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玉貴
看來老了,不是覺得自己老了,是真的老了。頭發白了,稀疏了,甚至都快禿頂了。身軀干枯消瘦,當年那些鐵疙瘩樣的一塊塊肌肉也不見了蹤影,剩下一層干燥多皺的老皮包裹里面隱隱作痛的骨頭。他想不通的是,原先好端端的身體怎么會經歷了與兒子輝輝的見面之后,一夜之間就垮了,不中用了。他像被人猛地一腳踹進了暮年,而在他的心理上似乎對此一點準備也沒有。
看來當年問過母親,那是他剛剛讀初中的時候,怎么給自己起了這么個不著調的名字。母親說,他爸生前的口頭禪就是“看來嘛……”天文地理,人情世故,總之,大千世界的一切都要從“看來嘛”說起——這就是他爸生前的看法。等到看來生下來,一看是個小子,他爸就直呼叫“看來”吧。是不是這個名字,耽誤了看來的——后來的歲月里,看來時常這么想,因為“看來”總是個還沒結果的狀態。如今看來老了,反倒覺得這個名字也挺好,凡事總得有個“看來”嘛。
這輩子活得挺窩囊,這是實情,看來從沒為這事跟誰爭辯過。他先后有過兩次婚姻,頭婚是被人家甩的,確切地說,是被離婚的。有一個兒子,叫輝輝,由前妻撫養,法院裁定他每月要提供三百元贍養費,直到兒子十八歲成人,可是工廠倒閉后,前妻就讓他免交了,也從此與他音信斷絕。后來他二婚娶的是一個寡婦,帶個兩歲大的女兒,叫小燕。那時候他跟一個叫油子的跑運輸,天南地北地拉貨送貨,錢沒少掙,就是人辛苦,沒覺睡。他那時一度雄心勃勃,要重新開始人生,甚至想到要跟那個二婚女人再養個娃,男娃最好,女娃也不錯。這個夢想來得快也去得快,大貨車在那年冬天的雪夜里翻了車,墜入山谷,萬幸的是,在醫院里昏迷了三天四夜的他還是堅強地活了過來。跟他合伙跑運輸的油子則當場死亡,貸款買車的錢還未還完,卻欠下了十余萬的債。為了不連累一心盼望過上好日子的二婚媳婦,他選擇再度離婚。他到過很多地方,就是找工作,打零工,時間長的不過兩三年,短的也就一年半載。他結識過不少江湖上的兄弟,或者說,是同病相憐的兄弟,有的比他混得還慘。當然,跟那些鄉下進城打工的農民兄弟比,自己畢竟當過工人,在大廠里混過,又是城市戶口,他還是覺得自己挺有面子,但是從大家住在一個工棚里,吃著同樣大鍋里粗劣的飯菜,特別是被工頭訓斥時,倒是一樣的低三下四,三孫子一般,并無高低貴賤之分。那個叫六子的徐州漢子,就是從鄉下跑出來的,這家伙離過三次婚,老婆也都是跟別人跑了的。或許是同病相憐吧,他跟六子成了朋友。在六子嘴里,所謂“合不來,過不下去”,其實是被“窮”字鬧的;他的三段婚姻給他留下了三個孩子,三個媽生的,兩男一女,都交給了鄉下的老母親撫養。他跑出來掙的每分錢都要算計在孩子們的吃喝和念書上。六子說,俺這輩子是為還債才投胎人世的,啥光景才會有好日子?看來安慰他,慢慢熬唄,好日子總會來的。六子極其摳門兒,從不舍得花錢去街上吃喝,看來就經常請他到路邊的排檔上吃宵夜,也算是給自己打個牙祭。幾杯酒下肚,六子就會掉眼淚,又會把“臭娘們”所帶來的傷心事叨嘮一番。看來早沒興趣聽了,只是不想掃他的興,盡他涕淚淋漓地說,不時招呼他喝,直到午夜的寒風在街面上吹出一陣陣嘯聲。有一次六子問他,這輩子還找女人不?看來電擊了一般地搖頭,仿佛有人要害他似的,說不需要了,就一個人過吧。六子說,等仨孩子大了,離家了,俺還是要找的,這輩子沒個女人不行。看來拍著他單薄的肩頭,又瞅了瞅他同樣單薄的身板,笑著說,你就不怕女人又跟人跑了?六子說,不怕,跑了也沒啥,俺繼續找唄。六子笑著說,關鍵是俺的武功還是好的,褲襠里的家伙還時不時地提醒俺,不找個婆娘是不行的??磥砉笮ΑA舆@個蔫拉吧唧的家伙還是個有趣人。
六子所謂武功,看來原以為是指那事,說笑的,后來發現這家伙還真會。六子說他小時候在鄉下跟師傅正兒八經練過。那天晚上吃宵夜,幾個小流氓吃完耍賴不付賬,看到路邊攤位上的看來和六子,便對排檔老板說,這單就讓那倆農民工買了。老板過來說明了情況,看來知道惹不起,起身準備付錢之際,六子一把按住他,手臂之力當場就把他鎮住了。六子說憑啥,俺又不欠他們的,不理他們,喝。這時其中一個留長發的高個兒走過來,一彎腰伸出手臂揪住六子的衣領,威脅道,活膩了吧,沒吃過苦頭對吧?六子仰面瞪眼望著他,當對方抬起另只手臂要劈下來時,六子倏地站起身,腳底隨即刮起一陣風,就見那個高個兒撲通跪倒在地,也就眨眼工夫,看來看傻了眼。其他幾個流氓撲過來,六子把他推到一邊,蹲馬步,拉開了架勢,接下來也就幾招幾式,但又猛又狠,力道十足,轉眼間就將他們打翻在地,個個嘴里哼哧不已。街面上圍攏過來看熱鬧的人,有的甚至當場拍手叫好。六子拉著發愣的看來就走,還拍了拍手掌,像是剛才一陣忙活弄了一手灰似的。
六子沒等到三個孩子長大便找了女人,是工地上的廚娘,一個能干的鄉下寡婦。在六子把實情告訴看來后,看來請他和那個胖墩墩的廚娘吃了一頓飯,就在城郊的一家小酒店里。就在這頓飯上,六子對看來說,他要帶著這個婆娘回老家去,他不能把三個娃兒一直交給年邁的老母撫養,那遲早會把老人家累死,他要盡一個父親的責任。他說,回鄉下就把婚給辦了,婆娘已經表示一定會像親媽那樣把娃兒都養大成人。六子歪過腦袋,把嘴巴貼到看來的耳朵上說,這個婆娘是個“石女”,想孩子都想瘋了,這回一下子成了三個娃兒的娘,可把她樂壞了!唉,老天爺做人有時候就這么缺德??!
那天夜里,看來睡不著,后半夜一個人跑到宿舍外默無聲息地哭了滿臉的淚。他蹲靠在屋教下的墻壁上,望著滿天星空。兒子輝輝在權小莉那里過得怎么樣?是大男孩了,有十四五歲了吧?蒯秋霞好嗎?他這個二婚女人天生是個病歪歪的人,養個女兒小燕也是個病秧子,她們過得都還好嗎?哦,母親快八十了吧,也不跟妹妹和妹夫生活在一起,這些年他幾乎不管不問……自從十三歲那年父親在井下因冒頂塌方事故死亡后,剛剛讀完初中一年級的他就像個脫韁的野馬開始泡在江湖上了。從那個時候起,母親的眼淚就為他專屬;他甚至到現在都還懷疑,母親后來變得那樣瘦小和雙眼的深陷可能就是為他而煎熬干枯的。浪蕩到十八歲那年,在母親不斷的上訪和求情下,他才終于替父頂職,穿上了嶄新的深色粗布的工作服,成為機械廠的鍋爐工。
權小莉漂亮,潑辣,高中沒畢業就在社會上混了。她跟看來從小就熟,只是她并不帶他玩,因為跟她玩的都是大哥級人物。那個時候的看來充其量也就算個小嘍啰而已。后來,大哥們抓的抓關的關,有的甚至落荒而逃不知所終。在大魚山礦往昔熱鬧如今蕭瑟而冷靜的街頭上,權小莉孑然一身,落寞寡歡。他就是那個時候跟權小莉好上的,但從一開始就遭到了母親和妹妹的強烈反對,但她們越是反對卻越發激起了他對她的熱戀不舍,甚至直接加速并成全了他和她的婚姻。翌年,他就跟權小莉結了婚,那一年他剛滿二十三歲。當年年底,權小莉就生下了兒子輝輝。因為跟婆婆和小姑子的關系一直處于冷戰狀態,權小莉死活要搬出去住,否則就要離婚拉倒??磥砭驮诘V上活動起來,費了許多口舌,也送了不少的厚禮才最終被安置到礦郊一間廢棄的庫房里住下來。兩人這才真正過上了自己的小日子。當然,這種小日子僅過了三年,權小莉突然提出離婚,并且顯得刻不容緩,甚至不容討價還價——她后來竟然把那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帶到了家里,要當面談清楚。那個粗壯墩實、神情漠然、黑臉上堆著層層橫肉的漢子,是個從鄉下帶著一支建筑隊出來混世界發家的暴發戶,剛剛休了鄉下的原配,就跟權小莉算是王八綠豆對上了眼兒。最終,在權小莉答應孩子由她撫養,并隨她生活的情況下,敗下陣來的看來才在協議離婚書上簽了字。然而那一幕,從此卻像釘子釘在了看來的腦子里,這么多年拔都拔不出來。他不止一次地問過自己,當初怎么見到那個暴發戶自己就蔫了呢,怎么就沒勇氣和膽量拿起廚房里的那把有些卷刃的菜刀去殺了他?——明明是動過這個主意的啊!同樣,面對權小莉的咄咄逼人和厚顏無恥,他怎么就不敢在她那張漂亮的臉蛋上狠狠地抽上一記大耳光?在那種場合下,這對狗男女不應該被痛打一頓?可是怎么到后來,自己連個屁兒也沒放,倒是希望他們早點從屋子里滾出去,滾得越遠越好,最好一到街上就被迎面疾駛來的一輛卡車撞死才好!
那段日子真是煎熬啊。街坊鄰居們明顯有兩種意見,一種認為看來太老實了,這簡直就是公然上門搶人家媳婦,是可忍孰不可忍!可是看來天生就是個軟骨頭,沒辦法,誰叫他原來是這么個硬不起來的窩囊廢呢?另一種意見認為,離了才好,那個妖媚招搖的權小莉天生就是個不安分的騷狐貍精,她跟看來的散伙也是遲早的事,早散早好,反正那個騷狐貍精跟誰都長不了,還不知下一個要禍害誰呢?——這后一種意見后來還真是應驗了,權小莉跟那個暴發戶的婚姻也就維持了三年多時間就離了。不過,這回離婚可是讓那個暴發戶的財產縮水了一半,權小莉也從此搖身變成了富婆,再也不用為一日三餐而辛勞奔波。
當年權小莉跟那個暴發戶前腳走,母親和妹妹后腳就上門來,還帶來了一串上萬響的鞭炮就在門口噼噼啪啪地炸響起來,驚得鄰居們紛紛出來觀望。母親說,這是要把那個不要臉的女人留下的晦氣全沖掉,要讓自己這個倒霉的兒子能夠重新開始。母親安慰他,這不算丟人,丟人的是那個女人。娘的心里唯一不放心的就是她那個可憐的孫子,跟了那個女人將來學不了好!妹妹幫助他把屋子重新整理一番,凡是權小莉留下的東西全部清理出來,堆在小院里一把火燒了個精光。她說,哥,要記住這次教訓,什么樣的女人適合你,什么樣的女人不適合你——千萬不要只迷人家的臉蛋兒而看不到人家的蛇蝎之心。
這么多年過去了,看來覺出了妹妹當初的話是有問題的,也就是那句關于漂亮女人蛇蝎之心的說法——就算她們真有蛇蝎之心,那也可能是生活所迫和環境所致。就說權小莉吧,她那么漂亮,又精明會算計,她跟了自己這輩子窩窩囊囊是肯定的,她去攀上那個暴發戶,在當時的情況下可能就是最好的選擇——她為什么不那么做呢?她那么做了,自己的下半輩子就有著落了——她可以衣食無憂,甚至養尊處優,不就是因為她當初勇敢而無恥地拋棄了他而選擇了那個暴發戶?從追求幸福的愿望出發,她做錯了嗎?況且,她還替自己養著兒子,把兒子養得跟富家子弟一樣,他能說她是蛇蝎之心?看來啊,你捫心自問,你有啥呢?你除了恨自己,你能給她們母子倆帶來什么?那么,這母子倆離開你,豈不是再正確不過的選擇?——看來的心,就這樣釋然了,他不僅不恨權小莉,甚至為了兒子還要感謝她。
那幾年母親和妹妹倒是沒閑著,逢人便托媒,要為看來續上一門親,至少要讓權小莉那個不要臉的騷狐貍精看看,看來要找的女人多的是。一晃三年,未婚的大姑娘沒有一個愿意嫁的,二婚的大多拖兒帶女,即便是個寡婦,也沒主動上門不提條件的。折騰了一番后,看來終于興味索然——其實跟權小莉的那場婚姻已經嚇壞了他,在他內心產生了深深的陰影。他覺得婚姻就是個深不可測的陷阱,一旦掉進去,結局就不是自己可以撐控的。還是獨身一人的好,自由自在的好,干嗎非要在身邊伴個女人呢?況且,那些女人都不曾像權小莉當年那樣令自己心動不已。再說,他養得了一個女人嗎?
工廠倒閉那陣子,早在幾年前就“停薪留職”的老覃已成了有錢人,工友們都佩服他眼光長遠,未雨綢繆,似乎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天的到來。老覃是個高大結實的中年漢子,看上去憨厚老實,但腦瓜子靈光,輕易不作決定??磥砀龉び褧r就發現,他跟誰都不太親近,包括廠領導和車間主任那班人,就是說,表面上從沒見過他巴結誰討好誰。等到他在街面上大張旗鼓地開辦起一家貿易公司時,大家才知道敢情這家伙是要給自己當老板,怪不得當初沒把誰放在眼里。果然,貿易公司生意熱火,礦里人都說他是在投機倒把,倒買倒賣礦產資源,是官商勾結。可說歸說,也沒見誰把老覃怎么著。過去總是穿著一身洗得泛白的工裝的老覃,如今形象大變,西裝革履,腋窩下夾著黑皮包,手里還攥著大哥大,風頭蓋過了礦上的任何頭面人物。下崗后的看來就去找過他,他對看來說,眼下公司還真沒有合適鍋爐工干的活兒,讓他等等再說。看來是個識趣的人,轉身就要走,老覃又拉住他,讓他坐下喝喝茶,剛上市的猴魁。老覃話鋒一轉,居然要給看來介紹對象——蒯秋霞,是老覃的遠房表妹,丈夫三年前在井下工亡,帶個兩歲的女兒。蒯秋霞是食堂里的職工,負責窗口打飯菜和洗洗刷刷,看來見過她,長得嬌小瘦弱。老覃話里話外的意思是,如果看來答應了這門婚事,那老覃跟他就是親家了,日后發財就是一家人了。老覃說,他一直在接濟蒯秋霞,覺得這個女人不找個男人不行,那以后的日子也好不起來。顯然,看來是個好人選??磥砘厝ハ肓藘商觳艣Q定跟蒯秋霞見一面,老覃便張羅了一頓飯,在礦里最好的龍騰大酒店擺了一桌。其實,看來只想跟蒯秋霞單獨見面,被老覃這么一攪和,沒說上幾句話就讓老覃當場把婚禮的日子也訂了下來。一個星期后,蒯秋霞成了看來的老婆,那個兩歲的小女兒小燕叫他叔叔。事后多年,看來才慢慢咀嚼出自己的這第二次婚姻是本糊涂賬,好像是被老覃做了局。這樁二婚,母親和妹妹倒是沒說什么閑話,覺得蒯秋霞比那個權小莉要本分實誠,看上去是個過日子的女人,盡管帶了個女兒。母親唯一強調的就是,要生個孩子,不論男女,要留下自己的種。那個時候,按照計劃生育政策,看來是不能再生養的,因為他跟前妻有一個兒子。母親說,你現在生,還怕什么?工作都沒了,一無所有了,罰款還罰個屁!看來說,要是把蒯秋霞的工作開除了呢?這個,母親倒是沒想到,當場也就啞口無言了。
老覃嘴里“再等等看”的工作終于來了:買輛大貨車跑運輸。看來說,我不會開車??!老覃說,開車的人我有,關鍵是買輛貨車。需要看來拿出十五萬來??磥斫械?,你把我賣掉也湊不到那個數兒啊,開玩笑吧?老覃會意地笑了。他是希望看來也給自己當老板,跑運輸的業務不用他操心,老覃有的是貨源,司機由他負責找來,一輛貨車及相關費用一共三十萬,一人一半,就是他跟司機兩人的共同財產。要不了三年下來,看來就能掙上百萬。老覃說,干不干,由你!——把話撂下后,老覃的臉色就黑下來。那個湊錢的過程,迄今想起來都讓看來心酸而愧疚。母親的四千七百二十六元,是用一塊老舊的花綢緞裹著的,里面的鈔票有的甚至霉變了,連幾角幾分的票子都有。妹妹和妹夫的也是,一共三萬八千六百四十二塊。蒯秋霞除了手頭上的一萬一千二百塊,銀行存折上的兩萬整數,是丈夫工亡的撫恤金。東湊西拼,還欠六萬多。最后由老覃托人找銀行,把母親的老屋抵押了,才湊起了合伙的股份錢。當然,相關手續也是老覃幫著辦妥的。那輛威風凜凜的大卡車開回來的當天就跑上了運輸,去安徽亳州拉藥材到北京,三天時間,這趟運輸來回就賺了三千多塊。
司機姓游,老覃叫他游子,在看來嘴里,就成了油子。油子三十多歲,光棍,好酒,每餐都要抿上兩口,否則就打不起精神。他原先是在機關開車的,因為好賭好色,那點死工資根本不夠花,就辭職給老覃開車。為人倒是俠義,那些年為老覃賣命,從不推辭。就是貪杯好賭讓老覃覺得這家伙終將誤事,于是才想出要讓他單干。老覃覺得讓老實巴交的看來跟著他,相當于給破門上配了把安全鎖。油子第一次跟看來跑運輸,就吹噓他這些年里的風流逸事,讓看來好生憋屈。他談過戀愛,但那個姑娘風流成性,一只腳踩了好幾只船,他想這要是結婚了,他還不知道要給自己戴上多少頂綠帽呢(看來其實一點也不想聽他這樣的故事)。油子說,老子當年對那個姑娘可好啊,她吃的穿的還有平日里花的,我他媽傾其所有,從沒拒絕過她;一天見不著她,那心里就像貓兒抓著似的,又癢又難受。可是你猜她是怎么對我的——她拿老子的錢居然私下養了小白臉兒,一塊兒玩,一塊兒睡,后來,別人告訴我,這婊子在外面的頭緒多了去了——就是說,她從一開始就沒把我當成戀人,不,根本就不是她將來的男人——就是這事把老子的心傷透了,女人是這樣的東西,讓老子也就死了心了!——如今,油子如實承認,他有兩樣管不住,一是喝了酒就管不住嘴,話癆;二是見了女人就管不住褲襠里的家伙。這些年,跟他睡過的姑娘、嫂子,甚至寡婦,他自己都記不清有多少,其中是不是留下了種,甚至已經來到了這個世上,他也說不清楚。當然,他花掉了多少買春買醉的錢也是一本糊涂賬,反正日子還是要過下去的。他對看來說,人總要讓自己過得快活,對吧?快活一天是一天,明天怎么過,那只能到了明天再說,對吧?咱這么辛苦為了啥,不就圖個快活嗎?歇車后,他從不動員看來跟自己學,讓他在旅店里好好休息,他要去找樂子。他甚至把屁股后面口袋里那只鼓囊囊、油乎乎的破皮夾子打開,讓看來看到里面成沓的鈔票。掙這玩意兒就為了花它的,他齜牙咧嘴地炫耀著,娘兒們一看到它就管用了。有一次深夜,他把個嬌艷的女人帶回旅店房間里,就在床上尋死覓活地干將起來,仿佛旁邊床鋪上睡著一個死人——可憐的看來只得用被褥把自己死死地裹成一團,即便如此,那瘋狂的淫聲浪語還是一浪高過一浪地透進被褥里來。
從那個時候起,看來就想著總有一天要離開油子。這是個危險的不靠譜的家伙??墒且粏斡忠粏蔚嘏苤?,總也歇不下來。跑夜路,是長途運輸司機的首選,路上車少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檢查少,也就是揩油的稽查少,但是油子也是一定要喝了酒才上路的,有時候喝得雙眼像一對紅燈籠。他說,咱酒喝得越多,車就開得越穩——他其實是胡說八道,有一次跑山區的路就險些翻了車,只是命懸一線時才把車剎住,下車一看,整個車身挺在彎道前端,下面就是懸崖絕壁。從那以后,看來就苦口婆心地勸過他多次,油子嘴上說以后注意,可是方向盤握上手后,他仍舊我行我素——酒就塞在車門下的格子里,一路上,右手握著方向盤,左手攥著酒瓶,邊喝邊哼哼,直到把空酒瓶扔到黑黝黝的車窗外。那個冬天的夜晚,在去廣西的路上,看來睡著了,還做了個夢,夢見蒯秋霞懷上了,挺著個大肚子跑來告訴他,是你的,是你的種呢!他趴在她光溜溜的大肚子上面聽,里面的胎兒小嘴兒吧嗒吧嗒動了,閉著眼嫩聲嫩氣地對他說,我是你兒子,我是你兒子——后來,他就徹底遺忘了一切,進入黑暗之中。
三個月后,他從縣城醫院出院,總共花費了十二萬之巨,就是說,他這條命保存下來不僅將他這兩年所掙的全部搭了進去,還重新欠下了新債。油子就在當地火化了,他的喪事也是趕來服侍看來的蒯秋霞幫助操辦的。油子家沒一個親人來過問,他的骨灰就留在了當地。蒯秋霞伴著走路還搖晃不定的看來坐著火車回家的一路上,看來就變成了啞巴。而蒯秋霞在醫院里服侍他的這段時間里,把該考慮的都考慮過了,今后的日子顯然是一片灰暗,她也覺得沒什么可說的。兩個人像一對啞巴夫妻一樣,連目光都懶得碰到一塊。望著車窗外飛馳而去的山川景色,看來那剛剛恢復記憶的腦袋里,一次次地盤算著那些債務將到猴年馬月才能償還得清。
回到大魚山礦,看來去找過老覃。老覃把兩手一攤說,咱都快要破產了,口袋里的幾個錢可能還應付不了今后的官司呢??磥碇浪f的是假話??墒怯惺裁崔k法呢?變臉的人他不是沒見過,但像老覃如此變臉快的人他還是第一次見到——他原以為看在蒯秋霞是他的遠房表妹的面子上,加之他又是他們婚姻的大媒人,他不會不伸出援手幫助自己的。當然,看來想錯了。他甚至想到,當初極力要促成蒯秋霞與自己成婚,就是老覃想甩掉蒯秋霞這個需要他接濟的所謂遠房表妹的經濟包袱??磥硐蜇崆锵继岢隽穗x婚。蒯秋霞也沒挽留就同意了,這個女人心里其實知道,看來是不愿讓她們母女倆背上他的沉重債務??吹剿x家時那副落魄潦倒的樣子,這個女人既心碎傷痛又無能為力。
那個時候,看來要逃離大魚山礦。他太失敗了。不論在街上遇見誰,似乎都能讓他感受到那種漠然的神情和冷淡的眼光所透露出的鄙視和輕蔑。他發誓要把自己的債務還清,否則他絕不再回到這里。他知道,如今已沒人在乎他,只有他自己在乎自己。
看來打工的城市從最初落腳在沿海城市,到后來收縮區域,選擇在與大魚山礦周圍相鄰的城市,即便跨省也不過二三百公里路程——他這樣做的原因就是留心萬一老母親或妹妹那邊出了什么事,他當日就能趕回去;當然也包括蒯秋霞母女倆萬一有需要他的時候。在債務尚未還清之前,他希望留在沿海開放城市多掙些——那個滿臉橫肉、笑容可掬的老板就曾經用一口半生不熟的閩南普通話對看來“打開天窗說亮話”:“你要的是我的錢,我要你的——就是命!”——干了十年下來,工地上那些繁重的體力活,他已不堪承受,而找其他活計幾乎沒有可能——他初中都沒畢業,要寫封完整的表情達意而沒有錯別字的信,那近乎更是不可能的。他燒過鍋爐,只能看懂氣壓表,那還是當年師傅教他的,根據氣壓表決定往爐膛加多少鏟煤。這就是他這輩子學到的唯一技能,如今想靠它吃飯,那簡直就是白日做夢。
選擇在大魚山礦附近的城市,他牽掛的更多的還是母親。對于妹妹,則另當別論。妹妹小時候聰慧乖巧,一天到晚黏著哥,像個跟屁蟲似的。讓她性情大變的是,他娶了權小莉之后——她跟母親真是火眼金睛,從一開始就認定權小莉是個騷狐貍精。她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疏遠他,冷落他,甚至挖苦諷刺他。他跟權小莉離婚后不久,她就嫁人了,妹夫是個機械廠的電工,一個低矮肥胖、神態呆滯的男人??伤臼虏淮笃獯?,社會不平事,他似乎全都看不慣,一回到家里就牢騷滿腹,在岳母面前說話也理直氣壯,一旁沉默寡言的看來倒像個入贅的女婿??墒沁@家伙一旦出了家門,也是連屁也不敢放的膿包貨,但他卻始終看不起看來這個大舅佬,他那一臉不屑的神情就是告訴看來——連自己的女人都看不住,你算啥玩意兒?尤其是在看來的第二次婚姻又失敗后,仿佛天下最沒出息的人,就是這個哥,就是這個大舅佬??磥砻看位厝ヌ酵麜r沒在他們家吃過一次飯,不,是他們從沒想過要留他吃飯??磥砭痛粼谀赣H的老屋里。那個時候,真正讓看來卸下包袱、喘上一口大氣的是:所有的債務都償還清了。
看來問過妹妹,為何不把母親接過去在一起過?妹妹說,母親不愿意,她就愛住在老屋里,我有什么辦法?——這話本來說到這里就完了,但妹妹淤積心頭的怒氣卻涌上來,她責問他道:你一個人在外面瀟灑,快活賽神仙,怎么沒想到把母親接過去一塊兒過呢?(看來當時想說的是,我要是那樣做,就是打算把老母給害死——你知道我住的工棚是什么樣?那里面睡了多少人,臟臭得跟豬圈一樣——)都說養兒防老,沒說養女防老,你一個大男人還好意思問我為何不帶母親一起過?
看來羞紅了臉;他當時恨不得抽自己一大耳光。
妹妹并未就此罷休:你掙的錢呢?我們花過一分嗎?不,你給母親花過?那些年,我們知道,你掙錢要還債,可是還清了債后,你把錢寄到哪里去了?別以為我們不知道,是寄給那個姓蒯的了吧?你們婚早都離了,你還圖她什么?難不成你還想跟她復婚?說是給那個女兒的,可她那個病歪歪的女兒是你親生的?……我的傻哥哥呀,你干的可這些都是下賤事??!
看來的臉頓時紅到了耳根子。他低眉順眼,手掌發汗,兩條細腿微微顫動,但就是說不出話來。他之所以給蒯秋霞寄錢,是因為蒯秋霞的那個女兒小燕先天就是個藥罐子,從小三天兩頭就要上醫院打點滴和吃藥,讀到初中就休學了。母女倆相依為命,僅靠蒯秋霞一個人的微薄收入度日。據說,蒯秋霞的工余時間還去醫院和樓堂公寓里當保潔工。在與蒯秋霞那三年的婚姻里,這個善良的女人對他盡到了一個妻子應盡的體貼和關愛,吃的喝的,冷的熱的,一樣樣一件件都細致入微,讓他享受到了在權小莉那里從未體驗過的作為丈夫的地位、溫暖和親情——這也是他后來主動提出離婚,不想讓自己的債務連累這對母女的真正動機??吹侥概畟z如此困境,他不能不伸出援手,他覺得那是他應該做的,無論從情感上還是從做人的良知上。他從不后悔跟蒯秋霞的那段婚姻,相反覺得正是因為有那段婚姻才填補了他之前跟權小莉那段婚姻所缺乏的情感空白,讓他體驗到了婚姻的溫馨和夫妻之間滋潤的甜美。他甚至相信,不是那次車禍導致的災難,他會跟蒯秋霞廝守終身,并且愛她一輩子。他最初給她匯過去的錢,不久她就如數退回來,但他繼續給她匯,一次又一次,最終她收下了。她表示過他的這些錢,她將來會如數還給他的;她說她知道他掙的每分錢都不容易。但看來明確告訴她,這些錢是不求償還的——盡管他每次只能寄上三四百,最多的也就七八百,主要是看當時的收入情況定——他說,他這都是為了小燕治病的。
一想起小燕,看來的心里就不是個滋味。那個病怏怏的女孩對他這個繼父有著一種近乎天然的親切,這讓最初因為作為繼父而顧慮重重的看來十分意外。更讓他意外的是,這個小女孩特別在意他的態度和看法,家里凡事她都要問他一下,而不是請教她的媽媽。他回到家里,小燕就會撲進他的懷里,叔叔長叔叔短的叫喚,問東問西,每次都是蒯秋霞看不下去了才把她趕走,好讓看來清靜下來??磥砟菚r就意識到,這個小女孩就是缺少父愛,因而他要讓自己表現得像個好父親。周末,他帶她出去玩,進城去逛公園,逛商店,她要買的東西他會毫不猶豫地當場就給買下來——為這事蒯秋霞沒少在背后埋怨他。有幾次去醫院,病床上的小燕一見到他就高興地叫喚起來:叔叔來了,叔叔來了,叔叔一定給我帶好吃的來了!……她從不問她媽,而是問他,叔叔,這回我身上的病全治好了吧?……從醫院回去,看來不止一次對自己說,要把這個孩子的毛病治好,花多少錢都得治,這輩子一定要讓這個女孩好好享受她的人生——然而,當離婚的那一幕突然而至,一切都發生了轉變。他記得,正是因為這個小女孩的緣故,看來才決定連夜扛著自己的行李卷走人,他不敢面對她那雙純真的眼睛,尤其受不了那一聲聲親切徹骨的“叔叔”——當時女孩已熟睡在床上,他本想去看看,甚至想親親她的小臉,然而,哭腫了雙眼的蒯秋霞還是毅然決然地把他推出了家門……那一夜,月黑風高,他生平第一次哭得傷心欲絕,哭得一無所有——多少年以后,他才省悟到,他從沒對自己的兒子輝輝有過那種不舍與傷痛!
他一點也不清楚他給蒯秋霞寄錢的事怎么會讓妹妹知道的。他從未對外人聲張過這件事,他相信蒯秋霞也不會對外人說的。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小燕把它說了出去。是不是這樣,他也沒把握——自從若干年前那個月黑風高的深夜離開后,他就再也不曾重新踏入過那間低矮破舊的屋子。
時光如梭,人也日見干巴枯萎,不由得你不考慮落葉歸根的那一天。再說,身體也總有動彈不得的那天,腿腳也有邁不動的那一刻——這些問題,在看來拖著疲憊的身軀往工地上趕路時從他腦中一一閃過。每當這個時候,他就越發想念兒子輝輝了。
這孩子離開他身邊該有十六七年了吧?他一直生活在她母親權小莉的身邊。與權小莉離婚后最初的兩年里,他時常還是可以到權小莉的家里探望一下兒子,理由是上門來交付給兒子的每月三百元撫養費,盡管那時就明顯發現,輝輝已經開始厭惡他,冷淡他,到后來根本就不想見他。終于有一天他上門時才發現,權小莉帶著兒子隨丈夫一家已經去廣州那邊生活了。至于具體下落,他一點也不清楚。也就是從那以后,這對母子便音信全無。他跟蒯秋霞結婚后,因為眼前始終有個叫小燕的女孩,而且那么依戀他,就像自己的親生女兒一樣,從而也就大大淡化了他對于兒子輝輝的思念;他把本屬于輝輝的父愛,也一并給予了小燕。然后,從蒯紅霞的那個家里再出來后,迫于還債的壓力,他把找尋兒子的念頭深藏于心,相信將來總有父子相見的那一天——那是他唯一留存于世的骨肉精血,甚至也是他堅強地活下去的勇氣與信心。然而隨著時光流逝,他的腦中甚至已無法想象出兒子如今的模樣。他長成什么樣兒了,讀幾年級了,甚至可能讀大學了;他的相貌和性格像他還是更多的像權小莉,懂事聽話么,還是一如自己少年時那般叛逆糊涂——總之,輝輝越來越成為一個讓他心焦而痛苦的謎團。每每這個時候,他就不由得遷怒于權小莉——她從沒主動聯系過他,從沒主動把兒子成長的情況轉告過他,甚至從一開始她就遠遠地躲著他。
那么想象一下,權小莉現在又過的是一種什么樣的日子呢?他想象不出來。但可以肯定的是,以小莉的美貌和精明,她毫無疑問會過得衣食無憂,兒子輝輝也一定會過得幸福快樂,并茁壯成長;就是說,母子倆的生活里完全可以排除掉他這樣一個曾經的丈夫和父親,一句話,在這對母子倆的生活中,他是可有可無的。他甚至不敢想象,將來某一天,他這樣一個潦倒卑賤的父親出現在那個光鮮英俊的少年面前時,他將面臨著怎樣的不堪,他會渾身顫栗,心慌意亂,甚至語無倫次,內心煎熬——他害怕那一天,卻又急切地期望著那一天的早日來臨。
六子來看望他,真是讓他意外極了。這家伙長得富態起來,原先那張皺巴巴的臉變圓了,泛著光亮的紅潤,又硬又僵的細腰板也變粗了些。工地上的那個廚娘,如今成為他的媳婦后也越發肥胖了,屁股盤子比當初大了一圈。他們帶來了不少禮品??磥碚埛蚱迋z下館子,一坐下來,六子就說起這幾年日子如何過好了。在老家租賃了百十多畝地,搞大棚和水產養殖,啟動資金有扶貧工程的貸款和其他鄉親的參股合作,收入一年比一年高啊。大兒子終于考上大學,去年就去讀了;二女兒是今年初嫁的人,夫妻倆在運河邊開了一家農莊民宿,生意也好著呢;小兒子嘛,明年也要高考了,這小子從小就腦瓜子靈光,是塊讀書的料兒,打小讀書就不讓大人操心,說不準明年就能上北大或清華呢——六子興奮不已,像變了個人似的,說得唾沫星兒四濺。他媳婦不時抽張餐巾紙遞給他,讓他擦拭一下。媳婦這時說了一句:還有更高興的事呢——六子明年就要當外公了。六子那雙又黑又皺的眼眶里流下淚來。好日子來了,俺老娘卻走了,六子抹了把淚說,俺老娘可是沒過上一天舒心的日子??磥砀静宀簧显?,不,是如今六子的“好日子”讓他自慚形穢,無話可說,只得招呼吃呀喝呀。桌子上吃喝了一陣后,六子才問起看來如今過得如何,下步有何打算。他說,看來啊,你也老了,該收收心回家了,該找個婆娘過晚年吧——看來聽著,心里不禁酸溜溜的,眼淚差點兒掉下來。俺這回帶媳婦進城來散散心,順道來看看你,就是想對你說這些的。你不能再干體力活了,萬一傷著,下半輩子可就報廢了。俺倒是有個地方希望你能去——俺有個部隊退伍回來的侄子在T城那里當物業公司總經理,他原先是要讓俺去的,說是那里缺保安,你要是愿意,俺給他打個電話,準成。俺看過地圖了,那個T城離你老家大魚山礦也不過三百多里的路程,來回都方便得很??磥碚f,干保安,我行嗎?六子說,準行??磥碚f,那我可要謝謝你??!六子瞪眼道:謝啥???咱倆好兄弟,那些年里都是你請俺吃呀喝呀的,也沒看不起俺那么摳門兒,你以為俺心里不知道感激啊?
看來兄弟!六子在酒杯舉到看來眼前,眼眶里噙著淚花,大聲說,有句話叫苦盡甘來,你瞧,俺的好日子不是來了嗎?你的好日子也會來的!
這話一下子就溫暖了看來的心,他的眼睛也濕潤了。他趕緊把酒杯跟六子的碰了一下。會的,好日子會來的!他哽咽道。
六子沒說假話,不久,他那個在T 城的侄子就給看來打來了電話,電話里叫他看來叔,跟親侄子似的。就這樣,看來來到T城的榮耀小區當上了保安。一個月下來,物業公司對看來的工作表現很滿意,因為他認真負責,脾氣溫和,待人誠懇。小區里發生爭執或糾紛,他積極參與調解,從不把事態激化生變。小區的居民很快熟悉了這個相貌老成、腰身有些佝僂、瘦臉整天笑呵呵的看來,也熟悉了他說話的腔調——看來嘛,大家都要冷靜一下,換位思考;看來嘛,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是缺乏一點理解;看來嘛,彼此消消氣也就好了,往后大家還要低頭不見抬頭見——
私下里,同事們對他說,看來啊,你不說看來就不行嗎?看來說,我就叫看來,不說看來說啥呢?——別人以為他這是幽默,其實,他說的倒是實話。
遠在三百多里外的大魚山礦的老母親病重了,這是妹妹第二次給他打來電話,哭訴著讓他盡早回來,否則再耽誤了可能連老母親的最后一面也難見上。一個星期前他接到妹妹電話時就曾動念回去探望,之所以又改變了主意,因為自己剛剛上崗就請假總不是好印象,同時也擔心回去后可能就要守候在母親身邊,到那時走還是不走——他最為害怕陷入那種境況。
他是母親最疼愛的唯一的兒子——這一點,無論歲月如何變化,他都知道,也知道妹妹,包括妹夫都無法取代他。當年,每逢他生日的那天,一大早就備好在桌上的藍邊大瓷碗里的那碗熱騰騰的面里總有埋好的荷包蛋,二個三個,有時候竟有五六個之多。而妹妹的生日面碗里從來就什么也沒有。有一次,妹妹終于發現了這個秘密,哭訴自己的委屈,跟母親大吵了起來。母親當場喝斥道:他是咱家的根,你是嗎?你將來嫁出去,就是咱家潑出去的水,你跟他有的比嗎?只要咱家有的,給他吃什么,那都是應該的!——從那以后,妹妹再也沒有為此爭議,但對母親倒是一下子就疏遠多了。
看來第二天就到物業公司請假。經理就是六子那個侄子,叫楊建,是個中年人,長得高大健壯,對看來一向和藹可親,張口就是叔你說,啥事?看來便一股腦地說了出來。楊建問看來一周假夠不夠?看來說,夠了夠了,我一準回來——其實他是擔心物業把免費提供給他棲身的那間潮濕陰暗的地下室收了回去,或者租給了別人。楊建笑了:叔,你放心去吧。
妹妹說得沒錯,他沒能見上母親最后一面。據妹妹說,就在他踏進家門的前一刻母親才閉上雙眼,咽下了她人生的最后一口氣,之前口中一直喃喃有聲:“看來,看來,我的兒……”似有無盡的臨終之言需要交待。
捧著母親的骨灰盒回到空蕩蕩的老屋里,看來終于嚎啕起來。他為自己沒能在母親身邊盡孝而愧疚不已。他是個不孝之子。他跪在母親的遺像和擺在遺像下方的骨灰盒前,一次又一次地扇著自己的臉——淚水、鼻涕和從鼻孔里流出來的鮮血,模糊了他那張悲痛成一團的臉。
妹妹第二天來問他還走不走,他說走,妹妹就沒再答理他,開始收拾母親的遺物。
他在母親生前的老屋里枯坐了一整天,不吃不喝。仿佛母親還在眼前晃動著,嘴里不斷地念叨著,嘆息著;那些情形和畫面從小到大,各個時期的都有,屋里屋外,院子里,廚房,飯桌上,走廊里,門口邊——母親的形象從年輕到衰老,從健康到拖著病懨懨的枯萎了的身軀,母親的聲音也從清脆到沙啞,直到晚年的氣若游絲……
辦完母親的喪事后,看來還是決定去跟蒯秋霞見個面——這原本不在他的計劃中。他突然想見到她,特別想見到那個可愛又可憐的小燕——她應該是個大姑娘了?他相信蒯秋霞不會拒絕他的見面,只是彼此見了面能說些什么,他覺得一頭霧水。他午飯后出了家門,穿過街區,沿著馬路往北坡走。那一片低矮破舊的住宅區,就是當年他跟蒯秋霞生活的地方。那間在房頭的大通套的職工家屬平房,還是蒯秋霞前夫生前由礦里分配的福利房。他跟權小莉離婚后,礦里就收回了那間位于礦郊的臨時分配給他們的庫房,他回到老屋跟母親住在一起。后來跟蒯秋霞結婚就搬到了這里,相當于“倒插門”。走進陰暗的小巷,兩旁連片的房屋越發衰敗不堪,路面鋪成了水泥路,但狹窄而曲折,路邊的陰溝早就干涸了,長著茂盛的青色雜草。那些屋頂上有疊加的瓦片、塑料布,有的是用水泥板覆蓋著,顯然多年失修和整治。只有當年種植在房前屋后和路角的那些榆樹、槐樹和冬青、香樟,一棵棵都已長得高大蔥郁,樹干枝椏顯得老態龍鐘。
他走進院子里,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變得越發瘦小單薄的蒯秋霞正彎著腰身在角落里將一束束曬干的白菜往旁邊的一只大陶罐里塞著,每塞進去一把,都要傾斜身子,用那條細胳膊在陶罐里把菜壓實些,地上放著鹽罐和將壓菜用的石塊。他走到她的身邊時,她也沒發現他。他就那么站著看著她,腦際里重疊著往昔歲月里曾有過的記憶,這一刻,他心跳得異樣;當他把地上的鹽罐拿起來遞給她時,她才驚慌地直起身子,問他是誰,眼光盯著他,顯得惶惑不安。他窘迫地微笑著,嘴唇顫動了幾下,也沒把話說出來。蒯秋霞這才驚叫道,看來啊——!他點了點頭。蒯秋霞的眼淚霎時就嘩嘩流淌下來:你……怎么回來了?
正如他預料的那樣,蒯秋霞是歡迎他的。她請他進了屋,忙著請坐沏茶,不待他問,她就說,你可要見見小燕啊,她現在一家服裝廠上班,是民政局政策照顧的,不累,就是搞搞內勤。她經常問到我你什么時候回來。這些年里,不是你的接濟,小燕的身體怕是也支撐不到今天。她現在可是個大姑娘了。看來問,小燕什么時候回來?蒯秋霞望了望墻壁上的掛鐘,說她五點半下班回來。又說,今晚就在我這里吃吧,我現在就上街買些好菜回來。她把腰間的圍裙解下來??磥碚f,這樣吧,今晚我請你們母女到飯店吃個飯。蒯秋霞說不行,我知道你在外面掙錢不容易,說什么今天這頓飯都要在家里吃。邊說邊去了廚房,拿著小籃子出來就跑出了家門??磥硪矝]閑坐著,他熟悉這個大通套結構的屋子,里面的陳設跟他與蒯秋霞結婚時并無太大變化,只是在通套的后半截砌起了一堵墻,安了房門,將當初他跟蒯秋霞的臥室在中間段隔出一半空間。看得出,這是小燕的房間。門是關上的,他沒推開它,移步進了蒯秋霞的臥室。這間臥室在他的記憶中已經縮小了一半。一張簡樸的板床上鋪著整潔的被褥、枕頭,旁邊是那張顏色深暗而老舊的五斗櫥,臺面上鋪著潔白的鉤針織的罩布,上面擺著那臺依然在滴答響著的三五牌座鐘,就在這臺座鐘的旁邊,他吃驚地看到當年他跟蒯秋霞在“東方紅照相館”拍得那彩色結婚照,赫然立在那里,鏡面上一塵不染——照片上的一對男女相依著,略帶羞澀,但光鮮照人。這一刻,看來的心頭一掃母親離世留存下的那些悲傷,一股暖流從內心往他的嗓子眼涌動;他險些冒出一句:“那是我的妻啊!”他回到堂屋坐下,喝了幾口茶,好讓心緒平靜下來。這會兒,他腦子里都是當年發生的那些事,那些讓他羞愧又負疚的事。
蒯秋霞買回了一籃子的菜,其中用塑料袋包裹好的是鹵菜,都是看來喜愛吃的鹵豬頭肉、肥腸、豬耳朵還有花生米,里面還杵著一瓶洋河大曲,那也是看來當年愛喝的。蒯秋霞一刻沒閑著,系上圍裙就在廚房里忙活起來??磥硐攵椎藉伵_下添把火,但蒯秋霞不同意,讓他去堂屋那邊喝茶去。她提醒看來看看鐘點,小燕差不多該回家了。看來走回堂屋,就在家門口,一個穿著米色風衣的女孩走進來,看來就叫開了:是小燕吧,小燕啊!身材瘦削、面色蒼白的燕子,臉紅了,眼睛亮了:啊,看來叔啊,你怎么會來了!她嘴唇抖動著,眼淚簌簌而下。她一把拉住看來的雙手;那雙手掌里粗礪的厚繭一下子扎得她又縮回了雙手,淚水再次洶涌而下。看來的眼眶也瞬間變得濕乎乎的;他說不清這是心酸還是喜悅。
仿佛又回到了溫暖的家庭生活,看來的感覺像在做夢一般。酒一杯一杯地下肚,那種夢境的感覺就越強烈。蒯秋霞吃得很少,似乎只負責往他的碗里夾菜,要不就忙著給他斟酒;小燕也吃得不多,只是問個不停這些年里他究竟跑了哪些地方,都干過什么樣的活兒,怎么就不回來看望一下她們母女。看來開始還說了一些情況,后來他發現他編不好謊言,他無法把這些年里所受到的屈辱和辛酸悉數傾訴出來——那些經歷除了留在記憶里,說是說不得的。他啊啊地支吾其詞就搪塞過去了。小燕說,你回來吧,不要在外面飄了;你現在就是個小老頭了,萬一累傷了身體,那晚年可就遭罪呢。蒯秋霞瞪眼女兒,瞎說什么,烏鴉嘴!看來笑瞇瞇看著小燕說,再干幾年,等真干不動了就回來(他也不知道這個“回來”是指回到母親留下的老屋,還是指回到她們這里)。小燕說,你不要再給我媽寄錢了,我媽有退休金,我自己也掙錢了,身體的病情也基本穩定,一切都在慢慢變好起來。蒯秋霞把頭湊過來對看來悄聲咬耳道:小燕處了一個男朋友,是一個單位的,人挺不錯??磥碇秉c頭,連聲說好好。小燕吃下一碗飯就說晚上要去看電影,還說叔慢慢吃,跟我媽好好聊聊天。蒯秋霞沖看來擠了眼色,看來明白小燕要跟男朋友一塊看電影??磥碛贮c頭,又說好好。外面天色黑了。小燕走后,屋子里突然沉寂下來??磥砟枪煞e淤于胸的酸楚便涌上來,他對蒯秋霞說,我這回回來是給我媽辦喪事的,我媽死了,我連最后一面都沒見上……他哭了,把頭埋在桌沿上,身體陣陣抽搐。蒯秋霞也哭了;她還記得那個老人逢年過節時會趁著夜色把備好的年貨悄悄送過來,卻從不進屋,甚至連話也不說一句,東西放下轉身就走。蒯秋霞抹了一把眼淚,用手輕輕拍著看來那抽搐不已的肩膀說,你要是不嫌棄的話,就回這里來吧,咱們還在一起過,算是搭個伴兒。
蒯秋霞告訴看來,她那個當年在大魚山礦叱咤風云、堪稱首富的表哥老覃,如今不僅破產了,還把自己弄進了監獄。早年在礦上靠投機倒把、倒賣礦產資源起家的一批人,如今大多已銷聲匿跡,有的甚至不知所終。蒯秋霞說,那個當年跟看來同車出車禍死在廣西的油子的家人,如今從那個小縣城拿回了油子的骨灰,還找上門來,對于蒯秋霞當年的義舉千恩萬謝……看來聽著,心里一陣陣唏噓。
相對于夜晚的小區巡邏值班,早上的執勤才是最辛苦忙碌的,各色人等都要從小區的電子掃碼門出去,包括那眾多的私家車一輛接著一輛,經常會因為別人走慢了,或小車被欄桿剮了,于是爭執,甚至大動干戈也時有發生。那個時候就需要執勤保安的耐心和經驗了,處理得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相反,一句話不合適,惹毛了就像一堆干柴點上了一把火,結果可想而知。好在看來執勤以來,基本上沒出過異常情況。
一個身姿熟悉的女人踩著高跟鞋噔噔往小區門口走過來,看來先是瞥了一眼,但當他把目光固定在這個女人身上后,便驟然緊張了——是權小莉?看來的眼睛眨巴著,這不是幻覺吧,她怎么會出現在這里?她不是跟那個暴發戶男人去廣州了?怎么以前從沒見過她出現在這個小區?——真的是她,身材依然苗條,衣著華貴,披著鮮艷的絲綢大襟衫,一條寬敞潔白的筒褲,戴著茶色墨鏡,氣質顯得超凡脫俗。看來溜進了門衛室里。權小莉用電子卡刷過門禁,就目不斜視地走了出去。
看來在這里工作三個月了,這是第一次見到她。那么,平日里她都是坐著車出入小區的?就是坐著車,也應該能看到站立在門旁的他呀。要不,她是剛搬進來的,昨天才搬進來的?權小莉的背影漸漸消失在人流之中,她那種步態無不顯示著一個強勢女人的氣場,目光高挑,神情漠然——看到這個女人,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日夜思念的兒子輝輝。哦,老天爺還是給他安排了機會——這個一直躲著自己的女人終于顯身露形——誰能想到,這份原來由六子推薦來的小區保安工作,居然鬼使神差地將他安置到了這個幾乎在人世失蹤了的女人跟前,仿佛冥冥中自有安排。
物業公司和榮耀小區居委會,包括老年人文娛活動中心都在一幢單獨的兩層小樓里。一樓是物業公司,經理楊建的辦公室在里間??磥淼谝淮蝸磉@里是報到那天,楊建熱情地接待了他,手續辦得順利,第二天就穿上制服開始了培訓。這天,看來是第二次來到這里,要找的人仍然是楊建,也就是六子的那個侄子。
叔有啥事???楊建看見他進了門,便問道。看來漲紅的臉色顯得忸怩窘迫。楊建起身拉把椅子讓他坐下,轉身又去沏茶。坐立不安的看來接過楊建的茶水才嗑嗑巴巴地把心思說了出來。楊建笑了:還有這事??!我叔(六子)可沒跟我說過呢。你先回吧,這事我幫你打聽??磥碛謶┣笏嫠C?。楊建說,叔你放心,我一定會替你保密。一個星期后,楊建叫他到辦公室來,把這些天里通過居委會和鄰居們打聽到的情況對他說了。真名就叫權小莉,已是三婚的女人,落戶到榮耀小區來是不久前的事;如今三婚的丈夫是一位剛退下來的廳級官員,夫妻倆住在小區南端的一幢別墅里,日常并不與鄰居們來往。她那個兒子輝輝去年大學畢業,剛剛在上海一家外資企業里就職,也很少回來看望母親??磥砭瞎乐x,拉著楊建的手,拜托他最后一件事:要是那個孩子哪天回來了,務必要告訴我一聲!那是我兒子,親生兒子呢!
“廳級官員”在看來的心里造成了不小的困惑:那到底是多大的官?當時從楊建嘴里說出來顯得那么稀松平常,他也就不好意思追問——如果楊建說,那是個省里領導或市里領導,他會一下子就明白,可是他偏偏不說。當年老家大魚山礦的最高領導也就是個縣級,后來聽人說,縣級也就是處級,那么廳級呢?他問同事們,這廳級官員到底是多大的官?同事小侯、伍強還有張峰,先是樂了一下,后來就沉默了,彼此面面相覷,好像誰都不愿意把這個秘密說出來。從部隊退伍的小侯說,就是部隊師長一級吧。跟看來同樣是下崗職工出身的伍強說,跟部隊沒關系,就是市級領導。讀過中專的張峰最后說,廳級領導多了,反正就是市一級的,不過還有正副之分,某某市長、市委書記一般都是正廳,副書記、副市長之類就是副廳,而省里某廳廳長就是名正言順的正廳級,當然了,如果是直轄市,北京、上海、天津,還有重慶,那市長、市委書記又是正部級,那才是真正的大官呢。廳級官員就是個行政級別,據我了解,咱榮耀小區里也不是一二個,估計不下十來個吧,前天我還在小區里見到一個小老頭,看上去像個苦大仇深的老農民,一打聽我才知道,他是省社科聯退休下來的,乖乖,還是正廳級!——看來算是開了眼,他長這么大才終于知道,比大魚山礦領導大的領導多了去了,縣處級就是個七品芝麻官,上面還有廳級部級國級,嚇死人呢!至于權小莉的那個三婚丈夫,即所謂廳級官員過去究竟是干什么的,他并沒興趣去打聽了解,反倒是覺得權小莉真不是一般人物,先是嫁了有錢人后又嫁了有權人,從有錢太太又變成了官太太,不僅有面子有身份,更有待遇有保障——權小莉啊,你干得真漂亮!
從那以后,榮耀小區南端的那幢掩映在綠樹花草之中的漂亮別墅,成了看來每次巡邏必到的區域。周末那天,看來終于看到了前妻權小莉簇擁著一個低矮肥胖、氣宇不凡的老人,走出別墅院門,回頭對一個中年女保姆在門前囑咐著什么。那是個體態雍腫、面目嚴肅、神情僵硬的老男人;白發稀疏的額頭光亮一片,一雙浮腫細小的眼睛看上去像是閉合的;他那張官氣十足的蒼白的圓臉盤上沒有一絲笑意。那會兒,看來站在小區甬道口中央,位置十分引人注目。小區里熟悉的人跟他打招呼。等到權小莉夫婦走近時,這個身穿保安制服的男人主動跟她打了聲招呼:你好呀,權小莉女士!——就見這個素來漠然矜持的女人頓時神情大變,險些拽著身邊的老男人后退一步。當定睛看清了眼前這個男人時,她驚駭得當場用手掩住了險些驚呼出聲的嘴巴——看來還在微笑地跟她點著頭。權小莉身邊的老男人惱怒地從她的手臂里掙脫出來,蹙著眉,雙手背后,走到了前面;他那幾乎禿頂了的腦袋上幾縷白發在風中往后飄浮著,那張耷拉著皮肉松垮的臉面陰沉不悅;他目不斜視地往前走著,一副昔日官場大員、舍我其誰的派頭。權小莉緊張地碎步跟著。走到出口時,她回了一次頭,依然是那副驚魂未定的模樣——他,也就是她的第一任丈夫,怎么會出現在這里?他想干什么?——這些疑惑和恐慌就寫在她當時的臉上和眼神里。
兩天后,權小莉走進保安室里。她是瞅準了午飯時就看來一個人在值守的這個時機找上門來的。她形容憔悴多了;事實上是她根本沒能睡個好覺,看來的突然出現讓她心神不寧,甚至惶惶不可終日。她在椅子上坐下來,順勢架起了腿,就像在她的地盤一樣。你本事挺大啊,怎么追到這里來了?你想干什么,明說吧?是要錢,還是想破壞我的家庭?——她的說話連同聲音也幾乎沒變,尖酸刻薄,帶著一種輕佻而放縱的腔調??磥砜酀匦α诵Γ瑑刃南衽萘怂岵税愕仉y受而又惱怒。你全說錯了,我到這里來干保安,純屬偶然,是我的一個打工的朋友介紹我來的,這兒的經理就是他的親侄子,跟你在不在這里,沒一毛錢關系。再說了,這都快二十年過去了,你活你的,我干我的,井水不犯河水,什么時候干涉過你?。课矣心莻€本事嘛。權小莉鼻子里哼哼了兩聲,眼珠子往天花板上翻了翻,神情輕蔑而不屑。這些年,掙了不少吧?她挖苦地問??磥砜嘈σ幌?,沒答理她;他一點也不想跟她交流這個。沒意思。沉默了一會,他才說,我見到你,就是想見見我的兒子,輝輝應該有二十一二歲了吧,我算了算,我們有十七八年沒見了啊。權小莉微微勾著的腰身突然挺直起來,尖聲叫道:啊,虧你還好意思說出口來,十七八年沒見了——你有什么資格見他,他沒花過你一分錢,不,是你也沒盡過一天,不,是沒盡過一丁點兒的當父親的責任,你還敢觍著臉說想見見兒子!我實話告訴你,我早就對輝輝說了,你爸死了,早死了,已經不在這個人世了,而且我還給孩子改了姓,他現在叫權輝輝。他也不會讓你見的,不,是他也不愿見你的!
——從來都是懦弱的看來這回終于憤怒了,他呯地拍響了桌子:渾蛋——!老子作為父親,活得好好的,怎么能說老子死了呢?誰給了你這個權力?你他媽的還是個有良知的人嗎?這種事你也能干得出來!我如今就是要見到兒子,而且,老子一定要見到——你最好現在就把兒子的聯系方式告訴我,讓我自己跟他說,他是不是不愿見到我。我已經知道了,輝輝大學都畢業了,現在上海一家外企。
權小莉不等他說完,就站起身往外走。你休想,你做夢!——她揮動胳臂忿忿地說。然而,僅僅過了一天,權小莉又在午飯后的時間里溜進了保安室,她一進門便隨手關上門,并且閂了門扣。她從黑亮的皮挎包里掏出一個鼓鼓囊囊的大文件袋,丟到桌上那只看來剛剛吃完飯的飯盒旁邊。她說,我理解你,這些年里,不容易,吃了很多苦,如今老了想到兒子的依靠,也在情理之中。不過,我還是要勸你放棄跟兒子的見面,這么多年過去了,他對你早就沒有任何印象,更別談有什么父子感情。他根本就不會承認有你這個父親的。——說到這里,她眼睛盯著看來,指了指桌上那個大文件袋。這里面裝了八萬塊,是我送給你的,但前提條件是你必須放棄跟兒子的見面,至于將來你的晚年有什么困難,你可以跟我聯系,但我不會同意你跟兒子有任何接觸。她剛剛說完,看來仿佛連想都沒想就走過去把那個文件袋重又裝進了權小莉的挎包里,然后轉身去把門打開,站在門后做了一個請她出去的手勢;這期間,他的眼光低垂著,不再看她,瘦削的身軀像是不勝寒意而輕微顫栗。權小莉的臉色變得蒼白,眼光里閃爍出火焰般的光芒——那好吧,我們走著瞧!
在與權小莉攤牌以后,看來就期待著見到兒子輝輝的那一天。那一天是跑不掉的,不在眼前,就在將來的某一天,這是可以肯定的——看來在心里如此念叨著。他對權小莉這個女人已不抱任何幻想。他現在想不明白的是,當年的權小莉怎么會嫁給了自己,或者說,當年像他那樣一個相貌平平、出身普通工人家庭且又無任何天賦異秉的人,怎么就糊里糊涂地娶上了她這樣一個美若天仙卻又工于心計的女人?而且在當時顯得那么輕而易舉,反倒是她顯得那么心急火燎、非嫁他不可似的。這段婚姻現在說來,只能是那個時代的產物,他剛剛當上工人,有單位有工資有勞保有津貼,更重要的是,他有工人階級老大哥的社會地位,且又是家里的獨生子,吃喝當然早就不在話下——那個年代,像他這樣的人就相當于如今的鉆石王老五。當有一天,這種人變得滿大街都是,更可怕的是,有一天居然變成了隨時將要下崗的失業者,事實上仿佛就在一夜之間,往昔所有的榮耀即刻煙消云散,化為烏有,最后,他們變成了滿世界的犄角旮旯里討生活的天涯淪落人。想一想,還是那個時代成全了他們的婚姻,當那個時代過去了,他失去那個婚姻也可以看作是理所當然。如果這段婚姻里沒有兒子輝輝,那么,他如今完全可以成為權小莉的陌路人;他絕不會祈求她的任何憐憫。可是現在,兒子輝輝擺在中間,他就絕不會放棄一個父親的尊嚴。為了找回屬于他與兒子之間的父子親情,他可以不惜代價,甚至拼死一搏!
劉德州是提前兩年退休的,但知情人都知道,是以此作為條件他才可以享受正廳待遇。在這之前,他猶豫了多日,最后還是答應下來——那畢竟是晚年的一個好歸宿:對于一個在官場上摸爬滾打了三十多年,又在副廳崗位上熬了十年之久的老官僚而言。他心里明白,就是熬下去,跟一撥資歷和身份跟自己差不多(有的更厲害)、但年齡卻比自己小(還是差輩?。┑母睆d官員比較,組織上的這個談話就是給了自己機遇,他必須順勢而為,急流勇退。當然,退下來后的失落和郁悶,盡管事先有過預料,但仍有諸多不滿——過去的下級,如今當然是上級了,盡管只是個別人,但從以往逢年過節的“規定動作”來看,他已屬于被遺忘之列,就是說,他已成明日黃花,自然而然也就門可羅雀了——他當年盡管算不上叱咤風云但也是數一數二序列的人物,如今已不在那些虛榮而體面的“節日問候”之列,即便是在街面上的相逢,人家也是采取回避之態,甚至視而不見——他之所以從城市中心區那片“干部樓”里搬到城東的榮耀小區,就是看不慣那些人的趨炎附勢,所謂世態炎涼。當然,對他來說,老妻死后的凄苦歲月終于告一段落,他攜美貌的嬌妻搬進榮耀小區的別墅,也相當于人生又一次的重新開始。對他來說,在進入人生黃昏階段能夠娶上權小莉這樣一個貌美如花的女人(盡管也是半老徐娘),也是足夠慰藉的。盡管權小莉有過婚姻——據她說,是兩次,第一次是包辦婚姻(也就是與看來的那次),她要反抗,所以最后選擇了離婚;第二次,是她的幼稚單純,上了有錢人和整個花花世界的當,糊里糊涂(她的原話)就嫁了(與那個暴發戶的婚姻),后來終于遇到了劉德州之后才發現了自己這一生的真愛——不管這套說辭的真假,劉德州都十分受用,并且覺得把這個女人娶過去,是自己晚年最大的成就。他妻子癌癥死了多年,他先后跟幾個女人不清不白了多年,一直不敢談婚論娶,就是覺得那些女人更多的只是滿足了自己的生理需要——盡管她們都有著那種不宜公開的企圖,但她們都沒能上升到他精神層面的需求。遇見權小莉之后,這個女人很快就占據了他的心,除了她的美貌外,她的特別用心讓他有種久旱逢甘霖的如愿以償——特別是在床上,這個女人表現出了他這輩子從未見識過的“體貼入微”,讓他在精疲力竭中體味到作為男人的幾乎已經失去的幸福與滿足。如今,有權小莉在身邊,在床上,在他日常生活的如影隨形,他仍舊覺得自己威風凜凜,甚至雄風不減。周末那天,在小區甬道上,嬌妻對那個小老頭一樣干癟瘦削的保安男人表現出的那種非同一般的關注,讓他感到莫名其妙,甚至相當氣惱——他一時還理不出個頭緒來,但憑著多年官場情場經驗,若是男女之事那終究會露出端倪的。他不急。他沉得住氣。
權小莉這輩子最大的悔恨,是到了中年以后才明白——漂亮的女人永遠是男人的春藥。她悔恨當初沒有把自己美貌的資源用好用足用活,以至于人到中年以后,才把目標鎖定到劉德州身上,把這樣一個垂垂老矣的男人當作寶貝一樣搶到手,結果發現,除了那曾經顯赫的身份和特殊的待遇之外,他其實不中用了——事實上,她看中的不就是他曾經顯赫的身份和特殊的待遇嗎?他比她大二十多歲。劉德州有兩兒一女,除女兒定居在美國,嫁給了一個美籍臺灣人,兩個兒子也都成家立業,都是公務員,也是小官僚階層,但三個子女竟然一致難以接受權小莉這個后媽——他們從來都沒有叫過她一聲“姨”,就是逢年過節到了一起,也從沒給過她好臉色,即便劉德州夸贊她的周到照應服侍,甚至編排出種種賢淑,也無濟于事。女兒從海外回來,視她為家里傭人一般,臨走時說了一句:老爸,你自己過得好就行了。三個子女似乎從一開始就發現了這不是個好女人,她完全不配出現在他們這個家庭里,何況成為他們的后媽。因為她跟劉德州的這個婚姻,三個子女漸漸地疏遠了這個被她占據的家庭,反倒是權小莉的兒子輝輝成為了這個家庭的新寵。這個乖巧伶俐的孩子,從第一次見到劉德州,就大大方方地叫他“爸爸”,讓劉德州高興地當場表示:“輝輝,你要考最好的大學,老子幫你!”劉德州說到做到,絕不食言,后來輝輝從考大學到畢業分配,一路走來,都是在劉德州的關照下進行的。而輝輝從一開始仿佛就知道,媽媽這樣做,可能不乏屈辱,但從積極的意義上講,是為了他——這樣堅實的靠山,不是誰想要就有的。輝輝在劉德州面前并沒有表現出任何自卑,相反,他把劉德州當作親爸爸一樣,暑寒假回來,他總是給這個爸爸買上禮物,一個絨毛圍領,一只保溫杯,一把剃須刀,最不濟也要買上兩瓶中檔以上的好酒。盡管都不是太值錢的東西,但那份孝心,讓劉德州備感欣慰。“這個兒子才像老子的兒子,比老子的親生兒子還貼心!”這是他在床上把權小莉摟在懷里,逐字逐句地說出來的。這以后,權小莉也明顯感到,劉德州對輝輝的態度發生了重大改變,吃的喝的他都不時親自打電話過問,也提醒權小莉要及時把錢匯過去,花錢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輝輝吃的穿的絕不能寒磣了、委屈了。“大學里也是看人,看衣裝的。這個兒子咱們要當貴族來養,至少在精神層面上。”他對權小莉說,“將來可能最有指望的就是這個輝輝呢。”他甚至連遺產都考慮到了,盡管沒明說,但只要輝輝這樣孝順下去,劉德州將來就有可能把遺產留給他?!澳憧纯?,沒一個回來看望老子!這哪像我親生的——老子簡直養了一群白眼狼!”后來逢年過節子女們不再回來看望他,就在年夜飯桌上,他對權小莉憤怒地說道,“老子憑什么要把遺產留給他們?門都沒有,不,一個子兒也沒有!”
這天晚飯桌上,權小莉說,老公,有件事我憋了很久,我想,還是對你明說了吧。劉德州裝作驚訝的樣子,說什么事啊,這么嚴重?其實心里樂了,這娘們,總是要如實坦白的,他不就是這么預料的嗎?于是,權小莉把事情來龍去脈一一道來,其中說到看來的身份,她特別強調是個無賴,早年就是個流氓,因為自己的處女貞潔就是毀在這個惡劣的男人之手。如今為了兒子輝輝,這個老流氓又跟蹤到了這個小區里當了保安,說是要見到兒子,而且要父子相認,其實他就是來禍害她,也就是禍害她和他的晚年幸福的。
劉德州一巴掌拍在大理石桌面上:大膽流氓!無恥無賴!朗朗乾坤,他還反了不成!
權小莉從沒見過丈夫發這么大的火性,而且把桌子拍得劇烈震動。這個陣勢讓她在驚愕的同時也竊喜不已——她知道,這個官場退下來、過去也是素來頤指氣使的丈夫是不可能容忍被如此卑賤的一個男人來破壞他們的和諧生活的。
看來每周有一天休息,從周一到周末,也只有他的休息日是隨機的,因為更多的時候他都是在替別人頂班。誰都知道他是一個鰥夫,住在小區活動室的地下室里,無牽無掛,因此這些大多做了丈夫甚至做了爺爺輩的保安們自然要找上他——看來啊,幫幫忙,我要回去帶那個調皮的孫子;我老婆又住院了啊;我那個犟媳婦又跟我老媽干上了——諸如此類,反正都是需要看來幫忙頂班的。看來并不推辭,也不較真,反正自己閑著也是閑著。
這天,楊建突然造訪地下室,這可是看來難得的一個休息日。只有一扇狹小的天窗,透過窗口上緊挨著地面的雜草和高聳樹葉的縫隙,外面微弱的光亮射進來。里面又濕又暗,有股陰沉的霉變氣息。一張小床鋪,床頭邊靠墻擺著一張三條腿的破桌子,上面堆著暖壺碗筷。幾件換洗衣服和襪子掛在一頭系在墻壁的釘子上另一頭系在天窗格柵的一根細繩子上。幾雙邋遢的鞋子橫七豎八地排列在床下,不知哪只跟哪只是一雙。當時看來是被敲門聲弄醒的,所以根本來不及收拾一下屋子,就那么穿著破褲衩,開了門,瞪著惺忪的雙眼驚詫地望著楊建傻笑,不知他為何登門拜訪。楊建手里拎著幾個包子,里面還有兩個茶葉蛋,丟在小桌上,對看來說,叔,你先墊墊肚子吧,今天中午我請你喝酒??磥砻χ┮路?,嘴唇吧嗒著:這是為啥,請我喝酒?楊建本想坐一會的,可是兩個男人一活動開來,這里就顯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況且連一張坐的椅子也沒有。楊建說,叔,我還是先走吧,咱倆中午就去月塘酒家,那兒清靜??磥硪粋壬頂r住他:經理,你不會是有啥事要跟我談吧?楊建笑了:叔,你說對了,還真有事。
月塘酒家就在小區對面的商業街,里面裝飾得一派鄉村古樸的風格。小包廂就像一個小亭閣,墻壁上繪著鄉村的風情畫??磥碜M來時,楊建已經點好了幾道菜,酒也斟上了??磥戆聪戮票f:經理,你不明說是啥事,這酒我可不能喝。他擔心是不是要把他給辭退。窗外的街面上人來人往,有兩個中年女人不知為何在人行道上哈哈大笑,其中一個女人的大奶子笑得直顫抖。楊建這時問看來,最近是否得罪了誰?看來瞪大眼睛直搖頭。于是又問,過去是否跟誰結過梁子?看來想了想,又搖頭,搖得更堅決。楊建這才說出了實情:有人要求我們必須把你辭退掉,而且是越快越好——這個指令是從上面壓下來的,來頭不小呢。沒有任何理由,反正就是隨便找個理由讓你滾蛋,滾得越遠越好,不要再在小區里出現。你想想,誰會這么干呢?誰跟你有仇呢?看來好像一下子就明白了,同時心也頓時涼透了。把酒杯端起顧自喝了一口,狠狠地罵了一句:他娘的,不是她還會是誰呢?楊建問,就是你說的那個前妻,嫁給那個廳干的?看來沒說話,又喝了一口,拿起筷子連吃了幾口菜。這一刻,他內心的怒火足以把這家小酒店給燒了??磥硖а弁鴹罱?,冷冷地問:你答應他們了?楊建說,我沒答應啊,沒搞清原因,我怎么答應!我對上面的領導說,像叔這么好的保安,我憑什么理由要辭退?看來的鼻子一酸,眼淚就叭嗒掉下來。他揮袖擦了一把,又舉起酒杯,這回是主動跟楊建的酒杯碰上。叔謝謝你!他一仰脖子喝干了。你去告訴那個叫權小莉的,就是我那個前妻,只要她讓我跟兒子見上一面,我就會從這個小區消失掉,永遠也不會再見到她。楊建的嘴巴張得大大的,好像是故意要讓看來知道他的嘴巴原來有多大。半晌他才嘀咕道:是那個女人慫恿她丈夫這么干的?看來又喝了一杯,放下酒杯,站起身,向楊建鞠了一躬,謝謝你了楊經理!轉身就走,楊建本想抓住他,但看來一溜煙就出了酒店,還丟下一句:我說話算數。
如果說,過去的恨只是若隱若現的,甚至還含有淡淡的是酸非酸的甜蜜,那么現在這個恨就變得有形了,而且面目猙獰??磥硪灰刮疵?,思來想去都覺得有必要跟權小莉面對面談一次,哪怕當場撕破臉皮。只要權小莉出入這個小區,就無法逃避他的視線——小區有東西兩個出入口,他可以守株待兔。果然,自從上次在東門與看來相遇后,權小莉就改從西門出入了,盡管路遠了點,看來就守候在西門那里。這天他攔住了她,她當時手里拎了一個沉甸甸的塑料袋,正跨過門禁走進來。他注意到那只沉甸甸的塑料袋里裝的都是吃的東西。
你想干什么?她問,眼光兇巴巴地直視著他。
我有話問你。他邊說邊把她拉到旁邊的樹蔭下。
什么話,問吧。語氣和態度冷淡而強悍。
你憑什么不讓我見到兒子?你有什么權力這樣做?
憑你對兒子沒盡到一丁點兒父親的責任!
你怎么能這么說?我這些年過得……你能想象嗎?再說了,那是我的親兒子!
這種話你少說,說了也沒意義。是我一個人把兒子含辛茹苦拉扯大的,你倒好,坐享其成啊!
權小莉,你做人不能這么絕情!我畢竟做過你的丈夫,盡管我這輩子一文不名,什么也不是,但那個兒子是我親生的,這一點你不能否認吧?現在,我老了,想見到兒子,這有什么錯?
你想過沒有,現在我的兒子他愿意見到你嗎?假如他都不想見到你,你不是自討沒趣?
那也要兒子自己說了算,你說的不能代表兒子。我要提醒你,不要借助你丈夫的權勢來干涉我,我想見到兒子,天經地義,是我的合法權利!我要聽到兒子親口對我說,他到底要不要我這個爸爸!
權小莉突然沉默下來,因為門口四周出現了圍觀者;作為官太太,這種場合對她是有壓力的。她不能失態。她看都沒再看他一眼,只是壓低了聲音(也只夠看來聽見的音量)說,我實話告訴你吧,我今天出來買的這些就是為兒子準備的。他最近就要回來了。到時候咱們看看,兒子究竟是怎樣看待你這個當父親的。說罷,就扭身走開了,步態和身姿看上去跟平常一樣地優雅從容,透著一種無所畏懼的強悍。
兒子輝輝回來了。這個長得又高又大的帥小伙兒,照例要擁抱母親,甚至會親吻一下她流下淚水的臉頰。劉德州站在門廳里,也就是在權小莉的身后,等母子倆親熱完了,才輪到他上場——輝輝照例會展開雙臂擁抱他,在他耳邊親昵地叫著“爸爸”,然后松開來,用他那張青春朝氣的臉面對著劉德州那張暮色深沉、皺紋交錯的臉,又說“爸爸的氣色真好,真是老當益壯!”這小子越來越會拍馬屁了,劉德州心想,難不成是提前就謀劃遺產了?——這個念頭也只是一閃而過,并未盤踞心頭。
晚飯過后,權小莉提議要輝輝陪她在小區里散散步。輝輝說,媽是不是要關心我有沒有女朋友了?因為母親從不約他散步的。權小莉笑笑,不置可否地搖了一下腦袋。別墅的后面就是一個公共小花園。天色剛剛暗淡下來。甬道兩旁,花草茂盛,空氣中飄逸著清新淡雅的女貞和丁香氣息,人工水系的池塘里游弋著色彩斑斕的魚兒,水面上漣漪一片。路燈在遠處的樹枝間一盞盞亮起來。輝輝穿著休閑運動裝走在前面,又蹦又跳,活力無限而又幸??鞓返臉幼?。青春多好啊,這個時代正是這樣的男孩的時代!權小莉想,心里不免泛著酸楚的感觸,在一剎那間她回憶起自己悲催而傷痛的過去,正因為是那樣的過去才導致了眼下最為棘手的問題——如何向兒子說明他的那個“死而復生”的父親又出現了,而且他還在等待著與他的見面。輝輝停下來,轉過身來對她說,媽,還是我向你匯報吧。我有女朋友了,是上海人,也是大學同學,也在外企工作,是個漂亮女孩,家境也很好。邊說邊要掏出手機,從里面找出女朋友的照片來。權小莉伸手在兒子的臉上摸了一把,搖搖頭,讓他把手機收起來。她說,媽現在還不關心這個,媽相信像你這樣帥氣的男孩身邊是不會缺少女朋友的。輝輝說,媽還有別的事情?他看出了母親臉上的愁云。權小莉拉著兒子的手,在旁邊的長椅上坐下來。
我今天要跟你說的是……
第二天的上午,權小莉就把看來領到了昨晚她與兒子談話的那條長椅上,說“你就在這里等著吧”轉身就走了。看來是從門崗里被叫出來的,他用對講機臨時把一個同事喊過來幫自己照看一下,便匆匆跟著權小莉走到了這里。他馬上明白自己就要見到朝思暮想的兒子了,他恨權小莉也不事先打聲招呼,好讓他回去換身正式的衣裳,順便再把頭發和面容整理一下。他下意識地牽了牽制服的衣擺,捋了捋額頭上稀疏的頭發還有衣領,這時候一個高大帥氣的青年從綠蔭里走了過來,在距離他兩米遠的地方,也就是小池塘那里站定了,目光驚恐地望著他,好像正看見了一個怪物。看來叫開了:兒子啊,你是輝輝吧。我是你爸,你親爸——!他站起身,朝兒子走去,步態顯得慌亂而緊張。輝輝開始往后退卻,一只手向前推著,示意他不要激動,不要再往前了,那個動作看上去就是警告他:你要是再往前沖,他就會轉身跑開??磥硗W×耍蹨I在眼眶里打轉,視線也變得有些模糊,但那個帥氣的兒子還在目標中。
他趕緊往臉上揮了一把衣袖,視線清晰了,兒子還在,就站在跟前。
你想干什么?輝輝的語氣是粗暴而憤怒的,甚至一條手臂和手指也直直地指向了他。你有什么資格再來糾纏我媽,來糾纏我們?我們什么也不欠你的!聽我媽說,你一定要見到我,還威脅她如果不答應,這事就沒完?,F在我就站在你面前,你要怎么樣?想讓我認你這個父親嗎?——門都沒有!你在我心里早就死了,我沒有你這個父親!我今天之所以來見你,就是要親口對你說出這個話。這么多年里,鬼知道你在哪里鬼混去了,你從來也沒有對我盡過一個當父親的責任!你還有臉來見兒子,我告訴你,死了這個心吧,你沒我這個兒子,我也沒你這個父親!我永遠也不想再見到你!永遠——!
看來渾身哆哆嗦嗦了很久,后來好像兩條瘦弱的細腿支撐不住身體了,一下子癱倒在地。他就那么在地上癱了很久,后來才慢慢地爬了起來,坐到不遠處的那條長椅上,把背靠在椅背上,仰望著頭頂上一棵構樹濃密的枝葉,陽光斑駁地晃動在他蒼白的臉上;他的眼眶里沒有一點眼淚,不,是一點淚水的痕跡也沒有。
那個時候夏天剛開始不久,小區里各種花香四處漫溢,沁人心脾。一年一度的文明城市檢查考評又要開始了,各項指標都容不得出現差錯。作為全市頂級檔次的榮耀小區,每次都是必檢單位,從某種意義上講,這個小區的人居環境就是全市的標桿。楊建要召開動員大會,布置下一步全體保安、保潔、綠化人員的相關工作。他坐在辦公室里寫著需要布置的各項任務,一個人影晃進來,他沒抬頭,揮了一下手,示意那人先坐下。那個人影沒動,就那么站著,默無聲息。他這里不時有居民來訪反映小區問題的,他早就習慣了。他寫完了合上工作簿,一抬頭,幾乎驚呆了: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小老頭,正沖自己愧疚地微笑著,手里拿著一張紙。這不是看來叔么?你怎么突然……他倏地從辦公桌邊站起,移步過來,睜大眼睛望著眼前這個老人——稀疏的頭發全白了,灰白得不摻一根黑發,臉上皺褶像是臨時刻上去的,從額頭、臉頰到下頦,層層疊疊,眼眶也深陷下去,仿佛突然被某種不可醫治的疾病纏身了。怎么啦,你?——他仍在驚愕中。怎么老成這樣?是病了?看來還是那么愧疚地笑著,沒作解釋,顫抖的手指把那張紙片遞給了他。楊建一看,是辭職信。為什么啊,看來叔?他說,你不知道文明城市檢查就要來了,我現在正缺人手,你怎么能辭職走人?看來嗑嗑巴巴地說,我老了,干不動了。我要回家去了,再不回去,怕這輩子就回不去了!邊說邊往門外走,走到門口又停下來,說你六子叔要是來了,就對他說,我回老家去了,我哪兒也不去了。
那一天,小區里的許多人都看見了這個仿佛一夜之間老去的、平日里總是笑呵呵的老保安,竟然已垂垂老矣;他背著一個簡易的行李包,步履蹣跚地走出小區大門,風吹亂著他頭頂上那幾根變得越發稀疏了的白發,有人跟他打招呼他也聽不見,他面無表情,不,是神情麻木,整個一張瘦巴巴的臉像是被一層灰蠟涂了。
就在最后的一天,同事伍強把一個信封送到他的手里,說是小區南端別墅里的那個女主人派保姆送來的,要務必交到他的手上??磥泶蜷_了信:
看來,我忍到今天才告訴你,輝輝不是你的親生兒子,那是我跟你結婚前就跟別人懷上的……對不起啊,萬分地對不起?。?/p>
回到老家大魚山礦母親的老屋里住下的當天就病了,看來覺得自己快要死了,而現在終于回到故里,可以在母親生前的床上死去,也是夠他欣慰的。他鎖上門,拉上窗簾,不吃不喝,也不洗漱,一頭倒在床上,等待死神降臨。后來發生的事就不在他的掌控之中了。鄰居把他回來的消息告訴了他的妹妹。妹妹和妹夫上門來(他們有母親老屋的門鑰匙),叫來了救護車把他送到醫院。后來妹妹和妹夫商議又去找了蒯秋霞,后來在病房里服侍看來的就是蒯秋霞和她的女兒小燕。
對于看來來說,最好的消息莫過于小燕即將結婚了,而看來將作為她的爸爸參加婚禮。小燕說,爸,結婚的日子由你選吧,反正等你一出院我們就結婚。小燕的那一聲“爸”,瞬間就穿透了看來那顆破碎的心,那雙本已干枯的眼眶里忍不住又滾下淚水。蒯秋霞趕忙拿過毛巾要替他擦拭,卻被他一把推開,他要盡情地流淌這樣暢快的淚,欣喜的淚,甚至是救命的淚。他啞著嗓門沖天花板叫道:老天爺啊,你還是心疼我的??!
婚禮是在大魚山礦原先的職工食堂改造后的飯廳里舉行,黑壓壓的二十多桌,老人孩子、男人女人,濟濟一堂,聲浪喧囂??磥泶┑睦锿舛际菎湫碌?,是小燕親自去商場里給置辦的,甚至還親自動手把看來那頭頂上稀疏的白發也染成了黑色,看上去好像年輕了二十多歲。棉制潔白的襯衣,絲質紅艷的領帶,一套深色西裝,一雙尖頭黑皮鞋,看來照鏡子時就驚愕地發現自己完全變了一個人,變成了他曾經想變成卻始終未能變成的那種體面的有尊嚴的甚至是有社會地位的那種人。那一刻,他心中感慨萬端,心潮起伏。如果二十年,不,三十多年前,自己就像此刻鏡子里這般模樣,出入在辦公樓和各種會議上,出入在完全不同于自己人生往昔四十多年里所經歷的那一切境況的環境中,那又會是怎樣一種不一樣的人生履歷啊!他覺得自己現在就像在做夢一般。
蒯秋霞攙扶著他走進婚禮大廳時,許多人圍上來向他們恭賀??磥聿⒉徽J識多少人,或者說,這些曾經的伙伴、鄰居、同事,他大多忘記了,姓甚名誰也對不上號,但別人似乎都還記得他,記得曾經在一起發生的有趣故事??磥淼穆犃σ泊蟛蝗鐝那埃瑒e人只好對著他的耳朵大聲說話,看來聽了,然而,當年是不是發生過他幫他們打架卻被別人打得頭破血流,當年是不是他真的仗義地從家里拿出糧票布票換了錢請他們吃過米粉肉,當年是不是他還替別人遞過情書……他早已無任何印象,但他點頭,表示認可,然后也跟著哈哈大笑。他忽然發現,自己對于自己的記憶也幾乎快要喪失殆盡,包括那些本應刻骨銘心的漂蕩四海、打工還債的記憶。
外面響起了熱烈的震耳欲聾的鞭炮聲,孩子們嚷著往外涌去。一身艷紅的小燕和一身西裝的新郎挽著手,雙雙走進來。在中央搭起的主婚臺上,這對新人恭敬地向看來和蒯秋霞鞠躬敬禮,然后向站在另一側的新郎的父母鞠躬敬禮,主持人發表了熱情洋溢的致辭后,宣布要由女方的父親看來講話——這可是事先沒有安排的,或者說,看來并不知道在這種場合他需要講話。他推辭不去,蒯秋霞就把他往臺前推,還強行從主持人的手里奪下麥克風遞給了他。你當父親的不說,誰說?她埋怨道。大廳里終于安靜下來。所有的眼光都聚焦到臺上這個瘦削干枯的小老頭身上,那只麥克風從他的左手轉到右手,像是被燙著似的,他微微哆嗦的嘴唇始終沒有發出聲音來。他咳嗽了一聲,后來又連續咳了好幾聲,這時候伴在新郎身邊的小燕跑到他身邊說,爸,你就說,祝福女兒,祝福女兒新婚大喜!
看來說,看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