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天挺西南聯大時期的詩詞交游及其學術活動考察"/>
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劉火雄
西南聯大時期,陳寅恪、吳宓、朱自清、魏建功、浦江清、蕭滌非等學人均進行過舊體詩詞創作,相互之間時有唱和。在北京大學教授陳平原看來,“這些詩作不僅僅記錄下當事人在特定歲月的艱辛生活,更是那個時代中國讀書人的心靈史。因此,不純然是文學問題,更多地牽涉中國的政治、思想、教育、文化等,值得今人仔細品鑒”[1]。結合日記、詩作等文獻,夏中義、余英時、余斌等學者對陳寅恪等同代學人“集體心史”也有過精審考論。[2]在西南聯大學人群體中,鄭天挺(字毅生)與陳雪屏、羅庸、羅常培、魏建功等人的舊體詩詞交游活動同樣頗為密集,這方面的研究卻略顯滯后。
1937年“七七事變”后,華北重鎮北平、天津相繼淪陷。私立南開大學遭日軍轟炸,化為焦土。國立北京大學、國立清華大學也被日軍侵占。國民政府教育部責成三校南遷長沙,并于當年11月聯合組建了“國立長沙臨時大學”。因北大校長蔣夢麟等負責人均已南下參加“廬山會議”,擔任北大秘書長之職的鄭天挺留守北平,苦撐學校危局,“他除去支應敵寇漢奸的壓迫外還得籌劃員工的生活、校產的保管和教授們的安全”[3]。在妥善處理好學子離校等事宜后,鄭天挺等同人決計南下。行前,書畫家溥伒、民法學家李祖蔭諸師友相互題詩贈畫留念;北大教授羅庸手書《滿江紅》詞,以“待從頭、收拾舊山河”共勉;賀麟有感于宋時南渡之禍復演于今日,“謹錄朱文公感事詩二首志別,且寓他日北旋之望云爾”[4]。朱熹曾在“感事”主題組詩中多次論及“胡馬窺江”時的情景和心境:“聞說淮南路,胡塵滿眼黃”“共惜山河固,同嗟歲月侵”“借箸思人杰,催鋒屬少年”[5]……鄭天挺南行先轉道天津,由此開啟他投荒萬里的“湘行記”:“11月17日晨,天氣寒冷。我離開了五個幼兒,只身與羅常培、魏建功等教授同車赴天津。到津后,大家住六國飯店,這是北大、清華南下的交通站。”[6]
鄭天挺一行乘輪直到香港才泊岸,然后坐船抵梧州,取道貴縣、柳州、桂林,由公路進入湖南。但很快南京淪陷、兵鋒西指,1938年2月,“國立長沙臨時大學”被迫西遷昆明,不久改稱“國立西南聯合大學”(以下簡稱“西南聯大”),并在地處滇南的蒙自縣城籌設了分校。西南聯大整體校務由常務委員會及其下設的總務處、教務處、建設處(后撤銷另設訓導處)負責。1940年初,鄭天挺受邀出任西南聯大總務長一職,參與學校行政管理工作。鄭天挺此次南下,本來決意讀書治學,不想因行政事務過多分心,但經梅貽琦、蔣夢麟等人勸勉,最終受命。楊振聲、馮友蘭等人為了敦請鄭天挺出山,專程登門并留條“斯人不出,如蒼生何”,可見期許之深。西南聯大總務長之職,此后一直由鄭天挺兼任,直至1946年北大、清華、南開北返復校。
以治明清史知名的鄭天挺,總管西南聯大錢糧分發等“后勤”,同時兼任歷史系教授之職,堅持開展教學科研工作。據當年在西南聯大求學的任繼愈回憶,“老師們中,天天在12點以后才熄燈的只有兩位,一位是湯用彤先生,一位是鄭毅生先生”[7]。盡管事務繁忙,鄭天挺依然“笳吹弦誦在春城”。在日記中,鄭天挺多次記述了與羅庸、陳雪屏等同好以猜詩謎為娛的活動。1939年2月19日(陰歷正月初一),鄭天挺在羅庸寓所共進晚餐,飯后與陳雪屏等同猜詩謎數十則,“余頗有所獲”,“十二時歸”[8]。同年5月3日,鄭天挺與陳雪屏一同慶祝羅庸四十歲生日,晚飯后,眾人又以猜詩謎為戲,魏建功等人參與,“余中頗多”,“十一時歸”[9]。
猜詩謎有“押詩條”“開詩謎”等類似稱呼,實則為選字(詞)填句游戲。編制詩謎的人事先將詩句(多為五言或七言)分別寫在紙條上,每條各空出一兩個字詞(常以“○”“□”圖案替代),然后提供五個頗具迷惑性的備選項供參加者選取,猜對者贏,反之則輸,通常會有一定“賭注”,這多為文人雅士茶余飯后助興之樂。想要詩謎活動具有一定競技性,編制者會著意避開一些名家名句,免得對方一猜即中,那無異于“送錢給人”,以致俗語戲稱“大爺有錢(才)開杜甫”。
公干之余,尤其是每逢除夕、春節前后,鄭天挺等往往有猜詩謎游戲,多持續至午夜方盡興歸去。1942年2月8日(陰歷十二月二十三日),鄭天挺在日記中寫道:“上午在家編詩謎,欲以為除夕之歡也。”[10]緊接而來過年,魏建功、陳雪屏、孫毓棠、邵循正等人在鄭天挺處聚餐,飯后大家“作詩謎之戲”,鄭天挺擬了十八條詩謎,其中包括:

鄭天挺所編制的詩謎中,備選項于平仄而言都通,于句意也相合(其下加著重號者為本字),因此參加者具體該如何選字填詞,頗考驗博聞強識能力和古典詩詞功底,否則基本只能靠“蒙”。此次猜詩謎,鄭天挺稱“得意外之勝,非始料也”,“全計之共勝六十余元,雪屏亦出二十條,建功十條,心恒(即邵循正)三十條,余惟于雪屏諸條中中數條。午夜一時,詩謎猜畢,改作二十一點之戲,竟達旦”[12]。除猜詩謎外,鄭天挺記述了他與西南聯大同人不時以“番葉子戲(撲克)”“打麻將”“擲升官圖”為樂,或看戲觀影消遣。鄭天挺對于自己“玩物喪志”的情形時有反省,他在日記中自責:“飯后作西洋葉子戲,竟夜,可謂荒唐之至。”[13]
西南聯大時期,一方面烽火連天,師生經常“跑警報”,以避日軍轟炸;一方面弦歌遍地,師生們感時傷世,經常吟詠唱和。正如馮友蘭在南岳拜謁紀念朱熹、張栻論學的二賢祠時賦詩“非只懷公傷往跡,親知南渡事堪哀”[14];潘光旦則“廢時失事是吟哦,庭訓昭垂信不磨”[15];陳寅恪一度感慨“南渡自應思往事,北歸端恐待來生”[16];曾在西南聯大執教后轉任云南大學的劉文典有句“故國飄零事已非,江山蕭瑟意多違”[17]。吳宓、聞一多、朱自清、馮至、卞之琳等人同樣不時以詩詞寄懷,中國“興觀群怨”的詩學傳統可謂浴火重生。以“聯大三星”穆旦、鄭敏、杜運燮為代表的西南聯大校園詩人群體后來相繼崛起,南湖詩社、新詩社、冬青文藝社等社團都舉辦過詩會、朗誦會文藝活動。鄭天挺對西南聯大同人的詩詞雅好和家國情懷有所留意,只是旨趣有別:“自國難日急,學者好讀遺民詩文,余則主讀中興名臣集,以為遺民詩文固可以激勵正氣,而中興名臣之所作,于激勵正氣外,兼可以振發信心。”[18]
鄭天挺堅信抗戰必勝,曾有詩云“海天急鼓收京近,為結西山紅葉期”[19],他還將“豪放派”詞人辛棄疾的《稼軒詞》當作案頭讀物。頗為巧合的是,鄭天挺41歲生日在西南聯大度過,羅常培等前來拜壽,以一把題寫了辛棄疾詞作《水龍吟·甲辰歲壽韓南澗尚書》的扇子為贈。鄭天挺感言,“余最喜此詞‘算平戎萬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君知否?況有文章山斗’數語。”[20]辛棄疾原詞中,尚有“待他年整頓,乾坤事了,為先生壽”等言,無論借此隱喻時局,還是表達祝壽祈愿,均為相宜。此外,鄭天挺曾同梅貽琦一道拜訪過沈兼士、沈尹默兄弟。沈尹默潑墨揮毫,題寫了他的詞作分贈,鄭天挺得《西江月》一首,中有“豪興差同海岳,寫成十萬麻箋”,“老去幾莖白發,換來詩句千篇”等句[21]。
誠然,希冀“復興”的鄭天挺心憂家國之余,不免顧影自憐,暗傷身世。1938年2月6日(農歷正月初七),這一天為鄭天挺夫人周俽(字稚眉)去世一周年紀念日。他對亡妻“思之黯然,熱淚欲出”,于是閉門謝客,“竟日未出,扃戶獨坐”,為之神傷;羅常培、羅庸、魏建功往返三次,想邀請鄭天挺到校外一起小聚,散散心,均被他推辭了,“諸友見愛之深,使人感念”;當天晚上,羅庸又來邀請鄭天挺聚談,并示以近來詩作,中言“親舍空云海,家書匿姓名。戈聲驚獨夜,萬馬正東征”[22]。鄭天挺自稱最喜歡“家書匿姓名”一句,這或許正道出了他牽念家人而“無可告語”的心曲。
鄭天挺6歲失怙,7歲失恃,早經喪亂,其后被寄養在姨母家,由表兄張耀曾、張輝曾輔導教育。因姨父母同樣早亡,他由表舅梁濟監護,梁漱溟為其表兄。鄭天挺與周俽雖是奉“父母之命”訂親成婚,但倆人素來感情極好,從未吵過嘴。周俽因難產、手術失敗病逝于北京德國醫院時,尚不滿40歲,遺留下5位未成年的子女,最小者年僅3歲。自幼缺少天倫之樂的鄭天挺為此痛苦萬分,以致一度只能依靠念誦《金剛經》以悼念逝者,消解心中的煩悶。后來不少好友多次勸鄭天挺續弦,均被他婉拒。入滇前逗留桂林時,鄭天挺專程到龍隱巖抄錄北宋詩人李師中的摩崖石刻,諸如“出岫白云猶繚繞,離群飛鳥尚悲鳴。四年人去寧無恨,況是梅花滿樹時”[23],頗有幾分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之意。因為離家別子的鄭天挺,此時恰似離群飛鳥,而亡妻周俽生前尤愛梅花。后來為紀念亡妻冥壽,鄭天挺專門在商務印書館購買梅譜畫冊《百梅集》。另據鄭天挺1938年3月28日日記追述,昨夜他夢到自己因為晚歸沒能及時告知家人會回家吃晚飯,妻子周俽于是重新準備飲食,“俄而覺,凄然不寐”,為此他于枕上作了一首詩,“晨視,失黏不存”[24],具體內容不得而知。
西南聯大期間,鄭天挺詩興較濃,或借景抒情,或撫今追昔,新作較多,頗具“學人之詩”的風采。1939年1月24日傍晚,鄭天挺下班出校緩步歸寓,途中眼見西山染黛、落照飛紅,心生歡喜,于是口占一絕:“掩黛西山別有情,含暉如飲復如傾。勝因村外歸來晚,閑踏清畦看綺明。”[25]當年9月15日,他因飲濃茶過多,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思及三十年來百無一成,徒賴師友獎掖,致僭清位”,最后枕上得一絕:“讀書學劍兩無成,浪得浮生才士名。四十已來應不惑,好從中道覓中行。”[26]另有一晚,鄭天挺同樣因飲茶過多,口干舌燥,無法安枕,乃至有發燒畏寒的體感,不想他竟然于煩躁中接連創作了兩首五言律詩,“得句甚速”,其中留句:“張燈藥鐺見,不敢憶家人”[27],仍作家國之思。抗戰后期,物價飆升,迫于生計,鄭天挺與楊振聲、羅常培、羅庸、陳雪屏、聞一多、馮友蘭、唐蘭、游國恩、沈從文等12人發布了《詩文書鐫聯合潤例》,其中“詩直”欄寫道:“喜壽頌祝一千元”,“哀挽八百元”,“題詠三千元(詩以五律及八韻以內古詩為限,七律及詞加倍)”[28],當時100元大約可購買5斤米。
不過,鄭天挺詩興濃厚,才情有時卻略顯不濟,他的日記中“作詩不成”類似記述頗多。1938年9月6日在香港乘船前往汕頭時,鄭天挺與百余名扶老攜幼的旅客(多為江浙人)同行,聽聞他們談說逃難之苦,“不禁黯然”,“臥榻上悄然以聽,惻然以思,作《挈家行》詩未成”[29]。鄭天挺與周俽結婚周年紀念日之際,他“緬懷往事,不勝歔欷”,又“作詩未成”[30]。有時得到兒女家書或記起他們的生日,鄭天挺不由得想念北平,但“枕上思句未得”,“檢舊篋得去歲未完詩稿,意尤惆悵”[31]。1942年10月10日,鄭天挺“一日未嘗開卷,雜思紛至”,吟得佳句“萬里孤征心許國,頻年多夢意憐兒”,可惜“未能成篇”[32]。
平日人情往來,鄭天挺常借詩詞助興,只是依舊“原創”頗難。西南聯大同人沈肅文、胡兆煥60歲生日快要到來前,鄭天挺原本擬填詞祝壽,結果“力有不逮”,最后仿寫了辛棄疾的《水龍吟》(“用稼軒甲辰壽南澗韻”)為賀,其中寫道:“我慚諸葛,西來幸共,偉度奔走。滿地干戈,勞形案牘,未遑歌酒。待他時掃蕩,妖氛凈后,祝千秋壽”[33]。無論在北大還是西南聯大,鄭天挺多方操持奔走,任勞任怨,因此有“諸葛武侯”之譽。無獨有偶,1943年,為慶祝“學長”徐紹榖喬遷之喜,鄭天挺本想從唐詩中集句成篇,結果“夜作律詩未成,以集句更難也”,后來詩成脫稿,“已夜深二時矣”:“崇堂敷百雉,鴻業潤三滇。淑氣縈芳館,青嵐耀彩椽……”對于熬夜寫出來的作品,鄭天挺似乎并不滿意,自稱“全篇堆砌,毫無意境”[34]。
1944年7月30日,鄭天挺與蔣夢麟、羅常培等同游大理圣應峰,面對湖山勝景,他嘆為觀止卻只能感慨:“惜余無徐霞客之文筆、韓昌黎之詩句,不能狀況之也。”[35]在大理期間,鄭天挺與同事、友人訪山拜水,遇名勝古跡、寺廟祠堂,喜歡評論詩詞楹聯。1944年8月15日,鄭天挺等同游感通寺,他在日記中抄錄了不少楹聯,其中寫道:“無所感,無所感,亦無所感,萬感都歸戒定慧;何以通,何以通,亦無所通,一通了澈去來今。”[36]在鄭天挺看來,此聯并不佳,本屬舊聯,“民國十五年重書者”,倒是方丈室“松韻樓”的木刻草書聯頗和心意:寺古松森,西南覽勝無雙地;馬嘶花放,蒼洱馳名第一山。他認為“馬嘶花放”四字“極奇詭之致,必出名手”[37],但結句流于平常。在日記中,鄭天挺另記述了一段有關懸征楹聯的掌故,上聯為“四川成都重慶新中國”,后有新疆文人以軍政要人的名字對出“介石居正應欽盛世才”,當時主政新疆的盛世才為此“大喜,酬以百金云”[38]。
逢婚喪嫁娶等紅白喜事,鄭天挺有時會親擬楹聯。慶祝魏澤馨、張鵲梅喜結連理時,鄭天挺委托劉晉年代寫一聯:“桃李春風見意趣,珊瑚玉樹交枝柯。”[39]劉晉年來自南開算學系,幼承家學,精通書法,只是鄭天挺感到自己所擬的賀聯下聯成句,上聯則亂湊。鄭天挺曾與羅常培、劉晉年聚談。劉晉年作了一聯戲稱羅常培是“人大名大肝氣大,客多信多煙絲多”,鄭天挺辯稱“君可謂徒攤惡名也”,并提出以“徒攤惡名”為橫批,三人為此“相與大笑”[40]。好友之間作對子相互揶揄,倒也自得其樂。
抗戰時期,鄭天挺的表兄張耀曾病逝于上海,他專程赴滬協助處理喪葬事宜。張耀曾為民國時期知名法學家,曾任中華民國北京政府司法總長等職,參與過《中華民國臨時約法》《天壇憲法草案》起草,后移居滬上,從事律師工作。鄭天挺早年在北平時,與張耀曾同游香山,見山巔有“梯云山館”,于是作《梯云詩》,有“館高人莫見,空望雰與雯”之句。鄭天挺為表兄寫了《象贊》,稱他“出總司法,視民如傷”;其挽聯寫道:“廿載追隨,親同骨肉,義兼師長,誨迪提攜無遺力;萬方多難,國喪楨梁,民失喉舌,扶持匡濟更何人”;鄭天挺后來用“四方烽鼓”替換原挽聯中的“萬方多難”一詞,并代擬一聯:“一代勛名昭簡冊,萬方多難痛斯人”[41],足見慎重之意。鄭天挺留意到,滬上名流悼別表兄的挽詩很多。曾任商務印書館編譯所所長等職的張元濟在挽詩中寫道:“良醫良相盡,此事最堪哀”[42],以“良醫良相”為喻稱道張耀曾從政、執業的德行操守。中華職業教育社主要創始人黃炎培詩云:“慘別成年隔里聞,夢邊兵火尚淞云。一齊伐我何愁九,三戶亡秦要善群。游子無家猶有國,丁年不櫛亦能軍。月村他日尋顏色,鐃吹聲中哭告君。”[43]其中“月村”為張耀曾舊居。鄭天挺在1938年10月4日的日記中寫道:“憂亂以來,士夫詩文多哀靡不振,任之(即黃炎培)此作頗有興亡氣,余甚賞之。”[44]鄭天挺旅滬期間,書法家馬敘倫前來拜訪,贈以手書近作。鄭天挺稱其“筆墨極精,詩亦言中有物”,如“燕南越北不堪行,到處笳聲與哭聲。今日正軍淝水上,晉朝社稷謝家兵”[45]。可見,抗戰軍興以來,“國破山河在”,鄭天挺等人慷慨悲歌,不失“剛毅堅卓”風骨。1945年8月10日晚,日本將求和、投降的消息傳出,街上已能聽到爆竹聲,鄭天挺深感“八年艱苦抗戰,上賴領導有堅忍之精神,下賴人民富敵愾同仇之意識,中賴友邦之協助,始有今日。喜極欲泣,念及處此時代,竟無絲毫之貢獻,尤自痛恨也”[46]。事實上,鄭天挺曾在西南聯大文史講演會所作《清代皇室之氏族與血系》報告,其中有駁斥“滿洲獨立論”內容,其民族大義可見一斑。
鄭天挺早年在北大研究所國學門(后改為文科研究所)求學,研究“中國文學音義起源考”,由錢玄同、陳垣等師長指導,受過專業訓練;并且曾從姚華受讀文章及金石文字;后來講授過“六朝文”,古典文學素養深厚。鄭天挺認為中國古代文史不分家,因此治“古史”的學人應該懂得一些音韻學和古典文學。閱讀《資治通鑒》時,他留意到該書詞藻的典雅,便著手摘錄自己喜愛的佳句妙語,擬編纂《通鑒屬辭》,“以為饋貧之糧云爾”[47]。鄭天挺寫過《清代考試的文字——八股文和試帖詩》等文章,論文《發羌之地望與對音》《〈隋書·西域傳〉附國之地望與對音》《關于徐一夔〈織工對〉》更可謂學科交叉研究的代表性成果。如鄭天挺結合《織工對》中有“日傭為錢二百緡”的工資記載,參照元末明初對于鈔幣、銅錢稱謂差異相關史料,即元末習慣用“緡”而明初多用“貫”等,進而認為“《織工對》用緡而沒用貫,正說明是在元末所寫而不是在明初”[48]。在庾信的詩文作品中,鄭天挺摘錄過關于北朝賜姓的記載,他從《儒林外史》中留意到南京刻書業的興盛,并結合《紅樓夢》來研究清代歷史問題。在鄭天挺看來,盡管小說中的人物、情節等描寫可能虛構,但對應的社會現象離不開作者的現實觀察,可以作為研究的參證。
西南聯大時期逛書店、書攤時,鄭天挺對詩文作品有所關注。他購來《唐詩三百首》及新出與時局有關的書,“備床頭諷詠破悶”[49]。鄭天挺曾在書攤購得明代王元翰所著《凝翠集》:“應有五冊,疏草、尺牘、文集、詩集、墓志各一卷,今闕墓志。索價五十元,以三十元得之”[50]。根據日記記述,鄭天挺閱覽過《李義山集》《王臨川集》《越縵堂日記》《吳梅村集》《桃花扇》等作品;涉獵過明代宋濂、劉基、解縉等人的詩文集,如《鑾坡集》《翰苑別集》《誠意伯文集》《解文毅公集》,對錢謙益的《初學集》,“高讀其七言近體”[51];他從陳岱孫處借閱過陳寶琛所著《滄趣樓詩集》,供飯后臥讀。1942年7月9日,鄭天挺與陳雪屏等先是“共猜詩謎”,“晚飯后趙俊來問作舊詩法,遂取《樊川集》指示之,九時乃去”[52]。無論在治學還是日常生活方面,西南聯大諸多學人“文史”結合,尤好風雅,如錢穆寫作《國史大綱》期間,便時常吟詠陶淵明的詩文作品。
鄭天挺的詩詞旨趣,并非只為怡情遣興,同時與教學、科研聯系在一起,同樣注重“詩史互證”。西南聯大時期,他曾檢閱《全唐詩》,想從中查詢與金城公主相關的“適藩詩”;考察中晚唐募兵制度時,援引白居易的《新豐折臂翁》為佐證;讀了小說《花月痕》之后,鄭天挺認為:“文字尚佳,惟詩詞酒令過多,此文人結習,所寫內容悉無史實……”[53]有一次從謝國楨手頭看到一卷《宣南吟社圖》,鄭天挺當即借去,以便考證一下林則徐當年有沒有參與該詩社的活動。20世紀50年代初期,有人曾揶揄陳寅恪“在研究楊貴妃入宮前是否為處女”。鄭天挺先是“心疑寅老何能‘閑逸至此’”,隨即借來陳寅恪所著《元白詩箋證稿》一書,并研讀其中的《長恨歌》等篇目。在鄭天挺看來,在這篇兩三萬字的論文中,談楊貴妃入宮的篇幅約三千字,還涉及其他事項的考證,所有“不應舉此為病”,并且“書中考證社會生活及工業技術尤精,更不應抹煞其工(功)力也”[54]。為了打好史學研究基礎,鄭天挺有意引導學子多讀《詩經》《孟子》《史記》等經典。南開大學歷史學教授陳生璽早年聽過鄭天挺授課,據他回憶,老師講解歷史時,會穿插一些詩文來相互印證,以加深大家的理解。如為了闡述明太祖朱元璋空門禮佛、投軍起兵前落魄無依的情形,鄭天挺以《御制皇陵碑》為證,其中寫道:“居未兩月,寺主封倉,眾各為計”,“我何作為,百無所長。依親自辱,仰天茫茫……”[55]鄭天挺所作《〈齋集〉稿本》一文,則對作者清代張穆的詩文作品進行了校勘。后來,為了說明讀書的重要性,鄭天挺還以陶淵明《贈羊長史》詩“得知千載外,正賴古人書”為勉。
1945年11月返回北平后,鄭天挺在負責北大復校工作的同時,與蟄園律社、延秋詞社成員楊秀先、黃公渚、黃君坦等組織了消寒會(甲會),又與溥伒等組成消寒會(乙會),陳雪屏、張伯駒、啟功、王世襄等人士時有赴會。他們要么猜詩謎、作對子,要么各自攜帶石章舊墨、詩書字畫等前來助興,品賞之余,抓鬮互贈隨身之物,以通有無。1946年1月6日,消寒乙會第二次雅集舉行,余嘉錫攜自書隸字條幅一楨、銀幣一元,沈兼士攜玻璃版印王羲之帖一卷,溥伒帶來自畫墨筆山水一幅,啟功除準備了自畫墨筆斗方一幅外,另有石印汲古閣圖二紙、大筆一支,張柱中出胡開文墨四丸,張北靈帶來一個瓷瓶,陳雪屏出墨一丸、冊頁一冊,鄭天挺出道光年間的墨一丸,諸如此類,不一而足。飯后,眾人抓鬮,鄭天挺得到了溥伒的畫作,陳雪屏則得到了鄭天挺的墨。他們還作“神仙對”,陳雪屏出“金風一夕到遼西”,鄭天挺以“時雨數春滋孟夏”為對,并認為張柱中所對“新月半窗移枕外”最佳,自己則僅僅“勉成文理”[56]。從“消寒會”中也可看出,鄭天挺對古墨收藏頗有興致,1946年2月1日,他花費4000元從韻珍齋購得乾隆御制詠墨詩墨“磨盡思王才八斗”一笏。
消寒甲會、消寒乙會各有九集。據張伯駒回憶,同好雅集并不以輸贏為意,猜詩謎獲勝的人不把贏錢拿走,而是交給輸了的人代管,“為次日聚飲之費”[57]。消寒乙會最后雅集于王世襄所居芳嘉園。令鄭天挺頗為感慨的是,從未缺席集會的人,只有他和陳雪屏、余嘉錫三人而已,“馀子或以事,或以病,或以限于攜品,有半途而退者,有中間加入者,有時缺時到者,天下事之難,于此可見”[58]。
北大1948年迎來50周年校慶之際,學生自治會以全體學生名義向鄭天挺贈送錦旗,稱贊他為“北大舵手”。1949年革故鼎新之際,與胡適等人曾過從甚密的鄭天挺,最終作出了留在北平的抉擇。1952年高校院系調整后,鄭天挺“奉調”南開大學,歷任中國史教研組主任、歷史系主任、副校長等職。與鄭天挺一同到南開的,還有他的清華好友雷海宗,后者出任南開世界史教研室主任。此后近三十年,鄭天挺再度與南開大學結下不解之緣,其間,他一度在中華書局參與《明史》點校工作。從已公布的資料來看,鄭天挺晚年的詩詞活動似乎不及西南聯大時期豐富。1980年10月17日,杖朝之年的鄭天挺加入中國共產黨。據其哲嗣鄭克晟回憶,“父親光榮地加入黨組織后,曾賦詩抒懷,表達了他晚年的雄心壯志。詩云:‘真理卅年潛志求,喜從今日得登樓。堅持四化蠲私有,弦佩終身誓不休’。”[59]1981年12月20日,82歲的鄭天挺因感冒于天津遽歸道山。《人民日報》隨后轉發新華社發出的訃告,稱他執教60年來,“為國家培養造就了許多史學人才”,“給史學教育和研究留下了珍貴遺產”[60]。弟子王德昭在追憶鄭天挺的文章里,特別選取了明代王陽明的詩句“鏗然舍瑟春風里”為題,記下師生情誼的一抹流風遺韻。
[1]陳平原《豈止詩句記飄蓬——抗戰中西南聯大教授的舊體詩作》[J],《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6期。
[2]相關研究詳見夏中義《百年舊詩人文血脈》[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余英時《陳寅恪晚年詩文釋證》[M],臺北:東大圖書公司,2012年版;余斌《西南聯大的背影》[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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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10][11][12][13][18][19][20][21][22][23][24][25][26][27][29][30][31][32][33][34][35][36][37][38][39][40][41][42][43][44][45][46][47][49][50][51][52][53][56][58]鄭天挺著,俞國林點校《鄭天挺西南聯大日記》[M],北京:中華書局,2018年版,第133-134頁,第149-150頁,第513頁,第516-517頁,第517頁,第270頁,第18頁,第1196頁,第179頁,第1097-1098頁,第17頁,第25頁,第44頁,第127頁,第187頁,第637-638頁,第89頁,第192頁,第287頁,第617頁,第301頁,第656-657頁,第878頁,第911頁,第911-912頁,第814頁,第986頁,第841頁,第94頁,第95頁,第96頁,第96頁,第105頁,第1079頁,第17頁,第46頁,第560頁,第535頁,第577頁,第717頁,第1128頁,第114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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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陳生璽《“仰之彌高,鉆之彌堅”——鄭天挺先生南開教席述略》[A],《明清易代史獨見(增訂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316頁。
[57]張伯駒《張伯駒集(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536頁。
[60]新華社《著名歷史學家鄭天挺教授逝世遺言不舉行遺體告別儀式和追悼會》[N],《人民日報》1981年12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