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怡晨 ZHU Yichen 韓 鋒 HAN Feng
1972 年11 月16 日,為了應對日益嚴峻的生態環境挑戰及文化遺產、自然遺產的嚴重破壞,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在巴黎舉行第17 屆全體會議并通過《保護世界文化和自然遺產公約》[1](以下簡稱《公約》),旨在有計劃、有目的地在全世界范圍內確定和保護文化與自然遺產;且其歷史意義和價值始終在不斷擴展中。如今談及世界遺產,不僅僅是指遺產本身的保護,也包括諸如原住民權益、就業、旅游、文化多樣性等可持續發展議題。目前,在全球已公布的1 154 處世界遺產中,中國世界遺產已達56 項,占據世界第一位;且中國大部分世界遺產地都居住有原住民,社會人文、經濟環境形勢之復雜、管理壓力之大,全球罕見,具有突出的代表性。
本文從世界遺產與可持續旅游的交叉研究視角關注遺產地社區能力建設,通過文獻計量分析,總結世界遺產地可持續旅游的研究進展,并重點關注遺產地社區在可持續旅游理念下的研究動態。希望能從中得到有益啟示,促進世界遺產地社區能力建設理論和方法的擴展。
根據《公約》,世界遺產是罕見的、超越國界的、無法替代的財富,是全人類公認的具有突出意義和普遍價值(Outstanding Universal Value,簡稱OUV)的文物古跡和自然景觀。它不僅是一份保護遺產的文件,也涉及到人類如何在發展中尋找合適的方式,既能保存過去,又能面向未來。盡管《公約》并沒有提出“可持續發展”的概念,但本身已蘊含這一理念[2]。
“可持續發展”理念源于上世紀70 年代起對環境危機的關注,尤其是對自然、科技、經濟和社會協調發展的理念探索。1987 年,世界環境與發展委員會發表《我們共同的未來》,將“可持續發展”定義為“滿足當代人需求,又不損害滿足子孫后代需求發展能力的發展”,成為可持續發展最為廣泛傳播的定義[3]。2015年,聯合國可持續發展峰會通過《2030 年可持續發展議程》,提出17 個可持續發展目標(簡稱SDGs)是未來15 年全人類的共同發展目標[4]。
1993 年,聯合國世界旅游組織(UNWTO)將“可持續發展”引入旅游業討論,并將“可持續旅游”定義為:既滿足當代旅游業和東道社區的需求,又為未來發展提升機遇[5]。UNWTO 明確指出,可持續旅游涉及環境、社會、經濟三方面的平衡,即:充分利用環境資源,維持必要的生態過程并幫助保護自然遺產和生物多樣性;尊重社區的社會文化真實性,保護文化遺產和傳統價值;確保可行的長期經濟運營,公平分配社會經濟利益,包括穩定的就業和創收機會、為東道社區提供社會服務,并為減輕貧困做出貢獻。
自上世紀90 年代起,可持續旅游的思想和方法開始進入世界遺產的研究領域。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和聯合國世界旅游組織就遺產界和旅游界長期存在的資源“保護”與“利用”的分歧展開合作,并于2012 年設立“世界遺產與可持續旅游項目”(簡稱WH+ST 項目)。該項目第一次為兩大陣營確立以OUV 的保護為合作基石,承認旅游及旅游業在世界遺產保護和遺產地社會經濟發展中的重要貢獻,從而架構世界遺產保護與旅游發展之間的橋梁[6]。
可持續旅游規劃與管理是《公約》未來發展最緊迫的挑戰之一。圍繞WH+ST 項目目標,世界遺產委員會制定了4 個層面的行動計劃,即:政策與戰略、工具與指南、能力建設、遺產線路管理和營銷。對于社區參與旅游發展所需要的觀念和能力,是通過培養可以實現的。這意味著,要提升社區在旅游各環節的參與度,都離不開社區能力建設。
2002 年,世界遺產委員會在提出多方利益相關者參與、政策和管理目標、能力建設和旅游規劃等可持續旅游管理領域[7];同年,世界自然保護聯盟(IUCN)推出《保護區可持續旅游:規劃和管理指南》,為世界遺產地可持續旅游的規劃管理提供參考和樣板。在WH+ST 項目發布的《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遺產可持續旅游工作手冊》(以下簡稱《工作手冊》)導則2 中,則進一步明確指出遺產目的地的旅游管理戰略必須指向更加可持續的旅游,從而保證利益相關者的認同與參與,并使世界遺產地保持活力[8]。《吳哥旅游發展戰略規劃2012—2020》提出改善游客體驗、降低對遺產的干擾、開展產業合作、造福當地人民、加強監管力度和鼓勵利益相關者參與的六大目標[9]。但在落實戰略規劃時,由于各方尤其是當地居民對世界遺產政策的了解不足、缺乏溝通,導致部分戰略無法實施。可見遺產地社區的能力建設是推動可持續旅游的最終動力。
本文依托信息可視化分析軟件CiteSpace,對世界遺產與可持續旅游的文獻進行挖掘,提取國內外研究熱點及前沿動態。文獻來源包括:①國內外關于世界遺產、可持續發展理念的相關國際憲章、國際文件和著作;②國外期刊文獻選用美國信息情報研究所(ISI)下屬的Web of Science 核心合集數據庫作為國外文獻來源,對其進行主題檢索;③國內核心期刊文獻,以中國學術期刊網絡出版總庫為文獻來源。
(1)國外期刊文獻的檢索方法為:高級檢索中輸入TS=(sustainable tourism AND world heritage),搜索“1975-01—2022-01”時間段內的文獻,共得到585 篇有效文獻作為初始數據。
(2)國內期刊文獻檢索方法為:設定2022 年1 月為截止時間,先以“世界遺產”和“可持續旅游”為主題同時進行檢索,得到學術期刊、學位論文及會議論文共計56 篇;再以“世界遺產”“遺產旅游”“可持續”為主題同時檢索,得到中文文獻173 篇;兩項合并刪除重復文獻后,共得到中文文獻214 篇。
對國內外期刊文獻的年度發文量(圖1)進行比較,可得出以下結論。

圖1 國內外相關研究發文量
(1)國外在上世紀90 年代初期便開始提出對可持續旅游與世界遺產的融合探討[10];而直到21 世紀初,可持續旅游思想才出現在我國的世界遺產保護議題中[11]。
(2)自2010 年以來,國外文獻對于世界遺產可持續旅游的研究呈現快速上升趨勢,這與教科文組織和世界旅游組織在2010 年之后的廣泛合作密不可分;而中文期刊文獻的發文量則表明,國內對這一國際學術前沿熱點的轉變尚未引起足夠重視。
在CiteSpace 中,對國外文獻的關鍵詞進行詞頻分析以判斷一定時間內的研究熱點,并根據時序變化分析研究主題的演變[12](圖2)。世界遺產地的可持續旅游研究源于世界遺產地的可持續發展目標[10],可以說,可持續發展理論的推進為可持續旅游的研究奠定了理論基礎;且隨著時間的推移,研究的視角和內容趨向多元化,涉及文化、居民、社區、產業、遺產保護、健康等多方面。

圖2 國內外相關研究關鍵詞共現時間圖譜對比分析
對國內文獻的關鍵詞詞頻分析顯示,國內文獻的研究主題也在不斷發生變化,但僅在世界遺產地和可持續旅游的概念和理論探索方面出現集中熱點,關鍵詞詞匯類別的多元化也與國外文獻相差甚遠。這固然與采用CiteSpace 分析中文數據庫的局限性有一定關系[13],但也體現出國內文獻在該領域的研究視角、研究內容及研究方法與國外文獻尚有一定差距。
可持續旅游規劃與管理是《公約》未來發展最緊迫的挑戰之一。因其力求消除不確定因素,并強調科學和技術在應對危機中的作用,管理對于解決諸如可持續發展目標等復雜問題具有重要意義[14]。在關于可持續旅游的研究中,Job 等[15]通過對229處世界自然遺產規劃和監控方式的研究,提出UNESCO 應強制所有世界遺產地制定可持續旅游的管理規劃;Schmutz 等[16]根據1980—2010 年間世界遺產委員會的811 份評價報告分析,提出可持續旅游管理應成為遺產現場評估的重要因素;Landorf[17]通過對英國6 處世界遺產的管理和規劃分析,提出可持續遺產旅游的關鍵在于長期和整體的規劃過程,以及多方利益相關者的參與;Hall[18]通過對《2030 年可持續發展議程》(A/RES/70/1)和可持續旅游理論的分析,提出將管理生態學作為推動可持續旅游發展的可能工具。
在上述國外期刊文獻的數據庫內,對2011—2021 年間以世界遺產地社區作為具體案例研究的論文進行梳理(表1),發現基于世界遺產地的案例研究側重旅游效率評估、遺產管理、社區參與、居民感知、遺產經濟等領域。

表1 基于世界遺產地社區實證研究的可持續旅游英文文獻(2011—2021 年)
2007 年,第31 屆世界遺產大會將“社區”列入世界遺產戰略目標[35],社區價值和社區能力建設成為遺產地可持續旅游研究的重要方向。
利益相關者理論是可持續旅游與遺產地社區相關議題出現最多的視角和方法。不少研究認為,利益相關者的參與是可持續旅游得以實現的重要組成,應成為旅游規劃過程的重要參與者[36];在《世界遺產地的旅游管理:一份世界遺產地管理者的實用手冊》中,曾明確指出利益相關者在遺產地旅游規劃和管理中的必要性[7];在《工作手冊》導則2“為積極的變化制定戰略”、導則4“當地社區和商業的參與”、導則5“與游客交流”、導則6“旅游基礎設施開發的管理”中,明確提出各項工作的推進建立在與主要利益相關方的充分交流上,包括游客、居民、產業、政府、特殊利益群體等[8]。
在可持續旅游的研究中,結合利益相關者理論,采用“社區要素—居民對遺產地感知—居民是否支持可持續旅游”的研究路徑,探討居民對保護地可持續旅游的支持及保護方案之間的關系[37-38],是當前國際研究的熱點領域。該路線基于大量的訪談和問卷調查,通過結構方程模型(structural modeling)等量化方法,分析社區因素在哪些層面、哪種程度來影響可持續旅游在世界遺產地的推動。例如,Nicholas 等[37]關于世界遺產地皮通山保護區的研究表明,社區依戀對居民支持可持續旅游的意愿直接相關;而Lee[39]用相同方法對臺西南慈姑濕地進行研究,發現社區依戀和社區參與對可持續旅游的利益感知顯著且直接相關。由此可知,就世界遺產地的語境而言,當前大多數文獻都側重于社區居民這一利益相關群體;而對于居民以外的管理、運營、分盈利機構等利益相關群體,主要以訪談為主,并基于管理學相關理論,提出世界遺產地可持續旅游和遺產保護管理的實施建議[40]。
此外,基于社會認同理論(social identity theory)的伊朗比索通世界遺產實證研究表明,社區依戀、社區參與和感知對該地區可持續旅游的發展具有重要的積極影響[26];而基于社會困境理論(social dilemma theory)的調查,則發現居民對可持續旅游的支持受到集體效應和短期效應的顯著影響,承認居民在可持續行為中的情感困境能鼓勵公眾積極參與遺產保護[41];部分學者甚至將可持續旅游理論與社區旅游理論相結合,提出綜合性、多層級的可持續社區旅游(sustainable community-based tourism)理論框架[42]。
總體來看,國外文獻在世界遺產與可持續旅游的融合研究中呈現出以下特點。
(1)研究脈絡呈現突出的時代特征和地域限制。自上世紀90 年代以來,國外學者已在世界遺產地領域推行可持續旅游的方法;但基于OUV 認知和保護管理的可持續旅游研究,則源自2010 年以來UNESCO在WH+ST 項目的推進和發展;而在可持續旅游和世界遺產地的交叉領域中,尚未形成系統性的理論與研究方法。在具體的案例研究中(表1),或是基于地理分布、規劃方法、管理視角的某一地區的多案例比較研究(如英國文化遺產、意大利南部、中國世界遺產分布等),又或是在其作為世界遺產周期中相對早期階段進行的利益相關者分析研究(如皮通山保護區、開平碉樓等),研究結論存在一定的限制性(如社區居民尚未感知到旅游業帶來的負面作用等)。
(2)研究議題的演進轉向多元主題。可持續旅游的英文文獻在遺產地管理與經營、遺產地社區參與保護和旅游發展方面,結合管理學、生態學、社會學等方法進行了深入探討。但整體而言,缺乏系統性的理論與方法研究,尤其是基于OUV 認知與保護的遺產地旅游。UNESCO 頒布的《工作手冊》和WH+ST 試點項目提供了大量可持續旅游在世界遺產地開展的實踐,但基于遺產價值的保護與管理、遺產地社區參與遺產保護和旅游發展的理論與方法仍有待進一步探索。
(3)研究方法的實證取向鮮明。世界遺產地與可持續旅游的研究從最初的理論探索、描述和分析現象為主,逐步發展到實地調研、統計與計量分析的綜合應用。反映在遺產地社區發展與遺產保護領域,近幾年尤其偏愛以結構方程模型、認知地圖等量化研究方法,明確各因子對社區參與、管理經營的影響。可見在研究方法上,有較大的突破和創新。
中國是世界遺產大國,也是世界遺產旅游大國[43]。我國對世界遺產的旅游研究圍繞世界遺產開發、世界遺產保護與可持續發展、世界遺產經營管理及世界遺產旅游者行為感知等4個方面開展[44]。其中,對世界遺產的可持續發展研究已有較為全面和廣泛的研究[45];另外,從旅游學角度,對遺產旅游研究領域的成果也進行了系統的梳理和歸納[46-47]。盡管中國的遺產旅游研究呈現出強烈的世界遺產偏好[48],但世界遺產的可持續旅游研究在深度與廣度上,仍與國外有較大差異。
近年來,我國對WH+ST 框架下的世界遺產可持續旅游開展了相關示范項目和研究課題。例如,由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亞太地區世界遺產培訓與研究中心(上海)主辦的第一期“世界遺產與可持續旅游”中國試點項目(2015—2020 年)武陵源風景名勝區[6]和土司遺址(海龍屯)[49],已經取得了重要的示范成果和國內外影響。在新冠疫情危機暴露出旅游系統脆弱性的背景下,第二期中國試點項目(2021—2025年)也于2021 年開始啟動。這將為我國世界遺產保護與可持續旅游發展戰略在國際理論、方法和框架中貢獻中國價值[50]。
本文通過對國內外世界遺產與可持續旅游的研究文獻進行回顧和分析,系統總結了可持續旅游方法在世界遺產保護領域的發展歷程、研究視角、內容及方法特點,尤其是遺產地社區能力建設參與遺產保護的途徑與方法,以期為我國遺產地社區的建設及世界遺產可持續旅游的研究提供參考和借鑒。
世界遺產地的可持續旅游應包括雙重目標,即:保護世界遺產突出普遍價值(OUV),同時確保旅游業為當地社區的可持續發展做出貢獻。在各國的WH+ST 試點項目中,對第一重目標都有系統性的梳理、分析和再認知,即世界遺產地OUV 的基礎研究和世界遺產地利益相關者對OUV的認知兩個方面已有較為系統和成熟的研究方法;但對第二重目標,即世界遺產OUV 保護管理、世界遺產地作為旅游目的地的經營與管理、世界遺產地社區參與OUV 保護及旅游發展,這3 個方面仍有待進一步的理論探討和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