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俊萍
儲物柜在走廊盡頭,和墻一樣涂著黃漆。這里光線似乎比別處暗,因此呈現(xiàn)出特別的褐色,類似三層隔斷門后那些塑料管中流淌的顏色,或廢棄桶里棉簽紗布上的星星點點。看慣的人不覺得有什么,每個血透病人和家屬都這么過來的,從開始的種種不適應(yīng),到后來習(xí)以為常,有時甚至這里比家更讓人有安全感。
杜浩鵬在樓梯口站一站,一口氣爬到六樓,明顯感到心跳加速。此時的門診大樓格外清靜,最后一點陽光透過幕墻,照著空蕩蕩的水磨石地面和不銹鋼扶手,往常電梯間和樓梯上很少斷過人。這個“往常”,說起來有八年了。八年來,他先是每周一次陪父親過來,接著變成每周兩次,后來變成三次,中間忽略那些不計其數(shù)的突發(fā)狀況,如冒雨散步引發(fā)的肺炎、找不到原因的發(fā)燒和胃痛、半夜與小區(qū)貓群斗爭造成的骨折,還有各種過敏和難以愈合的傷口。再往后,半個月前,終于不用再來了。
他拿出父親的羽絨服、手機、記事本,還有保溫桶、茶杯,一股腦地塞進背包,然后找人交柜門鑰匙。那天去急救室太倉促,過后一直不來,十來天里三個護士給他打了五個電話,從提醒到命令再到威脅。他知道這種拖延比那個長期霸柜的上海阿婆還要可惡,但賭氣地想:平時父親那么謙恭,可惡也就這一次了。
接待他的是個小護士,眉眼甜甜的,攤開的掌心白里透紅,粉粉嫩嫩。他看也不看,把嘩嘩作響的鑰匙牌扔過去,轉(zhuǎn)身想走。
“等等啊。”小護士掉頭跑進去,玻璃門在她身后晃了下便合上了。那一瞬,從幾道門里看到大房間,一切和從前一樣,白天開著燈,一張張藍色病床,或躺或坐的人,有的拉床簾,有的沒拉。靠墻角的床上睡著人,他仿佛聽到聳立的機器中呼哧呼哧的聲響,父親最后一次血透,就在那張床上。
監(jiān)控室的透明墻后,有醫(yī)師在埋頭記錄。他認得這個厚厚實實、略顯笨拙的身影。楊醫(yī)生六年前讀完博士,老主任帶著他給杜浩鵬父親做頸部靜脈通道手術(shù),因為胳膊上常用的“瘺”堵了。老醫(yī)生下刀,病人的血涌出來,身后的小楊卻倒到地上,混亂之中手術(shù)得照常進行,還要勻出人來把沉重的小楊拖出手術(shù)室。小楊的暈血笑談流傳一年多,直到他獨立完成幾床手術(shù),才終于不再傳播。要不要去跟楊醫(yī)生告別?他猶豫著。
小護士拿來一本書,里面夾著床牌,上面有他父親的照片。書是病友歸還的,床牌是她自作主張留下的。“做個紀念吧。”小護士很熱心。
她一定剛開始工作,新鮮得像朵初夏的薔薇。他仿佛預(yù)見到在未來歲月里,病痛生死在她身邊一次次呼嘯而過,世俗鬧劇重復(fù)上演,花瓣紛飛中,薔薇終將凋落。
“你是新來的嗎?我好像沒見過你。”道完謝,他沒話找話。
小護士點點頭,白色帽檐下,一縷黑發(fā)落到前額,稚嫩而柔軟。“我給杜伯伯封過一次針。”
以后你也有可能替我封針。他心想,不無絕望。誰能破解得了遺傳密碼?四十歲過后,他隱秘地覺出身體在走下坡路。當然他沒說出口,誰都不喜歡看見渾身負能量的人。
沉默幾秒鐘,他問:“最近這里怎么樣?”
“還行。”她猶豫著,還是說了出來。“新進五個,走掉兩個。有個中學(xué)老師才透過一次,還有一個是透了十年的阿婆,你可能認識,叫單淑媛。”
“噢。”他恍惚起來,上海阿婆也走了。那個惡毒、造作、強勢的小老太婆,血透室的元老之一,除了折磨自家老頭,更不放過每個攻擊蘇北人的機會,病友們都被她無情地譏諷過,她還不止一次欺負他父親。本以為這種人跟千年老妖般有著邪惡的生命力,沒想到竟然也走了。
“你沒事吧。”眼前飄動著小護士關(guān)切的臉。
“沒事。”他勉強笑笑,擺擺手道別。拖著步子走到最近的電梯前,再沒有力氣去走樓梯。
大樓旁邊是食堂,一條路通往停車場,一條通向住院部。大片的杜鵑花開得紫光爛漫,仿佛要從花壇中溢出來。輪椅通道的角落里,呆呆坐著個人。他認出是上海阿婆的老頭,一身衣服皺皺巴巴,身邊放著個“儲蓄到工行”的無紡布袋子,袋子癟癟的,被風(fēng)吹得隨時要飛走。人從他面前過,他眼珠都不轉(zhuǎn)一下,就那么空空地向前望著。
他們第一次見面是個夏天。父親從中醫(yī)院轉(zhuǎn)院過來,虛弱得無法下地,杜浩鵬租了輛輪椅推他到血透室外等醫(yī)生。上海阿婆剛剛血透完,坐在儲物柜旁的長凳上吃銀耳。帶掛耳的玻璃小碗晶瑩剔透,透出顆顆蓮子,小銀匙偶爾碰到碗壁,發(fā)出細碎的聲響。那時上海阿婆并不老,脾氣也沒那么壞,穿米色長裙,苗苗條條,走廊里人來人往,她瞄都不瞄一眼。老頭守在旁邊,襯衫皮鞋很規(guī)整。吃完最后一口,老頭立刻遞去濕巾,把碗和匙分別裝進小布袋,小布袋又放進大拎包。她有條不紊地穿防曬衣、戴手套、戴遮陽帽,兩人款款離去,仿佛旅游或散步。
等杜浩鵬經(jīng)歷血透室的死亡,已到秋天。那個叫小龍的男孩才上高二,剛過完十八歲生日,除了臉色蒼白,英俊帥氣得像個明星。他并不頹廢,說只是暫時來,家里快攢足換腎的錢了,一有腎源就動手術(shù),很快能正常讀書和工作。他還告訴病友,社區(qū)送了個一次性鞋套機給他家,并提供上門拿貨的客戶。不血透的日子,他和家人一起做鞋套枕套,生意很不錯。最初甚至常有個秀氣的女同學(xué)來陪他,兩人唧唧咕咕,有說不完的話。一個月過去,女同學(xué)消失。一個陰冷的早晨,杜浩鵬眼睜睜地看著他在床上抽搐,血壓直線下跌,在監(jiān)控器刺耳的報警聲中,醫(yī)生們忙成一堆,機器里的血回不去了,小龍最后叫聲“媽”,便不再動。那天杜浩鵬的父親意志消沉,血透結(jié)束時沒綁好紗布,弄了一床的血,愛訓(xùn)人的護士長罕見地一聲不吭,上海阿婆加倍尖酸刻薄,先是嫌湯里油沒撇干凈,后來又嫌封針的護士手腳粗笨,罵得老頭和護士先后跑到外間抹眼淚。
死亡就這樣漂浮在這群人的頭頂,并沒有多恐怖,只在來去之間使人倍感空虛。
暮色漸濃,杜浩鵬站在路邊,老頭仍然沒有看他。他們都曾給自己打過太長時間的雞血,懂得彼此的感受。他其實跟老頭一樣頹廢,更想躲進角落,不讓任何東西來煩他。
還得回單位,疫情高峰期一過,各類活動打著“團建”旗號紛紛登場。父親喪事辦完的第二天,他就正常上班了。古代有丁憂,現(xiàn)在不行,除非病得爬不起來,管你心情亂如蓬草,魂魄飄蕩,按時到班才是王道。他在機關(guān)當科室副主任,職位剛好跟年齡匹配。過去幾年,單位對他頗為寬待,每周允許有幾個半天不到班,他也自覺,主動加班,包攬一些沒人愿做的事,他話少又不出風(fēng)頭,人際關(guān)系平平穩(wěn)穩(wěn)。
活動室里幾張牌桌鏖戰(zhàn)正酣。自從去年領(lǐng)導(dǎo)帶隊在市級賽拿到名次,單位盛行起摜蛋之風(fēng),常由工會提供物質(zhì)后盾搞比賽,有人樂在其中,也有人私下抱怨,占用太多班后時間不說,加上同室操戈,讓對陣之人頗費思量。此時十來個男同事,都在桌上廝殺,只有魯旭坐在角落,淡定地看一本書。旁邊幾個年輕的女同事聚成一堆研究口紅色號,茶幾上攤著些晃眼的化妝品。
杜浩鵬在每張桌后露露頭,最后走到魯旭身邊。魯旭一見他,立刻來了精神。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4月22日,每年持續(xù)十天左右的天琴座流星雨,在這一天達到最大值,是全世界天文愛好者的盛宴。
“昨天后半夜我在陽臺等到一顆火流星,亮度超高。有個普林斯頓的教授拍到它了,你看!”魯旭打開手機。藍黑的天幕一片寂靜,如同在沉睡。剎那間強光破空而至,像一道閃閃發(fā)亮的火龍,拖曳著長長的尾巴,隔著屏幕都能感受到那份熾熱和震顫。幾秒后,火龍消逝,只在半空留下輕煙般的印跡,夜空深處,隱隱傳來嘶嘶聲響。他們看一遍,又看一遍。
一個人探過頭來,驚呼:“哇,是流星,好浪漫!”
魯旭充耳不聞。問他:“上午下午我都找過你,他們說你和頭兒去辦事了。”
“陪走訪,昨天也是。你怎么不微信我?”
“也沒什么事,反正晚上要見,到時再說。”魯旭望著畫冊封面,若有所思,這是本新到的《天體物理》,純英文版。
杜浩鵬毫不詫異魯旭的才華。魯旭原本在中學(xué)教物理,幾年前考到宣傳科,無意中發(fā)現(xiàn)杜浩鵬同為天文迷,于是常來常往。他比杜浩鵬小幾歲,同事們嫌他孤僻冷漠,杜浩鵬倒覺得他很赤誠。
他見過魯旭同民間高手下五個小時的盲棋,不止一次聽說他的攝影作品獲獎,一次外事活動中,魯旭跟嘉賓用德語閑聊。世上真的有人智力超群,學(xué)什么通什么,只是不免孤單。魯旭很晚結(jié)婚,連孩子都沒來得及生,又早早被離婚,和老母親住在一起。
“你倆晚上還約會?”同事取笑他們。
“今晚有流星雨。”魯旭淡淡地說。
帶上我們,帶上我們,幾個人叫嚷起來。所幸牌桌開始評分,很快把她們注意力吸引過去。領(lǐng)獎臺上歡聲笑語,小餐廳里,食堂師傅們也在上菜了。
每次活動散場,“氛圍組”小蔡總會放《良宵》。這支曲子杜浩鵬熟得不能再熟,混雜著他不同人生時期的記憶,二胡考級、養(yǎng)病、春節(jié)、婚禮、頒獎、滿月酒、生日餐,一波波起伏。當然沒別人留意這些。大家攜著大包小包的紀念品道別,一個樂融融的夜剛剛開始。他跟魯旭約好碰頭時間,便開車走了。
他去和許小君見面。
一周前他接到許小君微信,要來港城開會。兩天前她把定位給他,今天到了最后一晚。年初,他們在新建的同學(xué)群互加微信,卻一直沒說話。許小君很少發(fā)朋友圈,寥寥幾個都是新聞鏈接,她的官職比他大,他更沒勇氣先開口。
門打開的剎那,他有幾分困惑,眼前枯瘦的中年女人和當年胖嘟嘟水靈靈的北京大妞難以扯上關(guān)聯(lián),跟十年前同學(xué)堆里貴氣逼人的冷艷女子也沒什么相同點。這是港城酒店頂樓的套房,小會客廳里燈光明亮,許小君表情清淡,衣著普通。一切如在夢境。
他在北京讀大學(xué),為了她——當然這種說法并不準確,畢業(yè)后勉強留下,三年后逃回老家。十周年同學(xué)聚會,他硬著頭皮回母校,與跨入中年的昔日新青年們追憶往事加吹牛顯擺,除了喝下兩場大酒,迷糊不清地趕飛機,他們刻意避開單獨碰面的機會。那時彼此都還在生氣,也可能只有他生氣。又一個十年過去,他的氣早就消了。
“你的發(fā)型改了。”他說。
“改很多年啦,這樣方便。” 她捋一下短發(fā),動作干脆利落。這捋頭發(fā)的樣子,瞬間帶他回到過往。大學(xué)時她扎馬尾,發(fā)根濃密,頭發(fā)又粗又黑。后來他們在一起時,她散下的頭發(fā)常鋪滿枕頭,他怕壓到,因此養(yǎng)成夢中翻身總會先摸枕頭的習(xí)慣。他喜歡挨著她的頭發(fā)入睡,這帶給他無限心安。有一次她不知從哪兒聽到“男絲女布,不富也富”的說法,對他細軟的發(fā)質(zhì)大加贊賞,當晚他們頭靠頭做了一夜發(fā)財?shù)膲簟?/p>
時光機按下快進鍵。他們相對而坐,咖啡在茶幾上冒著熱氣。在Coffee or tea環(huán)節(jié),他選了前者,反正今夜注定不眠。本以為許小君會拿出私藏臻品或精美茶具,同齡人中許多人,正熱衷于中產(chǎn)階級的高品生活腔調(diào),沒想到她只是找到酒店的速溶咖啡包,倒進杯子胡亂攪攪,便端過來。落地窗很通透,遮光簾和白紗早被推到兩邊,夜色一覽無余。她除了開門時掃他兩眼,目光并沒在他身上過多流連,他們更像進行一場商務(wù)會談。許小君還是許小君,這么多年依然沒變。
“港城很美,像顆夜明珠。”她從窗外收回視線,望向杜浩鵬。她有一雙杏核眼,眼珠大而黑,看人的時候,眼神定定的,讓人想起孩童,或者呆萌的小野獸。他的胸口一陣刺痛。
大學(xué)畢業(yè)前,他帶她回了趟老家,走了很多地方。他向她展示小時住過的青石巷,父親帶他觀測天文、放風(fēng)箏的大河灣,每周去拉兩次二胡的少年宮,還有高中時一筆一畫刻下座右銘的楊樹林。杜浩鵬父母對許小君喜歡到手足無措,明確表示以后回港或留京都行,父母決不拖后腿。返程火車上他們細致地做了港城生活規(guī)劃,甚至,為未來的孩子起了名字,杜京港,或杜港京,高端大氣,男女通用,小名叫什么,當然叫星星,因為父母相識于天文社團。列車飛馳,兩人一路暢想,擠在硬座上不時笑成一團。但跟小君父母見面后,一切變了。她父母在機關(guān)上班,托了層層關(guān)系為她找工作。全國多少人擠破了頭進京,把小君帶去小縣城,想也別想。談戀愛可以,杜浩鵬必須在北京立穩(wěn)腳跟,像樣的工作自不必說,全款購房是最基本的條件。
于是杜浩鵬迎來人生第一次全方位檢閱,他后悔高中時沒加把勁考入好大學(xué),后悔大學(xué)期間讀哲學(xué)看星星耽誤太多時光,后悔沒跟決意留京的同學(xué)一樣早早開始行動。小君進了機關(guān),他在畢業(yè)生大軍中左沖右突,終于擠進一家小單位,體制老舊,工資奇低,勉強算上事業(yè)編。小君住在自己家,單位離得不算遠。而他的宿舍在四環(huán)外,每天通勤兩小時以上,北漂生活就此打開。
沉悶的工作,加班或不加班,烈日炎炎或有沙塵,寬闊的長街與灰色的高架橋,高峰時段站臺上人群潮水般起落,地鐵挾裹著長風(fēng)來來去去,摩天高樓加老式民居,南北混雜的菜肴和口音,那些對他來說無關(guān)緊要。現(xiàn)實浩繁逼仄,他們艱辛地見面,有時哪怕只是換乘站中的短暫擁抱。在他的生活里,惟有他向她奔去,或她向他奔來,這樣的時刻才具備意義。
那時沒有高鐵和動車,北京到港城是一天半的火車,但他極少回家。父母來過幾次,說是旅游,其實是不放心。春節(jié)兩家在飯店見面。他父母談起買房計劃,老兩口的積蓄付清首付后能供上簡單裝修。因為兩地婚禮習(xí)俗不同,想聽取小君家意見。小君父母卻不冷不熱,頻頻岔開話題。最后小君堅持跟著他們走,把明顯帶著失落的杜浩鵬父母送上火車。他倆回廣場等公交,二月的寒風(fēng)吹得他滿心愁緒,小君帶著歉意緊握他的手。
你能跟我回港城嗎?我們回港城好不好?我想回港城……類似的念頭盤旋在心底,卻說不出口。小君工作出色,沒多久被選調(diào)去基層,越發(fā)忙碌起來。一起回港城,是不可能的事。
周六上午,他買菜回宿舍,門口有人等他。這是一幢仿蘇聯(lián)的老式板樓,建材色澤黯沉,卻寬敞牢固。過道很長,他剛從光線明亮的外面進來,什么也看不清,走到跟前才認出是小君父親。
“我來告訴您,小君今天不過來了。”北京話很地道,他的股長也常這么說話,謙恭的“您”配著倨傲的態(tài)度,給人無形壓力。
他趕緊掏鑰匙開門,想看手機,是不是有漏接的電話。小君不來,該會提前告訴他。她去房山培訓(xùn),兩人有四天沒見面了。她父親突然到訪,是個不祥的預(yù)兆。
通透的長條間,陽光灑滿半間屋。玻璃杯里插著一枝紅小菊,是晨跑時摘的,想等小君來時告訴她,花朵像極了她的臉。用書柜隔開的小臥房里被子疊成豆腐塊,書桌上方方正正垛著他考研的書。半年前住一屋的同事因結(jié)婚搬走后,他以前所未有的厚臉皮給股長送了禮,好說歹說,才暫時沒再安排人住進來。
“她常跑您這,我們管也管不住,你們這樣是互相耽誤。像您的家庭背景,落在北京,怪難的,回去可比待這兒有前途多了。”小君父親端坐在木椅上,語速很慢,斟字酌句,沒有動杜浩鵬泡的茶。
屋里陽光依舊,溫度卻冷卻下來。他想想,說:“我不要什么前途,只要兩人在一起。”
“哪能這樣!”小君父親接下話。“父母養(yǎng)育你們不容易,得有責(zé)任心。小君從小就是優(yōu)等生,這次培訓(xùn)完,回來要提干的。丫頭心眼實,不懂事,您是大老爺們,可不能拖累她。”
小君父親講了一通未來規(guī)劃。他沒意識到自己在無形中竟成了“拖累”,腦子里轟轟作響,直到小君父親起身,才木然跟著送到門邊。
“今天的相親對象,是咱早年住機關(guān)大院的熟人,他家升官,最先搬走。小伙子留過學(xué),在單位是中層領(lǐng)導(dǎo)。”
“什么相親?”他茫然。
“小君沒跟您說嗎?這是第五個。她本來就忙,您又梗在中間,每次安排都很費事。”
小君父親的身影消失在黑暗的樓道里。
那天小君過來,已過中午。買回的菜還丟在門邊,杜浩鵬和衣睡在床上。小君摸摸他的額頭,摸到一臉淚水。
“單位一堆事,做起來忘了時間,對不起!”
他沒說話。
“是不是餓壞了?有面包,你先吃點,我來包餃子。”
“我今晚不回家。跟爸媽說了明天要跟同事下鄉(xiāng),他們沒多問。”小君有點得意。
他給她帶來負擔(dān),讓她那么為難,兩邊編造謊言,辛苦奔波。而他胸?zé)o大志,陷在失意中無法自拔,害人害己。那一瞬,他終于決定離開。
走很簡單。手續(xù)辦完,股長的面色也輕松下來。他帶著行李,特意挑了條線路最長的公交車去火車站。車開過天通苑一排排高樓,這個遼闊的小區(qū)里,棲息著無數(shù)尋夢的人,不斷有失意者離開,又不斷有懷揣夢想的新人加入。嗓門洪亮的大爺大媽們上車下車,提著小推車,背著布挎包,攜帶著最真實的市井煙火。長安街上,早早亮起的玉蘭燈照著國槐和車流,透出冷漠又讓人眷念的北國氣息,他留京的同學(xué)們還在為理想打拼。
火車開動前,小君出現(xiàn)了,他憑感覺發(fā)現(xiàn)她。她從檢票口翻過圍欄跑上站臺,先默不作聲沿一節(jié)節(jié)窗口往里看,車門要關(guān)時,急了,邊跑邊喊:“杜浩鵬,杜浩鵬。”
“杜浩鵬,杜浩鵬!”
“杜浩鵬,你這個逃兵!”
“杜浩鵬,你混賬王八蛋!”
“杜浩鵬,杜浩鵬!”
汽笛聲拉得很長,滿世界卻全是她的聲音。他躲在車廂接頭處。站臺工作人員去拉她,她掙脫后繼續(xù)跟著列車狂奔,聲嘶力竭,淚流滿面。
好不容易再次把自己從記憶中撈回。許小君也在出神。她坐在深色沙發(fā)里,襯衫是淺淺的藍,像一泓寧靜的水。
“你們的會開得怎么樣?”
“沒有會。”她的回答輕描淡寫。“高雷說你父親過世,我來看看你。”高雷是他們班的生活委員,現(xiàn)在同學(xué)群的群主,還跟從前一樣,正事閑事都愛管。
他想捶自己一拳。糾結(jié)幾天,幸好來了。這么多年,他在夢中無數(shù)次和她相見,說出“對不起”,跟她聊那枝明媚的紅小菊,還有使他悔恨無比的屈服和逃跑,告訴她如今自己務(wù)實了,卻也變得很俗氣。去年年底,父親肺積水住院,他貼身照料的同時也被隔離。那段日子他帶著揮之不去的悵惘,很像從北京回來次年春天的那場非典,疫情當頭,所有壁壘消散,沾染上末日感的情緒使他瘋狂地思念著她。但終究什么也沒做。
看他半天不說話,許小君說:“我爸腦梗臥床三年了,今年狀況不大好。我媽跟從前一樣,利落著呢。”
這個話題讓人傷感,但可能想到過往的斗智斗勇,兩人忽然同時笑起來。
鏡子里映出陌生又熟悉的影像。他嘆息:“我們都老了。”
“老是正常的。”小君專注地看他一下,評價道:“你不顯老,沒發(fā)胖,也沒謝頂,這段時間太忙,緩緩就好了。”她很自然地跳過了“我們”。某些時候,她總會顯得比他堅實一些。
他尷尬地笑笑,差點忘掉抓在手上的東西。把紙包遞去,想想又說:“等我走了再拆啊。”
端起杯子想啜口咖啡,湯色稀薄,她竟然倒了滿滿一杯水。“我來沖杯咖啡。”他站起來。
重新燒水,洗杯。兩人并肩站著,耐心地等水開。他仿佛專為沖咖啡而來,操作認真嚴謹,在一定高度,控制好水流,勻速沖進白瓷杯,小匙順時針、逆時針各攪幾圈,停幾十秒,到最佳入口溫度。
她對咖啡贊嘆不已,一如當年,對他做的許多事,無論是夸夸其談,憤世嫉俗,還是煮飯疊衣、寫詩寫材料,都這樣無原則地認同。他鼓起勇氣,輕輕攬過她。面前的臉,不施脂粉,憔悴中仍有令人心動的美。
“小君,這些年你過得好嗎?”他低聲問。
她沒回答,眼里慢慢有了淚水。徑自走到窗邊,只留一個背影。
愣了會兒,他摁下墻上開關(guān)。燈熄滅,夜色傾瀉而至。他走去,再次環(huán)抱。小君瘦削的肩膀硌著他的胳膊,他把頭放到她頸窩里,熟悉的氣息立刻把他淹沒。
“第一次看流星雨,是在學(xué)校操場。那時的夜真黑,真干凈。”小君說,“你在大家面前念原創(chuàng)俳句:‘人間太嘈雜,不如看星星’。”
“那時偽深沉。”他嘟噥著。
“還有一次,是畢業(yè)后第一年,高雷開著他爸的老吉普帶著七個人看英仙座流星雨,那是盛夏時節(jié)的蘋果園,除了流星,我還記得清新的蘋果香。”
“是的,很美。”
他更記得那個雙子座流星雨的夜晚。寒冷的臘月,小君難得留下。屋里暖氣很足,燈關(guān)著,窗簾大開,遙遠的夜空中,幾粒星在閃閃爍爍。她洗完澡只披一條浴巾,如夜之精靈,自宇宙深處翩然而至,輕盈如雪花,又熾熱如火山,與他在無窮的欣喜中相遇并彼此探索。在他日常寫字的書桌上,在穩(wěn)篤厚實的墻壁邊,在每夜伴他獨自睡去的枕頭與棉被間,他們做著有關(guān)山峰、河流和草原的夢,魚一般游弋,鷹一般滑翔,直至沉入溫柔的夢鄉(xiāng)。那夜的流星毫無保留地綻放,絢麗繽紛,而他們幾乎沒有空去多看一眼。
桌上手機響起,屏幕上閃動著兩個字,“星星”。他把電話拿給她。年輕男孩的聲音大而熱烈,小君和他聊起家常。忽然間,他心中一悸。
等關(guān)掉電話,他小心地問:“星星多大?”
小君望他一眼。港城最高塔的投射燈從窗前掠過,縱橫明滅間,一切混混沌沌,惟有她,散發(fā)著幽靜恒久的光。
“他是我們的星星。”答非所問,輕描淡寫,對他來說卻石破天驚。他終于明白了,為什么畢業(yè)十周年時高雷一再告訴他,許小君是全班最早生孩子的,幾個同學(xué)還去喝了滿月酒。當時他只覺酸澀,并未多想。
他離開北京的當天,許小君在醫(yī)院拿到化驗單,意外之余,滿心歡喜。她要和杜浩鵬立刻結(jié)婚,戶口本可以偷,單位證明請領(lǐng)導(dǎo)開,沒住房不算什么,租房一樣過日子。三年來,她以各種理由逃避父母安排的相親,這從天而至的禮物更給她增添無窮勇氣。但信息他沒回,電話關(guān)機,打車到他單位,才知道已辦好離職,再到他宿舍,只有一張紙條:“小君,我走了。把前途還給你!”手機放在旁邊,是不久前她在電子城花高價買來的情侶款。她瘋了一般去車站闖關(guān)卡追火車,差點被拘留。
他沒有再聯(lián)系她。
三個月后她匆匆嫁給本單位同事,孩子六歲時兩人和平分手,幾年后老父母張羅,她又嫁一次,沒有再生孩子,生活很平靜。
他頹然坐進沙發(fā)。“小君,對不起。”
“別這么說。我那時很傷心,卻舍不得失去他,所以擅自作主留下。是我該說對不起!”她握握他的手,聲音里滿是溫情。
“他念大學(xué)了,很優(yōu)秀。長得像你,也像我,當然有自己的生活,漸漸將與我們無關(guān)。他是紀念我們愛情的一顆星。”
她生活中的潦草,她萎落的美麗,她獨有的單純和堅定,昔日的執(zhí)著和如今的拒絕,都使他心碎。“別讓我們的故事落入俗套。”熱情與迷亂中,許小君清晰低語。生活出的題,二十年前他答不好,二十年后依舊如此,他在沮喪中落荒而逃。
他開車,如奔行在大海,濁浪滔天,幾乎不能呼吸。夜景從窗外飛速掠過。他怎么在昏沉中平安無事地穿越那幾條街道的?是個謎。最終他把車停在黑沉沉的林蔭路,頭埋在方向盤上。
手機響了,這是自愿綁上的繩索,只需一拉,再飄忽的人也被拽回現(xiàn)實。擋風(fēng)玻璃外是被各種光源占據(jù)著的天空。他抹抹眼睛,振作一下,打開小燈,這才接通視頻。老婆貼著面膜躺在按摩椅上,像沒表情的木偶,肯定是個追劇的空當。他說過今晚不回家,約了同事看星星。她隨口叮囑幾句注意保暖的話,就掛了。父親過世后,他情緒低落,她和孩子都不敢煩他。
他從北京回到港城后,很快進機關(guān),生活波瀾不驚,戀愛結(jié)婚是幾年后的事。有段時間,頻繁被安排相親。那次他拖拖拉拉遲到半小時,而她蓬著一頭慵懶的卷發(fā),窩在咖啡館的皮沙發(fā)里雙手齊上打游戲,根本無暇顧及左右。他瞄了眼巨大的手機屏,是他高中時無比沉迷的星球大戰(zhàn)。他一下子就同意了。
老婆家境好,虛榮,易滿足,極具港城氣質(zhì),是的,小縣城氣質(zhì)。她的人生字典極少出現(xiàn)“辛苦”二字,化妝品、美食、名牌包,構(gòu)成松弛快樂的生活。談戀愛時,勉強陪他看過一次流星雨,中途躲進帳篷睡到天亮。女兒稍大些,有次被他偷偷帶去園博園看彗星,半夜回來發(fā)高熱,上吐下瀉,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甚至保姆對他發(fā)動聯(lián)合聲討,后來他又勉強帶過幾次,看女兒對天文實在不感興趣,這才作罷。
屏幕亮了亮,許小君的消息。“你走時臉色很差。現(xiàn)在有沒有好點?”
他打下一大段字,停了會兒,又飛快刪去,只回個咧嘴笑的表情。
“為什么送包給我?”
“包治百病啊。”他也學(xué)著輕描淡寫。那年她背著快磨斷帶子的包追火車的樣子一直印在他腦海里,如果真的能“包”治百病多好。
“我想和你們一起看流星雨。”
他凝視著這行字,瞬間心花怒放。“半小時后,酒店樓下見。”他的手指在顫抖。
再往前開,路邊出現(xiàn)一個站臺,是港城東線公交的終點。郊區(qū)站臺簡陋荒涼,破了一半的雨棚蒙著灰塵,指示牌上被人用油漆涂得亂七八糟,依稀可見“朱劉村”字樣。但這個不起眼的地方,是他們的星站,如同哈利波特迷們熟知的9?站臺,由此可通往神奇世界。不知從哪年開始,市區(qū)星友在此聚集,拼車去觀測點,又在此分別,各自回歸現(xiàn)實。
站臺光線幽暗,幾個背包客或坐或站,魯旭在其中,一反常態(tài),正和兩個女子談笑風(fēng)生。更讓杜浩鵬瞠目結(jié)舌的,是星站旁多了個燈火通明的加油站。龐大的空間站造型,簡潔而不失優(yōu)雅,八爪魚般的銀色支架托承著同色系金屬穹頂,藍衣工作人員穿梭其中,莫名有太空漫游的感覺。他有半年沒來這里,沒想到憑空增添這樣應(yīng)景的建筑。
魯旭帶人在后備箱放行李時,杜浩鵬快速掃視她們一番,一個短發(fā),年紀比魯旭小一些,一個長發(fā),更小,看上去都清新可喜。過去他們常搭載星友,但從沒有過女的。觀星聽起來浪漫,實則枯寂至極。港城天文愛好者男性居多,老的少的,各種職業(yè)都有,女的少,偶爾遇見,都帶著同伴。他想起今天魯旭欲言又止的樣子,忽然猜到點什么。鐵樹開花,這家伙一定戀愛了。
“大叔!”長發(fā)女孩坐到后座,跟他打招呼。
“你叫我什么?”他內(nèi)心受到暴擊,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大叔啊,不然叫什么?”長發(fā)女孩笑了。她確實很年輕,秀氣的面頰上帶著嬰兒肥,應(yīng)該同他的“星星”差不多年紀。他從后視鏡中瞥一眼自己斑白的兩鬢,聳聳肩,認命了。而魯旭跟短發(fā)女子放完行李后站著只顧說話,遲遲不蓋后備箱。
“我姓杜,杜大叔。”他向長發(fā)女孩自我介紹。
“那是我姑姑。”女孩往后指指,殷勤地告訴他。“她是大熊星。你呢?”
港城天文群里極有權(quán)威的大熊星原來是女的,他頗感意外。大熊星是資深星友,常分享論文和手繪星際圖,都是水準極高的原創(chuàng)作品。驚詫半天,他才想起回答,“我,我是參商星。”
“干嘛起這么傷感的名字?”她責(zé)備道。“而且一人一顆星,你怎么兩顆?”
他整理一下后視鏡,又把空調(diào)的風(fēng)力調(diào)小些,沒回答。
“猜猜我是誰?”
他根據(jù)群里活躍的名字,猜幾個,都不對。
“今晚流星雨的主星座,最亮的那顆星。”她提示。
“織女?”
“對啊。”她洋洋得意,“這個名字好吧,又美又颯。”
這么古老的名字,與她年齡嚴重不符,怎么會“又美又颯”,他不懂。
“那個小熊星,是你的朋友吧。他跟我姑認識四年,上周才第一次見面。”她老氣橫秋地搖頭,“該見面不見面,一見面了不得。真是老房子著火!”
小熊星和大熊星上車了,一個坐副駕駛,一個坐后排。小熊星不時回頭看大熊星,車里流溢起甜蜜的味道。織女星咋咋呼呼:“撒狗糧啦,又撒狗糧啦!”小熊星害羞起來,不再回頭。從未見過魯旭如此這般,愛情的魔力,杜浩鵬心想。
“杜大叔,為什么往市里開?”織女星很機敏,在他耳后大聲問。
“還有個人。接到她我們再出發(fā),耽誤大家一會。”
“誰?”
“呃,”他想著怎么回答,“就是我的另一顆星。”
車外燈光驟然變亮,一輛車越過他們,刷地開到前面。他一腳油門提速,反超過去。一路疾馳,車里沒人再說話。
許小君站在樓下。四月的夜晚,空氣中彌漫著木香和樟樹的味道,濕濕冷冷。她襯衫外套著件薄棉襖,箱子放在腳邊。
“你怎么帶著行李?”他跑過去。其實心里明白,她要走了,她有她的城市,而他沒有任何理由留住她。
“明早6點的飛機。看完流星雨,能不能送我去機場?”
他緊抓箱子站著,不動,也不回答。從前學(xué)校搞舞會,四步,快三,慢三,放些老掉牙的歌,總被他們這幫學(xué)生譏笑。“你從哪里來,我的朋友,好像一只蝴蝶飛進我的窗口,不知能做幾日停留,我們已經(jīng)分別得太久太久。”從未想過這些歌詞會在若干年后襲上心頭。
織女星從窗里探出頭:“杜大叔,快點啊,再晚就沒有流星雨了!”
“那是誰?”許小君有點好奇。
“我們的星友。”
他向大家介紹小君,“土司空星,不在我們?nèi)海@是二十年前上大學(xué)時論壇里的網(wǎng)名。”
車,終于坐滿了。不僅如此,每個縫隙都塞著東西,野營裝備、醫(yī)藥箱、觀測器材,甚至盆盆罐罐。天文愛好者跟夜釣、登山、沖浪或其他戶外運動的發(fā)燒友一樣,永遠帶著簡易的家。小時候,港城的星友們都去近郊的大河灣看星。杜浩鵬十歲前后,跟著父親去過不下二十次,他的天文知識是父親一點點教的。這些年隨著城市擴建,大河灣被打造成度假村,白天充斥著游客、賽車、汽艇和馬場的喧鬧,夜晚摩天輪閃爍著絢彩,造型奇特的民宿依河而建,高低錯落,風(fēng)情萬種。追星族們不得不另擇去處。離城近四十公里的老農(nóng)場成了他們的最佳觀測地,它周遭沒有光源和噪音,平坦遼闊。最可貴的是農(nóng)場主在他的屬地里搭建了無數(shù)低矮的草亭,平時供勞作的人歇腳,躲避風(fēng)雨,在一些特定的夜晚,便是天文愛好者的營地。
笑語聲中,杜浩鵬把天窗打開,野外清新的風(fēng)吹進來,他們仿佛要與浩瀚的宇宙融為一體。快靠近時他只留著小燈,車速放得極慢,唯恐影響到別的愛好者。午夜時分,正值流星雨的盛大期,半空不時有星劃過,雪花,飛螢,淚光,燭火,如夢如幻。
我們一起許愿吧。織女星大聲建議。她低下頭,閉上眼睛,虔誠地合掌到胸前。小熊星大大方方轉(zhuǎn)過身,拉起大熊星的手。土司空星從鏡中溫柔地望他一眼,也閉上眼睛。看了那么多年的流星雨,憂傷的參商星從未想過要許愿。如果此時“氛圍組”小蔡在,該放起那支《良宵》。當然這不是結(jié)束,也不是開始,而是綿綿無盡的人生。青紗帳間的道路蜿蜒向天際,他們的車緩緩前行,如同駛向光年之外。
天空的星,是幾億年前的影像。轉(zhuǎn)瞬的流星雨,是竭盡全力又不無遺憾的現(xiàn)實。匆匆年華里,多少夢想被一路拋擲而不可重尋。當昔日與當下同存,當未來隆隆將至,世間多少人許下同樣的心愿:真情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