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艷
我已經很多年沒去過那條胡同了,連它現在是否還存在也不知道,但它時常在我夢里出現。深幽幽的胡同,兩邊一溜兒土坯青瓦,站在寶兒娘家青石臺上,一眼望到隊長家的黑大門,我拼盡力氣呼喊:有——人——嗎?回聲飄飄蕩蕩從胡同深處返回來。
胡同很長,南北向,是死胡同。胡同最里面是隊長家,隊長胡常州是個矮胖子,上身長下身短,走路外八字,一個男人家,還長了個翹臀。他每天一早撅著碩大的屁股,從出家門的那一步起,一步一個響屁,突突嚕嚕一直放到胡同口。有些睡醒的人,不等他敲響上工的大鐵鐘,就聞屁而起,準備出工了。社員都喊他“屙屁隊長”,他也不惱,齜牙呵唬道:干活干活,磨嘰磨嘰的,扣工分哈。他的腿不好,一到冷天,走路就有點瘸。有人問他怎么瘸了,他說:我渾身膝蓋疼。隊里的場院,是存放生產工具和生產原料的地方,人們干了一天活,傍晚回來把工具隨手一扔,就急著回家了。隊長瘸著腿,一邊收拾一邊罵:奶奶個熊,明天都在家伙什上寫上恁爹的名,看誰還敢亂扔。說完這話,一尋思,覺得怪好笑,又止不住哈哈哈、哈哈哈得意地笑。
農閑時候,婦女們在一起做針線活兒,東家長西家短的邊聊天邊忙著手里的針線,這個時候女人們之間最容易起矛盾,常為一點小事起了爭執,鏘鏘不下,就扭打在一起,最后告到隊長那里。隊長在場院專門留了一間調解矛盾的房屋,還給這屋起了一個名字叫“最團結”。女人打架之后進了這間屋,都有點護羞,就安靜了許多。隊長就開始訓導,開場白從無二致:今天這個事兒,咱憑良心講哈……隊長口干舌燥,唾沫橫飛,直到女人打著哈欠說俺知道錯了,以后保證不打了,才作罷。但是,隊長并不馬上放她們回家,他走出場院,挺直腰,深吸一口氣,兩只手放在嘴邊作喇叭狀,對著胡同口高聲喊:今天媳婦沒在家的,來“最團結”領媳婦啦哈,都給你們教育好啦……
有一個時期,報紙上經??莻€人英雄事跡。比如:有的人下雨天為了搶救一頭生產隊的小豬仔,闖進將要坍塌的舊屋,結果房屋坍塌,豬和人一起英勇就義;還有人為了打撈不慎落入河中的一捆稻草,勇敢跳進湍急的河流,人和稻草都失了蹤跡,又誕生一位舍己救草的英雄。隊長緊急召集社員開會學習,他在會上發言:以后咱這兒如果發生這種事,大家都不要救,我在我來救,我不在,你們先找我,我來了再救,我是隊長,我得起模范帶頭作用,誰都不能給我爭著當英雄……晚上炕頭上,隊長媳婦問:你這么想當英雄,不怕社員說閑話?隊長壓低聲音說:啥英雄?一頭豬仔,一捆稻草,值得用命去換?我怕我的社員也學著去做傻事!報紙就不該宣傳這事,胡啰啰……
隊長媳婦身材高挑,她的頭發又黑又亮又密,留著高高的發髻,右耳邊垂下一綹長發,這綹長發讓她看上去別有風韻。她給隊長生了四個閨女仨小子,四個閨女名字依次叫大妮子,二妮子,三妮子,四妮子。仨小子的名字依次叫:愛黨,愛國,愛民。
隊長媳婦性格爽直,愛說愛笑愛罵架,隊里的小媳婦有模樣長得好的,有時候愛在隊長面前鶯歌燕語,隊長媳婦就罵:看來分的工忒輕省,還有閑心騷情,有勁留著在自家炕上用,亂勾搭啥!
隊長媳婦愛聽戲,胡同口來了唱瞎腔的,她晚飯也不做了,早早去坐了前面好地方。瞎子的弦子一響,她便跟著入了戲,戲唱到中間兒,她的抽泣聲就壓過了弦曲兒。第二天早上,唱瞎腔的上門斂糧食,她用筐子端幾個饃出來,對瞎子說:我多給你幾個饃,你今天夜里把昨天夜里唱死的孩子娘再給唱活,行不?
紅秀才家住隊長家前面。紅秀才四十歲才娶上媳婦。
娶媳婦那天,胡同里擠滿看新媳婦的人。新媳婦兩條大辮子齊腰長,眉眼很耐看,穿一身紅花藍底的棉襖棉褲。她端坐在床頭桌前,笑吟吟地扭頭看著木窗欞。有人說:這女人看上去也不憨啊,怎么都說紅秀才娶了個憨女人呢?新媳婦聽見這話,轉頭說:俺不憨,俺娘怕俺尿褲子,今天不讓俺吃飯喝水,俺娘還說了,今天晚上睡覺的時候,要把衣服全脫了,叫俺光著腚睡覺……人群中的唏噓聲壓過新媳婦的說話聲。
紅秀才的爹胡天慕當過國民黨的兵,因為這段歷史,胡天慕吃了不少苦頭,挨批挨斗不說,四個兒子都到了娶妻生子的歲數,因為成分不好,媒婆從未踏進過他家門檻。據說,胡天慕小時候家境殷實,上過私塾,年輕時英俊瀟灑,風流倜儻,娶了我們鄰村最俊的姑娘。因為上過私塾,他說話很有“先生味兒”。新婚夜,他說:賢妻啊,你以后要給我生一幅“紅塵畫卷”,到時候,你既是賢妻又做良母……他媳婦的肚子真好用,嫁過來六年,生了四個小子,個個眉清目秀聰慧靈敏,取名胡紅秀、胡塵秀、胡畫秀、胡卷秀。胡天慕自豪地說,我這四個兒子,都不是泥腿子的命,不說狀元舉人,至少也是秀才的料。只可惜造化弄人命運不濟,胡天慕稀里糊涂就當兵去了。他跟著隊伍跑了幾年,回到家,四個兒子鑲著“秀才”的綽號,全做了泥腿子。“大秀才”紅秀留在爹跟前兒,其他三個“秀才”都背井離鄉討生活去了,在他鄉,沒有成分的羈絆,至少腰板可以挺得直。
紅秀才的新媳婦叫余苦芹,是個憨女子,紅秀才不嫌棄,給她改名叫余珠寶。紅秀才說:嫁給我,就是我手心里的珠寶,富貴不敢想,只要有我吃的,就不餓著她。余珠寶憨,卻有一副熱心腸。她沒事喜歡在胡同口坐著看來往的行人,看到有挑水的,背柴火的,抱小孩的,她便跑過去搶著幫忙,一直給人送到家里。有人便送她一個饃,或者一把青菜,她前腳拿走,紅秀才后腳就給送回來。紅秀才說:我謝謝恁疼她,她不懂事,只要有人給,她就會接,別人家的難處她又不懂得,以后不要再給她了,省得我來回跑。
兩年后,珠寶生了一個女兒,紅秀才激動得熱淚盈眶,給閨女起名品玉。八九個月的時候抱出來,小品玉又白又胖,只是好流口水,衣服的前襟沒有干的時候,逗她笑的時候,她只呆呆地看,不逗的時候,她自己傻樂。紅秀才趕緊到集上買了一頭奶羊,不讓品玉再吃珠寶的奶。品玉長到三歲的時候,憨孩子該有的表現她一樣不落。紅秀才抱著閨女哭了一場,紅秀才說:閨女,這是命,只要你知道吃飯,爹就養活你一輩子!珠寶看到男人哭,怯生生走過來,拽拽男人衣袖,說:我肚里又長了一個娃娃。
半年后,珠寶真的生了一個男娃娃,紅秀才不讓男娃吃一口珠寶的奶水,去集上又買了一頭壯碩的奶羊。他給男娃取名狗剩,說,賤命頂不起貴名,賤名好活命。狗?;馍?,一雙大眼睛滴溜亂轉,長了一副聰明相。到十個月大,珠寶每天抱著他在胡同口玩,見人就笑;大人說話,他在一旁咿呀學語。有一天,看到紅秀才從地里回來,狗剩居然張口叫了聲爹。紅秀才驚得連連拍手,對狗剩說:我的兒!再喊一聲爹。狗剩又喊一聲爹。紅秀才蹲在地上抱頭啜泣:俺十個月大的孩兒就會喊爹了,好娘也生不出這樣的好娃兒,這是老天顧憐我了!
胡耀庭是胡同里長得最好看的男人,因為這,說媒的簡直踏破了他家門檻。從他十八歲起,媒婆就上門給他提親,但他到二十九歲時親事還沒著落,這事得怪他爹胡旺祖。
胡旺祖對兒子的親事很挑剔,他這么挑剔倒不是覺得兒子長得好看,也不是他對未來兒媳婦的審美標準有多高,是他家成分好,成分好比兒子長得好更是娶好媳婦的優越條件。胡旺祖說:長得好?胡天慕家四個兒子哪個長得差?他啥成分?俺啥成分!俺!不要說三代貧農,五代都是貧農!從我知道的說起,我爺爺,我老爺爺,我老老爺爺哪一代不是窮得叮當響?
在人前炫耀他家成分,使胡旺祖成了一個精于講故事的人。他常在曬暖兒的墻根,扎堆兒的飯口,趕集的鬧場,只要是人多的地方,就講起他家幾代貧農的歷史。他的嘴巴有點歪,眼睛有點斜視,左手生了六根手指。那根多出來的手指在他卷紙煙的時候,卻很好地發揮了作用,他把卷煙的一頭放進五指和六指之間,靈巧地夾住,右手在口中蘸一下唾沫,拇指和食指一捻,一根又漂亮又嚴實的紙煙就卷好了。“我家?。 彼f,“從我老爺爺那代人說起唄……”
他老爺爺的故事,也不知是誰傳下來的,反正胡同里人人耳熟能詳。他老爺爺胡光宗壯年時,家徒四壁,飯不能飽腹,衣不能遮羞。有個冬天的早晨,胡光宗早起蹲自家東墻根兒曬太陽,和一群同樣冬天偎墻根兒曬太陽的男人一起拉大呱。正拉得高興,窗戶里傳來媳婦的喊聲:光宗,別拉呱了,屋來吧!侄子輩分的男人們聽了,一邊壞笑一邊調侃說:大嬸子昨夜沒睡夠,又喊你回去睡覺哩……胡光宗臉上有點掛不住,朝屋里吼道:你叫喚啥?還不起來做飯!屋里聲音停頓了一會兒,又說:你進來??!進來說。胡光宗鉚上勁了,說:有話就說唄,我又不是聽不見,啥熊事兒?屋里就傳出了他媳婦隱忍之后的怒吼:口口聲聲叫我起來做飯,全家就一條破棉褲,你穿身上了,我咋起床做飯。
胡旺祖對兒子的婚事挑剔的出了名,一年年過去,媒婆已經開始繞過他家門口走。兒子胡耀庭的嘆氣聲一聲聲從他家破敗的小土屋里飄出來。胡旺祖開始沉不住氣了,又不好意思舍下臉來去求媒婆,想起來他前街有一個叫“二瘸神”的老相識。
這個“二瘸神”行二,是個光棍,腿瘸,地里活干不利落,善于說媒拉纖,這家那家吃吃喝喝,媒成不成的落個肚子圓。
夜里,“二瘸神”應邀來到胡旺祖家,看到一桌酒菜,急得罵誓:咱哥倆,你花錢弄啥?我要是圖吃你這桌酒菜,我就是你的兒!
“二瘸神”夠交情,三天后,果真給胡耀庭領來一個女孩。這女孩,圓臉短發,兩腮彤紅,身材不高,胖墩墩的。胡旺祖見了眉頭緊蹙,看看兒子。胡耀庭轉身進了屋咣當關上門。姑娘看明白了,臉一紅,扭身走了?!岸成瘛奔绷?,對胡旺祖說:咱是老伙計,我說話你別覺得不好聽,就你家兩間破屋,耀庭馬上就快奔三十的人了,還想找啥樣的?成分好壞的這兩年越來越不算個啥了,你還真想讓孩子打光棍?。窟@閨女能跟我來你家,性格多開朗,又腚大腰圓的,以后生孩子也不費勁,啥俊的丑的,熄燈上炕,家伙什都一樣……胡旺祖下決心說:好!我同意這門親事啦,耀庭,你點個頭吧。胡耀庭打開門,說,要不,我給她拉一回呱,看看再定?
到晚上,“二瘸神”來敲門,懊惱地說:沒想到晚了一步,閨女家下午又看了一戶人家,這家的青年是個當兵的,才二十出頭,雖然長相身高都不如耀庭,人家家里有五間瓦房呢,閨女相中了,定準過幾天就去拍照訂婚了……
胡旺祖再也不講他家五代貧農的故事。
寶兒娘年輕時是個美人,她白胖,五官周正,常穿粗布大襟褂,一雙“解放腳”不大不小,黑面白邊布鞋干干凈凈,寶兒娘粉嫩的膚質更給她增添幾分韻致。
寶兒娘生得美,丈夫卻不喜,她在家帶一兒一女過日子,在青海工作的丈夫幾年不回一次家。有人說,寶兒爹在青海有了女人。寶兒娘不喜別人這樣說,她雙手叉腰站在胡同口,粉臉變得赤紅,不迭聲地罵著:“那些閑的蛋疼嚼舌頭根子的,胡謅八扯編排俺男人恁不得好死……”
這年,寶兒爹回來了,真帶回一個女人。這女人不梳村里女人都梳的網子頭大發髻,她留著齊耳的短發,也不穿村里女人都穿的大襟褂,穿一身藍色制服,人生得又矮又黑。寶兒爹對寶兒娘說:離婚吧。寶兒娘問:“啥叫離婚?”寶兒爹說:“咱倆,咱倆不過了,我和她過。”寶兒娘撕碎了寶兒爹的上衣,薅掉了那女人的幾縷頭發,顫聲問寶兒爹:“她哪里好?”寶兒爹不回答,在寶兒娘嗷天呼地的哭聲中拉著那女人回青海了。
寶兒娘是1927年生人,離婚的時候只有三十歲,她不但是我們村第一個離婚的女人,也是全公社第一個離婚的女人。她的離婚故事我聽到過幾個版本。有的說,寶兒娘對青海女人很好,給她洗衣做飯端吃端喝,央求女人可憐她一雙兒女。女人動搖了,寶兒爹不答應,終是和那女人走了。
胡同里的人都說,那女人不穿大襟褂,衣服口袋里還插著鋼筆,說話鶯歌燕語讓人聽來渾身舒泰。寶兒娘的美太直白,那女人丑,卻讓人越品咂越有味兒。
我記事時,寶兒娘已是快六十的人了,兩個孫子陪她住在老屋,兒子和媳婦搬出胡同另起新屋。
寶兒娘風韻不再,一頭蒼蒼白發,臉上皺紋縱橫交錯,大襟褂里包裹著一副瘦弱的骨架,她在胡同口給兩個孫子做棉衣,一邊縫衣一邊哼著戲文:王寶釧離寒窯自思自量,十八載真好似大夢一場,我只說夫妻見面無指望,武家坡昨日回來薛平郎,十八載想平郎我肝腸寸斷……寶兒娘的淚水撲簌簌滴在棉衣上。
胡同里的故事很多,講也講不完。我娘是故事的親歷者和見證者,我不是。我今天寫的故事都是聽娘講述的。我和紅秀才的兒子狗剩同歲,在我還不能完整組織語言表達感情的時候,他都會自編兒歌了。
我們一群丫頭和一群野小子,撅著屁股,扯著嗓子,在胡同深處,快樂地唱著狗剩編的歌謠:胡同長胡同寬,胡同里面壘大磚,紅墻綠瓦房檐高,新媳婦生個小羊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