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顧建梅
2022 年 5 月,江西吉安,八旬老人羅某的兒子帶著自己的孩子在父母家中吃飯。飯后,羅某吹噓自己數學水平很高,其子因一向看不慣父親愛吹牛的行為,便回應道:“我出個題目,你如果算出來了才算本事。”結果,羅某并未算對。老人做錯題后遭到兒子無情嘲笑,惱羞成怒后扇了兒子一巴掌,不服氣的兒子便回推了父親一下,不小心使羅某摔倒受傷。于是,羅某一氣之下將兒子告上法庭,稱兒子常年“啃老”,從未承擔贍養責任,且三番五次地毆打自己,要求兒子一次性付清10萬元贍養費。但據羅某妻子的反映,兒子平日里比較孝順,并不存在毆打父親之說。而羅某平時說話很難聽,甚至無故謾罵子女。目前,經法院調解,父子雙雙寫下承諾書,重歸于好。
有網友在這一話題的評論區追問:兒子到底“啃老”了沒有?這似乎是所有報道中唯一找不到解釋的部分。
在羅某狀告兒子的報道中,羅某的妻子出面澄清了關于兒子不孝順、時常毆打父親的不實陳述,但,對于羅某聲稱兒子“‘啃老’幾十年,從未贍養過老人”的說法,妻子并沒有正面回應。那么,當人們普遍將羅某起訴兒子的做法視為負氣行為時,有沒有一種可能,“啃老幾十年,從未贍養老人”正是羅某壓抑多年的對兒子的不滿,而這不滿趁著父子撕破臉皮的機會噴涌而出。就如,你的好友借你一筆錢常年不還,你婉轉地提醒他數次,他也充耳不聞。某天,你和他因一件事產生激烈沖突,友誼的小船說翻就翻。于是,你終于可以理直氣壯地對他說,還錢!
羅某正是如此,借“親情小船”說翻就翻的契機,向兒子發難。
只是,“親情小船”真是因“數學題”而翻嗎?非也。“親情小船”其實是在“啃老”問題上失衡而翻。
羅某兒子“啃老”了沒?根據這件事的走向,羅某的兒子應該像我國很多子女一樣,“啃”了,又沒“啃”。這句話聽起來像是一個段子,其實它是一種社會交換論。
社會交換論——由于它對人類行為中心理因素的強調,也被稱為一種行為主義社會心理學理論。這一理論主張人類的一切行為都受到某種能夠帶來獎勵和報酬的交換活動的支配,因此,人類一切社會活動都可以歸結為一種交換。
社會交換論又區分了兩種社會報酬:內在性報酬和外在性報酬。內在性報酬,即從社會交往關系本身取得的報酬,如樂趣、社會贊同、愛、感激等;外在性報酬,即在社會交往關系之外取得的報酬,如金錢、商品、幫助、服從等。
從社會交換論的視角解讀“啃老”,它便成了能給父母和子女雙方帶來獎勵和報酬的交換活動。子女主要從中獲得外在性報酬:金錢、固定資產、服務等;父母主要從中獲得內在性報酬,樂趣、社會贊同、愛、感激等。
表面上看,人們會覺得羅某奇葩,小題大做,但是,如果把羅某的行為放在幾十年的時間長度去看,他一定經歷過無數次的期待與失望,漸漸心生怨 懟,慢慢聚集戾氣,不知不覺產生代償心理:施加給兒子更多的負面情緒,需要兒子表現出更多的忍耐——哪怕是屈從。
62歲的陳霞來自鄉村,原本是71歲魏先生的住家保姆。魏先生擁有高級職稱,教養和收入都不錯,對陳霞也很友善,于是,陳霞在魏先生家工作得很舒心。一年后,陳霞和魏先生的子女及小區周邊的人都熟絡起來,并在眾人的推波助瀾下,和魏先生結為夫妻,成就了一段黃“婚”戀。
住家保姆成女主人,算是件美事,然而陳霞只是“美”了半個多月,就漸漸與魏先生鬧起了各種別扭:挑剔魏先生的生活習慣,嫌棄魏先生方方面面的不足,雙方鬧到最后,陳霞提出離婚。
其間,陳霞相熟的人紛紛對她進行各種勸說與開解,無效。后來,魏先生求助社區居委會,居委會派出一位談話高手,單獨約陳霞溝通。聊天不到五分鐘,陳霞就安靜地走出來,一言不發地回到魏先生那里,不再提離婚的事。
居委會方面的人是這樣和她談心的:
“若你離婚后繼續給別人當住家保姆,那你還不如當初給魏家當住家保姆,所以這等于是在倒退。我想你這么聰明、能干,不會選擇走回頭路和下坡路的。那你打算做什么呢?”
“我回鄉下養豬。”
“養豬和當魏太太,哪個更辛苦?”
“那還是養豬。”
“你和魏先生還能彼此照顧,豬還做不到。那,養豬和當魏太太,哪個收入更多?”
“那還是當魏太太。”
“既然如此,何必離婚回鄉下呢?魏家也是你家呀,在魏家沒那么辛苦,收入還高點,還有人能照顧你。”一番對話后,陳霞竟無言以對。
當一段關系“說翻就翻”時,其實已到了結尾。事實上,沒什么關系是“說翻就翻的”,“翻”之前一定會有個“失去平衡”的過程,即我們常常脫口而出的:“心理不平衡了” 。
八旬的羅某,在將兒子告上法庭前,早已對兒子長年“啃老”、不懂回報感到不滿,并導致心理失衡。由于缺乏對自我的洞察力和應對能力,他下意識地用惡言相向對兒子進行心理報復,直到親情“翻船”暴露出深層矛盾。
嫁給雇主的陳霞則是由于身份的改變,導致她的自我定位、角色參照及 對魏先生的期待發生改變,由此產生內心沖突,導致心理失衡。
由羅某和陳霞的案例來看,如果要將人們由心理失衡——產生偏差——調整偏差——獲得新的平衡這一過程做個類比的話,人性像是一塊蹺蹺板。一塊蹺蹺板能否維持平衡或動態平衡,受到多種因素的影響:動力及阻力的大小、動力臂及阻力臂的長度、支點的位置。任何一個因素產生變化都會導致蹺蹺板失衡。同理,在蹺蹺板失衡的狀態下,我們對某個因素做出調整就能使它重新達到平衡。
本文兩個案例中,對羅某采取的方式是改變“阻力”——讓羅某兒子增加孝敬行為;對陳霞采取的方式則是——改變支點。原本住家保姆這個支點能使蹺蹺板保持穩定,而當這個支點換成妻子后,各種利害沖突導致蹺蹺板瘋狂搖晃,當把妻子這一支點換成回鄉下養豬的村婦時,蹺蹺板重新穩定。
羅某和陳霞的案例極可能使人們產生偏見,認為只有文化程度低、年齡大的人群才會產生這些可笑的心理問題。事實是:任何人都有可能因為任何不起眼的原因導致心理失衡。
以下內容摘自余華老師的訪談:“1998年我們有四個中國作家去意大利參加遠東地區文學論壇,他們給我們的題目是‘我為什么寫作?’我們四個人之間根本不知道對方寫什么。我第一個上去就念完了。我的那個(寫的是)不愿意做牙醫,想要睡懶覺,不上班,寫小說,稿費還歸自己;第二個是莫言。他(寫的是)站崗當哨兵,發現穿著皮鞋的都是軍官,穿著球鞋的都是士兵,他想給自己弄一雙皮鞋裝一下自己是軍官,沒錢,怎么辦呢?他說寫小說,發表了有稿費,可以買一雙皮鞋。王朔那個也差不多,類似是一個比較不靠譜的故事。唯一純潔的是蘇童,(寫他)當年考上了北京師范大學,在大學里如何熱愛上文學,然后走上了文學創作的道路。可等到我們三個人在前面念完之后,蘇童死活不愿意念他那個稿子了。因為他覺得自己寫得很丟臉。”
四人中唯一純潔正統的蘇童,滿懷熱情地寫自己是如何在大學里愛上寫作的。可是,當前面那三位同行說了些“不靠譜”的理由后,他當即就心理失衡,“背叛”自己的立場,覺得自己寫得很丟臉。
蘇童原本可以不被影響,大方念出原稿的內容,但他的人性蹺蹺板決定采取更換“動力”的做法,改說一個和前面三人一樣“不靠譜”的理由。
要知道,從蘇童內心傲嬌地準備念發言稿,到認為自己“寫得丟臉”之間,不僅僅是出現了三個同行,還出現了這樣一些心理現象:(對前面三位的)價值認同、情感認同,社會參照,從眾、認知失調,態度改變等。
所以,與其想要避免人性的蹺蹺板發生傾斜,不如學習如何順著它的節奏,快速調整以達成新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