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妍均
曹其敬執導、朱紹玉作曲的海派京劇《換人間》作為一部現代戲,是上海京劇院歷時6年“磨一劍”獻禮中國共產黨成立100周年的重磅之作,于2021年5月首演于上音歌劇院。該劇取材2014年劉和平原著《北平無戰事》以及同名電視劇,講述了1948年秋到1949年春的北平,在國民黨即將潰退,社會動蕩不安、民不聊生的背景下,中共地下黨員方孟敖、謝培東、程小云等為了維護民之福寧,不畏犧牲與敵人周旋,最終和平解放北平的故事。
《換人間》公演之后獲得了廣泛關注,觀眾反響熱烈,贊譽不斷。筆者認為,《換人間》成功絕不是偶然,很大程度上正是歸功于其聲腔音樂的創編與表演。須知,戲曲即是用“曲”來唱故事。舊時,演員不說“演戲”稱“唱戲”,看客不說“看戲”稱“聽戲”。可見,一出好戲,可以只聽曲不賞戲,但無曲則不成戲。一出好戲若無絕佳的唱段,自然也不會膾炙人口;若劇情稍欠但有佳曲傳唱,亦會作為獨立的聲樂作品廣為流傳。《換人間》聲腔音樂的創編與表演正是做到了不失“京”姓、守正創新—在體現京劇聲腔藝術與流派特征的基礎上結合現代審美趣味追求美聽;在守正的基礎上進行個性化的二度創作,成功塑造了劇中人物形象。
那么,“京”姓到底為何?筆者認為,戲曲藝術獨有的“四功五法”和京劇特有的審美特性—特別是唱腔流派的音樂風格、表演的程式化技藝性、語言的俚俗性才是京劇之所以能冠“京”姓的根本原因。特別是京劇的聲腔藝術,是經歷了長期探索和歷史考驗形成的藝術精品,是“國粹”之靈魂,無論如何都不能隨意擯棄胡亂創新。《換人間》對聲腔音樂編創的守正創新,正是在回歸京劇聲腔藝術特點與流派特征的基礎上,配合時下審美特征的音樂動機追求美聽。
傳統京劇的聲腔以皮黃腔(西皮、二黃)為主,同時不斷吸收融合了弋陽腔、梆子腔和其他地方戲、民歌的曲調等多種聲腔融合之后創新發展而來。沒有徽調與漢調的融合,就沒有“傳統京劇”。《換人間》的曲作者利用皮黃腔千變萬化收放自如的節奏變化,以其可緊促剛毅可優美抒情的特點,采用傳統板式套曲為主要創編方式進行了《換人間》聲腔的音樂設計。例如第六場《夜尋》中一段體現方孟敖(傅希如飾)痛苦、彷徨的內心戲,曲作者在唱腔結構上根據人物情感變化進行創新,打破傳統戲中二黃唱腔中約定俗成的“導碰原”(導板—碰板—原板)的結構順序,導板之后連續使用了二黃高撥子搖板、二黃慢板和反二黃慢板,可謂是陳釀入新樽。特別是成套的反二黃,由于調門降低擴展了音域,使得旋律跌宕起伏,很好地展現了人物的情緒起伏與轉變的過程。
戲曲和西樂,雖然在從音樂的曲式(結構形式)、和聲(多聲部的組織形態)、織體(聲部的組合方式)上大相徑庭,但并非無法融合。曲作者首次嘗試將貝多芬的交響曲《命運》《田園》與京劇跨界融合,取得了不俗的成績。第三場《團聚》中的首次亮相,程小云(高紅梅飾)戲份不多但分量很重。舞臺環境的布置西式洋派,程小云的裝扮古典婉約,人在景中,可謂中西合璧相得益彰。此時,曲作者在聲腔音樂的編創上也采用“中西合璧”之法,融入貝多芬交響樂《田園》主動機線索。中西音樂的曲式、織體與和聲的創作技法截然不同,要將交響樂《田園》這首二四拍的奏鳴曲與京劇西皮中字多腔少的二六板相融交織是極其困難的。曲作者緊緊抓住梅派的聲腔特色,先守正其傳統的唱腔音樂板式,后通過定調定弦、適當改變句法結構進行革新,大膽將西皮導板、西皮慢板轉南梆子,同時巧妙利用的高紅梅純正梅派韻味甜美亦不失婉轉嫵媚的唱腔特色,將中式唱腔與西式音樂動機完美融合,達到了唱腔音色柔美婉約、伴奏音樂纏綿但不拖沓的效果。劇中“伴著交響樂,唱著梅蘭芳”,程小云問夫君方步亭:“如此唱京戲,你可喜愛嗎?”方步亭答曰,“喜愛的很。只有你,唯有你,才能這么唱、才敢這么唱、才有這樣美!”
最后第七場的《別姬》唱段,程小云在“戲中戲”中“鳳凰涅槃”,與第三場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曲作者再次巧妙融合傳統唱腔和現代作曲技法,將大家耳熟能詳的交響曲《命運》的音樂動機與著名梅派經典名劇《霸王別姬》相互融合。此舉更是對第三場《團聚》中方孟敖以鋼琴獨奏方式演奏的《命運》主旋律動機的回應,為劇中人物之間的父子情、夫妻情、朋友情、兄弟情起到點睛之筆的作用。此番創新不但克服了兩者節奏與曲式的不同,更是利用復調織體的創作方法,將《霸王別姬》中用來配合禰衡擊鼓和虞姬舞劍等的場面曲牌《夜深沉》以及《哭相思》《力拔山兮氣蓋世》等完美重疊其中,充滿了浪漫英雄主義色彩的音樂展現出當代愛國主義的中華民族精神圖騰。
20世紀,《趙氏孤兒》中那段“我魏絳聞此言如夢方醒”的二黃漢調塑造了裘派藝術中的經典角色。京劇聲腔,一直在大師們不斷創新的過程中歷久彌新。《換人間》在注重音樂美聽的同時不忘藝術個性的表達,通過打造富有個性特色的聲腔音樂成功塑造了人物形象。
1.汲取各派之長,豐富情感表現能力
《換人間》的聲腔創作以緊扣人物性格為原則,汲取各派之所長,在還原傳統聲腔的基礎上利用京劇聲腔靈活、變格的一面進行突破創新,準確地表達了角色的內在情感。曲作者利用五個行當還原了不同流派各自聲腔特點和風采:方孟敖的唱腔設計汲取京韻大鼓、地方戲等曲藝元素,在吸收余派、楊派、高派等基礎上融合而成;程小云作為菊壇票友,展現了梅派韻味;方步亭(魯肅飾)的唱腔以麒派為主,行腔兼融“音韻”與“氣勢”;謝培東(董洪松飾)的唱腔以裘派風格為基礎,韻味雋永;謝木蘭(楊揚飾)則以荀派為基礎創作而成。值得一提的是反派人物徐鐵英(孫偉飾)的唱腔設計。上海京劇院關于《現代京劇<換人間>之音樂篇》中談及,“方步亭、徐鐵英都是老生行當,如果都使用相同的聲腔勢必會過于單調重復,也無法體現鮮明的人物性格,于是決定反派徐鐵英采用言派風格。相比余派、馬派的激昂,言派的唱腔特點俱‘藕斷絲連'‘天一腳地一腳'并且強弱對比明顯,因此更適合表現陰險狡詐的人物,可以此來劃分正反派陣營”。可見,只要在守住“京”姓的基礎上,但凡能體現角色情感,漢調、吹腔、京韻大鼓都可拿來嘗試;各派唱腔各個行當的唱法都可借鑒融合。
《換人間》的程小云(高紅梅飾),從原著《北平無戰事》中賢妻一角,搖身一變為“潛伏者”,貫穿始終成為推動劇情發展的關鍵人物。表面上她是美國賓夕法尼亞金融學院的高材生,亦是拜過梅蘭芳的菊壇名票,暗中則是北平地下黨工委副書記、謝培東同志聯系人。由于其雙重身份,同一人物需要配合劇情在不同環境下展現不同人物特征和性格,單一的唱腔很難把握住人物情緒。《換人間》的聲腔音樂豐富了旦角在塑造人物典型時的表現力和張力。首先,巧妙地通過聲腔句法結構的變化烘托人物內心感情的轉變。一般來說,無論西皮還是二黃,在詞格上大多沿用七言或十言對偶句式的做法。曲作者為程小云設計了一段個人吟唱,用整整44句的五字句唱詞的唱段表露其心跡。其次,匠心獨具地舍棄樂隊伴奏的烘托,并在該唱段的后半部分采用反二黃原板,使唱腔旋律跌宕起伏,柔中帶剛,無比精準地展現出程小云性格外柔內剛、意志頑強堅定的特點。此時,無伴奏的劇場分外安靜,唯獨程小云那五字句聲聲入耳、句句縈心,如同抽絲剝繭層層展現角色情感,將舞臺氣氛推向高潮。
2.聲腔表演注重程式,善用潤腔塑造人物性格
通過聲腔表演塑造人物性格,不但需要精湛的程式技術為基礎,亦需要聲腔的個性化特色。兩者相互結合,才能在舞臺上生動地演活人物、傳遞情感,與觀眾共情。《換人間》的聲腔表演正是在守正程式化的基礎上,善用“潤腔”進行二度創作,唱出了韻味、演活了角色,立體地塑造了人物性格。
戲曲,需要依托程式化的聲腔表演來展現角色內心沖突,抒發詩意般的藝術情感。明代王驥德在其著作《方諸館曲律》中說:“樂之筐格在曲,而色澤在唱。”對此,杜亞雄教授認為,“漢族民間音樂中屬于“筐格”的成分是“板眼”和“音”,而“字”“韻”和“腔”則屬于“唱”。從音長看,“板眼”是構成漢族民間音樂“筐格”的主要成分。如在京劇中“西皮”唱腔為“眼起板落”,“二黃”唱腔則為“板起板落”,這就是“程式”,也就是“筐格”。在音高方面,“音”是“筐格”所在。程式化是聲腔表演技術技巧的高度凝聚和升華,其規范性帶來極高的辨識度,更是區別聲腔藝術與其他聲樂藝術之間不同的重要標志,蘊含了我國民族文化中“離形取意”追求“神似”的審美趣味。需要注意的是,聲腔程式化的目的是為了利用技巧更好地塑造角色的典型化,與類型化是不同的。類型化是對按年齡或者身份等劃分的同一類人物的常態進行抽象之后的概括表現,既不顧人物所處的典型環境,也不顧每個人物獨特的個性,會造成表演公式化的問題。這就要求演員在聲腔表演時,把握好歷代戲曲藝術家在創作和演出中對技法的積累和提煉形成的程式化,繼而在形似的基礎上進行二度創作,才能立體地塑造角色性格和氣質,達到“神似”效果!
戲曲在長久的發展歷程中,形成了一整套以程式為框架,依照字正腔圓等演唱章法進行二度創作的行腔技巧體系。—對音色、旋律、節奏節拍、力度速度、字音等方面進行適當調整、裝飾和美化。每個人都有獨一無二的聲紋,行腔時依據個體的聲線、音質等特征導致音色和音質的區別,就會產生獨特穩定的“腔調”。由此,戲曲的聲腔才會星羅棋布、浩如煙海。現在普遍使用的“潤腔”概念,乃于會泳先生在徐蘭沅先生“音法”和“小音法”理論基礎上,于上海戲劇學院任教期間醞釀并提出。他認為,演唱者根據內容表現和風格表現的要求,運用若干潤腔因素,按照一定的規律,與相應的旋律材料結合起來,構成各種“色彩音調”和“特色樂匯”,這些色彩音調和特色樂匯有機地滲入全曲旋律,再配合其他因素,便使整個曲調具有一定的表情功能和韻味色彩特點。這種“依情潤色,潤而生味”的再創造手段便是潤腔。”雖然現代的創腔以曲作家為主 ,但演員從長期的舞臺實踐中提煉出的潤腔技巧也是對聲腔的二度創作。如張君秋先生以梅程為主,兼收并蓄尚荀潤等各派的行腔技巧,形成了獨樹一幟的“陳皮梅”(程派和梅派的諧音)潤腔。
人稟七情,應物斯感。潤腔用得好,情緒拿捏得住,就算是緊拉慢唱的四句搖板,其獨特的表現力都能將“七情”表露無疑,豐富表演層次立體人物性格。劇中謝培東的扮演者董洪松就是極佳的例證。他巧妙地使用“潤腔”成功地塑造了一名表面上為銀行襄理,實則潛伏多年、隱忍不屈的中共地下黨員形象。與同樣是雙重身份的程小云不盡相同,謝培東這個角色與敵人周旋時更為老練內隱,不但需要把握好兩種身份轉換時的自由度,更需要平衡好不同身份帶來的分寸感,關鍵都靠一個“度”字。裘派的行腔特點剛柔相濟,既深厚又甜潤。董洪松在裘派的基礎上,善于使用潤腔,“唱”“念”并重,“唱”時接近語言“念”來不失余韻,用來表現這個深藏不露的角色可謂巧妙之及。第二場《暗訪》,謝培東一出場,就為了營救方孟敖與徐鐵英巧妙周旋。兩人各懷心思,一個理智警惕步步為營,一個虛偽善變陰險毒辣,與《沙家浜》中“智斗”情節,頗有異曲同工之妙。董洪松行腔時,其潤腔出字歸音擻音豐富,達到低音松弛但音色不濁不虛、雄厚寬亮的效果;念白抑揚頓挫松弛有度,達到唱念不分彼此,音色層次鮮明、綿里藏針的效果。一句“區區薄禮心意表”中對“意”字的潤腔處理,頗具功力。第五場《寒夜》得知女兒被抓,由于不能表示自己的真正身份,此時角色的心境是欲泣無聲的悲戚,潤腔時“蓄”而不“露”—“窗外雪紛飛,家中盼兒回,暗夜心悲愴,掛念兒安危”的虐心清唱,卻比大哭更為打動人心。第六場《夜尋》中勸說方孟敖,那句“同志”,語重心長、醍醐灌頂,慈祥之外不失沉著冷靜。董洪松通過潤腔的處理,充分發揮了聲腔音樂中單音動勢抑揚頓挫、千變萬化的特點,以腔潤情、以情潤腔,成功塑造了信仰堅定、不畏犧牲的英雄人物形象。
《換人間》聲腔音樂的成功之處在于,既保留了傳統精髓又有強烈的時代感,且通過個性化的聲腔表演細膩刻畫了劇中人物個性特點。恰如徐蘭沅先生曾提出的,“新腔應該‘既是新朋初見,又似舊友重逢',這就是要標新于人們的聽覺習慣范圍內,在通常的規律中立異。”可見,戲曲聲腔的創新必須是先守正后創新,要將京劇的唱腔、語言、表演程式等獨特技術章法真正地吃透、抓牢,以守正戲曲聲腔的藝術規律為創作基礎,以抒發、深化人物情感為創作前提,以結合當代審美趣味追求美聽為創作依據,而絕非先破后立,一味追求個“新”字。只有守正之后采用“加法”創新,才能展現出戲曲特有的韻味與美感,展現出聲腔音樂的精神意境和審美價值。
除此之外,主創團隊對音樂還做了許多有益的嘗試,例如精簡樂隊編制實現伴奏“以少勝多”的理想效果。當然,要成為一部“留得下來”的經典之作,還需要經過不斷地打磨和守正創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