式都堪稱典范。
賀友直總說自己是小學畢業生,可就是小學畢業的他,早在1980年就被中央美術學院特聘為教授。他在這個中國藝術最高學府當了七年的教授,學生說聽他講課是一種享受。他的課堂總是被擠得滿滿的,講臺上放滿了錄音機,還有很多站在走廊里聽課的。當年在新加坡舉辦個人畫展時,新加坡國寶級詩人潘受在畫展開幕式上說,賀友直能畫到這種程度,說明他一生的追求,永未畢業。賀友直聽后歡喜,便請人刻了一個章作為座右銘,即“永未畢業”四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