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哲

書名 | 《正義感》編著 | 劉哲出版 | 清華大學出版社
對于閱卷,有閱與不閱的區別,有直接閱卷和間接閱卷的區別。間接閱卷就是看審查報告。即使都看了原始 卷宗,也有態度和程度上的分別,決定這些區別的除了責任心外,主要的因素就是庭審的壓力,也就是庭審實質化的壓力,以及隨之而來對出庭實質化的要求。來自檢察機關的公訴人需要出庭張口說,需要面對辯護人、被告人的辯解,甚至要承受他們對證據和程序問題的挑剔和指責,以及法庭縝密的調查、核實。這些都需要當場的回應,可謂一種巨大的壓力。面對這些壓力,如果案卷不看透,那在法庭上就一定是一場煎熬,不要說指控的結果不會理想,過程也可能極不理想。這種尷尬還會通過庭審直播放大無數倍。想象一下,如果辯護人提出一個證據細節,而你根本沒看到,你都不知道該怎么答辯,這將是一種什么樣的感受?
事實上,正是庭審帶來的壓力,即使不是馬上開庭,而只是一種可預見的壓力,也會讓你認真一點。這實際上是一種壓力的傳導,庭審實質化要求出庭的實質化,出庭的實質化必然要求閱卷的實質化,這是真實的壓力傳遞鏈條。只有完成實質的出庭任務,才會感受那份壓力,是這份壓力讓你認真閱卷。帶著這份壓力閱卷,與沒有這份壓力的閱卷是有本質區別的。這解釋了王勇在《閱卷之要在于“找”》中提到的“掛名辦案”者沒有實質閱卷的原因。因為他們不需要出庭,不需要親口說,不需要承受那種庭審壓力。即使個別出庭的,也只是宣讀現有的出庭材料,只是照本宣科,比如宣讀起訴書、公訴意見書。倘若法庭上出現需要回應的狀況,他們就不再作聲了。因為卷沒有看那么細,也回應不了。這是為什么出庭的時候都出狀況了,他們也不作聲,因為他們確實不知該如何回應,因為他們沒有實質化地閱卷。
司法親歷性的真正要求其實不僅是形式上完成“閱卷”這個動作,而是要帶著壓力實質地完成。閱卷怎么閱是個技術活,閱卷能不能真閱,能不能實質地閱,那就是個良心活兒了。在這種情況下,出庭就是最好的監督員,它是在用庭審的壓力來檢驗閱卷的成效,倒逼閱卷態度的提升,實現閱卷與出庭的知行合一、厚積薄發和心口如一。
閱卷的目的是需要在法庭上有話可說,因為再強的出庭技巧都要以證據為基礎。因此,我們閱卷不僅僅是熟悉和掌握證據,還要對證據鏈條的疏漏提出意見,甚至是親手完善證據體系。所以閱卷不僅是被動地看,更是主動地完善,因此是一個知行合一的過程。
閱卷不僅是看到問題、指出問題,也是分析問題和解決問題的過程。而庭審的壓力,迫使筆者把卷看透,把證據補齊。這個補齊過程其實應該越早越好,而不是拖到二審的時候再進行處理。捕訴一體的目的,就是讓我們帶著出庭的壓力,在最佳的取證時機及早完善證據,這樣也能夠避免訴訟程序的延宕。
真實有著無窮的細節,只要我們盡量接近這些細節,就可以最大程度還原案件的真相,從而在法庭上最大程度地增強說服力。
隨著司法的發展,我們的取證標準和審查標準正不斷提高,顆粒度也越來越細。比如,筆者辦的一件故意傷害致人死亡的二審案件,有一個關鍵的監控錄像,雖然上訴人否認出現在錄像中,但有同案犯指證上訴人在視頻中第幾分第幾秒出現在右上方第幾排哪一個位置。這個感覺就已經很精確了,好像確鑿無疑了,但是畢竟上訴人否認。我們讓他自我辨認,他也說沒有出現過。為了慎重起見,我們就想鎖定辨認筆錄里所指證的那個人,然后再有針對性地觀察其動作和衣著,以便尋找其他可以佐證的證據。但是我們鎖定不了,因為每一秒鐘畫面有24幀圖像,這一秒鐘畫面中的人物都進行好幾次排列組合了,根本無法確定同案犯指證的到底是哪一個。
所以,監控視頻里的這一秒還是挺長的,我們原來以為很精確的證據顆粒度,還是不夠細。
除了辨認顆粒度的問題,還有攝像頭的位置也是一個關鍵問題。由于勘驗筆錄和現場勘驗圖中沒有標注攝像頭的位置,甚至都沒有標注這個攝像頭所在門店的位置,所以畫面的精確位置也無法確定。由于時間久遠,現場已經發生變化,即使再去現場也無法確認。但通過與當年的預審員進行交流,我把希望寄托在案卷中的一張照片上,這是一張案發現場的縱貫照片,畫面凌亂,兩側充滿了電線、路燈和標牌,我盡量把眼睛貼到這張照片上,甚至用放大鏡來看,但還是看不清有沒有攝像頭。要知道,如果真的有,應該會在這張照片上出現。為此,在偵查人員的配合下,我終于找到了這張照片的電子底片。將這張電子底片在電腦上放大許多倍后,我終于在胡同中部的廁所墻面上找到了那個攝像頭。這個攝像頭斜對面,正是安裝攝像頭的那家手機店,而現場的畫面就在廁所與手機店之間的區域。從而以攝像頭為原點,整個現場圖才得以重構,并在其他證據輔助下,最終確定了三名被害人的分布位置。由此,筆者將之與重新出具的辨認筆錄一起共同確定了上訴人的傷害行為。
如果沒有證據作為支撐,出庭的意見將是蒼白無力的。只有閱卷的實質化,才能帶來法庭上的底氣十足;只有閱卷的厚積,才能孕育出庭時的薄發。
有些證據不是我們不想看清楚,是真的看不清楚。
我辦過一個二審案件,是因為酒后挪車產生糾紛后傷害致死的案件。由于雙方各執一詞,加上時間很短,又是酒后,難免會有記憶模糊和偏差的問題。所以僅靠言辭證據就有很大的風險,而且上訴人的情緒還比較激動,他認為他才是真正的被害人。這個時候想要查清案情,并不清楚的監控錄像就顯得非常關鍵。這個錄像我看了至少50遍,通過反復觀看、比對,識別出上訴人后,我注意他的動作及和其他人的交集,這樣整個案件就基本上還原了。
二審開庭的時候,上訴人家屬來了好多人旁聽。由于上訴人堅稱自己冤枉,自己才是被害人,所以旁聽人員紛紛向我投來憤怒和期待的眼神——看檢察官如何交代。于是我就在發表意見的時候,用畫面感的語言將整個案件的過程進行了還原,從家屬的眼神中,我感覺他們聽進去了。等我最后說完,我能感覺到他們眼中的怒火熄滅了,他們接受了案件事實,他們知道案件事出有因,自己的親人并沒有被冤枉,并且對傷害行為的性質也有了清楚的認識。
他們清楚的認知是建立在筆者堅實的認知基礎之上的。這些是通過簡單地播放模糊畫面和宣讀出庭意見所無法實現的。這是一個心口如一的過程,也是一個將心比心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