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俞敏洪
“我做任何事情都不太容易搶占先機,因為天性有點與世無爭,反映到學習和追求上就是不夠上進,或者說沒有進取心。”
1985年大學畢業后被留在北大當了老師,不是因為成績優秀,而是因為當時北大公共英語迅速發展,嚴重缺老師,結果把我這個中英文水平都殘缺不全的人留了下來。盡管當時我的教學水平不怎么樣,但是卻很喜歡北大寧靜的生活,準備把一輩子托付給北大,在北大分給我的一間八平米的地下室里自得其樂,天天在見不到一絲陽光的房間里讀著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整個樓房的下水管剛好從我房間旁邊通過,二十四小時的嘩嘩水聲傳進耳朵,我把它聽成美麗的瀑布而不去想像里面的內容。后來北大可憐我,把我從地下室拯救出來,搬到了北大十六樓同樣八平方米的宿舍里。每天早上打開窗戶就能見到陽光,我感激得涕淚橫流,決定把一輩子獻給北大。
我是一個對周圍事情的發展很不敏感的人。到今天為止,我對國內國際的政治形勢和變化依然反應遲鈍,認為這是大人物的事情,和我這樣的草民沒有太多關系。我對周圍的人在做些什么反應也很遲鈍,認為這是人家的私事,我沒有知道的權利。在這種遲鈍中,我周圍的世界和人物都在悄悄地發生變化。中國已經向世界開放,出國的熱潮在中國悄然興起。我周圍的朋友們都是奔走在風口浪尖上的人物,迅速嗅到了從遙遠的國度飄過來的魚腥味,偷偷地順著味道飄來的方向前進(當時大家聯系出國都不會讓單位知道,甚至不愿意讓朋友知道)。過了一段時間,我發現周圍的朋友們都失蹤了,最后接到他們從海外發來的明信片,才知道他們已經登上了北美大陸。
我依然沒有生出太多的羨慕。我能從農村到北大就已經登天了,出國留學對于我來說是一件奢侈得不敢想的事情,還是順手拿本《三國演義》讀一讀更加輕松。但不幸的是,我這時候已經結了婚,我不和別人比,我老婆會把我和別人比。她能嫁給我就夠為難她的了,幾乎是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如果我太落后,這臉面往哪里擱呀?突然有一天我聽到一聲大吼:如果你不走出國門,就永遠別進家門!我一哆嗦后立刻明白我的命運將從此改變。后來我發現,一個女人結婚以后最大的能力是自己不再進步,卻能把一個男人弄得很進步或很失敗。
老婆的一聲吼遠遠超過了馬克思主義的力量。從1988開始我被迫為了出國而努力。每次我挑燈夜戰TOEFL和GRE的時候,她就高興地為我煮湯倒水;每次看到我夜讀三國,她就杏眼圓睜,把我一腳從床上踹下。我化壓力為動力,終于考過了TOEFL,又戰勝了GRE,盡管分數不算很高,但畢竟可以聯系美國大學了。于是開始選專業。但我的學習雖然是涉獵甚廣,卻對任何專業都沒有真正的愛好和研究。病急亂投醫,我幾乎把美國所有的大學都聯系了個遍。美國教授個個鷹眼犀利,一下就看出來我是個濫竽充數的草包,連在太平洋一個小小島嶼上的夏威夷大學都對我不屑一顧。掙扎了三年,傾家蕩產以后,我出國讀書的夢想終于徹底破滅。
出國不成,活下去變成了我的第一選擇,于是每天晚上出去授課謀取生活費用。三年多聯系出國的經歷,使我對出國考試有了很深的了解。而此時的中國已經進入了九十年代,大家已經開始明目張膽地為出國而拼命。北京的TOEFL、GRE班遍地開花。北大里面的班輪不到我去教,老資格的人把職位全占了,于是我就只能到外面去教,結果就影響了北大的生源,就得罪了北大,就被不明不白地給了一個行政記過處分。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出國沒弄成,教書沒掙到錢,反而連北大都待不下去了。我盡管不好勝,但也要臉,不像今天已經練就了死皮賴臉的本領,被處分了還怎么在學生面前露面啊?只能一狠心從北大辭了職。
于是就一心一意地搞英語培訓。先是為別人教書,后來就發現自己干能掙更多的錢,就承包了一個民辦學校的外語培訓中心,先是搞TOEFL培訓,后來又發現開GRE班比開TOEFL班更受歡迎,于是就開始搞GRE班。招來了幾十個學生才發現沒有任何老師能夠教GRE的詞匯,只能自己日夜備課,拼命翻各種英語大辭典,每天備課達十個小時,但上課時依然捉襟見肘,常常被學生難倒,弄得張口結舌。為維護自己的尊嚴,我只能收起懶惰的性情,開始拼命背英語詞匯,家里的每一個角落都貼滿了英語單詞,最后居然弄破兩本朗文現代英漢雙解詞典。男子漢不發奮則已,一發奮幾萬單詞盡入麾下。結果我老婆從此對我敬畏恩愛,如滔滔江水,綿綿不絕。
后來呢?后來就有了新東方學校,就有了《GRE詞匯精選》這本書。最早寫這本書時,中國還沒有普及電腦,我就用一張卡片寫一個單詞和解釋,在寫完幾千張卡片以后,再按照字母順序整理出來送到出版社,結果出版社不收卡片,我只能又把幾千張卡片抱回家,我老婆就在家里把一張張卡片上的內容抄在稿子上,每天都到深夜不輟。書終于出版了,由于用了紅色封面被學生戲稱為“紅寶書”。后來為了不斷跟上時代,又幾經改版。由于有了電腦,修改過程也變得容易,不再需要任何人伏案抄寫。但對我來說,這本書的惟一的意見,就是直到永遠都留在我感動中的——我老婆在燈光下幫我抄寫手稿時的美麗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