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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二

2022-10-30 15:40:19中篇小說李錦峰
滇池 2022年11期

中篇小說 李錦峰

三千二(中篇小說)/李錦峰

燒死那匹馬(短篇小說)/李錦峰

我不是為了講故事(創作談)/李錦峰

1

三千二死的那天,所有人都面色平靜,好似早已預見了這一結局。換句話說,它早就該死了。它需要騰出地方,為小城全新的標志性建筑讓步,而不再是個破破爛爛的煙囪。何況現在它連滾滾黑煙都不冒了。于是有人說,早些年間,小城空氣污染如此嚴重全是因為三千二。如同造成人們清晨起來相隔一米都看不清對方的罪魁禍首終于被抓獲一般,大家紛紛指責三千二,為它的覆滅叫好。好像大家都忘了三千二曾直插在小城的心臟中央。

安可,在三千二死的當天夜里,我夢見我倆是一束麥穗,在微風里沐浴著光。我們何時會被收割呢?混在其他無意識只是生存著的麥子之間。我能夠感受到那種悶熱和窒息的感覺,熾熱的太陽懸在當空烘烤著我們,接著我們會被車輪碾平,光滑無比。我們結的種子在石碾的壓力下剝落,露出白色的粉末。我們的身上會沾滿人們揮灑的汗水和西瓜汁,被叉子叉起,共同組成半圓形的松軟建筑。雨水會將我們沖散沖垮,我們的身子干了又濕,濕了又干,最終被胡亂卷著,塞進爐灶里燒掉。

夢炙烤著我,但其實那天夜里一直在下雨,或許是為了平復三千二喧騰的怨氣吧。第二日清晨時,濕漉漉的水汽穿過空曠的街道和寂然綻放的丁香花紛紛撲來。那是個深藍色的清晨,天色尚未明朗,小巷里彌漫著濁白的霧,灰舊電線桿上貼著的廣告紙被風吹得唰唰作響。你陪著我,走在我的右側,長長的黑影在橘黃色的路燈下尾隨著我們。我們突然發瘋似地奔跑起來,街心的出租車,兩側的梧桐樹,冒著熱氣的早攤鋪,當然還有學校教室里傳來的朗朗讀書聲,它們,都被我們拋在了身后。你我心里都清楚,我們要再去見三千二最后一面。我仿佛都能聽到三千二碎裂的骨骼掙扎著縫合,它體內的鮮血縈繞在秋實里大道的角角落落,我們循著帶有丁香花氣息的鮮血朝秋實里大道跑去。安可,我看見汗珠沿著你微黃的劉海滴下來,你總是跑得比我快,跑一小段會停下來等我,等我快走到你身邊時,你又像廣場上被驚起的鴿子一樣跑開。我還記得你奔跑的樣子,潔白的棉衣裙兜著風,像蒲公英;逆著光時,你的影子會覆蓋我。我猜你肯定是比我更想見到三千二吧。

還記得那些傷口嗎?像繽紛的落花一樣。殷紅的血珠沿著潔白的皮膚往外冒,那樣的夜晚是寂靜的,悄無聲息的。在隔壁房間微弱的呻吟間,在雨水沿著雜亂如黑蛇的電線上吧嗒吧嗒的滴落聲中,在鏡中的你觀望著我的幼稚舉動,你伸出手指著那些傷口,頗具預見性地說,真丑陋,和毛毛蟲一樣惡心。你這么說時,我想起夏日里洋槐樹上,懸在一條白線末端的蟲子,它們和那些糾纏的蛛網一樣黏人。我們第一次鉆進三千二的腹部時,就被它們裹滿全身。安可,你還記得嗎?我們仿佛在穿越黑洞,在找尋有可能逃逸出去的光線,于是我們一直爬,帶著那些惹人厭煩的蛛網一起逃離出去。

那幾年下晚自習后,當我遙望漫天繁星時,我會幻想街心是涌動的星河,一顆顆星星在水浪里游來游去。路過那些將人臉映得時紅時綠的霓虹招牌時,它們都會溫和地與我聊天。好像只有我知道這個秘密,知道它們都活著,會開心大笑,會難過悲傷,它們在白日里沉睡,在夜里生動。我為自己是唯一知道這個秘密的人而感到激動和惴惴不安。因為我清楚,總有一天也會有人知曉這個秘密。

后來那個人出現了。對,就是安可。我已經不記得她是何時來到我身邊的,好像從她出現的那一刻我就自然且熟稔地接納了她。安可總能得到大家的喜歡,她比我外向,比我活潑,喜歡笑。晚自習后我倆總是結伴而行,我能看出來,大家更喜歡她。其實它們表達喜歡的方式很簡單——影子。當它們喜歡你時,你的影子會被拉得好長好長。我曾親眼見過安可的影子橫貫秋實里大道,和三千二一樣長。它們一直以為我不知道,但是安可立馬就察覺到了,她有意走在我的正前面,這樣她便可以完全覆蓋我。

有時候感覺自己像賊。回家時客廳的燈都滅著,媽媽和唐叔早早躺起睡了。我已經適應了黑暗,摸索著脫掉運動鞋,換上拖鞋,再躡手躡腳走到沙發前坐下。一共是6步,我數過。有天晚上當我坐下去時,腰間被一個尖銳的東西戳著,我忍著痛跳起來,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好讓自己不發出丁點聲音。等疼痛緩解一點后,我挪了挪位置坐下來。那時候我想,如果坐下去還被扎疼的話,就讓它一直疼著好了。

我一直在等個暗號,有了這個暗號我才會去開燈。那是媽媽的咳嗽聲。我們已經達成某種默契,我知道她在假睡,她也知道我回家后會呆呆坐著,等她的進一步通知。聽到媽媽的咳嗽聲后,我只需要4步,就可以打開燈,接著隨意惹出響動。不過我不知道那些聲音究竟算不算大。我曾聽過住樓上的人發出的聲響,主人回家基本上是夜里兩點左右,首先會聽到衣柜滑動的聲音,接著是挪動椅子的聲音,還有似彈珠滾落的聲響,當然偶爾還有聽來讓人面紅耳赤的呻吟。不知道媽媽有沒有聽到過那些呻吟,我猜想她是聽到過的。自從生病以來,大多數時間她都是在床上躺著,失眠長久困擾著她。但就像我說的,我們之間達成了某種默契,宛如一紙合約,誰都不會越過自己的權益范圍,對于她的失眠我也假裝一無所知。我終于看清了扎我的東西,原來是靠著抱枕尖朝上的剪刀。我怎么會這么不小心呢!我哪怕在一屁股坐下去之前能先摸摸有沒有東西也好啊。安可沒有理睬我,她在給魚缸里游來游去的金魚投喂。我拆開偷買的薯片,準確說不是拆開包裝袋,而是炸開。“嘭”!安可驚訝地回過頭,手上做出“噓”的姿勢。果然媽媽又咳嗽了一聲。我是清楚的,知道這樣做會惹得媽媽不滿,可我還是做了。我只是想讓安可明白我疼,疼痛是不會來無影去無蹤的,它會纏著你,越勒越緊。安可沖我笑了笑,接著投喂金魚。我走到她身邊問她,你喂這么多,不怕它們脹死嗎?它們翻著圓滾滾的肚皮浮在水面上時真的很丑。安可瞪了我一眼,站到陽臺前自個兒生悶氣去了。我的目標達成,接下來就是去衛生間洗漱、刷牙,完了睡覺。

臥室里回蕩著一股艾草混合肉體潰爛的特殊味道。我摸索著爬上床,輕輕躺在媽媽右側。媽媽保持著側睡的姿勢幾乎不動。我再次適應了黑暗。我盡量表現隨意地和媽媽保持一些距離,我害怕自己不小心碰到她那因化療而潰爛的地方。媽媽的呼吸聲在有節奏地起伏,我聽著這節奏和著隔壁房間里唐叔此起彼伏的鼾聲,想象著不遠處工地上,打樁機上上下下也許是順從了這一韻律。樓上房間里傳來各種凌亂的聲響,嬰兒的哭喊聲打破了這一節奏。他們今晚為何回來這么早?不知道搖籃曲會是怎樣唱的?那種輕柔細膩溫和的韻律與此有何不同呢?不知道媽媽有沒有對我唱過搖籃曲,那些引人安眠的歌謠會不會從媽媽早已不涂口紅,有些發黑干裂的嘴唇里跳出來呢?她曾不止一次地說就不應該將我生下來,如此她才不至于變成現在這個鬼樣子。每次媽媽這樣說時,我都會想到一個詞——落湯雞,并且將這個詞與她對應起來。我想起媽媽確診乳腺癌的那年春節,親戚們涌到這個不足八十平米的兩室一廳,大家都假裝出輕松的神情,笑著,聊著,吃著,喝著。可是眼神騙不了人。當大家投向我的目光帶有憐憫和可憐時,或者竭力避開眼神交匯時,每個人都心知肚明的事實就像使用了特殊處理方式后才會顯現的字跡一樣清晰可見。我實在受不了了,在飯桌上當媽媽喊我敬長輩酒時,我一口氣猛灌了大半瓶哈爾濱啤酒,面色通紅地走回臥室。長輩們攔不住她。她推開門沖進來,將我從床上揪起來,狠狠扇了一巴掌。我記得她說,“你沒有心。你個狼心狗肺的東西,是不是巴不得我死?”我聽到自己的心跳聲,窗外的鳥叫聲,聽到樓下安可的呼喊聲。于是我趿著運動鞋,決定出門去找安可,讓所有的嘈雜與喧嘩在這八十平米內滾燙。

但安可不在樓下。陽光在沿鐵欄桿上附著的藤蔓緩緩流動,媽媽站在窗口伸出脖子喊,“狗東西,你有種就不要回來。”我應該去哪呢?小城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我能去哪呢?風吹得天旋地轉,酒精在腸胃里翻滾著朝上涌,我弄臟了路旁的一些小黃花。吐完之后,我決定去找三千二,我知道三千二的長影會傾灑在秋實里大道上,我可以在他的庇佑下坐到日落黃昏,坐到天色暗沉。只是不知道安可跑去哪了,明明是她喊我的,跑下來卻見不到人。安可曾說我們每個人都會有好幾個朋友,她不可能只陪著我。我說是啊,大家都很有趣很好玩。

“吃過飯了嗎?”

“吃過了。你沒睡著嗎?”

“睡著了,剛醒來。”

“是不是我吵到你了?”

“不是。自己醒來的。你吃的什么?”

“烤鴨。”

“又是秋實里大道街角那家?”

“嗯。”

“每次都是同一家,他難道就不知道換換嘛。”

我應該說些什么?聊聊那個男人?不。“哈欠準是從腦袋里冒出來的,聽上去也是空洞洞的。”不記得是在哪部小說里讀到的這句話。

“睡吧。”

“好。”

2

“我記得你最愛吃這家的烤鴨。”說這話時,三千二的大半黑影落在他身上。她掏出紙巾遞給他,示意他擦擦嘴角的油。

“在學校里沒人欺負你吧?”

“沒有。”

“誰要是欺負你就跟我說。老子弄死他。”

“我說了沒人欺負我。”

“你媽最近咋樣?”

“還活著。”

“你就是這么和你老子說話的?真是欠教養。”

她想笑,低下頭憋了回去。這會,三千二的影子徹底罩住父女倆,看樣子天要黑了。烤鴨店里回蕩著伍佰的《浪人情歌》,他抽著煙,玻璃窗蒙上一層熱氣。

她盯著眼前飯桌上冰冷的烤鴨,抑制住因油膩翻涌的惡心勁后,拿起身旁的涼白開一口氣喝光。“我吃飽了。沒其他事的話我先回去了。”

聲音。好多聲音在飛。我在被窩里悄聲對安可說。

我聽得到。聽得到從三千二胸腔里飄來的雨水般潮濕的哭聲。它們飛累了順著秋實里大道上的店鋪卷簾門滑下來,再沿著踢踏的后腳跟尾隨進入小區,竄上三樓。現在它們正坐在客廳里逗金魚玩。它們聽到了我的呼吸,它們潛進魚的身體,呼喚我說,跟我們一起去大海吧,那里有巨大的鯨魚骨架,有銀白色的帆船殘骸,你會看到有人在甲板上跳舞,發出黃綠色光的螢火蟲應和著它們的節奏。我們不用管它們,當然,你要是想看一會也可以,我們會編排出這世上最美妙的樂曲。一曲終了,我們要穿過奔騰的海浪,潛入海底,在兩塊巨石的夾縫中間,我們會像羽毛一樣側身飛過。穿過巨石,你將看到一個豁然洞開的世界。在那里,你不會再聽到痛苦的呻吟聲,輾轉難眠的翻身聲,還有被眾人圍在小巷里拳打腳踢時的哭聲。那些哭聲像凌空的鬼魂一樣輕飄飄地闖入夢中,圍著我嘮嘮叨叨,我撲打著想要驅散它們,夢就是這樣睜開眼睛的。

你今天干嘛要去見他?你聽到安可用很清晰的語調講著。

媽媽難得熟睡,屋外滴答著細細的雨聲,天色未明,臥室里漆黑一片,安可坐在你上床前不小心撞翻的凳子上。

其實我早就不喜歡吃那家店的烤鴨了。小時候喜歡,不代表長大后還喜歡,會變的啊。

你為什么不對他說自己在學校受欺負的事呢?

有什么可說的。再看著他喝的醉醺醺,站都站不穩,穿著拖鞋胡子拉碴站在校門前破口大罵么。

做夢時總會見到那些人,還有他們丑陋的刀鋒般的笑聲。我被堵在巷子里,就連夢里也掙脫不開。幾個人壓著我的手,幾個人按著我的腿,有人朝我身上拳打腳踢。

有些傷口不會那么快愈合。那一周我都沒有回家,我不想讓媽媽看見我的狼狽樣。可我不知道去哪。起先我漫無目的地在小城里走,秋實里大道北邊那片城中村里有條小吃街,好多小攤,我吃了碗酸辣粉,味道還不錯,改天有時間我帶你去吃。穿過小吃街是一排發廊,一些女人靠在椅子上,在曖昧的紅燈下,超短裙滑到映紅的大腿根部。再往前走是西巖河。兩岸小區暖黃色的燈光倒影在水面上,我在一條長椅上坐下來,水溫和地流著,它們會流去什么地方呢?

我沒有騙你,那些燈柱真是活的,不然為什么我的影子被拉得那么長。它們讓我的周圍快速竄出一朵朵小花,各種色彩的都有。精靈般的蒲公英飛來飛去。我想起你,安可。想起我們的第一次見面,你好奇地盯著我的手指問我,“你是在揪太陽嗎?”

那時候我總喜歡站在國旗臺上,因為我覺得那是學校里視野最佳的地方。高高的天空有飛機飛過,一排燕子掠過樹梢飛向蔚藍的更深處,麻雀在電線桿上站成一排嘰嘰喳喳。還有陽光。光影在嫩綠的樹葉間穿梭,大家好像都很開心,在操場上追來趕去,一串串笑聲穿透圍墻,飄到校園外面。外面的人走來走去,是趕集的日子,熱鬧的叫賣聲推來搡去。

我喜歡聽這些熱鬧的聲音。它們擠來擠去,推搡著填滿空隙,讓人不由地期待些什么。不像夜里空蕩蕩的小巷。偶爾鐵門吱呀推開,某個人從屋內走出,朝路面吐口痰,潑出一盆臟水,再端著盆快速閃進屋子;嬰兒的哭聲也時不時沿著半開的窗戶爬出來;還有男女的吵罵聲……但它們都是間歇性的,更多時候是寂靜的,黑色的。

然后那些人會從一團漆黑中冒出來,將我圍在角落里。如果我聽到那些熱鬧的聲音會期待些什么,他們也會吧。期待著太陽快快落山,夜幕低垂,期待著我如約走入狹窄的巷子,看我像受驚的被困在籠中的小鳥一樣,盡管拼命撲騰著翅膀,卻怎么也飛不出去。

安可,我一直都想不明白,為什么他們總要排斥我?我明明什么都沒有做,可他們就是要將我排擠在外。在我快要坐下去時將椅子抽開;將我的作業本撕成碎紙條;在我的課桌里放死老鼠,在廁所將我推到坑位上,衣服上沾著尿液和濃痰;將我堵在巷子里……不過現在想來,那些人真是無趣,玩的全是別人玩過的小把戲,就不知道換點新花樣么。

沒回家的那一周,我沒有去上學。前兩日我一直在小城閑逛,餓了隨便買點吃的,晚上窩在三千二里面。晃悠了兩天后,我找了個孤寡老人多的小區,幫他們大掃除。老人住的屋子里,大多彌漫著一股衰老的味道,像是樟腦丸、紅木、腐朽體味化合而成。我將屋子里里外外清洗得亮亮堂堂,我也給老人們洗頭洗衣服,讓她們變得干干凈凈。她們的兒女大多在外,一年到頭也回不了幾次家。老人們總喜歡拉著我說話,留我吃飯。我也樂意陪她們說話,她們不會說我是有爹生沒爹樣的雜種,何況陪著聊天還會多給點零花錢。

那時候媽媽還沒生病,在藥廠上班。有時我隔老遠就能看到媽媽騎著自行車穿過秋實里大道,烏黑的頭發被風拂起,再徐徐垂落到她肩上。我用公用電話打給她,還沒張口,她便說,“你死哪去了?再不回家就永遠別回來。”我的嘴里含著一根棒棒糖,含含混混的,她聽不清,氣得掛了電話。我后來的確有想過,如果那時候我真的和班里那些為愛私奔,南下去打工的同學一樣,沒有回家,媽媽是不是就不會生病,會過得更幸福呢?

可我終究還是不爭氣地回了家。身上的淤青并不會全部消散,傷口也不會很快愈合,但相對而言已經好了很多。三樓的聲控燈總是不靈敏,要狠狠跺腳或是用力拍巴掌才會知趣地亮起。我拍拍手,不亮。我使勁跳起,燈這才亮。我敲門,很久之后才開。門打開一道小縫,媽媽斜瞥我一眼,她什么話也不說,轉身繼續坐回沙發上看電視。

閃著晶瑩露水的蛛絲會隨著風,隨著聲音的震顫而起伏。那些露水會順著由鼻子、嘴巴構成的山谷溝壑蜿蜒而下,聽著胸腔里潮濕的熱氣奔涌顫栗。過了許久,或許也不是很久,畢竟不知所措地呆呆站著時,時間流逝的速率會慢下來。媽媽拿起遙控器,關掉電視。從彩色屏幕里溢出來的聲音戛然而止,一片黑色的寂靜。

“有本事別回來呀,還回來干啥?不回家我還落得清閑。”

安可,我怎么今晚話這么多呢。

安可沒有回答我。我以為她睡著了。

她沒有說話,從凳子上站起來爬上床,我稍微朝床里挪了挪,沒有吵醒媽媽。安可蹭過來抱住我,她的臉涼涼的,抱著我時,像只貓,也像一顆露珠。

3

你看過藍花楹開嗎?在四月中下旬的時候,一朵朵燦然綻放在枝頭,人們在它們灑下的花影里悠閑地散著步。天空很藍很藍,幾乎沒有云,陽光從雕刻著英雄事跡的墻壁上緩緩西移。你確切感受到時間的流逝,孤鷹一般掠過。接著你會想起很多事,它們像炎熱夏天里喘著粗氣的狗一樣,將濕熱的舌頭伸到你的臉上舔吮著。于是藍色的夢境摻和其中,你漸漸分不清夢與現實,也許在另一平行空間,你確實曾肆無忌憚地奔馳在高速公路上。

安可,我看到我們駕駛著一輛速度飛快的皮卡車,沿途景物匆匆掠過,我們高聲尖叫,放聲歌唱,絲毫不顧及周遭駛過的車里人們異樣的眼光。你說想去看看雪山,可我不想去,我說我們去看海吧,去看夜里的燈塔,看潮起潮落。我們就此爭執起來,你伸手搶方向盤,車子失去方向,我們和迎面而來的貨車相撞。接著我看到自己手臂上的那些傷痕,你指著它們說,真是丑陋啊,和毛毛蟲一樣。

一頭笨重的大象隔著圍欄和我們相互對視著。我和唐叔坐在長椅上,大象龐大的影子將我們蓋得嚴嚴實實。

大象像媽媽。她在圍欄里側,我在圍欄外側。大象龐大的身軀走動時一顫一顫地,我莫名想到媽媽身上動過手術的部位。自從化療后,她總是穿著肥大的睡衣,將自己關在拉緊窗簾的黑暗的臥室里,衛生間里的那面鏡子也在她孤身在家時碎成許多塊。她說是鏡子自己碎的,有天她坐在沙發上喝熬好的中藥時,突然就聽到鏡子嘩啦啦砸到地板上。她說自己用掃帚掃那些碎玻璃渣時,還不小心被其中一塊劃破了手。她伸出貼了好幾個創可貼的手在半空搖了搖。

其實我能理解這個蹩腳的謊話,并說服自己相信這個“事實”。唐叔在上班,我在上學,家里只剩她。當她拖著虛弱的身子起床,走出臥室,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派狼藉的客廳。她喝口溫開水,去衛生間。蹲在馬桶上時,看到掉落的毛發散落一地。她閉上眼睛。接著去洗漱臺前洗手,會不小心瞥見鏡中的自己。她低下頭,盥洗池里也有一些未沖干凈的毛發。她再次閉上眼睛,手扶著洗手臺,擰開水龍頭。當她睜開眼睛時,發現依然有幾根頭發固執地不隨水流沖走。她站直身子,臉不斷地逼近鏡子。當里面浮現出一個臉色蠟黃,眼角有黏液,皮膚松垮,頭發被剃光,穿著皺皺巴巴睡衣的女人時,她確信自己是撞見鬼了。于是膠貼在鏡子左上角的母女照片,那個有著一頭烏黑秀發的女人和神色倔強的小孩一定也是鬼魂的杰作,只有燒掉她們,將她們焚燒成灰,沖進下水道才得以安心。

即使在動物園也能看到三千二。它總是直直矗立在小城中央。唐叔向來話不多,我們很少交流。當媽媽第一次領我見唐叔時,我對他的印象并不深刻。那頓晚飯和后來的無數次晚飯一樣無趣。所不同的,是初次見面的唐叔,在對面的椅子上動來動去,仿佛搖晃著圓圓的腦袋便可以搜刮出藏在犄角旮旯里的話題;同時他還要時不時給我夾菜,表現出他一定會對我好的。媽媽也一直保持著任誰都能看出來的習以為常的假笑。

我幾乎沒見過她哭。在外面,她是一個經常笑的人。和別人交談時,往往別人一句話還未說完,隔老遠都能聽到她的笑聲。即使很多話并不好笑。她以笑為工具,來維持自己的體面。在外人面前,她冷靜,平和,大方,穿著得體,身上穿的每件衣服都熨得平平整整,幾乎沒有一絲褶皺。但她其實很容易激動,隨便一件小事都能讓她跳腳。小時候看動畫片看入迷,超時了會被她揪著耳朵,一路從客廳的沙發上拖到臥室的書桌前;到了飯點稍耽擱晚去兩分鐘,她會扯著嗓子大喊大叫,似乎要把玻璃震碎;寫作業寫不出來,她也會使勁拍桌子,拍得桌子亂顫,發出砰砰砰的響聲,接著再擰我的胳膊。其實,她不用吼那么大聲我也能聽見,她拍桌子,桌子不疼,可是她手心都變紅了,多不劃算。

當然,她最大的特點應該是要強。當初,那個男人的母親將我們趕出家門時,她只是緊緊地攥著我的手,一言不發地搬進了逼仄的單人職工宿舍。

宿舍樓看上去灰土土的,窗前掛滿了花花綠綠的衣服,有的還在淅瀝瀝滴水,砸得一樓支出去的鐵皮棚頂砰砰響。走進去,樓道很黑,很破舊,好像陽光永遠都不會射進來,只有在拐彎的平臺上,一盞無比昏黃的燈將周遭照的麻麻亮。

宿舍里的燈也是昏黃的。媽媽忙著拾掇垃圾,清掃灰塵,擦拭玻璃,收拾床鋪,給從那個家里帶出來的為數不多的生活用品找位置。房間太擠,媽媽讓我出去玩會,但不要跑遠。我不知道去哪,于是從昏暗的走廊這頭走到那頭,又從那頭走到這頭。

媽媽叫我一起展鋪床單時,我走乏了,正在靠著墻丟盹。我看見了一片海和一艘船。深藍色的水面上,船在隨波搖曳。我迷迷糊糊揉著眼睛隨著媽媽走進房間。煥然一新。燈管被擦拭得干干凈凈,整個房間變得亮堂堂,暖和和。

我幫她鋪好床后坐在床沿。媽媽拉過一把椅子坐我對面。她要我盯著她的眼睛并記住她接下來說的話。她說,你要記得,記得那個你叫奶奶的人,在你出生時,看到你是個不帶把的玩意后,連抱都不肯抱一下就走;你要記得,那個你原來叫爸爸的男人,在外賭博,幾乎輸光了所有錢,喝醉酒會撒酒瘋,會摔東西,會打她;你要記得,遇到事不要只會哭。我點著頭,腦子里浮現出剛才的那片海和那艘船,它們正在樓道里蕩漾呢。媽媽使勁擰了擰我的胳膊,我疼得叫出聲,那片海消失了。

她問我剛才說的話到底聽沒聽到,我說聽到了。她叫我務必牢牢記住才肯放手,我說我死都不會忘。她終于松開手,我揉著她擰過的胳膊,想哭,又想起她說的不要哭,拼命憋了回去。

但今早她確實哭了。兩行眼淚沿著她青黃的臉頰淌到魚湯里。這一切只因為唐叔說,“吃過飯后,我們一家去動物園玩吧。”起先她疑惑地盯著唐叔,反應過來后說,“我不去”。我停下扒飯的筷子,低頭不去看他倆的神情。片刻的寧靜浮在飯桌上空,如同雷陣雨之前不斷積聚的烏云。他倆誰都沒有說話,飯菜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冷卻。就像下雨之前要趕著收麥子一樣,我想不應該讓飯菜晾著,它們在等著我的口張開。我又拾起筷子,繼續吃飯。一雙筷子在菜里跳了兩下,一塊牛肉蹦起來掉到地板上,一滴油濺到我的外套上,很快洇成一團。

“你是餓死鬼投胎嗎?平時咋沒見你吃這么多!”

唐叔張了張嘴,又將話咽了下去。那些吞進肚子的話語最終變成煙圈,從他的口腔和鼻孔里噴出來。媽媽劇烈地咳嗽幾聲,抖動得桌子也顫起來。“你們是不是都盼著我死?”媽媽捂著臉痛哭。唐叔將煙丟到地上,拿拖鞋踩滅。媽媽紅腫著眼睛回了臥室。

動物園,大象,長椅。由它們組成的畫面構筑了唐叔的形象,并一直折疊在我心中。在長椅另一端,唐叔呆呆盯著那頭大象長久地默然不語,我猜想家里的那兩條金魚一定在百無聊賴地游來游去。唐叔說,“累了。”這倆字他說得極輕微,像枚輕飄飄落下的梧桐葉。我又想起媽媽牽著我離開那個家的下午。我們穿梭在灰暗的天空下,在人流里拖著笨重的行李朝前走去。媽媽的手心冒出一層濕滑的汗珠,我似乎隨時都能被那些汗珠抗拒著反方向滑走,落在媽媽的影子里,消解在漸漸滴落的豆大的雨珠中。

有什么東西在悄無聲息地掉落。道路會突然塌陷,車子會拋錨,梧桐會由綠變黃。夏天掉到秋天,秋天掉到冬天。葉子、花瓣、樹枝、臉頰和時間。唐叔也從白天掉到黑夜。去動物園玩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之后他開始上夜班,白日里呼呼大睡,凌晨四點左右他會擰動房鎖。有時也會聽到遠方蒼涼的汽笛聲,假如黑夜是一頭沉睡的大象,這些突然自腹部鳴出的響聲會不會驚嚇到它呢?我們都窩在它龐大的軀體內,它的口宛如洞穴,等它熟睡醒來,打個哈欠,公雞會最先鉆出去呼吸幾口新鮮空氣,一絲絲光打斷它的睡意,通過它的口齒傳進洞穴深處。于是每個人爬起來活動嘎吱作響的骨骼,紛紛從黑暗中走向光亮。但其實大家是在逆向吧。蘋果會被萬有引力吸引著掉落,天空高于大地,濁氣下沉清氣上升。每個人都要奮力爬出去,所以才會那么累。正因此,唐叔才會選擇顛倒黑白吧。

4

你不能反抗蛛絲。當它們纏著你時,也許只要受著就好。你越反抗,它們會變得越來越多,裹得越來越緊,直至你無法呼吸。

可問題是,當它們已經纏著你時,你總會不自覺地想要擺脫。唐叔如此,我也如此。

在媽媽富有想象力的規劃中,我應該品學兼優,被所有人喜歡。會毫無懸念地考上重點高中,理所當然地考上重點大學,然后讀研,讀博,有一份體面的工作,成為她可以拿來炫耀的資本。但有時候,水澆多了花會死,樹會長歪,路會分叉,晴時也會下雨。我終究沒長成她心目中的樣子。

初三畢業后,我連高中都沒有考上。

打電話查成績時,媽媽很緊張,我卻是很坦然。因為我知道自己肯定考不上。我不知道她到底哪里來的自信,會覺得我讀重點高中手拿把攥。每次考試的成績單她都看過,我永遠是在中下游徘徊。而普通中學,除了那些尖子生敢打包票說一定能上重點高中,其他人也只有寄希望于自己能超長發揮。可超長發揮這事,又怎么會發生在我身上。

媽媽黑著臉。她不可置信地盯著我。我縮在角落里,低著頭,數著腳下跑過的一只只黑蜘蛛,它們吐出黑色的細密的蛛絲,將地板化成一道道黑線。

她一言不發。我仍然低著頭。

預想的吼罵并沒有出現。

重重地摔門聲。

那段日子我很少在家。清晨早早起床,在外面浪蕩到天黑才敢回。很多時候,三千二是我的歸宿。三千二從不嫌棄我。我龜縮在他的軀體內,想象他是一艘船,一架飛機,一只鷹……

待到日落西沉,天色漸晚,我的心會懸起來,像水窖里吊到一半晃悠的水桶。但我不得不回家,只是回去之后也想方設法盡量避開她。我倆不能出現在同一空間,她在客廳我就鉆進臥室,她進臥室我就出去客廳,即使不得已共處一室,我也竭力避免與她的眼神發生碰撞。

最終,媽媽無可奈何地接受了現實。但我到現在也不知道當初她是怎么說服自己的。我和千千萬萬的同齡人一樣,沒有擠過那道獨木橋,沒能抵達橋對面那座浩大威嚴的“城池”,去讀了中專。唐叔說,“現在這個社會,掌握一門手藝就不會餓死。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也許小彤就不適合讀書呢。”媽媽狠狠瞪了唐叔一眼。唐叔閉上嘴。

中專在市里。盡管媽媽覺得我不爭氣,整日冷著臉,但我很開心。長這么大,這是我第一次離開小城。開心的日子里我總是找不到安可,不知道她死哪去了。

走的那天,唐叔揉著睡眼和媽媽站在門口送我。唐叔說要不等等他,洗漱完送我去車站,我說不用,坐個1路公交就到。唐叔又提議說他幫我把行李箱拎下樓,我說不重,就幾件衣服。媽媽說那就快點走。我和他們揮手再見。

該死的聲控燈又不亮。我怎么跺腳它都不亮。媽媽已經關了門。

魚高高躍起,快要跳出魚缸,又跌下去砸出水花。我想起一句話,人歡無好事,狗歡一鍋湯。肯定是我太過開心,才會踏空從樓梯上摔下去。行李箱砸在我身上,嘭嘭咚咚的響聲。黑暗的角落里安可盯著我。該死的安可!

媽媽打開門。唐叔不在。燈突然亮起。她盯著我,同時又使勁跺了跺腳。

“死沒死?”

我揉揉屁股。

“沒死還坐地上干啥?”

我抓著扶手慢慢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塵后說,剛才燈死活不亮。你進去吧,我走了。

她重重地關上門,剛準備暗下去的燈又亮起。

我撿起行李箱,一瘸一拐地下樓。

走吧。我說。

走。安可說。

若是從高處俯瞰,小城的形狀像只大蜘蛛。

最北側是連綿的西巖山脈主峰,將小城環抱當中。沿主干道——秋實里大道伸展拳腳,一路朝北,靠近山腳下的四周是高矮不齊的城中村,分列在延展的秋實里大道兩旁。接著朝北走,通過幽深狹長的千禾隧道,另一頭是四通八達的鄉鎮。自秋實里大道伸出的兩條胳膊、兩條腿,分別按照四大神獸的名字來命名——白虎路、玄武路、朱雀路、青龍路,由它們共同組成了小城的交通網絡。五條路最終在小城南邊收縮成一個口,像是束緊的尼龍袋。從袋口發射出一道道青灰色的高速公路通向四面八方,通向那些原本只在電視里能看到的大城市。

此外,小城共有四條公交線路。1路公交的行駛路線從朱雀路到白虎路,2路公交從青龍路到玄武路,3、4路公交從不同方向交換著轉完小城的幾條道,最終穿過千禾隧道駛出小城,通向鄉鎮。在1路公交車上,她張望著窗外熟悉的街道、商鋪,它們像緩慢的小溪一樣逆流而去。灰蒙蒙的天空。她想起從那個家中搬出來也是差不多的天氣。過一陣會下雨吧。

三千二還在那里。她在心里說,再見。

和交通網絡比起來,小城的建筑排列是雜亂的。汽車站在三千二左側,位于白虎路和朱雀路之間。車站對面是四層樓的商場,和汽車站一樣,商場大門里人流涌動。她想起魚缸里的金魚,大家其實都是在某個無形的容器里游來游去吧。

她走進車站,買了去市里的車票。最早的一趟大巴車要半小時后才走,她在司機的幫助下將行李箱放好,找了個前排的座位坐下后,戴上耳機開始聽歌。慢慢地座位上坐滿了人。大包小包塞在頭頂的行李架上。各種氣味的聲音亂哄哄的,司機打開音響,再過幾分鐘,大巴車要在流行音樂顛晃的旋律中啟程了。

她迫切地期待著車輪能動起來,像小時候玩的鐵環一樣,一圈圈滾過小城的路面,滾向籠罩在云霧深處的高速公路。

5

“草長鶯飛二月天,拂提楊柳醉春煙。兒童散學歸來早,忙趁東風放紙鳶。”她第一次從古詩里聽到“紙鳶”這個詞時,覺得真美,比風箏更好聽。但其實紙鳶和風箏相差不大,只不過人們聽得更多的是風箏,正是因為聽得多,所以才會錯以為紙鳶更美。其實,市里和小城有何區別呢?于她而言,她生活的空間就那么大,圍繞著學校四周頂多延伸出五六公里,便是她最大的活動范圍。她不喜歡與其他人產生糾葛,大家之所以聚在一起,不過因為都是一群沒有考上高中的淘汰品而已。

在這里,安可第一次碰壁。安可不再像以前那樣活潑開朗,游刃有余。安可說,她們聊的話題她不感興趣,也和她們玩不到一起,她不想談戀愛,不想打臺球,翻墻去網吧,更不想抽煙喝酒,或是出于義氣去打架。我第一次見到安可和我一樣,現在我們只是彼此的好朋友了。

媽媽總在晚上九點打來電話,和新聞聯播一樣準時。每次她打來電話時,我都出去到陽臺上,輕輕拉上陽臺的推拉門。寢室里游戲的聲音,打火機響的聲音,講話的聲音被推拉門降低分貝。我將窗戶打開手掌寬的縫,含著涼意的風鉆進來。

“天冷了,你要是不想被凍死的話,早點買些厚衣服。”

“好。”

“生活費還有嗎?”

“夠花了。”

“買點真正保暖的衣服,挑的時候講講價,不要人家說多少你就給多少。”

“我知道。”

“你知道個啥,現在賣東西的人都賊鬼得很。前幾天我出去買假發,一頂假發要價那么貴,我直接對半砍的。衣服這些東西尤其溢價,你不要覺得是啥子品牌店,不好張口。就是那些品牌店才亂定價。”

我第一次知道媽媽買了頂假發。往常,我和媽媽之間其實并沒有什么話說。每次都是固定的問詢,聊聊飲食,聊聊天氣,問問她最近身體怎么樣,她再問問我每天都干了些什么。但我的生活總是那么枯燥,每一次的對話就像是將昨天、前天乃至更久前的每一天復制一遍。我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么,對什么都提不起興趣。我已經習慣了三點一線的生活,在這些固定的點和線之間機械地游走,吃飯、上課、發呆、睡覺。也許我應該和舍友她們一樣,趁年輕做些“出格”的事。反正我又不在媽媽眼皮子底下,只要能在她“查崗”時表現好一點,不被她發現貓膩就好。

第一次看到媽媽戴假發的照片是什么時候呢?時間總歸不是線性流逝地,當我回憶起那張照片時,我最先想到的卻是那個男人的母親。媽媽的樣貌被那個男人的母親所覆蓋。強顏歡笑時嘴角的弧度,眼角的皺紋,法令紋,鼻子,嘴巴,眼睛……都和那個男人的母親出奇地相像。也許連媽媽都不曾料到,有朝一日自己在女兒心中的模樣,會是她最討厭的女人的樣子。看著媽媽戴的那頂假發,我仿佛隱約可以看見一條細細的長長的、用一根根假發串聯起來的線,懸空在我們之間,我和媽媽各自在這條線的兩端,彼此緊緊控制著彼此。

聊天總是突然結束。有時候媽媽累了,說“時間也不早了,你早點洗漱睡覺吧。”我應和著,她快速掛掉電話。要么我聽著她均勻的呼吸聲,想象她緩緩從靠著的枕頭上滑落下去,假發被枕頭擠得歪歪斜斜,瘦得皮包骨的半邊臉頰深埋在枕頭里,沉淀在房間角角落落里的中草藥味化入她的骨骼。

通常掛完電話,我都會在陽臺前呆站一陣,和安可一起呼吸下干冷的新鮮空氣。房間里煙味太嗆,太悶。我和安可望著宿舍樓下掩在道路兩旁梧桐葉里的昏黃路燈,彼此什么話也不說。風拂動樹葉沙沙作響。一些梧桐葉在半空打個旋,飛舞著輕飄到不遠處的草地上。我想起初二那年的秋天,學校大掃除時也有大片大片的梧桐葉落下來,落到頭發、肩膀、掌心里。我還記得那枚落在掌心的葉子,清晰的葉脈流淌過生命的痕跡。天很藍,被風攪動的麻雀們飛離枝頭,飛出操場。據說,狗的眼睛看到的世界是灰色的,牛也是;人眼則能分辨出150萬種顏色,而有一種叫螳螂蝦的生物,能分辨出的顏色要比人多得多。當我望著那片葉子時,我確切感受到了水波潮濕的氣息,并片刻變成螳螂蝦。萬般色彩在隨著水波流動,不會有人在意渺小的我,我混在其他魚蝦之間,有光透過水面傾灑下來,我們都趨向光的方向努力游去。

細想起來,除了剛到市里的前倆月,打電話時會和唐叔簡單聊兩句,之后每次通話,我都感覺不到唐叔的存在,他好像隱身了一樣,總不在家,也許他還在上夜班吧。

我和唐叔沒有過多交流,一般到月初時,唐叔會往我的卡里打500塊的生活費,然后發消息告訴我,“小彤,剛給你打了錢,你注意查看收沒收到。”我每次回他的消息都差不多,無非是收到了,謝謝唐叔之類的客氣話。

偶爾也會接到那個男人的電話,他問我身上有沒有錢,可不可以給他借個一兩百。我通常都會給他。安可罵我傻,安可說你長這么大他管過你嗎?我也知道不應該給他錢,那些錢毫無疑問最終都會在賭場上進了其他人的口袋。可每次他叫我小彤,說他連吃飯錢都沒有的時候,我又會忍不住給他。我曾對那個男人說過,希望他不要再賭,好好找份工作,本分過日子不好嗎。每次他都岔開話題,每次他都保證是最后一次。我倆最近一次通電話,他說他瞞著他媽把房子賣了,在外面租了個小單間,500塊。他還說,“反正你奶奶賭氣去你大伯家住,那就干脆一直擱那住著唄。在哪住不是住。”“再說,倆人住一百多平的房子多浪費,給別人租出去,最起碼還能賺點房租。”他還給我轉了800,說是一并還他以前借的錢。

但這樣我著實對不起唐叔。一家人的生活全指望著唐叔那點微薄的薪水,媽媽雖然也有,可那點錢壓根補不齊大窟窿。我想正因此,唐叔才不反對我去讀中專吧。早點畢業出來打工,多少還能補貼點家用。書讀那么多有什么用,還不都是為了賺錢。唐叔曾對媽媽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也許小彤就不適合讀書,你非逼她也沒有用。青龍路上那家真小子理發店你知道吧,老板也沒讀成書,人家就靠理發這個手藝,憑著一把剪刀,現在房也買了車也買了,還要在朱雀路這邊開分店,在汽車站對面開分店,多賺錢啊。”

唐叔這么說,但我其實壓根不知道自己未來的路是什么。我到底喜歡什么呢?仔細想想,好像什么都不喜歡。如果每個人注定要走哪條路,也許在他們的想象之中,會出現一條明確的、不會分叉直通遠方的大道,但我閉上眼睛,想起的是秋實里大道、朱雀路、玄武路,以及那些彎彎繞繞的小巷,它們相互交叉,雜亂地繞成一團。

接下來的倆月我沒有再讓唐叔打錢。唐叔說你不要省著,家里夠花了,你媽看病的錢還有。我說自己找了個兼職,所以攢了點錢,身上還有剩的,真沒錢的時候我會說的。

有天晚上,安可醒來抽噎著說,三千二死了。我撫摸著她的后背,安慰她說,天氣預報顯示明天會迎來今年的第一場雪,到時候我們去操場堆雪吧,堆個小三千二出來。他們會不會又說那種話啊,他們又不認識三千二,他們會不會說成是……安可沒有繼續說下去,我知道安可省略的那個詞是“雞巴”。我說隨他們去說,我們去堆三千二,再過倆月我們就可以回家了。安可摟緊我,說那我們睡覺吧,希望明早醒來外面就是白皚皚一片。

小城每年都會下雪。雪中的小城是熱的,哪里都在冒著熱氣。房間是熱的,水龍頭流出的水是熱的,早餐鋪前蒸籠里包子、饅頭是熱的,走在街上每個人嘴里都哈出白氣,樹枝、路燈上會窸窸窣窣抖落片片雪花,若是大風刮過,會看到西巖山上樹與樹之間又下起了一場雪。雪中的小城也是冷的。結冰的路面透出濕滑的寒氣,房檐上懸著刺骨的冰棱子,潑出去的水會很快凍結成冰,西巖河上也結著厚厚的冰層,開門迎客的商鋪卷簾門附著冰涼的雪絲,大街上行人寥寥,難得出門的人,臉和耳朵也被凍得通紅,經常在公交站前能看到等車的人邊跺腳邊搓手。

媽媽還沒生病,我們還沒搬到現在住的小區的時候,媽媽會在第一場雪來之前,早早準備好腌菜的缸,拿刷子將菜缸從里到外刷個干干凈凈。然后她會拿上尼龍袋牽著我上街,我們直奔菜市場。棕紅色的大卡車里裝著滿滿一車新鮮的白菜,媽媽會一次性買好多好多。為了省錢,我們總是走路回去。媽媽在前面背著整一尼龍袋的大白菜,我在后面托著袋子,走一小段路就要坐在馬路牙子上歇會。那段日子,放眼望去,職工宿舍前的那塊空地上,全是晾曬著的去掉爛葉和黃葉的大白菜。之后,媽媽會將晾好的白菜腌進菜缸,最上層用大石頭緊緊壓著。再過個把月,白菜就腌入味可以吃了。如果不是做夢,有時候連我都會忘了,媽媽曾是那么精明能干的一人。

6

濃霧。大巴車跑得慢。車里流動著輕柔的音樂,絕大多數乘客在歪著頭睡覺。車駛出暗淡的隧道,高速公路一側的草地上,幾只黃牛在專心吃草,山頂上還有未消融的雪,一團團白,融在濃霧里,遠遠望去像一幅靜謐的山水畫。安可趴在車窗前,在水霧上畫出一個大大的愛心,將我倆的名字包在中間。一串串水珠順著安可畫出的字跡緩緩滾落,如同一群小小人在沿著斜坡溜冰。

許是因為這是我和安可第一次離家,而且還是好幾個月,安可一路上都很興奮。一些不確定的東西讓我們隱隱期待著,可能是熟悉的氣味,可能是熟悉的街道,可能是其他的任何事物。當大巴車匆匆掠過兩側的電線桿、搖晃的白楊樹,路過離小城最近的土地廟時,我們焦急的心變得更加迫切。

終于,我們看見了在云霧里若隱若現的西巖山輪廓,看見了山腳下鋪開的小城。

如果站在小城最高的樓頂向下看去,那些彎彎曲曲的小巷里,污水總是在不停歇地流著,時常會有年輕的小情侶們自巷子里鉆出來,手牽著手,踩過泥濘的污水。秋實里大道朝北那端的道路總是坑坑洼洼,經常在修,卻怎么也修不好;灰土土的電線桿之間連接的線路亂七八糟,電線桿上也多張貼著婦科男科的廣告,或是重金求子、尋人啟事之類的信息,像是以前看的《故事會》最后面幾頁,小卡片式的廣告一個緊挨著一個。小區里老人們圍坐一起,搬著凳子追趕著太陽。那些低矮破舊的小房子——小賣部、書屋、縫紉鋪、精品店、兩元店等,夾在樓與樓之間,在它們高大的陰影下經營著糊口的小生意。每周日,學校門前擠滿了朝里張望的家長,他們穿著樸素,面頰兩側印著高原紅,等下課鈴響起,一群前襟布滿油漬的藍色校服飛奔出校門,有的跟著家長去小飯館飽食一頓,有的去學校對面的小賣部用公用電話和家人通話,再隨便吃碗面回宿舍。更多的則圍在保安室門前,在各種貼著名字的布袋上找尋屬于自己的那份干糧,找到后提著布袋快步走回宿舍,再去食堂里打碗兩塊錢的毫無油水的飯菜,完了洗洗衣服睡睡覺后接著上晚自習。菜市場里吵吵嚷嚷,大家為一毛兩毛爭得面紅脖子粗。每年春天,慘黃慘黃的沙塵暴滾滾而來,窗戶上全是土黃的風沙。穿城而過的西巖河下游淤積著各種垃圾,它們漂浮在黑污發臭的水面上,雞鴨鵝的尸體被泡得腫脹,各色塑料袋纏著腐爛的樹根、破皮鞋、食品包裝袋……

可同樣,在皚皚白雪底下,在一派枯黃的草木之下,新生的嫩芽在默默地拱出頭,垃圾會被定時清理,道路總還是有修好的一天。小城就是這樣,每天在制造垃圾和清理垃圾中度過。

行李箱滾輪在街道上拖動的聲音。我回過神。我們站在三千二的陰影下,三千二依舊偉岸,高聳入云。我對安可說,看吧,三千二好好的。安可開心地點點頭。安可說,你想不想吃學校旁那家燒烤啊。我和她對視一眼,我倆拉著行李箱飛快地跑起來,安可依舊跑在我前面,像只蝴蝶。她永遠都顯得那么輕盈。她沖路過的所有路燈打招呼,沖見到的所有行人熱情地打招呼,并時不時轉過身來召喚我快點跟上。在小城,安可變回了原來的她。她活潑、開朗、愛笑,在這里,她有好多朋友,不會覺得孤單。

畢竟吃了點東西,沒剛才的餓勁,我和安可拖著行李箱,不緊不慢地朝家里走。

離開半年,小城看上去發生了一些變化。路上多了一些綠色的圍擋,烤鴨店不在了,朱雀路和秋實里大道接壤處的那排低矮居民樓被夷為廢墟,不知道原先住里面的人搬去了哪。

來到小區后,我們站在樓下望著三樓。那兩條金魚是不是還在游來游去呢?

三樓的聲控燈還是像以前一樣啊。安可狠狠跺了下腳,燈亮起,我敲門。

過了一會門打開。媽媽上下打量著我,“回來了?”側身讓我進去。我彎腰換著拖鞋,媽媽推著行李箱將箱子放到墻角。從后面看,她的后背像是被什么東西吸進去,看不清具體的輪廓,松松垮垮的睡衣寬大到可以再裝下另一個她。

“吃過飯了嗎?”媽媽倒了杯熱水遞給我。

“吃過了。”

窗戶關著,窗簾沒拉開,顯得房間里有些暗,但房間依然干凈整齊。暖氣烘烤得屋子有些悶,我走過去想開窗,媽媽說不要開,她吹不來風。

唐叔不在。“唐叔呢?”

“你把箱子里要穿的要用的拿出來,一會把箱子放衣柜上。”

安可偷偷對我說,魚不見了。

我端起杯子準備喝水,陶瓷杯里映出那兩條金魚。我對安可說,沒有啊,你看它們不是在杯子里嘛。

房間太熱,我實在想透透氣,便將窗戶開了個小縫,冷風吹得我清醒許多。安可說她要去找那兩條魚,把它們抓回來。我聽見她騰騰騰跑下樓,漸行漸遠。只剩下我和媽媽。我一下子不知道該說什么,端起杯子又放下。安可其實就是找個借口出去玩,在小城她一刻也閑不住。明明那兩條魚在水杯里,她卻偏偏說它們不見了。我從茶幾上另拿起個倒扣的杯子,接了水,抿了一小口。

“你最近感覺咋樣,好點沒?”

“就那樣。”媽媽窩在沙發里,眼皮塌陷著,看不清眼睛里的亮光。

“那你吃過飯沒?”她在愣神。過了片刻后才說吃過了。

不過我猜她肯定還沒有吃飯,昨天打電話時,我說過今天要回家的。我轉身走進廚房,打開冰箱,里面塞著肉和菜;揭開鍋蓋,竄出一股熱氣,鍋底溫著我喜歡吃的腌菜炒肉。我將菜端出去,盛了兩碗米飯。

“這會又有些餓,果然吃燒烤不管飽。”

“不是給你說過,不要吃垃圾食品,臟,還不健康。”

“嘴饞嘛。在學校我就想吃腌菜炒肉,今天我要吃兩大碗。”

“一會記得把行李收收。”

“吃完就收,先吃飯吧。”

媽媽吃得不多,隨便扒拉了幾口后在喝水。其實我也已經飽了,但是看她一直盯著我,我就又續了一小碗。

“好撐。”我摸著隆起的肚皮說。

“你在學校開心嗎?”

“開心呢,大家都挺好玩——也挺照顧我的。”

“那怎么每次打電話都聽不到你舍友她們的聲音?”

“她們太吵了嘛,我就去陽臺上。”

她突然站起來走到我面前,麻利地掀開毛衣,看了看我的手臂后將毛衣拉了下來。

我知道她想看什么。

“你是不是瘦了?”她坐回到對面。

“哪有,我在學校吃的可多。”

“你在學校都干些什么?”

“就正常上下課,吃吃飯玩玩手機。”

“沒事可以多看看書,不要老是玩手機。”

我原本想說大家都不看書,話到嘴邊又忍了回去。“好。”

“周末的時候可以出去玩玩,不要老一個人窩在宿舍。”

“離我們學校不遠,有條廢棄的鐵軌,據說沿著鐵軌一直走下去,可以走到省城,我經常和舍友們一起去鐵軌上拍照、散步。”

“有照片嘛,我看看。”

“我一會找找。”

“唐叔呢?現在上白班了嗎?”

“我去洗碗,你把行李收收,衣服拿出來掛到衣柜去,洗漱用的放到衛生間,箱子放到衣柜上。”

行李箱沒有多少東西,也不重,無非是幾件換洗衣服和洗漱用品,以及一條未拆開包裝的紅色圍巾和一雙手套。當初在商店里我曾在一頂帽子和這條圍巾之間猶豫不決,價格差不多,相較之下,其實我更喜歡那頂帽子。但是安可說,還是不要買帽子了吧。我明白安可的意思。

“媽,給你。”

媽媽從洗碗池前側過頭,手還在繼續拿抹布擦著碗。“什么東西?”

“我給你買了條圍巾,要是偶爾出門的話,可以……”

“先找個地方放著吧。”媽媽打斷我。

“嗯。”

“你行李箱收拾好了嗎?”

“差不多了。”

“那快去洗澡吧,水熱了。”

路過次臥,我知道里面沒人。那雙手套還在行李箱里放著,我拉上拉鏈,站凳子上舉著行李箱,將其放到衣柜最上層。

“我去洗澡。”

“哦……好。去吧。”媽媽背對著我,低著頭。鍋早已洗完,不知道她在發呆想著什么。

冬天的小城到傍晚五點多基本上天就黑了。遠遠望去,只有西巖山連綿的輪廓像擠在一起的羊群跪臥著。媽媽說她累了,早早回屋躺著。安可直到八點多才帶著一身冷氣回來。客廳燈滅著,電視明明暗暗的光影在不斷閃爍。安可咕嘟咕嘟喝了一大杯溫開水,跳到沙發上,挽著我的胳膊靠著我,一只拖鞋被踢得翻了個身。你在看什么電視劇?瞎看。我有些生氣,不想和她多說話。

安可輕輕搖晃著我的胳膊。我下午去找三千二了,她說。我繼續盯著電視,屏幕里一對男女在吵架。

這幾個月變化可真大,三千二給我講了好多事。

那你找到魚了嗎?

安可沒有回答我。她接著說,住我們樓下的,人家兒子提前保送到清華大學,他父母現在可神氣呢。樓上的那對年輕夫妻,女人又懷孕了。中學的一幫小混混前不久打群架,據說有個男生死在了醫院門口,都沒來得及搶救。還有啊,城中村里的那條發廊街,你以前還去過的,說是有天夜里被警察突擊掃黃,全都查封了,拘留了好多人。

我轉過頭,安可的臉龐在時明時暗的光影里模糊不清。是不是——唐——叔?

7

任何東西都會過期。

媽媽總舍不得丟掉一些舊物,我小時候玩的玩具車、毛絨熊,小到沒有人能再穿進去的衣服,早就被淘汰的萬能充電器,座機、傳呼機,藥丸……似乎所有東西只要有地方放,她都會留下來。這些東西平常不會被注意到,隱在房間的犄角旮旯里,當需要清理的時候,才發現過期的東西到處都是。

我找了些早已不用的床單被罩將能遮的地方都遮住,媽媽遞給我一個口罩,我搬了凳子站在上面開始打掃墻角的蛛網、落在櫥柜上的灰塵。

灰塵在光線的通道里漂浮著。快過年了,要將角落里的蛛網掃除,將衣柜上積著的灰塵抹干凈,將沒用的舊東西統統打包丟掉,以前的課本、試卷可以拿去當廢紙賣,過時的衣服想來捐出去也沒人會穿,都一并丟了去。辭舊迎新,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聽說小城也要轟轟烈烈的辭舊迎新。春節之后,小城熟悉的“大蜘蛛”形狀會被改造,就像鞭炮噼里啪啦一串接一串地將過去的一年趕走,小城也要在震天響的火藥和挖掘機、推土機的走動中改變樣貌。綿延的西巖山脈要炸開四道豁口,緩解原本閉塞的小城現狀,將小城變成四通八達的核心樞紐。那片城中村要全部拆除重建,要在原本低低矮矮、臟亂破舊的平房或二三層樓的基礎上,變成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高樓大廈,在不久的將來,搖身一變,成為高新區。小城的主干道也不能只有一條,考慮到即使現在不堵車,以后或許會堵,因此要發展成兩條橫貫南北、兩條縱橫東西的四大動脈,在保留原有“四大神獸”次干道的基礎上,每條再分岔出兩條道來,各自與西巖山新開的“豁口”相連接。秋實里大道中央廣場上的三千二要被拆除,換成全新的標志性建筑,具體換成什么,目前還沒有確定,但肯定不能再是一個破破爛爛的大煙囪。現在都21世紀了,要與世界接軌。汽車站也不能只有一個,在保留目前這個汽車站的基礎上,再新建一座;此外,鐵路也要通到小城。一切將在熱火朝天的大干氛圍下逐步展開。

打掃完后,我和安可準備去街上買花炮,購置些年貨,順便將清理好的舊物一并丟掉。霧霾很濃,媽媽提醒說出門記得戴上口罩,快過年了人多,盡量早去早回。

安可在聽到三千二要被拆除的消息后,再沒有剛回來時的興奮勁。她看上去很難過,聲音低低地說,原來夢是真的。我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她,我說這只是大家傳的,具體是什么樣還不確定。何況真要按這樣的規劃實施起來,也得很久以后。安可說,可即使再以后,三千二也會消失的。我停下腳步,我們還沒有走出樓道口,我扶著她的肩膀,讓她正對我。我說,其實你我都知道,就像這些要被丟棄的舊物一樣,早晚有一天,三千二會消失的,不是嗎?淡藍色口罩將飄出來的話截住,久久地縈繞著我們。

安可抬起頭,迎向我的眼睛,她鄭重地說,等三千二消失的那天,我也會走的。

安可會去哪呢?

混淆的記憶如同不斷攀爬纏繞的藤蔓,如同那些煩人的編織成網的蛛絲。隨著時間不斷推移,我不再能分清某件事是否曾真實發生過,或是潛意識里預告著終將會發生的。血液、廢墟、音樂、烤鴨店、三千二、安可……他們碎裂成一塊一塊。在夢的罅隙里,我見證了他們的出逃,三千二長出一雙大腳,如同獨眼巨人在狂暴的雨水中穿行,穿過秋實里大道上的雨簾逃離小城。他的肩膀上坐著赤腳的安可,安可晃蕩著潔白的雙腿,連衣裙被風漾起波瀾。三千二和安可都看到了我,可他們像從不認識我一樣,徑直走遠,離開了小城。在他們身后尾隨著行列龐大的羊群,它們撲向綠草如茵的原野,消失在遙遠的地平線上。

我緊緊抓著安可的手,我怕她像脫了線的風箏,飛遠了。

年三十那天晚上,吃過年夜飯后,媽媽和我一同去西巖河畔放煙花。西巖河的水一如既往地流著。河岸兩側懸著通紅的燈籠,在夜風里搖曳。媽媽難得出門,她裹著厚厚的黑羽絨服,脖子上圍著我買的那條紅色圍巾。煙花一顆顆迸射出來,飛速劃過夜空,璀璨的花火在西巖河上空綻放,照亮了兩側的小區。媽媽定定地站在不遠處,她看上去好小,隨便一陣風都能將她刮走。

許是夜里受了涼,第二日媽媽有些發燒。她說不吃藥了,吃太多藥,不想吃。裹著被子睡一覺,出出汗就好了。我不想打擾到她,退出臥室在客廳里待著,上次清理舊物的時候,應該將魚缸也丟掉的。

墻上掛著的鐘表發出一下一下的滴答滴答聲,房間里安靜極了。

我窩在沙發上,盡量不讓自己發出聲響,腦中不斷回蕩著安可那天說過的話——“等三千二消失的那天,我也會走的。”

如果某樣東西、某個人注定要失去,會過期,會去往那些陌生的地方,你能做什么?以前我從來都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也許想過,只是固執地期盼著圍繞自己的一切會一直保持原狀,隨著自己從生到死。可不知道什么時候,你隱約感知到某種征兆,某種訊息,某種泛起的悲傷,如同江面上漂浮的水泡,漸漸地癟下去。那些綻放的煙花,那些碎裂的瓦礫,那些被紅圈困住的大大的“拆”字,那些碎石磚塊崎嶇地堆成的一座座小山,那些從水泥里冒出頭的裸露鋼筋的尸體……

還有媽媽時有時無的呼吸聲。

當安靜悄無聲息地包圍著我們時,有許多瞬間,我以為媽媽死了。她的胸膛不會再起伏,不會再咳嗽,不會再站起來走動,不會再打我。她消失在一片空白之中,在一派安寧和寂靜中從此閉上嘴巴,沉住呼吸,失去知覺,失足跌落在滔滔江河。她不再重復絮叨那些聽了耳朵起老繭的往事,她是因我而死。不過原本,應該調轉過來,在十幾年前,在我未出生之前,如果時光能倒流,如果一切推翻重來,如果小城在不斷膨脹之初,有過合理的規劃,做決定的人有認真商榷未來,未來會從某一個點,某一刻陡然轉向。但一切已然成形,一切紊亂的錯誤矗立著,就像插在小城中央的三千二,人們習慣性地忽略它,又時時刻刻都能感知到它的存在,它落下的陰影,它曾輝煌時飄散的黑色煙霧,似乎還依然飄蕩在小城上空,不曾消除。

當假設這個未定的可能性事實,行動便隨之跟上步伐。如果真的發生了怎么辦呢?我是說,如果媽媽真的死了,我應該怎么辦?她躺在床上,風透過半開的窗戶撩動著窗簾搖晃,可她是靜止的,一動不動。也許我會學著電視劇里演的那樣,伸手探探她的鼻息。然后呢?我可能會走過去關上窗,她曾說過自己現在吹不得風。再然后呢?我要打開電視,看喜慶的春節晚會,輕聲笑,仿佛大聲點仍會吵醒她。再之后,也許我會給一些親戚打電話,他們會攜著深冬的冰冷氣息敲門,繼而圍著媽媽哭。

火焰最終吞噬一切。

我們回到家里。茶幾上擺著果盤、花生、瓜子、干果。大家打開電視,磕著瓜子,看重播的趙本山的相聲,聊天、吃飯、打牌,繚繞的煙圈從眾人衣服的空隙里鉆出來,盤旋著上升。

各種聲音。水流聲、說話聲、電視機聲……

不過我終于有勇氣打開次臥的門,走進去,躺下來。墻上泛黃的海報還在,張國榮依舊英俊,神采奕奕,笑靨如花。只要將衣柜、桌子、床上的灰塵抹去,將房間里再度塞得滿滿當當,一切都還是原來的老樣子。

其實什么都沒有變,其實沒有什么東西過期。

我搖搖腦袋,站起身,打破縈繞在房間的寂靜。將快垂到地板上的沙發墊重新鋪好,將物件重新歸位,拖了地,讓腦中的想象退潮。

8

火焰穿過鏡子。火焰是藍色的。火焰在炙熱地竊竊私語。

那是在金黃的銀杏葉紛紛落下的秋天,還是在蟬鳴不休的盛夏呢?我站在宿舍樓外的草地上,望著陽臺上晾曬的各色衣服,陽臺如同被切割規整的一塊塊豆腐,衣衫下擺垂著水滴,慢悠悠下落。在那些微弱擺動的頻率之間,時間好似慢了一拍,停下腳步,伸伸懶腰,打打哈欠,再快步續上既定的節奏。

有很多次我都感受到這樣的時刻。深夜聽著媽媽的呼吸聲時,大街上人們嘈雜地聊著天時,在操場上一圈又一圈跑步時,一枚葉子輕飄飄落下時……有一些什么,在嘗試著從這些時刻中逃逸出去。

——如虎的火焰在升騰,在灼熱地竊竊私語。

——如虎的火焰在升騰,隔岸觀望著一座島嶼的沉沒。

先是從中央開始塌陷,繼而下移到腹部,擴散到四周。污泥混合著雪水,自山谷傾瀉而下。人們像聚在廣場上的鴿子。液壓破碎機在圍擋里面啄破鋼筋水泥。時隔多年,因為疼痛,滾滾黑煙再次噴涌,淤積于小城上空。黑的云,黑的雪水,黑壓壓的人群,烏鴉,禿鷲。鏟車、挖掘機、推土機搬運著碎裂的骨骼。血腥味混合聒噪蓬勃的聲音在烈火中撕扯。

你拉開窗簾。你再也無法透過這扇窗看見它。

你跑下樓,如同奏響一段優美的旋律,炙熱,動聽。沿途的路燈再次將你的影子拉得好長好長。你聽到從秋實里大道前方傳來的召喚,于是你一直向前,穿過秋實里,穿過昏黃的千禾隧道,任小城從你身邊不斷后退。你繼續奔跑,奔跑……

卡車里裝著那頭從動物園里逃出來的大象。它的眼角有毛茸茸的疤痕,眼睛里含著悲傷的潮濕氣息。我是在去買菜的路上遇到它的。它盯著我,仿佛偶遇了一位老熟人。那眼神讓我想起你,安可。此后還將有無數次我都會想起你。想起你撫摸著我手臂上如毛毛蟲一樣丑陋的傷疤。

你相信毛毛蟲會變成蝴蝶嗎?

我不知道,安可。很多問題我都不能給出確切的答案,就像隔著一層蒙了灰的鏡子,我總是要先擦拭干凈才能看清。

我聽說,人天然有一種自我保護的調節機制。不知道旋鈕這個機制的開關在哪,是被大腦還是什么所控制。在你離開之后的第三天,當我望著天色漸漸黯淡下來,黑暗從小城的底部浮起時,我突然意識到,原來這個機制早已發揮著作用。

遠在我意識到之前。

我曾預料到會有這么一天,如同想象過媽媽會死。

也許在我們第一次相遇時,我就在心里預演了現在的境況。仿佛自己是個話劇演員,為了準確表達出情緒,肢體動作,語言,一遍又一遍地練習,一遍又一遍地為正式的表演做準備。我固執地以為,彩排到一絲不茍,分毫不差,就一定不會出現意外。然而當我真正站在臺前,當正式表演開始,我卻只會手足無措地呆呆站著,喉嚨沙啞,面容僵硬,神色凝滯。

蒼涼且遙遠的汽笛聲,穿過洞穴,穿過耳膜,穿過大腦。

眼角有毛茸茸疤痕的大象。閃著晶瑩露水的麥穗。

破繭而出的蝴蝶。

咕嘟咕嘟冒泡的魚缸。

做圓周運動的鐘表指針。

搖晃的蛛網。

碧藍的波浪有節奏地漲落。

我覺得有些冷,冷到牙齒打顫,渾身戰栗。冷是動態的,冷擺動著,哆哆嗦嗦。

我清清嗓子,屏蔽舞臺下起哄的騷亂,想象自己是在廣袤的原野里,是一棵筆直生長的白楊樹。野火自遠方的地平線上一點點竄出頭,一點點靠近。枯黃的草木畢畢剝剝燃燒著,如虎的火焰推搡著朝我奔來。

我調整情緒,深呼吸,放松。我感受到灼熱的熱浪上下翻飛著驅逐戰栗的冷氣。軀干上的薄絨白霜在撤退,如玩滑梯般滑落到泥土里。濕濕一片。我捂住臉,竭力避免發出聲音吵到媽媽。

安可,我終于意識到你已經離開了這個事實。我終于意識到,以后我將再也看不到你,再也聽不到你的聲音,聞不到你身上的味道,感受不到你。我們之間被一塊巨大的幕布隔開,在波浪狀起伏的黑暗里,你奔跑著下樓,跑過秋實里大道,飄向深遠的大海,身影逐漸變得模糊,變成一顆痣一樣的黑點,直至徹底消失。

碧藍色的波浪有節奏地漲落。

沉沒的島嶼。

遠去的船只。

如虎的火焰嘯叫著不斷逼近。火舌舔舐嘴唇,順著踢腳線,爬上地板,沙發。

白楊樹倒下去。三千二倒下去。我輕輕躺下來。

臥室里傳來媽媽均勻的呼吸聲。你聽。

火焰在炙熱地竊竊私語。你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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