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 閔
看你降落, 像一片
來晚的烏云。 四周低垂的草木
包圍了同樣低垂的我
你的羽翼上, 過量的雨水在滴答
過路人走過身后, 還撐著
不肯收起的雨傘。 當你瞥向我——
轉而又呆呆地望著天空
人間的不適, 從沒有如此強烈過
四年前我在火車站的廣場
看月亮。 你靠著欄桿
抽女士香煙
大風卷起路邊的落葉
穿過我們中間, 又飛到天上
在那個理想國崩壞的夜晚
一切都這樣突然地消失
后來, 我無數次地登上火車
幻覺到崩塌的墻壁依次站了起來
可這么多年過去
天空中的月亮還是緊跟著
仿佛是你的槍口, 還沒有原諒我
聞著灰燼的昨天, 用它的氣味連接今天
就像融身于白色隊伍
把一個人的家, 與墓碑的村落相連
只愛看那雪中的戲伶, 需要人們
排著隊去死, 才不會錯過下雪的一夜
只想聽她一曲唱罷, 恍若失憶
低頭看著自己的裝束
九月驅趕夏日, 徹夜不眠地
吹來風
吹我若隱若現的困倦
我的睡眠是一枚漫游的小行星, 橢圓形軌跡
靠近我又遠離我
我明亮的知覺
感到一片漆黑的窗外樹影搖晃
窗外的時間與房里的時間并不一致
像記憶的全貌與想要追尋的那段記憶之間
總存在偏差
我再次想起
夏日是一條閃光的河流, 我流逝的已經足夠多了
但什么都沒有得到
只有氣味, 夏日的氣味正在九月
揮發著余溫
像烘干一座潮濕的森林, 使往日變得迷離
我入夢
走那條去往森林深處的小路去入夢
但……風吹響窗戶, 像合上了一本畫冊
我怎么變成了那風景中缺失的人物, 看見樹葉
飄過窗外
告訴我, 我怎么還醒著
那一道貫穿南北的道路
成排的楊樹和偏轉的陽光
構建了村落的穹頂
隔世的田野, 貧瘠過也茂盛過的家園
霧氣在一座電塔上攀援, 籠罩了朦朧的鳥群
我再次回來。 為了
見證它們如何把羽毛偷換成黑色
田野滋生著青苔, 像覆蓋在心頭的期望
我要牢牢記住這沿路銀白的樹皮、 閃耀的斑點
我曾在這里得到一個可堪解構的名字
我不能失憶
炭塊聚成火焰。 我們的心
某一瞬也變成藍色
窗外在下雪, 像睡夢里的片片囈語
落在平整而堅硬的院子
當聚會結束, 朋友們走出了院子
我獨自靠在爐火邊, 緩解著漫長交談過后的疲憊
他們在院門外停下, 對我喊著: 朋友, 明天見
隔在一道晾衣繩的兩端
最后對彼此揮了揮手。 晾衣繩
橫在院子的半空, 在飄過的雪粒中微微彎出一個弧度
我知道, 一夜過后
運氣好的雪才能留在這道繩上, 并且站成一排
我走進巷子
走進燈光打出的狹長陰影
我的背包空無一物
但在我的身后, 享有這夜里
唯一的光源
我看過同樣背著光走進黑暗的人
他沒有再回來。 只有輪廓
一直留在這個巷口
此刻。 我正在穿過他的身體
池塘積蓄著它的魚肉
在冬天, 獻給住在岸上的人
抽水機連夜工作
而冬天的水線比往常更加深沉
它攪擾我的睡夢, 拿走一個冬夜
應有的妄想
在二樓陽臺看著它的巨坑
像仰望另一重夜幕
認為黑暗可以填滿一切的人
已經看見嶄新的星空了
可那個巨坑仍以發動機與無盡的水流
說著看似見底的空虛
那是用黑色下沉黑色
空虛的人渾然不知自己的空虛
因此巡視者有明亮的手電
在岸上繞圈時
企圖撞見一條魚黑色的脊背
我們的城市, 立秋是寫在日歷上的謊言
即使證據確鑿也難以令人相信
誰嘗試從晚風中捕獲涼爽, 誰走到了運河邊
那里, 城市的一角跌進河水
但兇悍的熱氣, 游蕩在更多的地方
誰能忽視那遠遠可見的貨船的黑影
忽視一種正在形成波浪
當盲目的蝙蝠也開始越飛越低
軌跡掠過頭頂, 波光與建筑在貨船抵達時碎裂
誰將率先站起身
警示我們到更涼的地方去
湖水清涼。 有人死在你的懷抱中
年輕的身體沉底以后
你是夜的具象, 伸進去的手
已經不敢深入
而我和她在這里相愛, 愛到大雨瓢潑
湖水漫過了腳踝
現在, 我們也要談論赴死嗎
用紅色的嘴唇說墳墓, 死去的
理想的愛人
她像你一樣柔軟, 有著淋濕的身體
“跟我來吧,”
她說, “到湖的中央去。”
因為雪夜的風暴襲擊了房子
柵欄倒下, 院子遠遠飛走。 去尋找昨夜丟失的鹿
它撞見一片——
正在消解恐懼的松林。 在雪塊墜擊的
腹部, 黑樹枝折斷的傷口邊, 忽然閃現出人的蹤跡
擊倒它的, 臥室墻壁上丟失的獵槍
想終結雪夜的夢游者, 出門前仍不忘取下他的武器
我還能想起你的什么
破舊的鴨舌帽, 帽檐露出的幾片棉絮
夾克掛在椅背上, 陪著你整夜胡亂地囈語
那盞擰滅的臺燈和空酒杯, 已經是
失落的國度
夜風又穿過了窗戶的縫隙
一種早就被你掌握的語言還在持續著
圍坐的人們聽你醉酒說話
十一月的城市, 無論哪一座都像一個巨大的機器
輪胎駛過街道, 轉動, 經久不息
催動你開始講述
你的少年氣, 一張倉促的行程表
錯亂地涂畫成你的生平。 而我想起的事情
還包含了沒發生過的那些
我遺忘的天性, 你再也無法理解
語言就在你存在的證據消失以后
在我們交談過的詩歌
和蓋住了詩歌的塵土里面
假如沒有往日的風格和節奏
人們還能依據什么辨認出我們野心勃勃又故作淡泊的面目
我告訴他們, 我們曾坐在沙發上沒完沒了地
聊起這些年寫的詩句
在明亮的臺燈下
有那么一瞬, 驚訝于詞語與生俱來的生命力
像催紅面頰的酒意, 震顫著揮發在空氣中
我想起, 那種氣息
終有一天將會被更多人捕獲, 他們將目光
停留在你蓋住了面頰的鴨舌帽上
目睹你停住囈語的嘴唇。 臺燈熄滅
你放棄的雙手攤開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