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 羽
確定這個世界沒有愛情后,于小蘭于上個月八號結了婚。婚禮很豪華,掌聲熱烈。于小蘭做了一個月新娘子,又跑到公園路擼串了。于小蘭就是在公園路遇見章宏的,那時候她十八歲,說什么都要給章宏生兩個兒子。后來,章宏有了個女兒,可惜也不是于小蘭的。
于小蘭是個喜歡放屁的人。這話是馬倩說的。馬倩是誰?馬倩是于小蘭和她丈夫的媒人,也是于小蘭的現任閨蜜。于小蘭的閨蜜都是任期制的,民意選舉,童叟無欺。作為閨蜜,她倆都喜歡擼串。一擼串就得喝酒。“男人說話就是在放狗屁。”說這話時,于小蘭會一口氣吃兩個羊腰子。“對對對,可惜女人都喜歡聞。”馬倩舉起酒瓶,干了一口。
馬倩是個奇怪的人,她能從晚上六點吃到深夜十一點。這是于小蘭最佩服她的地方。于小蘭和馬倩一樣,也是個奇怪的人,所以成了閨蜜。于小蘭心里嘀咕,她這么能吃,那方面也挺強吧?為此于小蘭還暗暗地問過馬倩。馬倩大大方方地承認了。于小蘭聳聳肩,想了想自己的前男友,總共也就那么幾個創意,她丈夫羅強偏偏是最保守的。像頭憨牛似的,于小蘭形容。馬倩遞給她一串羊腰子:打包,給他吃。
關于羅強,于小蘭并不是太滿意。不過這樣也好,羅強個高,人好,家境又不錯。馬倩說,他就是眾人“玩累了就找個老實人嫁了”的老實人。于小蘭覺得這樣說,對羅強而言不是很公平。不過,看看周圍的人,找對象的條件,無非就是個子、性格、工作、學歷、經濟基礎而已,甚至樣貌都不是太重要。于小蘭的優勢偏偏在于樣貌。羅家人對她也不是太熱情,吃了頓飯,聊了會兒天,領了證,彩禮象征性地給了三萬。似乎所有的婚姻都是這樣開始的。于小蘭住著羅強家的婚房,想到了生娃、喂奶、上學、工作、結婚。不知道為什么,于小蘭想到了死。要是于小蘭死在前頭,羅強可以另找一個;要是羅強死在前頭,于小蘭就把這個房子賣了換個公寓,剩下的錢旅游吃飯找樂子。似乎所有的婚姻都是這樣結束的。
除了擼串,于小蘭覺得人生也沒有其他什么意義。馬倩給她介紹了一份前臺的工作,很奇怪,是一家練字培訓機構。自從高中肄業以后,于小蘭就沒正眼看過漢字。漢子倒看了不少,于小蘭心里嘀咕。馬倩說,人家洪老板看中她,是因為于小蘭長了一張一看寫字就很端正的臉。于小蘭聳聳肩,她知道她的臉蛋幾斤幾兩,畢竟是她吃飯的家伙。
在這家機構,于小蘭過得還算輕松。無非是中午睡個午覺,下午點個外賣。于小蘭說人家練出了老繭,她閑出了老繭。馬倩讓她跟著人家一起練。于小蘭堅持了幾天,終于明白楷書和行書不是同一種字形。她頓悟之后,又放下筆,拿起手機逛淘寶了。機構里全是一群比她小得多的毛孩子,有的拼音還沒認全,就被家長們送來學橫折撇鉤了。再長長大,該去談戀愛了吧。于小蘭沒來由地想。班里最大的那個女孩,今年高二,父母送來練字,為了高考作文能多拿幾分。于小蘭像她那么大的時候,已經遇見章宏了。她曾經問他,要兩個還是要三個,章宏說:我只要你就夠了。于小蘭規劃好了,孩子大了之后,他們可以租個房車,把中國繞上一圈。
送走最后一批學生后,于小蘭打了個哈欠。這個哈欠打得很妙,結構圓潤而光滑。于小蘭想把晚上想說的話也磨得如此圓潤而光滑:馬上有孩子了……不,馬上要備孕,上班又不方便,我是不要緊,不能苦了孩子……這樣吧,你買個大眾,我不要什么寶馬奔馳,我和我們的孩子只要一輛大眾,就足夠坐了。
這個就是羅強不盡人意的地方:他不會開車。既然羅強不會開車,那他自然就不會有車。而于小蘭沒有車,并不代表她不會開車。生活的邏輯就是這么奇妙。于小蘭認為,就是因為有些生活邏輯需要自洽,所以有了婚姻,有了朋友,有了利益關系。為了將自己的邏輯齒輪卡住羅強,于小蘭決定今晚就開口。
馬倩說大眾的駕駛體驗不是很好,加點錢買個低配的奧迪,將來孩子上幼兒園了,老師不至于瞧不起他。于小蘭覺得馬倩說得很對,但她不知道在羅強的心里,自己值一輛大眾,還是一輛奧迪?不過,要是生了孩子,自己就有理由換車了。于小蘭掛斷了馬倩的電話,坐在出租車里看窗外的風景。紫金山遠去了,連綿的夜燈裝飾著城墻。于小蘭有一種跳下車的沖動,不為任何事或者人,就想下去透口氣,然后轉頭繼續自己的生活。
羅強并不在家。他要是去打牌了,于小蘭能夠理解。他要是去打麻將了呢?于小蘭也能理解,有幾個麻將搭子,不是壞事。他要是去踢球了呢?羅強要是去踢球了,于小蘭就覺得他腦袋被球踢了。于小蘭是不會嫁給一個會踢球的男人的,而一個對踢球感興趣的男人也大概率不會對于小蘭感興趣,更別說娶她了。羅強娶她,是要機遇的。她嫁給羅強,也是巧合。
于小蘭叫了兩個菜,吃完了,晾在桌上。她在沙發上睡了一會,睜眼看見羅強在洗頭。
你昨天沒洗頭?
洗了。但現在感覺有味道。
抽煙了?
沒有。今天坐公交車回來,有屁味。
你坐公交車,我們以后的孩子坐什么車?
羅強答應于小蘭,只要她懷孕了,他就立馬買車。于小蘭起身倒了洗頭水,和羅強在沙發上纏綿了會兒。到了半途,羅強說餓了,起來吃了個黃桃,然后去洗手。羅強似乎有潔癖,洗完手指洗手腕,洗完手腕洗胳膊,兩個屁股瓣一扭一扭的。于小蘭把桌上的外賣盒扔進垃圾桶。
兩人在陽臺上抽了會煙。他們各自講了自己第一次的故事。于小蘭講了她和章宏的故事。他們先是在海邊纏綿,然后又跑到了人家曬鹽場,那晚他們裹著滿身的雪白鹽粒,說著天長地久的話。羅強掐滅了煙頭,講起了他的初戀。羅強的初戀姓趙,姓錢,姓孫,也姓李。根據他的描述,他收到了趙麗的情書,打籃球時錢燕送水給他,孫雪和他一起吃過冰淇淋,李娜疊了一只千紙鶴給他。最后羅強和一個叫做馬麗艷的女人好上了。于小蘭沒有問為什么是馬麗艷,只是又遞給他一支煙。羅強點了火。火光彌蒙中,于小蘭感覺到了一點高潮。羅強問她為什么喘息,于小蘭攥著他點煙的手,將煙頭捻熄在自己的掌心。
于小蘭不知道寫字還有這么多門道。她寫了個“大”字,又寫了個“太”字,洪老板問她有什么區別,于小蘭說,“大”是老婆大人,“太”是太子爺。在洪老板的指導下,于小蘭已經寫廢了三沓宣紙。于小蘭說自己不適合寫行書,洪老板就把著她的手腕教她寫。
前臺來了一撥實驗小學的家長。于小蘭從辦公室拿了報名表,趕過來。
她先是看到了一個長得像章宏的小女孩,然后看到了章宏。
這里是洪學練字機構嗎?章宏退了一步,問于小蘭。
于小蘭收了章宏的報名費,送了他女兒一些練字教育宣傳資料。
回到練字房,洪老板已經脫了上衣,赤膊在那里奮筆疾書。兩個女老師圍了上來,夸贊洪老板字正腔圓。洪老板高興得在那里練了兩嗓。女老師鉆進洪老板的臂彎里,夸這個豎折鉤非常有力,字如其人,字如其人。
字如其人,看看你的字……洪老板把著于小蘭的手腕,低聲說著:這個角像胸部,這個橫折鉤像膝蓋,這個點像唇上的痣。洪老板像握著毛筆一樣握著于小蘭,緊緊貼著她。宣紙上的毛筆,濕漉漉的,都畫到了于小蘭的衣角上了。
馬倩又約于小蘭去擼串。她們吃了一個半小時,然后去萬達做美甲了。馬倩想做橄欖綠色的,于小蘭選擇了白色。于小蘭左手小拇指剛做好,馬倩已經開始烘干了。馬倩問于小蘭要了一輛什么樣的車。于小蘭說,她會選擇白色的。馬倩伸出右手,橄欖綠的小刷子在她指甲上一跳一跳的。馬倩問她,昨晚和羅強過得不錯吧?于小蘭從烘干機里抽出左手:還不如我這只手呢。馬倩張口笑了,碩大的胸脯隨著小刷子一上一下的。
于小蘭躺在床上,還挺納悶的,自從昨晚提了車的事,他們就再也沒有好好溫存過。羅強正側著身子打呼嚕。于小蘭翻來覆去睡不著,她捋了一遍自己的人生,認為自己其實是個好女人,雖然她抽過煙,喝過酒,搞過幾次戀愛,但她真是個好女人,煙酒穿腸肚,男人過眼無。于小蘭又翻了個身,覺得自己太矯情了,應該考慮考慮以后和羅強怎么過。要是羅強對自己沒興趣了怎么辦?于小蘭盤算了一下,這套婚房恐怕她沾不了邊,車還沒買,頂多分點小錢。如果真走到那一步,她必須培養羅強對其他女人的興趣,然后找個私家偵探什么的,那樣她分的比較多。過了半個小時,于小蘭還是沒有睡著。她開始思考要不要和羅強搞出人命來。有了孩子,可能分的更多一點。可于小蘭孤零零一個女人,總不能一個人帶孩子吧?可以讓羅強帶。可是孩子沒媽媽了怎么辦?那是孩子他自己的事。換句話說,那是命。早在結婚前,于小蘭就已經通曉:萬般皆是命。命是什么?就是某種類似于“氣”的東西,看不見摸不著,一會兒讓人中毒,一會兒又讓人缺氧。
對于章宏,于小蘭不知道該對他說些什么。他邀請她有空出去吃飯,說什么女兒功課不好,要練好字,多拿點分,希望于老師多指點指點。過了這么些年,于小蘭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到底提高了,變成“于老師”了。要是女兒是她于小蘭生的,他會這么稱呼她嗎?她不是沒有想過,她和章宏的孩子以后吃什么、上什么學校,她還特地看過兒童營養食譜。他們滿身鹽粒的時候,從沒想過有一天,他們會互稱“老師”。
于小蘭在梅麗莎汗蒸休閑中心的鹽療房躺了半天。馬倩問她是不是心情不好?于小蘭說,她不是心情不好,但也沒有心情好,她覺得,鹽就是用來吃的,為什么要搞出這么多花樣?馬倩問她是不是思春了?于小蘭說,你胡說什么嘛。馬倩說,女人只有思春的時候,才會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于小蘭捧起粗鹽,摩挲著自己的臉蛋:什么跟什么啊?馬倩說,你臉紅咯,臉紅咯。于小蘭說,思春思春,要有春呢。馬倩說,那當然,你得先迎春,然后探春,才能圓春哦。于小蘭罵道,你早晚發春。馬倩聳聳肩:年紀大了,我對此還有點期待呢。
馬倩出去倒了杯橙汁回來,于小蘭還在鹽療房里。
馬上就腌成老妖婆了,長褶子咯。馬倩饒有興致地坐在床邊,啜著橙汁。
于小蘭在粗鹽粒里蹭得肉都紅了。
馬倩打開手機刷抖音。
你有沒有在鹽粒里嘗試過?于小蘭問。
好主意。馬倩收起手機。年度最佳創意獎。
于小蘭正面沒抹勻,開始翻個面滾。一個不留神,她坐了起來,呸呸兩聲。
啥味道?
臭腳丫子味。于小蘭扶著墻干嘔起來。
懷了?馬倩笑道。你要是給羅強生個孩子,對你好,對羅強也好。
男人娶老婆就是為了生孩子嗎?個個兒說話等于放狗屁。
你說得對,娶老婆和放狗屁,有異曲同工之妙。不過你也老大不小了,再不生就晚了。你看看和你一樣大的,孩子都背書包了吧?
于小蘭長嘆一口氣。兩個人從鹽療房里出來了,馬倩說她去電影室看看電影,于小蘭和她拜拜了。于小蘭一個人去了泳池,坐起,蹲下,坐起,蹲下,泳池里的水一蕩一蕩的。她想起了那個大海。她情愿相信大海是十萬個裹著鹽粒的裸女的洗腳盆。
于小蘭被櫥柜里的手機鈴聲叫醒了。彼時穿衣室已經幾乎沒有人了。她不知道自己在凳子上睡了多久,仿佛就是一個大浪把她卷走,送到了一個人跡罕至的小島,她在那里摘果子,一個土著人發現了她,于是他們一起摘果子、打漁、狩獵、劈柴、造房子、跳舞唱歌,某一天,她在海邊收漁網,又是一個大浪,她被送到了梅麗莎汗蒸休閑中心的穿衣凳上。于小蘭在凳子上坐定好久,直到馬倩裹著一條花浴袍沖過來。
你還想讓我看幾場電影?
你這花浴袍哪里來的?于小蘭怔怔地問。
我隔壁座的男人買給我的。怎么樣,紅配藍?
我倒覺得不般配。
小蘭啊,馬倩突然笑了,你還是太單純。自古,男找女,女找男,多少人問過般不般配?
馬倩將她的奧迪開過了兩個紅綠燈后,于小蘭才把她的話回味過來。扭頭看看馬倩,安全帶把她的胸部勒出形狀。于小蘭覺得她老公手可能比較大。不過,手小的男人也可以理解。這個世界總是分為兩種人,手大的人,手小的人;見過大海的人,沒見過大海的人;會吹笛子的人,不會吹笛子的人;叫于小蘭的人,不叫于小蘭的人。于小蘭轉過頭,看車窗外面好看的夜景。
于小蘭穿了兩個月的鞋子,洪老板卻夸個不停。他說各個鞋子有各個鞋子的美妙,就像寫的字一樣,胖的豐滿,瘦的風韻,斜的別致,亂的風流,規規矩矩的溫潤。于小蘭被他一通歪理邪說哄得頭昏。在他的嘴巴下,于小蘭是個一等一的練字小能手。以至于于小蘭有了這樣一種結論,如果她沒遇到章宏,她很有可能寫得一手好字,說得一口流利的英語,穿著一身利落的西裝,穿梭于各大高校,被一群毛頭小子奉為女神老師。
洪老板正在和于小蘭一起練王羲之的“之”字時,章宏的女兒跑了過來。
阿姨,我硯臺里沒有墨了,我硯臺里沒有墨了。女孩搖晃著于小蘭的衣角。
于小蘭心情本來還不錯,被她這么一打攪,“之”的走之底變了形。
沒有墨你找老師去。洪老板兇了女孩一句。
女孩哇地一下皺了眉頭,掛著淚珠跑回去了。
到了晚上,羅強還沒有回來,章宏卻發來了微信。他對他女兒今天下午的舉動感到非常抱歉,希望明天中午能請她吃個飯,南京城這么大,能遇見一個熟人不容易。
于小蘭對著“熟人”兩個字發呆。于她而言,章宏不過是個路人,他們半途相遇,章宏帶著她走岔了路,后來對她放了個臭屁,跑了。過了這么多年,誰會記得當年的屁有多臭?于小蘭下意識地扇了扇空氣。她想起章宏的一雙跑鞋,他那時喜歡踢足球,高二一年,生生把那雙跑鞋踢爛了。章宏說這是他最喜歡的一雙鞋子,攢了半年的零花錢買的。后來于小蘭賣了896瓶啤酒,終于又為他買了一雙。他們同居后,章宏經常穿那雙鞋,直到有一天,于小蘭整理陽臺,發現它們躺在太陽底下,散發著古怪的惡臭。那時的她很嫌棄,現在想起來,居然還有一點溫馨。人們都喜歡熟悉的氣味,哪怕它很臭。
章宏坐在餐廳的窗邊,于小蘭走了兩步,覺得生怯,停了會兒,又打開步伐走了過去。章宏對著她招手,突然一個女孩舉著餐廳邊沿撕下的塑料玫瑰花跑了過來。是他的女兒。
叫阿姨。章宏對他的女兒說。
阿姨?于小蘭反問了一句。就叫于老師吧。
章宏和她聊了會兒自己的近況,他媽媽生病了,他把房子賣了,現在和女兒租住在一間公寓里。他現在還在一家公司打雜,好的時候薪酬也不錯,平時經常出去爬山、跑步,鍛煉身體。不過他已經不踢球了,湊不到那么多人。公司里面,人家都喊他“小章”,不過現在,新人舊人都喊他“老章”了。
于小蘭點了一份面條,一杯奶茶。她邊喝著奶茶,邊說著自己的情況,羅強人挺好的,單位領導都覺得他踏實能干,她現在也有房子住,在秦淮區的一個小區,晚上在陽臺上能看見城墻。羅強也答應她,馬上出去學駕駛,等她懷孕了就天天開車接送她。
章宏一邊點頭,一邊按著女兒的肩膀讓她坐下。他們聊了會中學時代的事,聽說初中時的那個系花被她老公打了,眼睛差點被打瞎;高中時年級第一的“考神”,當了滬漂,一年三十萬不夠花,對象到現在也沒找到;高中的長發校長,不知什么時候成了地中海,兒子賭博輸了一套房子,現在鬧著要和一個風塵女結婚。于小蘭跟著他一起點頭,似乎兩個再次相見的舊情人,最應該做的事就是點頭。
于小蘭將盤里的面條分成了三份,又攪亂,對半分。章宏遞給于小蘭一張餐巾紙,兩人指尖觸碰了下,于小蘭迅速抬了下頭,章宏匆匆瞥了一眼。就在這一眼中,于小蘭突然明白了,生命中有些東西已經徹底消散了。這種消散,不是一縷煙,一句話,一口白氣,而是一盒骨灰,安安靜靜在那里待了數年,最后被人打開,消散在風中。
于小蘭感受到了,對面伸出了一只腳,在她的小腿上來回磨蹭著,她清晰地體會著那只襪子的紋理與質地。如果當初她為章宏生下了一個女兒,他們后來還買了房車,去了很多地方旅游,到了這個年紀,她會為他買怎樣的襪子?腈綸的,氨綸的,棉麻的,這些質地不一的襪子,究竟要和哪一種跑鞋配合,才能避免散發出那種想來溫馨,再想來卻心碎的臭味?
我要去上班了,老板催得急。于小蘭放下刀叉,將手機塞入包中。
洪老板?他急著教你寫字嗎?章宏露出微笑。
我有事!于小蘭叫了一聲,轉身就走。
阿姨再見!章宏的女兒響亮地喊著。
于小蘭走了兩步,生怯了,轉頭看了一眼他們。章宏和他女兒正坐在座位上目送著她,兩個人臉上都露出微笑。于小蘭一個痙攣——仿佛這個中午,只是某個性質卑劣的玩笑。
于小蘭抓毛筆的手,怎么也停止不住顫抖。洪老板說:我們要讓筆鋒呈現出一種達到頂峰的戰栗。洪老板不再與她若即若離,而是整個人都貼了上去。于小蘭被他的貼近嚇住了,呼吸也急促起來。洪老板閉上了眼睛,一口一口地吸取于小蘭身上的氣味。于小蘭顫抖得更加厲害了,她感到自己整副毛孔都在大口呼氣,吸氣。她感到極冷,又感到極熱。一切都錯亂了,毛巾被,集裝箱,玻璃罩,藍色的柱子,它們被打碎,又被完整地粘合。一個氣血沖頂,于小蘭想掙脫洪老板的束縛,他卻攥住了她。他們的手依然一起握著那支毛筆,宣紙上東南西北地畫出粗細不一的線條。于小蘭聽見洪老板發出一聲低吼。
羅強說他最近下班后都在學駕駛。于小蘭一個人待在陽臺,看著不遠處的城墻。都是黃色的燈,數來數去,一截城墻也大概八九十個吧。在南京這么多年,她沒有登過一次城墻。年輕的時候,有男人和她提起過城墻,但是想和她在城墻上露天纏綿。后來他們找了個沒人的爛尾樓。于小蘭記得,那爛尾樓大概有十三層,他們爬到第六層,實在爬不動了,男人就開始扯她的衣服。爛尾樓整體已經建好了,但腳手架沒拆,窗戶沒裝,有些地方的墻面才建成了一半。男人問她怕嗎,她抬頭望了一眼。她永遠不會忘記那個景象:斑駁的墻面,邊沿還露著紅色的燒磚,透過那個可能被稱作窗戶的洞看出去,是藍色的天,藍得讓人喜悅,藍得又讓人覺得陌生。
于小蘭掐滅了煙頭,回到沙發上坐著。已經快十點了,羅強不接電話。她覺得無聊,撥通了馬倩的電話。響了很多聲,沒人接。過了一會兒,她又撥通了馬倩的電話,她覺得馬倩在擼串,這個點,剛吃到羊腰子。響了十幾聲,電話終于撥通了。
什么事?馬倩一邊回答,一邊壓制著喘息。
你在干嘛?于小蘭問她。
能干嘛……修飲水機。馬倩說。
怎么,飲水機很重嗎?
在忙,明天約你……沒等馬倩說完,于小蘭聽到了一聲男人的喘息,像頭憨牛似的。
于小蘭在馬倩家的小區里找到了她的奧迪車。奧迪一顛一顛的,他們還沒有結束。于小蘭在車門外站了一會兒,等車停穩了,她才敲門。
馬倩在教你學駕駛嗎?于小蘭問羅強。
你別多想,這只是個純技術活。羅強說。
小蘭啊,你別把事情想得太復雜,這是件很單純的事。馬倩整理好衣服,穿上鞋子。你應該能明白的。
馬倩問于小蘭餓了嗎,她開車帶他們去吃燒烤,那個紅綠燈口,有一家特別有名的燒烤店,在抖音上特別火。
于小蘭讓他們都穿好衣服,到車外去。他們都到了車外。于小蘭一個人坐在車里,想著年輕時的愿望。她希望有一輛房車,帶著愛人和孩子出去游玩。現在她只想一個人,如果是一個人的話,這輛奧迪車剛剛好。她會把車開到杭州去,看看西湖;她會把車開到北京去,吃吃烤鴨;她會把車開到歐洲去,聽聽歌劇;她還會把車開到北極去,就像她現在坐在這里一樣,看著被高樓層擠兌得只剩一方的天空,看星星升起,星星熄滅。
于小蘭點起火,車啟動了,她沒有松開離合,車抖了一下,這個夜晚結束了。
于小蘭沒有想到,首先憤怒的居然是羅強。羅強逼著她辭去了寫字培訓機構的工作,專心在家生孩子。于小蘭沒有反抗,和羅強開出條件:一個月生活費六千,買一輛車,等孩子出生了,婚房上加上她的名字。
白天,于小蘭在家洗衣服、做家務、打掃衛生,夜里,羅強早早回來,想讓于小蘭生個兒子。她睜著眼看他喘息,想著這些姿勢,是不是那個叫馬倩的女人教的?羅強偶爾看見了她的目光,啪地打了她一耳光。她還是這樣看著他,他突然就泄氣了。
羅強要求,夜晚不準出去,白天要出門和他打報告。于小蘭沒有反抗,也沒有答應。她對燒烤失去了興趣,美甲也毫無興致,汗蒸卡被羅強掰碎了。羅強每天都會叫外賣送到家里,外賣小哥總是不顧于小蘭的阻撓,走進她家瀏覽一圈,似乎在看屋里有沒有人。
于小蘭的電話開始在白天響起。羅強讓她拍家里的照片,還得拍自己。
羅強在工作時段突然闖回家里,于小蘭是有心理準備的。他打開冰箱,打開儲物間,打開所有箱子。
羅強要于小蘭解釋,為什么被窩的形狀是個男人。
于小蘭昂著頭,不說話。
羅強突然暴跳如雷:馬倩什么都告訴我了!你看看你,再看看我,我們有什么區別?我娶個老婆,不就是為了生孩子嗎?
于小蘭不說話。突然,羅強想到了什么,直往陽臺奔去。
于小蘭鎖住了房門。任由羅強敲打,她都抵著門。漸漸地,外面的聲音消散了。
不知過了多久,門開了。于小蘭倚在門框上笑:老公,我跟你開玩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