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王亞
某年春天,得了些好茶,朋友從六安寄過來的明前瓜片。自己在家里美美受用了好些天之后,開始巴巴地琢磨著請三五好友來嘗,算一試新茶。為示審慎,也為著不糟污了好茶,早早就籌備上了。
先取水。家鄉的城邊有座山,長年飛瀑流泉,水好。于是,一個人拿了好幾個空飲料瓶,一壁兒看山一壁兒取水。水背回家后,本欲召集人,臨時被喚去做另一件事,竟全然忘了。兩天后,仍舊召人喝山泉水茶。燒了水泡了茶,茶一置口,就覺得水不滑軟,上好的六安瓜片味道全然不醇了,趕緊打住,朋友還訝異。
我滿懷歉意,說換水后你們再試吧。換了純凈水,大家對比之下才覺出確乎有些不同。山泉水被我背回來后,一直在密閉的飲料瓶里無法呼吸,而且窒息了好幾天,活生生封閉成死水,自然壞了。泡茶,清潔活水總是必要的,否則縱有好茶也枉然。
泡茶用水最妙似乎是梅花上的雪水,印象深刻的是《紅樓夢》櫳翠庵品茶一幕。雖然有劉姥姥這個母蝗蟲插科打諢、放屁拉屎在前后,如夏天漚在公共汽車將餿了的體氣里久了,總算中途到站可以呼吸些新鮮空氣一般。于大觀園來說,劉姥姥總是口味重了些。
櫳翠庵里喝的茶是老君眉,水是舊年蠲的雨水,已算不俗。
耳房吃的梯己茶更脫俗,寶玉一飲就覺得“輕浮無比”,黛玉也問:“這也是舊年的雨水?”卻不料得了妙玉一頓冷笑,一頓機鋒,全不留半點余地。我倒記住了梅花雪水的無比輕浮。
關于雪水,謝在杭有句話說:“惟雪水冬月藏之,入夏用乃絕佳。”想來,梅花本就高潔,雪亦潔凈,梅花上的雪收著,必是好水。梅花雪經冬儲藏后,是不是更脫了人煙氣,才輕浮如此呢?我不得而知。只是,想著那年只藏了兩天便“死了”的山泉水,不得不對妙玉這藏了五年的雪水,存了諸般疑竇。也想唇舌如劍反駁她一番,又怕唐突了曹雪芹老先生寫書時的嘔心瀝血,還是莫要吹毛求疵的好。我倒寧肯如賈寶玉《冬夜即事》里的“掃將新雪及時烹”一樣,新雪活火及時煎茶,吟詩詠曲,更唱迭和。
至少,雪水煎茶總算得一件雅事。
好水沏好茶,到底怎樣才能算好水呢?
陸羽《茶經》“五之煮”里說“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而且,就算是上好的山水也有講究,要取鐘乳石滴下或山崖中緩緩流下的泉水,不能用瀑布激流,也不能用流到山潭洼地的死水。江河中的水,要到人煙少的地方取,井水則須取用的人多的,才算活水。古人還將好水排名了,南零的中泠水及惠山的惠泉水位列榜首。
相比起這些看似高妙的理論,我倒贊同宋徽宗的說法:“水以輕清甘潔為美。”你想,他一個皇帝老兒,喝個茶要什么水沒有,可他卻說,中泠、惠山水即使好,也太遠了,還是取山泉水和常用井水為好。
也有比皇帝還講究的,妙玉的那一甕梅花雪就簡直小兒科了。此人是明代的閔汶水。
某次,張宗子造訪金陵閔宅,好不容易討得一杯茶喝,只覺得香氣逼人。這張岱本就是個茶癡,各種好茶都難過他口,這日竟也邊喝著邊不住叫絕。又問用的什么水,閔老子說是惠泉水。這就更奇了,惠泉在無錫,距南京好幾百里,在那個年代迢迢運輸就是一樁難事,更何況還得保了水不變質。
閔老子說出的運水技巧簡直讓人瞠目結舌了——汲水前先洗淘泉井,然后在靜夜里等候泉水新出。運水用的是甕,大概取陶器有氣孔,不致密閉,甕里還得鋪滿石子。無風時堅決不行船,因為人力晃動水遠不如風力來得自然。閔老子簡直就是將物理學運用到取水中了,這樣的汲取和運輸,不但還令水質繼續保持著活力,更讓本就清甘的惠泉升華了,與一般水自是不可同日而語。這樣也是水貴活。
老蘇就說:“活水還須活火烹。”他是自個兒直接站在江邊釣石上取最清的江水來烹茶。
這夜風清月朗,正宜烹茶。于是,背上甕負上瓢拿了勺拎了瓶,老蘇月夜臨江取水圖就描畫好了。即使取江水,也不能隨便找一地兒,江邊泥沙多人跡雜,水必不清潔。湍急處的水也不可取,動蕩太甚,想來性躁。得選一處既清且深的,才能保持水的活泛清甘。這寂靜避人處有一塊釣叟垂釣的石頭,正合立足,便開始汲水。
我簡直要對老蘇取水這一場景嫉妒了,不就是打點水嗎,干嗎連月亮也來湊興?“大瓢貯月歸春甕,小杓分江入夜瓶。”多好的句子!一瓢水一瓢月,春甕里得貯了多少枚月兒呀?與月一齊歸入甕的江水,一定更染了月的靈性,清凌凌活泛泛,甘淳無比。甕里水月貯滿,又使小杓將江水舀了倒進瓶里,以備烹茶。大瓢貯了月兒,小杓分了江水,也就是老蘇能將此等閑情小事寫得如此闊大捭闔吧?李太白雖更有浪漫夸張,但總缺了些生活情趣,在這點上不如老蘇遠矣。
水是江河活水,火也得活。所謂活火,是有焰方熾的炭火,火勢不能太大,也不可用文火慢熬。
最難在一個“烹”字。
火得有新焰,活火烹煎,先蓋上蓋子,等到稍有水聲,就揭開,才可以看出水的老嫩。第一沸稱“蟹眼”,第二沸為“松風”,水沸微濤就可以了,也有說要三沸的,只是斷不可嫩了或老了。如果壺釜才熱、水只一滾,就倒出,這時水氣未消,是為“嫩”。若水過三沸甚至十沸,就又失了湯性,謂之“老”。
“雪乳已翻煎處腳,松風忽作瀉時聲。”茶泛雪乳,翻作松風,老蘇的茶算是不老不嫩剛剛好,鮮馥適度。
古時茶色尚白,人們往往看茶湯的色澤是否鮮白,來辨別茶的優劣。純白者最佳,青白、灰白、黃白下之。而老蘇烹出的這種雪乳,就是極好的茶。雪乳恰浮上釜沿,松風忽作,茶便煎好了。
隔著時空,我渾然嗅到了老蘇煎茶的甘香。且上茶!
這會兒該吟一首盧仝的《七碗茶歌》了:“一碗喉吻潤,二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發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靈。七碗吃不得也,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
可老蘇卻寫枯腸、寫聽更,偏生不寫如何飲茶。前面汲水、舀水、活水、活火、煎茶,鋪陳得那樣流麗閑逸,居然來個草草結尾?
再一回味,實在是我太拙了。
彼時,老蘇被貶在儋州。
老蘇有一首自題詩,里面有兩句“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便是他一生貶謫的軌跡。臨了甚至還被發配到了儋州,也就是現在的海南島。那時的儋州,可不是旅游黃金島,在有宋一朝不殺士大夫的政策下,謫居蠻荒之地的儋州恐怕是僅次于死刑的刑罰了。一樣的際遇,換了旁人必成天愁思難抑。老蘇不一樣,他調笑著道:“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遠游。”
這才應該是老蘇,拿謫遷當遠游,居于荒城仍可以汲一江水貯一彎月籠一爐火,活水活火煎新茶,聽更聲。
已過幾番雨,前夜一聲雷。旗槍爭戰,建溪春色占先魁。采取枝頭雀舌,帶露和煙搗碎,結就紫云堆。輕動黃金碾,飛起綠塵埃。
老龍團,真鳳髓,點將來兔毫盞里,霎時滋味舌頭回。喚起青州從事,戰退睡魔百萬,夢不到陽臺。兩腋清風起,我欲上蓬萊。
老蘇這闋《水調歌頭》真真是寫了一場建茶茶事,采摘、制作、點茶、品茗,甚至各種茶器,都是泠泠的建溪風。
建溪由古至今都出好茶,陸羽在《茶經》中就說建州之茶“往往得之,其味極佳”。建茶先是制作研膏茶,后為蠟面茶,唐末已成貢品。至北宋,由于皇帝老子愛茶,茶事興盛,顧渚紫筍、陽羨茶、日鑄茶都名噪一時,建溪龍鳳團茶更是享譽于世,為宋室貢茶。
龍鳳團茶是一種蒸青團餅茶,樣子該與現在的普洱茶類似,只是茶餅上壓制了龍鳳紋飾。龍鳳團茶成名,得益于時任福建漕運使的丁謂,他監制的團茶八餅重一斤,茶上紋飾龍騰鳳翔,栩栩如生。據《畫墁錄》所記,“不過四十餅,專擬上供,雖近臣之家,徒聞而未嘗見”。
后來,蔡襄任福建轉運使,在丁謂的基礎上,進一步造出小龍鳳團茶。小團茶更是品質精絕了,大約二十餅重一斤,小小一餅卻值二兩黃金,可謂奇貨可居。宋仁宗每次到南郊祭拜天地之時,才賜中書省和樞密院各一餅,兩府各四人,共分一餅!歐陽修在朝為官二十多年也僅得賜茶一餅!就這樣,他們還“以為奇玩,不敢自試,有嘉客,出而傳玩”,可知貴重精妙之程度。連宋徽宗都在他自己的《大觀茶論》里驕傲地說:“采擇之精,制造之工,品第之勝,烹點之妙,莫不盛造其極。”
小小團茶,怕也只適宜大宋前期的奢華精致,用玉水注、黃金碾、細絹篩、兔毫盞細細來品,一盞建溪春徐徐貫入,幾闋詩詞緩緩吟來。
可惜的是,這樣精致婉約的好茶,于明代停造,工藝制法都已失傳,只在蘇軾、陸游、李清照們的詩詞里聊慰我們的恨憾,讀一闋詞,念一樣茶。
想著建茶時,還是老蘇的這闋最堪讀,上闋著眼于茶,下闋專門來品,既識了茶又回了味。
“已過幾番雨,前夜一聲雷。”是時令,春雨幾番、春雷幾度之后,茶樹們便開始抻出嫩芽。“旗槍”為茶芽,“爭戰”是長勢,仿佛前面的春雨春雷就是沙場點兵前擂響的戰鼓吹響的號角,這會兒,早已旌旗招展戰馬嘶鳴,獨有一騎剽悍沖出——建溪茶獨領春色。
讀這兩句,我想起某年春在武夷山所見了。
那日,我們夤夜抵達住下,夢里隱約聽見風雷滾滾,雨似乎下了半宵。早起時,仍懨懨的,推開窗,竟驚得一夜疲倦都遁去了。
眼前就是一片茶園,依山勢蜿蜒鋪展,經雨的綠從眼底漫出,一直漫到不遠處的山腳。而山則被淺淺的霧靄輕輕圍了一道兒綾紗,將山濕濕的鐵灰色“脖頸”遮住,山尖倒也頂著一大叢綠色,只是映著猶濕潤的藍天和白云,反顯得癩痢頭一樣,綠得斑駁。還是那一片茶園好,厚實的一道一道,卻又嫩嫩的,油油的,不淡不濃,不晦暗也不過分明麗,是一種極鮮極潤,有著活潑潑生機的綠。有了這綠,心里種種晦澀也會倏然逃逸,映亮了眼眸,更通透了心竅。來不及洗漱,光腳趿了酒店房間的拖鞋便奔下去,拖鞋太大在石板路上踢踏出清脆的聲響,茶行間雜草上的露水在我魯莽的赤腳上輕輕獻吻無數。終于浸到這綠色里,綠意漫過了我全身。
這便是建溪春色,淋漓盡致地蓬勃著。
待得雨露暫歇,就可開始采茶了。
雀舌,是最嫩的茶芽,也就是宋徽宗所說“采擇之精”,只取芽頭。采摘的時候,必須用指甲迅速掐,不能用手扯斷,因為一旦手指觸碰到茶芽,便會對其有所損傷。且茶芽須肥腴些,不要瘦短的,瘦短茶芽必茶下土壤貧瘠。連留的茶梗也有講究,須留有一半長,不能太短,“梗半則浸水鮮白,葉梗短則色黃而泛”,“梗謂芽之身,茶之色味俱在梗中”。寫了這么些,也只是采摘這第一步驟,這可比《紅樓夢》里最煩瑣的菜肴茄鲞更精細了十倍也不止。我都想像劉姥姥似的,念一聲“我的佛祖”了。
“帶露和煙搗碎,結就紫云堆。”寫的是龍鳳團茶制法里的研碾一步。其實,在這一步之前還有揀芽、濯芽、蒸青,老蘇畢竟是作詞而不是寫制作說明書,僅擇要處敘來。不過,也不愧為老蘇,研碾一步在他寫來,明明是人間茶事,卻似乎全然沒了煙火氣,而宛如月宮嫦娥將尚帶露的茶芽以玉杵搗碎,層層疊疊結成紫云般的茶堆。
碾碎渥堆之后,就該壓制成餅了,銀制的模具,壓出精美的龍鳳紋,經烘焙后,茶才成。
這種種制法,如東坡詞等一些文字的零散記載,雖然仍只是管中窺豹,總算讓我們不至于空念著“龍鳳團茶”這富麗的幾個字,毫無索引。
制茶已美,飲茶更好。仍是那股富貴氣——輕動黃金碾,飛起綠塵埃。黃金碾,綠塵埃,多好的字眼。碾茶使的真是黃金的碾吧?價值二兩黃金的茶,也得金玉的器具才配得上呀!茶餅碾碎成末,可不是綠塵埃!色澤也如此搭,像金箋的底子上輕輕地浮了一抹綠塵,手指一捻,華貴而輕薄浮膩。
當爐上活水翻出蟹目,便可點茶了,執茶筅不停擊拂,點出雪白湯花,才分別置入杯盞中。建茶茶色素來尚白,因此須建窯所制的黑釉盞來配,乳白茶青黑盞,正是好茶配好盞。
建盞最上乘的要數老蘇說的這兔毫盞。此盞敞口,淺圈足,胎體厚重,茶置其中不易冷卻,正適宜品茗。釉色呈紺黑,釉質剛潤,釉面呈現明顯兔毫紋,紋理清晰,細膩流暢。
手持兔毫盞,盞中龍鳳茶,人生至極的享樂莫過于此!一盞茶湯入口,百般滋味在舌面一霎兒回旋開來。龍鳳團茶入口之后,該是何種回甘與性情?老蘇并未具體描摹,但從最初春雷春雨的前奏,獨占春綠的勃發,到只取雀舌芽頭,細細搗碎堆積的紫云,再到品飲時的黃金碾、綠塵埃、兔毫盞,何須還來多綴幾筆寫茶味?
老蘇還是知心人,即使不寫茶味,也斷不會令我們懷一種悵然,只消最后幾句點睛筆,便可安撫所有念想——喚起青州從事,戰退睡魔百萬,夢不到陽臺。兩腋清風起,我欲上蓬萊。
多好!讀至此,我也醉了,只會用一個“好”字來贊。
這幾句用了幾個典。“青州從事”語出劉義慶《世說新語·術解》,說的是魏晉時桓溫的幕僚里有個主簿善于辨別酒,把好酒稱為“青州從事”,差些的稱為“平原督郵”。“陽臺”可不是我們現在用作晾曬的地方,也是一個典故,原指男女歡會之所,而后來又有了“陽臺夢”這樣春光漪漪的詞牌。“兩腋清風”自然出自盧仝的《七碗茶歌》,是極寫飲茶妙境的句子,生了清風通了仙靈,還有多少妙不可言?
龍鳳團茶雖已失傳,那份華美總是如飲茶一般,一杯杯續下來了。建茶也依舊撫慰著嗜茶人的肚腸,如鐵觀音、大紅袍,少了宋時的皇家氣質,而添了謙和清氣。大約還是有所承襲吧?而今建茶的湯色都很瑰麗,鐵觀音清明,大紅袍澄黃,是骨子里仍舊散發出貴族氣質的男子,都有著干凈的香,岑寂隱忍,飽含深情,讓人入了心,動了容。
光陰流得到處都是,龍鳳團茶走得不見蹤影了,鐵觀音、大紅袍總是還在的,畢竟那份貴氣也終究不屬于我們。
若仍念著,飲不著了就讀蘇詞吧,回到那個精致生活的年代,在金玉交織的華貴里,持建盞品建茶,緩緩度日。
于茶人來說,春天簡直可以算清歡季,因為出新茶。
我家鄉有幾個縣市產茶,一名狗腦貢,一名玲瓏茶,一個在水畔,一個在高山,都是好茶。每到春天,滿大街就開始售賣新茶。
還在驚蟄就開始盼了,給有茶園的朋友打幾通電話,問茶抽芽沒。坐在家里也仿佛能看見山坡上那沉積了一冬黛綠的茶園,正蹭蹭地躥出一層嫩綠。
到春分,知道可以采第一道茶,絕早就邀了一二好友跑到茶園,要和露采茶。
小山坡上層層蜿蜒著青綠,又投影在水里,將那青碧的水映得澄盈盈的,好像誰把最純粹的綠染料扔進去了,霎時洇開,展開成絲絲縷縷深淺不一的綠紗,在水里浣洗著。
采第一道春分茶純粹為了開茶,朋友并不格外請人,只自家人悠閑采摘。我們幾個雖嬉笑打鬧著,對待茶芽卻仍百般呵護,輕輕掐了芽頭往小竹簍里放。摘得一捧時,已是半個上午,忍不住捧起來嗅一嗅,鼻尖觸到茶上露珠,涼涼的,帶露的新茶氣讓毛孔都舒坦了。經過一下午和一晚的炒制烘焙后,第二天就可以試新茶了。
春分茶純粹是新,茶味和湯色都寡,沖兩泡后就茶味全無了。可就是這一點新,讓人仿佛覺得,只有喝了這一泡春分新茶,才是春天到了。
真正好春茶是明前,那時,我們倒都不敢去搗亂了,生怕粗手笨腳高嗓門污遢壞了上好春茶。唯一的法門是坐等,待茶制好,巴巴地再上門,高價求得幾兩,一年的等待算是有了撫慰。
寒食過后,茶得了。
凈手、理器、燒水、滌杯盞,切切的心幾乎隨著杯盞一齊碰得叮當響。盞以開水淋過,就可置茶了。新茶茸茸軟軟,才一投入茶盞,便被尚存的余溫渥出了一絲縹幽無序的香。開水稍稍晾過,才小心地貼著盞沿注水,生怕水燙了或力道大了,將茶“砸”傷了。雖說新茶金貴,洗茶仍是必要的。第一泡算一聲輕輕的喚,喚了這一聲,茶才會醒。第二泡,茶醒了,在盞中慵慵地舒展成幾指嫩綠的蘭花,茶湯清澈悅目,舉杯才到唇邊,一股栗香浮動,如蘭初坼。入口更甘醇,仿佛一季春風攜了清甜香氣,在唇齒喉際回轉,只忍住別一口就吞落肚,讓它在口腔停了好些轉,才咕咚入胃。直聽到它從喉頭、食道骨碌碌滾落胃腸的聲音,登時,這春風也灌進了每一個細胞,全身毛發都活脫脫舒張了。
春天,試一盞新茶,浣去隔冬的晦澀,吸一吸鼻子,醒一醒腦子,伸個懶腰,一年就算開始了。
如今,驚蟄過了,春分過了,寒食、清明也過了,已至初夏,還沒有喝一口家鄉的新茶,竟覺得似乎春天都沒有經過,夏的淫威就直接壓迫而來了。
我在夏天里想念春天的茶,如同隔著這個想念,看故鄉。
念一盞新茶,念故鄉——翻書時,我讀到了蘇東坡的鄉愁,竟與我的如出一轍。
如果不是明明知道老蘇生于蜀地,我甚至差點以為他用的詞牌都是一種想念——望江南。
《望江南》詞牌總是纖巧清麗而略帶一些憂傷,大約是初創這個詞牌時就奠下了這個調調,詞牌最初的名字是“謝秋娘”,為逝去的名妓謝秋娘所作。
詞是蘇東坡兩闋《望江南》的第二闋——
春未老,風細柳斜斜。試上超然臺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煙雨暗千家。
寒食后,酒醒卻咨嗟。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
那年,蘇軾在密州,城北有舊臺,他命人修葺一新,弟弟蘇轍為臺命名為“超然”,取《老子》“雖有榮觀,燕處超然”之意。看來,子由深知子瞻,不愧為蘇門兄弟,乃血脈相通的知音。有為兄長的超然物外,才有做弟弟的“超然”命名。至于由這超然臺衍生的《超然臺賦》《超然臺記》,以及于超然臺懷子由而作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都只是后話了。
詞的題目是“暮春”,開篇即入題,卻不言春已暮,偏說“春未老”。歷來文人寫暮春,總與愁做伴,風也飄飄,雨也瀟瀟,瘦損了海棠,折盡了梨花,哪怕仍見了櫻桃紅了,芭蕉綠了,也只覺得流光仍在把人拋。蘇軾不悲戚,他說“春未老”。
是啊,春并未老去,東風依舊輕拂了柳條兒在眼前裊裊娜娜。再登上超然臺,所見便闊大——半壕春水一城花。仔細端詳一下,發現這兩句與前面的“春未老,風細柳斜斜”簡直可以算“并蒂”句。前句如一個腰肢纖細的女子,看不厭的溫婉可人,后句似坦蕩男子,迎風超然,眼見得春水湯湯繞了滿城花。似乎昆曲行腔,典雅而婉轉,這廂里柔曼纏綿,那廂里清灑飄逸,于聲色不動中暗香浮動。又不盡似昆曲的頹靡奢華,沒有姹紫嫣紅的喧鬧,也無看諸多賞心樂事綢繆糾纏,讓人溺死在其間而不自覺。該是什么呢?或許,只是《詩經·國風》里撿拾的歌謠,裹挾了春風清凌凌的唱和。
無論女子、男子,小生或旦角,那衣角裙裾都明明白白鏨著幾個字:春未老。這樣的春天,不會老。即使遠遠望去,“煙雨暗千家”,那也是別一樣暈染,深深淺淺的墨韻,似濃還淡的朦朧,都是春猶在的良辰。
超然臺上,人,與物,與景,低回的,明朗的,掩映的,一切都超然。
下闋回轉,專寫人情。
再超然的蘇軾,終究也免不了觸景生情,脫不開《望江南》淡淡憂傷的窠臼。
寒食,寒食。
這兩個字眼本身就有些兒宿命式的清寂落寞,得從介子推說起。春秋時,介子推與晉文公重耳流亡列國,割股供重耳充饑,并助他復國。后來,介子推與母親歸隱綿山,晉文公燒山逼他出來,介子推寧可抱樹而死,絕不出山。晉文公為寄哀思,下令在介子推忌日禁火寒食,以后便相沿成俗。
寒食過后,就是清明,人人都返鄉祭掃,他卻只能滯留密州。
這日頹醉醒來,空自嗟嘆。看風景時仍可超然的蘇軾,這會兒嘆什么呢?“休對故人思故國”,這就看出端倪了,到此時已經是對自己加以勸慰,酒醉酒醒時,對故人,思故國,思念不絕如縷,欲歸而歸不得,頹然奈何。蘇東坡總是善于寬解自己的,一個“休”字,萬般鄉愁便撇開了一樣,休再暗自傷神念故人思故鄉,休再為寒食、清明黯然獨飲,宿醉難醒。休休!
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
春仍然并未老,不但未老,尚翻出許多新來。
寒食過后,重新點火,稱作“新火”。明前春茶初采,新茶還帶新綠。何不點一爐新火烹一壺新茶,待那爐上青白釉似的茶湯浮起時,活火活水新盞新茶,再吟一首詩斟一盅酒,就著這些種種,試新茶。春未老,光景仍舊好,有微風疏柳,有半壕春水一城繁花,有煙雨掩映亭臺樓榭,老蘇,詩酒趁年華!
多好的句子,至此又與開頭的“春未老”相應和,又是一副超然灑脫狀。古來幾人有老蘇這等功力?鄉愁也可點到為止,不渲染不浸淫,飲一盞新茶就可消萬種愁。
記得一位老作家對我說過,鄉愁是有距離的,越遠離越想念。那時,我讀所有鄉愁的句子都刻意沉湎,其實只是在別人的故事里冷眼旁觀卻故作愁思罷了。直到某天,自己也離開了,便見到陌生之地的霓虹也染了憂傷。又以為,鄉愁就該這樣了,像打翻的硯臺,重重地砸了腳趾,墨汁橫飛,生痛,污糟。
此刻才知,鄉愁也有蘇式的——新火新茶,詩酒趁年華。一切曲調唱腔都得在這份風流灑脫里匿音了,這時,只適宜泡一盞新茶,將那未老的春天吞落肚腸,清風頓生之際,作一首詩,寫一篇文。
還等什么?回鄉,喝今春的狗腦貢、玲瓏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