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倩
20世紀最后20年俄羅斯戲劇在國家變遷和個人生存困境的背景下發展緩慢,幾代劇作家在繼承傳統刻畫生活與人性真實的基礎上,借西方戲劇創作方式來多元反映和思考現實,既前承果戈里和布爾加科夫的魔幻現實主義傳統,保留俄羅斯文化傳統因素;又后啟新戲劇觀念,充滿西方荒誕劇的現代精神和強烈表現力,拓展文學反思現實的可能性,成功營造出抒情與怪誕交融一體的神秘世界。
尼娜·薩杜爾是俄羅斯早期后現代主義的突出代表人物,其戲劇創作推進了俄羅斯戲劇由現代主義向后現代主義的過渡。《奇異村婦》發表于1989年,田野和設計局兩幕采用后現代主義的無序空間敘事消解時間之維度,以荒誕營造出虛實交織的世界,刻畫出眾多荒誕式的個性存在,反映出蘇聯社會劇變給人帶來的生活與精神錯亂,是主人公與作者追求重建秩序、療愈個體心靈創傷的強烈呼聲;在描寫荒誕存在的同時,以新奇的戲劇形式來清醒地映射時代危機、建構集體身份、反觀個性迷惘、思考秩序重建。
在20世紀后期蘇聯的宏觀社會情態和文化氛圍中,既有社會變遷、思想嬗變,也有文化情態與文學創作、戲劇重組與裂變。《奇異村婦》從客觀危機、主觀危機、戲劇危機三個角度深刻折射蘇聯的社會危機。
在這一背景下,薩杜爾運用象征與荒誕透析生之危機,借助心理暗示和潛臺詞刻畫主人公的生活環境來反映時代現實,反映外部環境給民眾帶來的生活和生存危機。對村婦的介紹,чернуха一語雙關,指“一身黑的婦女”和“陰暗面”,其魔法使森林憑空消失,象征著強制暴力與非理性是造成無序的因素所在。此外,土豆形象貫穿始終,是作者諷刺性地戲仿本國歷史“土豆式”民族拯救理念,土豆的腐爛暗示滿足人民基本生活需求的糧食產量出現短缺現象,是引入不適宜自身的外來因素的后果。在該部戲劇中,薩杜爾一以貫之地追求真實性的日常細節,因此《奇異村婦》開篇便將主人公獨自置于無邊荒涼的集體農莊田野,其迷路象征著社會轉型時期的蕭條給個人造成的無力與恐懼。而對于集體化工作單位的設計局,文中通過主人公的切實體驗向讀者傳達集體環境:“沒有人給我們創造好的條件,餐廳讓人感到害怕,又冷又臟,進去沒有一點好心情”,象征著混亂無序無法給人民提供舒適安心的生活環境,是劇作家對本國社會的思考與批判。
除卻客觀危機,人民和文化也經歷著主觀危機,這種情況下人的恐懼或想法會通過超自然力量體現。為反映這類危機,薩杜爾從俄羅斯自身文化傳統中挖掘神秘元素,運用互文解構映射思之危機,塑造人物形象以映射社會原型?!镀娈惔鍕D》與俄羅斯民族傳說具有很強的互文性,奇異村婦是對傳統童話形象雅加婆婆的形象的解構。邪惡女巫雅加婆婆于林中木屋居住、以迷路小孩為食,而戲劇開始便存在對應性的夢境式描寫:“麗季婭迷路了,她看到遠處枯黃的樹林,天空灰暗,寒意習習”,荒涼的田野奠定了黯淡、凄冷的基調,指向悲劇的發生。劇作對該經典人物的重新建構在于,將童話形象趨向現實,賦予村婦正常人的面貌特征,舍棄雅加施法的掃把和棍子,代之以村婦的嚴肅表情、普通人的錐心刺痛來傳達黑暗魔法,打破固定認知方式的同時傳承了童話故事中“真善美與假惡丑”的永恒主題,引起不同時代觀眾對惡的新思考,以突破人民信仰與文化發展困境。主人公跳入坑里后萬物湮滅,新大地如嬰兒皮膚般柔軟,與俄羅斯文化中古老的宗教洗禮儀式密切聯系,描繪了世界返回到存在之初的美好與純凈,同時唯物世界觀被古老世界觀肢解,麗季婭的固有認知“地球在宇宙中”被村婦強行改為“地球在三頭鯨上漂浮于海洋”,村婦以喪失理智的方式讓她在近乎死亡狀態下轉向古老民族世界觀,體現出邪惡之人假借古老信仰對人民精神的控制與后者承受的巨大沖擊。戲劇以新的方式解構經典和權威以消解神圣和崇高,荒誕不經的構思和戲中戲結構表達了對社會現實與人情冷漠的反思與批判,以及對美好新生活的向往與期望。
在內容結構上,作者采用反戲劇的形式突破戲劇困境,“戲劇從來都是以矛盾沖突為中心來結構故事情節和塑造人物形象”,而薩杜爾卻改變這個傳統定義,使個體的矛盾無法構成戲劇沖突,因為他們都在與世界抗爭。劇作創造的現實充滿悲劇和懷疑,主人公慢慢陷入錯覺和幻覺的圖式,現實世界亦真亦幻,其不斷發出的疑問“這是什么樣的世界與生活”是個人不確定性的生活映射外部實在危機的真實寫照。村婦擁有強大、可怕、神秘的力量,這一力量超出了人類的控制,意在說明人走向死亡是既定的,探尋適合自身的正確發展道路無疑是正確的,我們必須肩負起對自身、國家甚至是地球的責任。
誠然,每部文學作品都或多或少地映射出集體環境對作家創作的影響,對薩杜爾來說亦如是?!镀娈惔鍕D》的集體農莊田野和設計局反映了集體生活的背景,面對混亂危機與無盡的生存問題,人物“或痛苦而無奈地逃避、或沉默而馴順地承受,所有劇中人物都要為了生存而與它沖突、抗爭”。一方面,作者肯定了集體人際的外在和諧,敘寫了集體中該有的溫暖與關愛。田野中麗季婭初見村婦時看到她赤裸雙腳關心道:“您光著腳會感冒的,我給您雙襪子?!狈从吵鳆惣緥I的善良品性和濃厚的集體意識;設計局中奧莉婭發覺麗季婭臉色蒼白、手臂顫抖立即投去關注并詢問:“感覺不好嗎?亞歷山大·伊萬諾維奇請讓麗季婭回家吧。”而領導亞歷山大也被塑造成寬容體貼的形象,說道:“您回家吧,您現在不能工作?!爆F實世界的惡人代表葉蓮娜也提道:“您已經一個月不在狀態了?!痹谏鐣o力顧及個人之時,集體的團結、同情與愛心愈加閃光。
另一方面,作家采用全面游戲原則剖析內在猙獰,將集體人物設計為“雙面人”,其外在形象、言行舉止與內心世界反差極大,隨情節推進折射出集體中令人揪心的現實問題。戲劇標題Чудная(奇異)本身就是概念游戲,由于重音不同有“奇妙的”和“怪異的”兩種褒貶色彩不同的含義;Баба(村婦)指守護婦女地位的媽祖,但卻有惡魔的外表和丑陋的性格,這些都體現出村婦與非純潔力量緊密相連,將奇異的語義引入村婦所表明的現實生活,注定了集體中存在不利元素影響著和諧的環境。第一幕中麗季婭追趕村婦的賽跑游戲,其結果決定了世界能否繼續存在、萬物能否繼續存活,形成一人之力影響整個集體的荒誕設計,失敗后主人公被村婦推入坑洞,漆黑簡陋的環境使集體農莊田野的凄冷基調更加凸顯。第二幕中同事們證明自己真實存在而不是泥塑假人,開展了辯論式的調查偵探游戲,過程中盡顯人性惡的一面:亞歷山大圖謀不軌,辱罵同事“是刻薄、愚笨、不幸的煙癮女”;格納外表溫柔實際卻是梁上君子,“記得半年前丟的錢包嗎?是我偷的”;奧莉婭表面純潔如冰魂雪魄卻隱秘懷孕;葉蓮娜在內訌方面毫不遜色,“讓她自己證明她活著”導致集體全員對峙麗季婭一人,這樁樁件件是作家在荒誕面紗下增添的令人唏噓的現實思考,“這些人物性格‘雙面性’是由于無助的境遇,而集體人際的冷漠、對抗、缺乏理解又是造成這種孤獨感的根源”。
在這些游戲中,集體人際的關愛最終在互相懷疑和辱罵中消失殆盡,作者利用古老的信仰元素總是賦予魔鬼勝利,意在向讀者傳達不和諧因素會危害所有的生命存在,從而揭示被畸形意識形態壓制的思想與感受。社會集體的氛圍是冷淡的、人性是冷漠的,集體中的孤獨者反映出角色自身與時代發展的不匹配,作者嘗試用這種孤獨體驗來反思傳統文化中的落后性,反思現實社會氛圍中隨處可見的孤獨感,尋找既可以慰藉精神又能讓人與社會和諧發展的路徑。
作家在荒誕戲劇體式下叩問讀者:我們在現實世界中是否是獨立真實的人?是否有自身價值?是否是受人指使與擺布的泥塑?這種主體的質疑體現出了后現代主義哲學的顛覆精神。國家和集體和諧與否必然會深刻影響每個社會成員,作者運用精神非中心化剖析危機造成的個體心靈創傷,“精神的非中心化使主體逃離社會現實原則,逃脫壓抑性的自我與超我的束縛,是一種具有潛在解放力量的精神狀態”,麗季婭的近似精神分裂癥既突出社會危機造成的意識錯亂,以及個人應對突如其來的極端環境所產生的心理壓迫與精神危機,又利用精神分析來挖掘個體精神危機的突破。她痛苦地質疑“你是真實的你嗎,請證明您還活著”,試圖找到鮮活的靈魂,找尋同情、理解與破壞型混亂帷幕下的人類真實,但在與喪失患難能力的所謂的“健康同事”的交流中,卻被集體送向精神錯亂與死亡。這種無奈是對時代和集體環境的映射,對個體精神危機的關注,使讀者感知社會中可怕的惡存在,這種精神非中心化的分析過程開辟了使欲望擺脫現實原則及社會強制形式的路線。
鏡像式結構是《奇異村婦》對比不同個體結局的一大手段,從而探索個體突破精神危機的路徑。第一處體現在探求人性溫暖的麗季婭(善)和力求脫身混亂的葉蓮娜(惡):麗季婭最終接受已死事實,為他人活著,深感安慰與快樂,突破了自己的精神折磨與危機,但葉蓮娜接到跨時空電話后陷入無盡循環,兩人的結局意味著無論善惡如何斗爭最終都會陷入超現實空間,體現出作家對安定秩序的殷切盼望。第二處則在麗季婭在田野空間下的尋路迷惘和設計局空間下的真相探尋,尋而不得,在這種鏡像對比中加重結局的絕望和惆悵,強調僅靠個體無法改變局勢的循環。第三處在于作者設計的啞劇,戲劇戛然而止,一個空間的結局成為另一空間故事情節的開端,這種懸念的設置方式使受眾沉浸在氣氛和情感變換中,在嘲笑人與生活實質的同時陷入深刻反思,若想解決個人精神危機,個人釋然、集體和睦、社會穩定都是必要元素,開放式的結局也充分顯示作家駕馭荒誕劇的嫻熟功力。
薩杜爾創作的一大特點是將幻想融入生活真實,運用變形空間形成潛在真實空間下的兩個世界或者相對的兩面,借助無序敘事警醒大眾的現實選擇。田野這一無邊空間被壓縮至設計局的有限日常生活空間,在構建現實平衡的同時,該空間也用來刻畫個體和范式的存在。劇中首個超現實空間體現在麗季婭與村婦在田野中的相遇,村婦存在于彼在空間的證明是她對道路和風的看法均屬于傳統神秘世界觀的人類自然現象,其“特點是古老的含混性、超時空的無條理開端,所以她出現在無邊的田野空間是合理的”;而對麗季婭來說,她所屬的現實空間被拓展到全面的宇宙空間,這是村婦充滿惡與破壞性的世界,因此麗季婭感到自己格格不入。高潮部分的空間變形在于麗季婭的入坑,不僅空間更新了,她對世界也有了新的看法,揭示了戲劇探索的問題:人在亂世中的自我界定、善惡之爭中人對村婦代表的惡的屈服。
薩杜爾從劇作家的立場及其對材料的態度、人物設置到結構布局,用游戲化、非和諧、變形空間、不確定性等形式,叩問恢復藝術本位的試驗方法,對形式和技巧做了極端化處理。該劇的重要意義遠超政治道德問題,用后現代主義文學的新奇形式來反觀自身處境,第一幕在民族古老認識的層面上進行虛構,第二幕通過現代人的理性主義、實用主義危機,展現仿真現實,探索存在真相,展望存在未來。它超越了具體時空,借助神話中的多重空間模式,表現出真善美與假惡丑的反抗斗爭,居民雖在社會劇變背景下無力改變客觀局勢和自我定位失靈,但卻在不斷地探尋新的出路、叩問自我價值。若要探索集體人際身份建構和解決個體精神危機的路徑,個性釋然、集體和睦、社會穩定都是解決危機的必要元素,顯示出群體對美好生活的期待和個人對患難真情、團結一致的強烈追求,具有深刻的現實意義和精湛的藝術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