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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人

2022-10-21 06:54:52殘雪
四川文學 2022年6期

□文/殘雪

黑石忽然就要進入三十歲了。他雖然在工作上很順利,已經拿到了高級電氣工程師的執照,可是在情感上還是一片空白。他曾經同公司里的一位姑娘短暫地要好過,但沒多久就分手了。黑石覺得自己是情商不高、不吸引女孩的那種類型。他在好友費的影響下和儀叔的指導下讀過不少文學書籍,因此他覺得自己的性格上有欠缺。五年前,費有一天靈機一動,提出創辦一個名叫“鴿子”的書吧。這個書吧當時只有三個人,除了費和黑石,還有一位名叫李海的小伙子。他們三人讀同一本書,一個月聚會一次,在一塊談論感想。他們選擇的總是那種晦澀深奧卻又能吸引他們的小說。由于費和黑石都相當于是儀叔的學生,而儀叔是公認的蒙城的文學權威,所以兩人的閱讀層次在那時就相當高了。費的朋友李海,則是那種自學成才的類型。從一開始,他們選擇的書吧的地點就在古舊書店一條街,具體地點則是在那些書店后面的茶室里輪換。那時三個男人都是單身,也是不抽煙不喝酒的好男人。讀書是他們最大的樂趣,所以三人的聚會從未中斷過。他們以此為心理支撐。

黑石住在公司宿舍,由于收入高,他很少做飯,總是在餐館里解決。

有一天,他在公司附近的粵菜館排隊時,忽然眼前一亮,排在他前面的是一位非常好看的年輕姑娘,大概不會超過二十歲。那姑娘點好菜后,就找個座位坐下了。黑石也點了些菜,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在姑娘邊上坐了下來。后來兩人的菜都送來了。

“我好像見過您。您是在這邊的公司工作嗎?”姑娘問他。

“嗯,對。”黑石緊張地點頭,“您也是在附近上班?”

“對。我在旁邊的超市里做保管員。”姑娘高興地回答。

兩人邊吃邊聊了幾句之后,黑石忽然對她說:

“雀子小姐,您愿意同我去旁邊的咖啡廳喝一杯嗎?”

黑石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顫抖。

“我太愿意了,黑石大哥。”雀子說。

兩人在咖啡廳里坐下來,那里面放著古典音樂,是瓦格納。

“我并不喜歡瓦格納。”黑石說,“有些方面同我相像。”

“您不喜歡您自己性格的某些方面,對吧?”雀子問。

“對。我希望自己有所改變。”

“在業余的時間里,您感到寂寞嗎?”

“有一點吧。我總是用讀書來打發時光。”

“我也寂寞。我倆應該多見面。”

“我正是這樣想的。”黑石心中涌起熱浪。

兩人道別之后,黑石一直在回憶雀子那對明亮忽閃的大眼睛。他想,也許他的生活要發生轉折了?難道一貫認為沒有女人緣的自己,居然引起了一位這么漂亮的小姐的注意?她熱情又大方,她身上有著他所缺少的東西。

到了第二天,黑石終于忍不住了。他來到了那家超市的保管室。

雀子背對著他,正在給人拿貨物樣品。她穿著工作服,小巧玲瓏的身體顯得很有彈性。她轉過身來看見了黑石。

“黑石哥?”她詫異地說。

“您晚間可以出來嗎?”黑石壓低了聲音問。

“可以啊。不過不能待得太晚。”她爽快地說。

“七點半,青鳥咖啡館,怎么樣?”

“好。”

她沒讓他等多久就出現了,她走進來,全身散發著清香。

他們在一塊聊了很多事。雀子很好奇,黑石樂于回答她的任何問題。他們東拉西扯,兩人都很愉快。

“您知道我為什么這么高興嗎,黑石哥?”雀子說,“這還是我第一次被人邀請呢。而且是被您這樣一位成熟的男士邀請。我剛從學校畢業不久。”

“我也感到驚喜呢。我眼中的雀子小姐就像梔子花一樣迷人。”

黑石慌亂地說出了這句話之后,心里就怦怦直跳。

黑石看了看表,九點半到了,他們必須分手了。這是雀子規定的。

“真舍不得您走啊,我們星期五再來吧。”黑石拉著她的手說道。

“好的。星期五,同一個時間。”雀子說。

黑石沒想到事情會這么順利。他夜不能寐,反反復復地在黑暗中對自己說:我是不是應該修正一下對自己的評價?雀子小姐究竟看上了我身上的什么?難道就因為自己看上去成熟,雀子對成熟的男性好奇?他覺得這位姑娘還是很特別,尤其是她那種毫不設防的心態,與他公司里的一些女性大不一樣,她就好像要敞開心扉擁抱整個世界一樣。黑石想,這大概與她剛踏入社會,沒有經歷過人際關系的挫折有關。黑石喜歡的也正是雀子的這種心態,這種心態總是能感染他,令他覺得仿佛回到了學生時代。

星期五到了,黑石提早去青鳥訂了一個包廂。他同老板說,不要音樂。其實他心里想的是不要瓦格納。

黑石一下班,吃了個快餐就回宿舍了。他將一身收拾得干干凈凈,照了照鏡子(平時他很少照),覺得自己模樣還過得去。一看表,時間快到了,他連忙出發。

一到茶館他就吃了一驚:雀子比他先到,正安安靜靜地坐在包廂里等待。

他連連道歉。

“沒關系,黑石哥。我覺得既然是您請我,我就得早點來。”

“您真漂亮啊,雀子小姐。”他由衷地贊嘆道。

“您是指耳環嗎?這是我花了兩個月的工資買的。”她高興地說。

“是啊。不過不光指耳環,我很少見到像您這么好看的女孩。”

咖啡來了。兩人又開始東拉西扯。黑石很享受這種散漫的談話。他太寂寞了,同年輕女性的交往也太少了,現在這從天而降的機會讓他激動不已。

“黑石哥,您的條件這么好,文化也高,一定談過幾次女朋友了吧?”

雀子突然的問話讓黑石措手不及,一下子緊張起來。

“沒有,根本沒有……我的性格有點沉悶,也許女孩不喜歡。”

“原來這樣,可是我覺得您一點也不沉悶啊。”

“可能您就是特別老實罷了。”她又補充說,“我媽說,我應該嫁一個老實人。她有病,我和她是相依為命的。”

黑石心里想,雀子并非像她的外表看上去那么幼稚,她交朋友是有選擇的。這樣一想,心里就對她更加憐愛了。

那天晚上他倆分手時,黑石又拉拉雀子的手。

“黑石哥,您可以吻我一下。”她說。

黑石激動地在雀子臉頰上用力吻了一下。

黑石回到宿舍后很晚都睡不著。姑娘的笑容,好聽的聲音,還有青春的活力始終圍繞著他。他對自己說:“我比她大十歲,我有責任好好地維護這段感情,決不能做傷害她的任何事。”他覺得自己最喜歡的就是雀子樸素大方的性格,他自己內斂,雀子可以同他在性格上互補。

這種咖啡館的約會持續了整整一個春天。天氣轉熱時,黑石感到自己對雀子的身體的渴望越來越強烈了。

“明天下午您愿意來我的宿舍嗎?”他在分手時聲音發抖地問她。

他說了這一句之后就吻了她的嘴,吻得有點深。

雀子并沒有躲避。

“黑石哥,讓我考慮三天再回答您吧。我還要回家問問我媽。”

黑石想,她的確是很認真的。她一點都不扭扭捏捏,但也不輕率行事。這不正是他很久以來所盼望的那種類型嗎?

黑石度過了忐忑不安的三天,他的情緒在兩極之間變化。他飯也吃不好,覺也睡不安,這種折騰讓他的整個身體都變得消瘦了。終于等到了見面的時刻。

“我媽說我可以同您繼續交往,她提醒我要小心保護自己。”雀子說。

“我一定會保護雀子的。這是我三十年來第一次戀愛啊,怎么會不珍惜。”

雀子看著黑石,點了點頭。她的信賴讓黑石胸中激情澎湃。

從咖啡館出來,兩人很自然地拉著手向黑石的宿舍走去。雀子心里在歡呼:“我有男朋友了!他多么成熟,多么愛我!而且他的外貌也合我的意,高高的個子,臉上的表情很有內涵……”

在房間里,他倆相互敞開了自己。

當時是下午三點鐘,蒙城初夏的陽光停留在窗簾上,見證了青春火熱的性愛。在黑石,是無比幸福的突然降臨。除了刺激性的滿足以外,還夾雜著對年輕的雀子的深切憐愛和同情。他在心里發誓要永遠對她好。

雀子也很喜歡這種性愛。這是她初戀的探索,她自認為黑石的表現應該可以打滿分。她想,再想找到比黑石更體貼自己的人恐怕不那么容易了。

“黑石哥,你愛我身上的什么?光是外表嗎?”雀子問。

“當然不光是外表。我和你性格上有不少相似的地方。吸引著我的是你對待生活的那種樸素的篤定,還有充滿興趣的追求。自從我遇見雀子以來,我就變得樂觀多了,你對這個世界的溫柔的情懷影響了我。”

“你這樣一分析我就放心了。到底是文化高的人,對事情看得明白。我們的感情是有基礎的,對嗎?”雀子說。

“當然。我倆性格互補。你增強了我對生活的信心。”

同雀子戀愛以來,黑石的生活態度變得明亮了很多。每個星期五,他都盼著雀子來到他的宿舍。他坐在窗前,看著她那嬌小美麗的身體在陽光里匆匆移動,竟然有淚要從眼眶里涌出來。他仍然酷愛閱讀,參加鴿子書吧每月一次的三人聚會。他知道雀子最喜歡的并不是閱讀,而是日常生活中的種種小事。他認為這是很正常的——她比他年輕得多,還沒有感覺到閱讀的重要性。

火熱的、短短的夏天在熱戀中飛逝,秋天到來了。黑石覺得應該同雀子商量婚事了。他已經見過雀子的媽,這位常年患病的媽媽對黑石很滿意。

“我要到南京大飯店去辦婚禮,把我們店里的同事都請去。”雀子說。

黑石打量著他的小情人,覺得她在這四個月里頭又長高了一點。她多么年輕,還在長身體!黑石心里涌出一股責任感。

“都請來吧,”他說,“讓大家看看穿婚紗的小新娘是多么美麗。”

“如果沒有雀子,我現在還是蒙城的一個孤零零的影子人。”他又說。

“黑石哥,也許有一天,我會申請參加你們的鴿子書吧。但是現在還不行,我要享受日常生活,不愿動腦子想事。你能理解嗎?”

“我能理解。你現在還用不著讀詩,因為你自己就是一首小詩,最美麗的、樸素的小詩。”

雀子又興奮地說起她的某個同事在南京大飯店辦婚禮的往事,說起那些她印象深刻的細節。黑石聽了也很高興。兩人將婚禮定在冬天,也就是來年的年初。

“啊,我恨不得那一天馬上到來!”她嘆了一口氣。

“可是我們還得先買房子呢。總不能老住在宿舍里吧。”黑石吻著她說,“你喜歡住在哪里?”

“當然是市里的商業區,生活最方便的地方,可是我必須住在我媽附近。我媽這邊的環境也不錯,有幾個小區可以選擇。以后我讓我媽將房子換到我們樓里來。”

買房子也是雀子最感興趣的事。他們商量來商量去的,兩人都沉浸在幸福的憧憬之中。雀子還說,要是結了婚,就先不生寶寶,痛痛快快玩兒兩年再說。她最喜歡的事是旅游,可是她還沒去過京城呢。黑石就說一定要帶雀子去京城玩個夠,順便也去看看他父親。

“你爸很早就離開了你嗎?”雀子問。

“對。”黑石不愿談這個。

“父母怎能離開孩子?我想不出那是什么情形。我父母是因為車禍,我爸先走了……唉唉。”

“現在我來了,艱難的日子就過去了。我不會讓你和你媽再受苦。”

雀子偎在黑石懷里,主動地吻他。黑石感動得要掉淚。

有一天,兩人去電影院看一部喜劇片。他倆坐下后,電影還沒開映。雀子忽然站起來,她說看見了前排的一個朋友,要去打一下招呼。

黑石看見雀子同那位青年在過道里談話,她不斷地做手勢,顯得很活潑。青年的身材同他差不多,但比他年輕。黑石想,也許雀子與她的同齡人在一起時更有話題,她在自己面前是不是有某種壓抑?

一直到電影開映了,她才回到黑石旁邊來。

電影散場后,雀子告訴黑石說,這位名叫伯銘的男孩是店里的部門經理,他們經常在一塊打乒乓球。

“他是一位很會逗笑的人。”雀子說,然后笑起來,可能想起了什么事。

黑石心里緊縮了一下,出現了一絲擔憂。他覺得他自己也許過于簡單化地估計了雀子,人心應該是很難預測的。不過他馬上又鎮定下來了。他決定相信雀子,如果現在就開始不相信她,以后還怎么相信她?他對雀子不滿的是她沒有向伯銘介紹自己,也許這只是她的疏忽吧,她這個年紀不可能事事考慮周全。

“黑石哥吃醋了嗎?”雀子問,然后發出了清脆的笑聲,“伯銘是新調來的,他很有經營頭腦,同我的關系也很好。不過我不愛他,我已經有了黑石哥,怎么還會愛別人。”

“也許他會愛上你。”黑石提醒她說,“他比我年輕,也比我好看。”

“啊,黑石哥,你真的吃醋了!你放心,我不會愛他的。我要與之結婚的人只能是黑石哥,不會是別人。”

黑石同雀子分開后心里有點不安。這是他們相處以來唯一的一次。

很快兩人就開始在城里四處看房了。雀子對房子有極大的興趣,而且很會分析各種利弊,連黑石都佩服她。他倆看了很多套,但暫時還沒有雀子完全滿意的。

那段時間,雀子每天一下班就去黑石那里,同黑石一塊吃個快餐,然后她就勁頭十足地去看房。慢慢地,黑石就發現她對房子過于挑剔:客廳要大,兒童房也要大,臥房要朝南。廚房要現代化,廁所要通風光線好;層高不能太低;必須有兩個大陽臺;沒電梯的房子不能要;物業管理不夠現代化的也不能要等等。不知不覺他們就看了兩個多月,一共看了三十多套房,但雀子仍然沒打定主意。黑石有點疲憊了,先前的看房熱情也漸漸消失了。他覺得將兩個人的業余時間全部花在這事上很劃不來,房子不就是個居住功能嗎?想要十全十美的房子是不現實的。

當他小心翼翼地將他的看法告訴雀子時,雀子卻第一次對他生氣了。

他倆當天不歡而散。

自兩人戀愛以來,黑石第一次夜不能寐。這個問題糾纏著他:他究竟該不該在這件事上向雀子妥協?這其實是一件可以遷就的小事,可是如果他遷就了她的話,日后成了家過日子,他們之間也許會為數不清的這類事爭吵。黑石意識到了,這不是一件小事,而是生活理念的差異。這幾個月以來,黑石根本就沒有向雀子展示過他的生活理念,也沒有對她產生過任何影響。他將結婚這件事看得太簡單了,他被雀子的肉體的魅力沖昏了頭腦,一刻也沒有考慮過兩人在其他方面的不同追求。當然責任主要是在他自己。他比雀子大了這么多,這些事從一開始就該由他來考慮的,但他卻迷迷糊糊,得過且過。他已經三十歲,處理世事卻仍是如此幼稚。

黑石陷入了痛苦。一連好多天,他都情緒低落,也沒有給雀子去電話。

星期五下班后,黑石無精打采地回宿舍。他一抬頭,居然看見雀子站在他房間的門口。她的眼里充滿了幽怨。

“黑石哥……”她喊了他一聲就哭起來。

黑石連忙將她讓進房,給她擦淚。

“我愛你……”黑石神情恍惚地說。

“我也愛你,黑石哥。可我到底做錯了什么?啊?”

“是我的錯,雀子。”他鎮靜下來。

他讓雀子坐在沙發上,自己坐在她的對面。

“雀子,你想過我們結婚之后要過一種什么樣的生活嗎?”他問。

“沒有。還不是同大家一樣過嗎?”她迷惑地看著他,眼眶紅紅的。

“可是這個‘大家’也是不同的,各人都有各人的追求。”

“我知道你是指我不讀書,只想輕松好玩,眼里只有物質生活沒有精神生活。可是這也算錯誤嗎?我愛你,要和你結婚,我想找一個完美的小窩,為此花費了很多時間和精力,但這也是我對你的愛的表現啊。為什么你就不能容忍我浪費一點時間呢?這種事不是經常有的啊。”她又要哭了。

黑石說不過她,感到萬分苦惱。他沉默了,又變得神情恍惚起來。

“我先玩一玩,以后再來讀書不行嗎,黑石哥?”

雀子抱住他,用力吻他的嘴,撫摸他。

于是兩人又到了床上。

雀子離開后黑石發出了一聲苦笑。他知道雀子仍舊會堅持她的生活態度。可是究竟需不需要改變她?這也不是什么原則性的大問題,她年輕熱情,而且愛他,為什么他一定要去改變她?這之前,他連自己都不太喜歡,后來好不容易迎來了愛情,卻又對所愛的姑娘看不慣了。不正常的人是不是他自己呢?

然而他還是不打算再陪雀子去看房了。他有很多書要讀,他的興趣在鴿子書吧,他再浪費時間就會落到費和李海的后面去了。他決定將買房的事放一放。

他和雀子繼續約會。雀子雖然對他不再著急買房一事耿耿于懷,覺得他不夠愛她,可她也絕不想放棄黑石。黑石人聰明,文化水平高,長得也不錯,她認為他是最好的結婚對象。而且他在床上也特別能體貼她。她想,這事就拖著吧,到了一定的時候再去買。現階段只要她在肉體上滿足黑石,黑石就不會甩掉她。至于以后,到哪山唱哪山的歌吧。

黑石當然有些不同的想法,他確實喜愛雀子青春有活力的肉體,也每每被她的熱情所打動。但關于未來的婚姻生活到底會如何,他是越來越沒有把握了。

冬天快到了,他們原計劃的結婚日子推遲了。雀子心里不高興,但也沒有將不悅掛在臉上。她說他倆應該訂一下婚,不然她在人前沒面子。所謂訂婚就是他去買一個比較昂貴的訂婚戒指給雀子。黑石立刻答應了。

于是又發生了類似一塊看房的一幕。黑石陪雀子一遍又一遍地流連于那些珠寶店。雀子還同店員聊天打探,看他們店以后還會不會進更好、更時尚的新品。大約是在他們去了十幾趟專賣店之后,黑石終于忍無可忍了。他對她說,他不會再陪她去那些店了,讓她自己一個人去買,他來付款。

“你根本就不愛我。”雀子沮喪地說。

“我是愛雀子的。但我們的生活理念和習慣都不同,我做不到完全遷就。”

“理念對我們來說有那么要緊嗎?看看周圍的人,結婚后還不是柴米油鹽?日常生活過得好才是實實在在的。”雀子力陳她的理由。

“如果我倆各人都堅持自己那一套,不做任何妥協,我是沒法做一個好丈夫的。我們倆都得考慮一下。”

黑石的這兩句話對于雀子來說像五雷轟頂。她的意識一時都麻木了。她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慢慢地說:

“黑石哥,我沒想到你有這么冷酷。你是不是早就想分手了?”

黑石也被自己的話在雀子身上的反應嚇住了。他走過去摟住她,說:

“不是那樣。我愛你,沒想過分手。可我又找不出一個兩全的辦法。雀子,你幫你黑石哥想想看,有什么辦法可以解決我們之間的矛盾?”

雀子沒有回答,又哭起來。但她很快就用毅力止住了哭。

“我也愛你,黑石哥。我愿為你改變自己。那么你呢?”

“我也會做出妥協。”

兩人又開始親吻、撫摸、上床。

“我太喜歡雀子了,”黑石說,“沒有雀子我的生命之光會變得暗淡。”

“我也想讀你讀的那些書,可是我的基礎不好。我從未認真地讀過文學。”

“可以從一些粗淺的入手,我來教你。”

黑石為雀子選擇的小說有《紅樓夢》《小王子》《小約翰》《阿霞》等等。他還專門將《紅樓夢》里面關于寶玉、黛玉和寶釵三人之間情感糾葛的部分用紅筆勾出來讓雀子去閱讀。因為他擔心雀子會不耐煩去讀那些復雜又瑣碎的背景描述。這些書雀子以往在學校念書時也有過接觸,但都是囫圇吞棗,是閑得無聊時用來打發時間的。現在再在黑石的解讀之下來重新進入,她的確有了一些感悟。

這以后,兩人就很少再去電影院和歌舞廳了,他們大部分時間都坐在黑石的宿舍里讀書。當然坐的時間長了雀子也會覺得枯燥,覺得不甘心。她還是更習慣于從前那種輕松和享受。這種時候她就會拉著黑石外出,到商店里去看那些奢侈品。如果碰巧在商店遇見了她的同事或同學,她就會感到十分自豪。黑石知道雀子的小小的虛榮心,他認為這并無大礙。雀子的變化讓他看到了她對自己的感情之深。但感動之余又有點疑惑:這是不是她出自內心的情愿?他想,一切都要讓時間來檢驗。反正他已經三十歲了,婚期再推一推也沒什么關系。

他倆就這樣開始了相互間的遷就:下班一塊吃飯,回宿舍一塊兒讀書,有時一塊兒去逛商店。黑石也感到雀子沒有從前那么活潑了,偶爾還會有一點點心不在焉的表現。他覺得自己奪去了她生命中的某些活力。不過他又想,也許這只是過渡階段,等雀子適應了這種安靜的生活之后又會恢復活力的。雀子喜歡生活中大眾化審美的事物,他并不反對,因為他也喜歡。可是他希望她變得更有內涵一些,更廣闊,也更提升一些,這就需要更多的書本和實踐知識。因為那些大眾化的審美是很容易消失的,一旦消失,生活就會變得空虛,而且在人遇到困難與挫折時,也不能給人以真正的支撐。雀子沒想過這方面的道理,她的人生中最大的挫折就是父親去世。但她還有一個愛她寵她的媽媽,所以她的生活還是簡單的、順利的。她也不可能看到生活的某些底蘊。她一般是用“好玩”和“不好玩”來決定自己的興趣。其實黑石心里也有矛盾,不知道究竟該不該將這樣一位單純的女孩拉進一種嚴肅的生活,讓她以“人工的”方法成熟起來。他也不能確定他與她的這種年齡差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似乎一切都有待時間來給出答案。

“我對我們的結合有信心。”雀子對他說,“因為我倆的性生活和諧。我們店里的大姐告訴我說,性生活和諧是婚姻的可靠支柱。”

雀子讀了《小王子》的童話就哭了。她說那里面發生的事就像她和黑石之間發生過的事一樣。“戀人怎能分開?我要是同黑石哥分開,我會活不下去。”

后來她又讀了《小約翰》,她說她不太懂得這篇童話,似乎很深奧、很沉重。雖是童話,卻是給年紀較大的人讀的。

她對《紅樓夢》贊不絕口,將黑石畫上紅線的那些愛情描寫部分讀了好幾遍。不過她也說這種愛情同現實離得很遠,在現實中她還是要追求平平凡凡的愛——比如她同黑石的這種愛。她還說她不像黛玉那樣有才能,她就是想做一個賢妻良母,愉快地過一輩子。

黑石聽了她對文學作品的評價很高興,覺得她還是有靈氣,也有足夠的情感。她才二十歲,還在長身體,要耐心等待她成熟。

雀子的一位閨蜜要結婚了,婚期定在星期六,雀子希望黑石陪她去參加婚禮。可是星期六正好是鴿子書吧的聚會日,黑石已經為此做了很長時間的準備工作,他想將自己寫下的感想拿到聚會上去宣讀。再說他們三人的聚會時間基本上是雷打不動的。

黑石將書吧的聚會規則告訴雀子時,雀子的臉就陰了。她覺得如果黑石不同她去的話,她就會很丟臉。別人會覺得她的男朋友將她不當一回事。她為此特別傷心。

“再做一回妥協吧,黑石哥!”她哀求他,“就這一次。”

“如果是公司里的什么事,我立刻就同你走。可這是鴿子書吧,對我來說是生死攸關的。它是我們三個朋友年輕時建立的最高理想。”

黑石覺得自己無法讓她理解什么是“最高理想”。他滿心焦慮。

“你不去的話,我們店里的伯銘就會鉆空子,來填補你的空白。”雀子忽然說。

黑石一下子愣住了。他沒想到雀子有這樣一個新問題冒出來。

過了好久,他才說:

“如果有人要填補空白,就讓他去填補好了。我總不能時時刻刻守在雀子的身邊啊。這也是對你的考驗嘛。”

“好吧,我一個人去。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經受考驗。”雀子噙著淚說。

雀子回去時在一棵大柳樹下痛哭了一場。

那三天里頭,黑石一直在焦慮中度過。但他還是去參加了鴿子書吧的聚會,并在會上宣講了自己的思想感情。

星期天一早,雀子就來了。她看上去好像已經將幾天前的不愉快忘記了。她對黑石說起南京大飯店的盛大婚禮,婚禮的種種細節。黑石一邊聽一邊滿腹狐疑,不知道是否有人填補了他不出席的空白。但雀子根本就不提這事。他知道雀子是在懲罰他,于是變得有點憂郁了。這事到底是誰的錯?黑石答不出來。

他的思緒伸展到很遠很遠,他想起了他父母的不幸婚姻。也許像他這種性格的人根本就不應該結婚。

“黑石哥,讓我撫摸你吧。”雀子說。

但是黑石興奮不起來。這是從未有過的。雀子說他累了。

“也許是。讓我睡一小會兒。”

他閉上眼,馬上就睡著了。

雀子在房里忙碌。她將他換下的衣服和床單全部清洗了,又將桌椅和地板抹了一遍,給花瓶里的花換了水。

“謝謝你,雀子。”他一睜眼就說。

他想,在這個世界上,雀子畢竟是最關心他的人之一。應該相信她。

雀子立刻轉過身來吻他,之后小聲問:

“現在可以了嗎?”

“試試吧。”

雀子溫柔地用嘴完成了他的高潮,令黑石感動不已。

“我那天那樣說,是故意試探你的。你不要生我的氣。”她說。

“我沒有生雀子的氣。我愛雀子。”

“我也愛黑石哥,只愛黑石哥一個。”雀子信誓旦旦地說。

雀子的確沒有背叛黑石。但如黑石估計的那樣,她的同事伯銘加大了攻勢。黑石陷入了矛盾中:要不要馬上結婚?他想,不馬上結婚的話,雀子終究會倒向伯銘。畢竟他們是同齡人,又幾乎天天見面。黑石并不認為自己有很大的魅力,可以拴住雀子的心。他又想,即使馬上結婚,他們的婚姻就能維系下去嗎?也許終究會有一天,雀子會深深地感到,她和他在一塊是多么壓抑,多么單調無味,對她的天性又是多么大的傷害……

他因矛盾而痛苦。他拼命閱讀文學,鉆研文學。想借此忘記痛苦。可是他怎能忘記,那銘刻心底的初次交往,雀子熱情美好的肉體,她對他的深情和信賴……她讓他變成了男人,他卻擔負不起這份重任。他感到喘不過氣來。

不能一條心,今后又如何一塊兒過日子?即使她決定了要向他的生活方式靠攏,但她如此年輕,她往日的生活慣性是一股更為強大得多的勢力。在這種情況下,黑石感到他無法與那股勢力抗衡。分歧就在于黑石不愿做一個平庸的人,而雀子在平庸的環境里生活得很自在。這種分歧是他在與她交往的初期完全沒料到的。那時他按自己的心愿來設想雀子,而不是按她本來的面貌。不愿平庸,是黑石很早就形成了的性格傾向。家庭的變故促使他思考,他又有幸受到他媽媽前男友儀叔的關照,這些關鍵性的因素使得他成長為今天這個樣子。但雀子并沒有這樣的環境,也沒有什么事逼迫她思考,她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女孩,她的生活習慣是環境的產物……越深入地想下去,黑石對前景的估計越悲觀。他的個性是無法平庸的,時至今日,這一點是改變不了了,因為他已將這看作了自己的生命價值所在。平庸會毀滅他迄今為止建立起來的一切。也許他可以遷就別人的平庸,但作為夫妻關系,這種遷就難以有效果。

雀子繼續按黑石的指導讀書。她也產生了一些興趣,嘗到了一些甜頭。但整體來說,她的更大興趣還是在日常生活中的大眾審美方面。她從心底里覺得她的情人有些高傲,有些不通人情。但她又怕失去他,所以不敢將這種情緒過多地表露。她想,也許今后結了婚,有了孩子,現在的這些沖突就會慢慢地被磨平。她又想到她的同事伯銘,這位小伙子同樣聰明,專業知識方面的水平也比較高,可是他是多么的入世、多么的善解人意啊。而且他也同樣愛她,為討她喜歡愿做一切事情。也許他不具有黑石所具有的某種審美觀(那畢竟是十分深奧的),然而對于雀子來說,她在伯銘面前更自在,更能發揮她的天性。就比如這次婚禮吧,因為黑石的拒絕,雀子就讓伯銘作為自己的男友去參加了典禮。雖然事先約好了是扮演,伯銘卻做到了盡心盡力。他的舉止是那么得體,而且他談笑風生,獲得了在座客人們的極大好感。當時雀子就暗想,如果換上了黑石來這里,會是什么場面?她覺得有可能是比較尷尬的場面。因為黑石不太合群,對世俗禮儀也沒什么興趣。盡管扮演成功,雀子內心深處卻覺得自己對黑石有所虧欠。這究竟算不算某種程度的背叛?這種情緒困擾著她,所以第二天她立刻去找黑石,并有了那些示好的舉動。她愛黑石,但也被伯銘所吸引,愿意自己身邊有這樣一位追求者。她現在感到唯一的出路是結婚。她和黑石一結婚,伯銘就會對她保持界限了,這份友誼也能長久維持下去了。可是關于結婚,黑石究竟是如何想的?他以前急于同她確定關系,而現在,又似乎不那么急了。唉,男人的心就是這么不可捉摸,她是一個女孩,怎么能去催促他?想到這上頭,雀子對黑石又有點怨恨。她怨他對自己的愛不夠濃,怨他將他的理想看得高于一切。她認為生活才是最要緊的,人來世上走一遭,不就是應該快快樂樂地生活嗎?為了一個空頭理想就將生活弄得那么枯燥刻板,真的有必要嗎?雀子想不清這些事,她要盡量避免去想它們。她只能等待黑石做決定。

“黑石哥,你的爸媽是因為什么而離婚的?”雀子問黑石。

“應該是因為溝通困難吧。他倆性格差異大,我媽外向活躍,我爸比較內向。我現在研究文學,也是為了解開生活中的這些謎。”

雀子想,這不就是有點像她自己同他的性格差異嗎?一種不祥的陰影升上她的心頭。她覺得離婚是一件可怕的事。

“那你小時候一定吃了很多苦頭吧?”她又問。

“嗯,有一些困難。”

“黑石哥,你會教我如何認識這些復雜的問題嗎?”

“好。但這需要很長的時間。還要看你對我的愛能不能給你耐心。在一般人眼中,我是很枯燥的。”

“我不能離開黑石哥,我們如果像你父母那樣分手,我會死掉。”

這是雀子第一次考慮這么嚴峻的生活中的問題,也許是黑石讓她閱讀的那些小說暗中影響了她。

“我們這輩人應該有不同的處理方法。”黑石神情恍惚地說。

說著話,雀子就偎依到黑石的懷里,緊緊地摟著他——她害怕。

她對他的依賴更加重了他的憂慮。決定權在他這一方,但他邁不出那也許是殘酷的一步。他愛這個女孩,她是他三十年來唯一愛過的女孩。雀子也有憂慮,但遠不如黑石這么沉重。她只要離開他,心境馬上就轉變了。對她來說,生活中的誘惑實在是太多了。她希望自己能遠離憂郁和沉重。每天入睡前她都對自己說:“我不去想那些事。”她也知道黑石不會沒有理由就提分手。

原來約定的婚期已經過去了,兩人的關系仍然在維持現狀。

有一天,雀子的媽媽問她:

“你倆的婚期是如何計劃的?開始準備了嗎?”

“還沒有呢。黑石哥同我在生活上意見不一致,他說我是物質女孩,他希望我更多一些精神。我也在努力,但不一定達得到他的要求。我天性就這個樣嘛。”

“原來這樣。我一貫對你寵得厲害,你沒吃過苦,所以還是小孩子的性格。黑石說得也有道理啊。”雀子媽媽陷入了沉思。

“我還是喜歡輕松的生活,不愿太嚴肅,太多約束。他完全不像我。”

“他挺能吃苦吧?”

“應該是。他生活上克己,從不花費時間娛樂。是個學習狂。”

雀子沒有完全將她的委屈和她對黑石的不滿告訴媽媽,她覺得那些事讓她很沒面子。雀子的媽媽知道女兒是什么樣的,但她對黑石印象特別好,所以希望他帶動雀子,讓雀子慢慢成熟起來。

“那就再等一等吧,你還十分年輕。你要是真愛他,他總會考慮結婚的。”

“我有時很惶惑,覺得同他距離太大……”

“人與人之間總是不同的。你應該多向他學習。他這種結婚對象是最好的了。”

雀子夜里做了一個夢,她夢見在山里同黑石走丟了。她大聲呼叫,卻沒人回應她。于是她哭起來,哭了很久。醒來時被子都弄濕了一塊。

第二天早上他媽媽問她夜里在喊誰。她說她也不知道。又說有人要將她從黑石手里奪走,她打不定主意要不要同那人走。

“雀子,你是不是在腳踏兩只船?”媽媽嚴肅地問她。

“我沒有。我愛的是黑石哥。”

“你這樣說媽媽就放心了。”

過了沒幾天伯銘就開始給雀子送花了。雀子不肯收,他就說:

“你和他又沒訂婚,不過是朋友。我同你也是朋友,也同樣愛你。我想同他競爭一下,不可以嗎?”

“我們是要結婚的,我早就把黑石哥看做未婚夫了。我們——我們總在一起的。”她壯著膽說。

“這也許是你單方面的想法吧。我覺得雀子應該放開自己,多一些選擇,這樣才會知道自己到底適合誰。”

后來雀子將他送來的花放在保管室了。他天天來送,那些花越積越多。店里的小姐妹們都說伯銘更適合雀子,還說黑石年紀太大,太嚴肅,不能與她們這幫年輕人打成一片。如果雀子同黑石結了婚,她們就失去了一個玩伴。

雀子沒有將伯銘送花的事告訴黑石。她知道他既不會來調查,也不會關心細節——他太高傲了。但這反而讓雀子感到心冷,覺得自己在黑石心中的分量不重。也許真像伯銘說的,她將黑石看做未婚夫是她單方面的想法。自從上次沒買成訂婚戒指之后,黑石再也沒提過這事。有可能他心里已經不把她看做他的未婚妻了。不過即使當時她一個人去買了戒指,黑石也可以毀約啊。伯銘的話令她心煩意亂,但他不顧一切的熱烈追求還是讓她有點動心。她也設想過如果她同伯銘結婚的情景。毫無疑問,她同他的共同之處要多得多。他能滿足她的很多欲望。凡是同黑石在一塊要被壓抑的那些方面,在伯銘這里都能盡情釋放,他對生活的審美觀同她也非常一致。盡管知道伯銘有這么多好處,雀子卻也憑直覺感到了一件事,那就是伯銘有可能并不像黑石這樣嚴肅專一,并給她十足的安全感。他每天接觸的人太多了,又太討女孩喜歡了,她不敢相信自己能維持自己對這位帥小伙的吸引力。

正因為這種本能的判斷,雀子一方面被他吸引,一方面又抵制他的誘惑。她更愿意同他做密友,而不是做他的妻子。每當他來送花時,雀子心里就說:“送得再多也是徒勞。”但他的舉動滿足了她的虛榮心,彌補了在黑石那里產生的挫折感。

“黑石哥,我媽問我們的計劃。”

“雀子是說結婚日期的計劃吧。什么時候雀子能容忍我了,就什么時候結婚。”

“你心腸真硬。”

“并不是這樣。只不過是我看得遠一點。我可不愿結了婚后經常爭吵。”

“那么多夫妻都是經常吵,吵完了又和好。還不是過得挺好的。”

“我不一樣。我需要一種安靜的家庭生活,需要真正的相互理解。我父母早年的模式教育了我。再說結了婚還要生孩子,如果不能很好地溝通的話,我怕對不起小孩。”

黑石的這番話讓雀子沉默了。她后來想了很多。她反復掂量自己同他之間的不同,想要找出解決的辦法。但她又知道那不是她目前力所能及的。黑石一定早就掂量過了,所以才有了今天的拖延。那么未來到底會怎樣呢?她現在的努力會不會有成效,會不會達到黑石的期望?但如達到了黑石的期望,她會不會覺得心有不甘,覺得過于扭曲了自己的本性?黑石說的那種生活真的是她想要的嗎?什么叫“安靜的家庭生活”?或許在她看來竟是死氣沉沉,排斥一切大眾趣味?雀子看不清前途,她不能確定婚后會有什么樣的命運等待著她,她有點害怕。但她又的確喜歡黑石,尤其喜歡他在床上的模樣。他總能滿足她。她的媽媽也是一眼就看上了黑石,一般來說她媽媽看人很準的。

一貫無憂無慮的雀子就這樣思來想去,竟然弄得夜里都驚醒幾次,偷偷哭泣。她媽發現了她的異常,就問她是不是同黑石鬧別扭了。

“沒有。可是他那么高傲,那么排斥我的愛好,我不知道今后我會不會同他鬧翻。如果現在結婚的話我也有點兒害怕。”

“那就繼續等吧。雀子,你可別首先放棄他啊。”

“嗯。”

雀子要休假了。黑石決定也休假,完成長久以來的夙愿,陪她去京城游玩。

假期有十天,雀子暗自決定,她的首要目標是購物,因為京城的消費品最豐富,種類最多。她帶上了自己的積蓄,黑石又給了她一大筆錢,說是上次買鉆戒沒買成的錢。

兩人坐上飛機時,雀子心潮起伏。她想到她和黑石曲折的戀愛,想到黑石對她的種種的好……恍恍惚惚中有種感覺,似乎他們之間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分歧,似乎只要她將一些事看淡一點,他們結合的目標就不遠了。

他們訂了一家比較高檔的旅館。雀子站在房間的大玻璃窗前,看著繁華的街道上閃閃爍爍的霓虹燈,喜悅從心底升起。

“黑石哥,我是不會首先放棄你的。”她向他表白道。

“我也不會首先放棄雀子。”黑石說。

第二天,他們看望了黑石父親一家。黑石的父親看到黑石的女朋友,感到特別欣慰,因為黑石已經三十歲了,他的婚姻問題也是他的心病。黑石爸和繼母送給準兒媳一串昂貴的珍珠項鏈作為見面禮。他們對雀子印象很好,說她樸素大方,敦促黑石加緊辦婚事。

回到旅館,雀子十分感慨地對黑石說:

“你爸真英俊啊,他同你媽真般配。為什么要分手?難道那時就不能設法解決矛盾嗎?你小時候該有多么苦。”

“唉,表面上是般配的,后來就這樣了。這是人和人之間最深奧的問題,也是導致我要研究文學的原因。”

“我想不清這些事。可能也要學習文學才會想得清。”

雀子覺得自己有點理解黑石了。黑石聽了雀子的話特別高興。他想,像雀子這么聰明的女孩,應該會一步步理解自己的。

他倆在京城的那些大商店逛了一天,雀子買到了幾件自己心儀已久的衣服和鞋子,還有一只時尚手表。

“黑石哥,我還要買很多東西。從明天起你不用陪我了。”

雀子晚上告訴黑石說。她說黑石可以回他爸家去多陪陪他。

但是黑石也沒去他爸家,他坐在旅館里讀書,記筆記。

雖然沒有黑石的陪伴有點遺憾,但購物的那種喜悅充滿了雀子的整個身心。京城真大啊,全國各地的好東西都往這里運,可選擇的余地太大了!她樓上樓下,這個店那個店,像燕子一樣飛來飛去。有時候,因為買到了一件向往已久的好東西,她興奮得夜里都睡不著。

“黑石哥,我覺得我們之間的分歧有解決的希望了。”她說。

“應該能解決吧。”黑石也說,“又不是你死我活的敵我矛盾。”

兩人都很高興,都在展望他們的前景。雀子說,她回家后要努力讀書,爭取提高修養,以便更好地同黑石溝通。她還說,一想到黑石早年心靈上受到的那些創傷,她就忍不住要哭起來。黑石也說,他一定會盡力幫助雀子。雀子從小失去了父親,也夠苦的。他是她的大哥,在某種意義上也應代替她的爸爸。

他倆很久都沒有像這樣互訴衷腸了。兩人都恨不得鉆進對方的心里。就這樣一直訴到半夜才昏昏睡去。

雀子早上一醒來就想到:京城之行是她和黑石戀情的轉折點啊。人只要心里有愛,什么矛盾都可以解決。她怎么能不愛黑石?不愛黑石,生活就成了一片陰郁。

雀子繼續勁頭十足地購物。她知道回去之后要搞學習,就不會有這么多的時間來享受了。

現在她買了東西回來,也不向黑石一件一件地詳細介紹了,她知道他對這些生活小事興趣不大。她只是在心里默默地興奮著,于是她的好情緒也影響了黑石,黑石也更疼愛她了。他們兩人心中的熱情又回到了初戀時的春天。

“那次在餐館,你排隊排在我后面,一下子就看清了我嗎?”雀子問。

“當然是一下子就看清了,你就像夜明珠。我整個地被震動了。”

“當時我覺得你正是我要找的那種類型,所以才會主動同黑石哥搭話啊。如果是別的陌生男人,我才不會首先搭話呢。”

“我最喜歡的就是雀子對世界的這種樸素、不設防的愛和興趣。所以我對雀子一見鐘情,愛到了極致。”

“那時我是不是傻里傻氣啊,都是被我媽寵的。”

“你媽也是極其樸素的人。”

“我知道我媽就是想要我同你結婚。”

雀子給她媽媽打電話,說起這次出行的順利。她信心滿滿,認為自己同黑石馬上要確定關系了。還說她已經知道今后應該如何做了。雀子媽媽聽了后特別高興,說心里的石塊落了地。她又一次強調希望雀子多向黑石學習。“我以前沒能教給你的事黑石會教給你。”她說。

他們在京城停留的第五天發生了一件事。那一天下午黑石正在旅館里寫讀書筆記,電話鈴忽然響了起來,他拿起話筒,居然聽到了費的聲音。

“李海騎自行車被撞了,脛骨粉碎性骨折,正在做手術。我現在在人民醫院。情況有點嚴重。”費的聲音都變了,像感冒了一樣。

“我馬上回蒙城。坐今晚的飛機。”

黑石立刻打電話,訂了八點鐘的航班。

五點鐘的時候雀子回來了。

“鴿子書吧的李海被車撞了,情況不好,我得馬上回去。”

雀子一下坐在沙發上說不出話來。

過了好半天她才問道:

“李海家里沒有家人嗎?”

“他沒有家人,他就是一個人。我準備同費輪流看護他。雀子,我知道這對你來說很難,但今后,我相信你會慢慢明白我們之間的友誼的。”

黑石一邊說一邊收拾東西。然后他就叫了出租車去機場了。

“又是鴿子書吧。”雀子自語道,然后抹起了眼淚。

她想,為什么不能請護工照顧李海,非要自己親自趕回去?唉,看來她雀子在黑石心目中的重要性還比不上他的一位同性朋友啊。她馬上又聯想到上次去參加婚禮的事,那次也是因為這個鴿子書吧。她深感黑石在生活中只對這一件事走火入魔,別的事一律都要為它讓路。就連他稱之為“愛到極致”的愛人,與那件事相比也算不了什么。雀子用茫然的眼睛環顧沒有黑石的房間,感到自己的命很苦。就在剛才,她還為自己終于買到了長久以來心儀的鉆戒而歡欣鼓舞呢。

她晚飯也不想吃了,坐在窗前發了好久的呆。她覺得眼前這些閃爍的霓虹燈充滿了詭計,她防不勝防,如此地孤單無助。

后來她就拿起了電話,取消了原訂的航班,訂了第二天上午回去的航班。

雀子回到家后就把自己關在房里了,雀子的媽給她煮了粥送到房里。她臉紅紅的,在發燒。她媽讓她去醫院,她不肯,說多喝些水就好了。她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中途不停地說胡話。她醒來后,她媽又讓她喝了一碗中藥。過后她的燒就慢慢退了。她繼續睡。

黑石是下午來的。雀子的媽將他悄悄地領到自己房里,兩人低聲談話。

黑石簡單地告訴雀子媽他的最好朋友遭遇車禍,他提前趕回來的事。

“這事對她打擊太大,她不能理解……我們這次像蜜月旅行一樣。”黑石說。

“雀子從小被慣壞了,”雀子媽說,“她爸死得早。唉,我沒盡到責任啊。黑石,你還是定期來我們家吧,她慢慢會想通的。”

“謝謝阿姨,我一定來。”

黑石一離開雀子就起來了。

“媽,我差不多好了。”

她喝了粥,又喝了牛奶。

她媽告訴她黑石剛來過了。說他還會來。她“嗯”了一聲。

“雀子,你可別任性啊。”雀子的媽擔憂地說。

“我的事您別管了。”

她又回到房里,關上了門。

黑石又來過兩次,但雀子都不理他。雀子媽唉聲嘆氣。

休完假,雀子就去上班了。

黑石知道,李海的腿傷,護理是關鍵。他和費兩人輪流值班。他身體好,值夜班,費值白班。另外他們還請了一個護理工,以保證萬無一失。

盡管夜里如此辛勞,他還是每隔幾天就去雀子家一次。

雀子這回似乎是鐵了心要分手了。每次黑石去了都只能同她媽說話,她決不過來搭理黑石。雀子媽只能無奈地看著女兒任性。黑石慢慢地感到,雀子這回已經不是任性,而是痛下決心了。他回想起自己前后兩次對她的傷害,他所造成的不可挽回的惡劣印象,也覺得雀子的表現是可以理解的。但鴻溝已形成,再要復合希望渺茫。

半個月之后,李海的腿傷好轉時,黑石就不再拜訪雀子的家了。

他陷入深深的痛苦和空虛之中。時常,他會產生幻聽,好像聽見雀子從樓梯那里上來了,于是奔過去開門。但不是她,是陌生人。

這些日子,他唯一的安慰是讀文學作品。

失去雀子的劇痛就如斷了一只手一樣。他知道,他只能硬挺過去,沒人能幫得了他,只能讓時光來促使痛處慢慢地變麻木。奇怪的是,這種創傷并不影響他對文學的理解力,他感到自己還更加敏銳,更有力量深入了。他為此感恩和慶幸。

后來有一天,他去找了儀叔。

他倆坐在咖啡館大廳后面那間小房子里。

“黑石瘦了。戀愛還順利嗎?”儀叔問他。

“已經分手了。”

“原來這樣啊。沒有挽回余地了嗎?”

“沒有了。她太年輕,誤會已經造成,她不可能對整個事情理解得很深。所以她怨恨我是正常的。”

“聽起來,黑石還是做得不錯的嘛。你已經越過了最難的難關,慢慢地就會適應的。文學人嘛,總不會徹底絕望的。我們有事可干,對吧?”

“對,儀叔。我要盡快振作起來。生活中哪能一帆風順呢?我想,只要我自己問心無愧,就能戰勝痛苦。”

“還是每天堅持鍛煉?”

“我會從明天開始恢復每天的鍛煉。”

“好樣的。”

儀叔說他找了兩本書讓黑石帶回去讀。這兩本比上次那本又深了一個檔次,不過他相信對于黑石來說正好。

“你一直在向前突進。”儀叔鼓勵他說,“抓緊時間吧。”

黑石想:“他是我爸爸,京城那位只是叔叔。我的運氣還是不錯的。”

接下去兩人又談論了當今世界文學的轉向問題,他們兩人都在文學作品中領略到了某種由來已久的新動向。儀叔已經寫了一些文章談論這種情況,他希望黑石也能寫一篇。黑石一聽就激動起來,說自己要朝這方面努力。

從咖啡館回來之后,黑石心中的劇痛就減輕了。他覺得并不是痛處變麻木了,而是耐受力正在增加。他想,有儀叔這樣的父親,他是不會頹廢的。

他更加努力地鉆研,從鉆研中去獲取樂趣和力量。

早春到來時,他從同事那里聽說雀子結婚了。是在南京大飯店辦的盛大婚禮,新郎就是伯銘。婚禮后這對新人就去京城旅行了。

后來李海的腿終于恢復了,雖然還需拄拐杖。

鴿子書吧又增加了兩名新成員,一位是名叫巖的沉著的青年,另一位是名叫陽的開朗的女孩。這一男一女先是慕名找到費那里,同費長談了幾個小時后,又與李海和黑石交流了文學方面的看法。后來三人一致同意接受他們為新成員。這兩位都是老書迷,而且讀書很有選擇,鑒賞力很高。五人書吧第一次聚會時費預言說,如果鴿子書吧在蒙城能夠發展到二十名會員,就會是一股了不起的力量了。黑石和李海也特別高興,對未來充滿信心。

儀叔在上次見面時給予黑石的課題讓黑石熱血沸騰。他找到了兩篇當代文學中的小說作為范文來開始研究。這兩篇小說雖手法不同,但有著同一種傾向,這就是要開拓一個新領域,是一種完全不同的重新建構,一種從未有過的陌生事物的展示。他越認真讀下去,越能感到作者的野心之大,視野之開闊無邊。就好像進入了叢林,返回了遠古,又從那里赤手空拳地重新開拓世界一般。在這種閱讀中,隱秘的激情總是籠罩著黑石。往往一開始并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激動,直到將文本反復地閱讀五六遍之后,底蘊才會偶爾露崢嶸,然后,當他順著蛛絲馬跡去尋找之際,就會一點一點地被他里面的動力所牽出。那被牽出的圖形既陌生又有幾分熟悉感,隨著閱讀經驗的增長,會漸漸地變得更為熟悉。但這并不等于今后再遇到同類小說就能一眼認出了,而是每一次這類小說的閱讀都是一次耐力和韌性的考驗,讀者與文本要經歷拉鋸,這樣才不會被文本踢出閱讀領域。黑石是在儀叔的啟發之下逐步懂得這種高級閱讀技巧的。儀叔總是為他選擇這類作品,磨礪他的感覺,在他眼前展示一個個人類的新型理想藍圖。這類當代和古典作家在世界上并不多,所以儀叔只要選擇了一個作家,往往就閱讀他的大部分甚至全部作品。

黑石深感在這些灰暗的日子里,是閱讀給了他抵御痛苦的力量和生活的信心。他知道儀叔在愛情上遭受過幾次重大打擊,至今還是孤身一人,可他仍然對生活充滿了興趣和探索的好奇心,從未有過悲觀頹廢。而他黑石還這么年輕,只不過受到了一次打擊,這不應該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他決心以儀叔為榜樣,將他酷愛的文學一直鉆研下去。

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對雀子的愛也漸漸地被埋藏在心底了。他感覺到自己仍然是善感和熱情的,而且他覺得儀叔也是善感和熱情的。“這就是文學的功能”,他對自己說,“這種功能可以在你最困難時凸顯它的作用,給予你最根本的支撐。”

愛情已被埋葬,現在他卻能清醒地看待兩人的關系了。他仍然認為這個關系是很美好的,對于兩人來說都是最好的成長經歷。他也為此感謝給他這段經歷的雀子。是她的影響讓他的那顆心變得比從前更柔和,對世界更充滿溫情了。并且他覺得自己比從前更適合鉆研文學了。想到這里他又聯想到儀叔——儀叔不就正是這樣的嗎?

“好像我們文學人的命運就是一輩子孤獨。”費開玩笑地對他說。

“這是可能的。對一般人來說我們有點特殊。但我不會排斥任何啟動情感的機會,我們應該不害怕挫折。”黑石說。

黑石甚至設想,即使儀叔到了這個年紀,也還是會有啟動情感的契機。誰能不愛儀叔?他希望自己慢慢地成為儀叔那樣的人,雖然現在還差得遠。如果因為受了挫折就不再愛這個世界和世界上的人,那是違背文學宗旨的。黑石和儀叔共同感到的新的世界文學的發展傾向就包含了這些因素。黑石將他的體驗寫進了論文。通過寫作,他也更深入地與他所研究的作家產生了身體上和精神上的互動,他為之興奮,為之陶醉。“所有的愛都是有世俗這一面的,除非人去掉肉體。”他對自己說。比如他回想起他同雀子的性愛,不是至今仍感到驚心動魄嗎?如果完全不投入,他今天的境界肯定就會要遜色很多了。他認為文學不應是純精神之事物,而應更偏向于人的肉體。當他開玩笑地稱雀子為“物質女孩”之際,那并非就是貶意。正是她對世俗生活的執著和熱情,激活了他的身體。他只不過是覺得她的熱情還應從精神上更加提升一些,變得更有內涵而已。所以他們的愛在那個時候還是有很好的基礎,只是缺少一些東西,結果就沒能經受住時間的考驗。現實中的情感總是瞬息萬變,人自身難以把握的,但文學卻能讓人變得豐富,因而能理解和進入各種各樣的情感。所以他現在感到深深地理解了雀子。

“我比黑石悲觀一點,因為我比你大,卻還沒有現實中的情人。”費說。

“現在沒有不等于今后也沒有。總會有女孩喜歡費的,那一定是一位不同尋常的、我們想都想不到的女孩。”

“真想在現實中轟轟烈烈地愛一場啊。”費顯出神往的表情。

“這也是我們追求文學的動機。為了不在生活中留下什么遺憾啊。”

他自認為在他同雀子的戀愛中他并沒有留下什么遺憾,這都是文學對他所起的作用。如果雀子對他有怨恨,那只是因為她年紀小,還缺乏判斷力而已。現在事情過去了,在他的回憶中整個過程都是美的、健康的,甚至包括兩人的沖突。為什么會這樣?因為兩人都是真愛,都竭盡全力付出了。每當雀子為了維系他的情感而努力讀書的鏡頭在腦海中閃現時,他就感動得想掉淚。他想,如果雀子將這讀書的嘗試繼續下去,未來對她的孩子都會有很大的好處。

有一天,李海對黑石說:

“我推算出來,雀子同你分手的原因應該是由于你倆在蜜月般的旅行途中,我的腿傷將你拖回了蒙城。”

“即使那是一個原因,也證明了我們的戀情沒能經受住考驗啊。”

“唉,無常的命運啊,小姑娘怎能敵得過它,我李海良心上過意不去啊。就是親兄弟也不一定能做到像黑石這樣。”

“不要長吁短嘆了,生活中這種事總是在發生的。我不是好好的嗎?”

“我知道你經受了最沉重的打擊。你是真正的男子漢。”

“我們一直有分歧的,并不完全是這一件事。”黑石安慰好友。

“可是如果沒有這件事,你現在說不定都當爸爸了。雀子多么愛你!”

“我才三十一歲,今后機會還會有。”

“多么可惜!怎么能不愛黑石?唉,人心真難預測。”李海又嘆氣。

“對,只有文學是最可靠的,它決不拋棄愛它的人。”

黑石現在已經擺脫了傷感。他慶幸:文學總能在關鍵時刻起作用。他必須抓緊再抓緊,他面前擺著這么多的工作等他來做,他沒理由傷感。看看儀叔,快六十歲了還在拼搏,很少見到他傷感。他總是那樣心境平和清明,隨時都能幫助別人,卻不需要別人幫助。儀叔的風度是最美的風度,黑石見過的人當中無人能比。

黑石的生活恢復了平靜,一年多時間又在拼搏中過去了。在這一年多中,他覺得自己已經有了很大進展,不但對文學的研究已深入了很多,世界觀也更為成熟了。他還沒找女朋友,對這事抱著順其自然的態度。因為他知道自己的要求看似不高,但一般女孩不一定達得到。他和費都知道這一點。

然而這期間又發生了一件事。一天中午,黑石去那家粵菜館吃飯,居然看見雀子也在排隊。他本想避開,但已來不及了。

“黑石!”雀子大方地叫他。

她已經改口不叫他黑石哥了。這很說明問題。所以黑石也沒必要避開她了。

“我們一塊坐吧。”她說。

“好。”黑石爽快地答應了。

黑石看了幾眼雀子,發現她瘦了些,臉上的輪廓也比從前稍微突出了些。她應該是二十二歲半了。

他們在同一張桌子上坐了下來。

“我已經離婚一年半了。”雀子說。

“哦。過得還好吧?”

“還行。和媽媽一塊生活。”

她還是那種不設防的真誠的樣子,不過比從前沉穩了很多。

“你媽還好嗎?”

“還不錯。她挺樂觀的。現在我受她的影響,也變成書迷了。我倆幾乎每天都在討論所讀過的小說。”

黑石想,她不提她從前與他在一塊讀書的事,是怕傷感啊。這個雀子已經不是從前那個雀子了。她褪去了青澀的樣子,已經成熟了。

“黑石,我聽說你們的鴿子書吧增加了新成員。我能不能在某一天,當我覺得自己有把握了的時候去申請加入啊?我不是說馬上加入,我還要努力一段時間再說。”

“好。我會把你的要求告訴費和李海。等到你什么時候準備好了,我們大家一塊討論一下吧。”

“你還是那么好,黑石。我想告訴你,我并不是要來找你恢復關系的,我心里早就確定了我們只能做朋友——永遠。我以前從你那里學到了不少東西,我現在想繼續向你學,同時也向你的朋友們學。你會幫助我嗎?”

“我一定會幫助你的,雀子。我心里真高興。”

他倆分手時彼此交換了各自新的電話號碼。

“多么好啊。”黑石心里想,“萬物都在生長,人也在變成熟。”

至于雀子在他倆之間劃下的界限,他沒有去多想這件事。因為這是另外一個雀子了,他對這個雀子并不了解。但一想到他過去對雀子付出的情在今天結出了果實,黑石心里便感到無比欣慰。雀子也要來加入他們的陣營了,這是多么令人鼓舞的事啊。細細一想又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雀子情感充沛,領悟力很強,其實可以成為一名理想的文學讀者、鑒賞者。那個時候她不能理解他,只是因為年紀小,經歷簡單,沒受過挫折。但從本性上說,她同文學和同他自己是有很多契合點的。所以一旦在生活中遇到打擊,她就轉向文學了。這對她來說是再自然不過了。文學就是這樣,從表面看沒什么用處,但當你在生活中受到重大打擊而面臨選擇之際,它的根本性的作用就顯現出來了。

“為什么不復合?你們應該復合才對!”李海對黑石說。

“我沒有想這事,畢竟生疏了——兩年沒見面,我也不覺得非要復合不可,做朋友更好。因為我的所有的情都是針對從前那個她的。再說是她規定的,說我們永遠只能做朋友。我不清楚這其中的原因,也沒有要去弄清的好奇心。”

“就讓黑石順其自然吧。”費說,“峰回路轉,好人有好報。這也說明了文學的力量是處處存在、潛移默化的。”

“我有點猜到雀子小姐的心思了。看來她是一位非常善良的女孩。我覺得我有幫助她的義務。但如她硬是不肯同黑石復合,我們也無能為力。我們在文學上多多幫助她吧。”李海說。

“李海說得沒錯。”費頻頻點頭,“我覺得她是一棵非常好的讀者苗子。”

這事就這樣決定了。兩位同仁都非常熟悉兩年前發生的那件事,而且李海還猜出了原因,所以兩人都想要彌補這件事。

于是黑石就將書吧的決定告訴了雀子。

雀子在電話里感謝大家對她的接納。她又詢問書吧現在具體在讀哪本書,她想提前做準備。

黑石告訴了她書名,問她能不能買到。買不到的話就打電話給他。

雀子說萬一買不到她可以去圖書館借。

黑石放下電話之后,感覺到雀子現在的獨立性已經很強了。他為她高興——真是今非昔比了啊!文學就是促使人獨立的啊。

黑石對雀子的重新出現確實沒有想很多。他覺得雖然雀子的外表還是原來的那個人,但里面已經不是了。這個反差還是很大的。所以他也沒有對她重燃激情。現在他對她只是懷著友好的溫情和關心。

當黑石將雀子的事告訴儀叔時,儀叔就說:

“我真佩服你和你們書吧。黑石,我預感到你們的書吧會成為朦朧的現實中的一盞明燈。一切有過的都會存在下去。黑石,你用自己的行動證明了這個規律,我特別為你感到自豪。”

于是兩人去酒吧慶祝一下黑石生活中的這個轉折。

“雖然現在一切都很模糊和混亂,”儀叔舉起酒杯說,“但你們已經探出了一條路。繼續行動吧。堅持就是勝利。”

黑石仿佛聽到了大地深處的召喚,他激動得臉發紅。

“我還要更加發奮。”他說,“自從我在您的指導下與文學結緣,世界的真面目就慢慢地在我面前逐一呈現出來了。想想從前,我一直是慌亂、焦慮和痛苦的。我成了個性格陰沉的人。其實,那是表面環境對我天性的扭曲。整個過程看來,在我同雀子的那場戀愛中,我并沒有走彎路。我同她的分手反而促成了她各方面的成熟。這都是文學在暗中助我完成了這個行動。我想,這就是文學之美吧。文學讓發生的一切都變得合情合理,讓人一天天在理想中成長。”

儀叔不住地點頭,對黑石的話表示贊賞。他的腦海里出現了那個瘦瘦的、羞怯的少年形象。他想,時間過得多么快,又多么令人鼓舞啊!他同他雖無血緣關系,但兩人的這種情感互動早就超出了父子關系。黑石的腳步很穩。他根基扎實,現在已生長成了一棵年輕的大樹……

“那么,黑石打算如何對待雀子呢?”儀叔問道。

“撇開個人恩怨,盡一切力量在文學上幫助她。”

“好!”

一回到宿舍,黑石就扎進了他混沌而又充滿誘惑的文學世界之中。他決心讓他慢慢探索出的陌生事物一一凸顯,讓那條叢林中的小路的輪廓一天比一天變得清晰起來。他感到自己正在變得前所未有地精力充沛。

雀子接到黑石給她打來的電話之后,心中激動不已。她想,這位從前的愛人,被她嚴重地傷害過的親人,現在完全不計前嫌,一心想的就是如何幫助自己,讓自己獲得生活的目標。她雀子的運氣是多么好啊。雀子是故意去那家餐飲的,她已經去了好多次了,因為相信自己遲早會在那個地方同黑石相遇。她事先就想好了,今后要將她同黑石的關系定位為好朋友,而不是其他。這種定位就說明了,她永遠不能原諒自己對他的傷害。在今后的歲月里,除了在黑石需要時竭盡全力幫助他以外,她決不越過這條“好朋友”的界限。這樣發了誓之后,她才冷靜下來,開始了她的計劃實施。

雀子的媽媽其實是希望女兒同黑石復合的。雀子將她的計劃告訴她媽之后,她媽就沉默了。女兒已經長大,她總有她的道理吧。她覺得雀子是離婚后才開始思考生活的意義的,她現在對她比過去放心多了。而且她現在的生活,似乎是完全按從前黑石的模式在進行,這是多么可喜的變化!從前她就一直認為黑石的路才是正路。她對雀子的任性無能為力,因為女兒不聽她的。現在雀子在自己遭受了挫折之后不用她提醒自己就轉過來了。所以不論今后她同黑石的關系如何,她也會健康成長了。她在家里同雀子一塊討論文學,對雀子的不斷進步感到由衷的欣喜。雀子媽有時會產生這樣的念頭:如果雀子不是二十歲那年遇見黑石,而是今天,她同黑石會是多么合適的一對啊。可惜命運總像在同人開玩笑。

“媽,我不嫁人,我要好好地陪伴您,讓您的身體變好。我倆一塊學習文學,一塊鍛煉身體,可以將日子過得很充實。”雀子說。

“將來有一天雀子還是得嫁人的。不能違反自然規律啊。”

“那,也得等到黑石找到愛人以后。我欠他的太多。我要看到他獲得幸福。他沒能從我這里得到幸福,就已經說明了我同他不合適。”

雀子媽經過深思之后,理解了雀子的選擇,也為女兒的善良所感動。她在心里默念:順其自然吧,一切都會解決的。

鴿子書吧聚會正在討論的那本書,雀子的媽媽已經收藏了好久。

“太好了,媽媽,我們先在家里討論一下吧。給我壯膽。”雀子說。

這本書的書名是《XXXXXX》。書不太厚,雀子花了一個多星期讀完了第一遍。這第一遍給她的印象是很迷惑的,她好像被擋在外面了。她決不甘心。

“以前黑石每天在宿舍里讀書,我不知道他是為書中的什么東西打動。他那么入迷,我當時也隱隱地覺得是一股濃烈的情感在他和書籍之間流動。媽,我想,也許這就是關鍵所在了:一定有一個東西,或者說一種境界蘊藏在字里行間,它只對那些發現過它的知情者存在。我的功力還不到,我得加緊努力啊。”

雀子有些焦慮。她又奮力沖擊,邊讀邊寫筆記,讀到深夜……

雀子的媽媽非常高興,她還從未見過雀子如此刻苦地學習,哪怕從前讀大學時也沒有。她學習功課就像玩兒似的。

當她閱讀這本書到了第三個星期時,她就能講出一些感想了。

“這就是那種巨大的溝通渴望:每個角色都希望鉆進他對手的內心,模仿他,希望替他發聲;而這個對手,也鉆進角色的內心做同樣的事。這種交流的內容就變得越來越復雜豐富了。因為不是簡單地單向傳達,一般讀者見到這種場景都會發怵。這是因為不習慣深入,也因為我們平時的溝通都是停留在表面的,對吧?黑石對溝通有更高的要求,因為他的父母給他小時候造成了那種環境,他又善感,所以后來長大了就研究起文學來了。黑石對我的理解比我自己對自己的理解和體驗要深入得多,但那個時候我還是個傻瓜,他一直在耐心地等待我成長起來。我讀這本書時就回想起那些往事來了。我現在才明白,原來文學就是關于情感溝通的學問啊。”

雀子的媽非常興奮,女兒的話也喚醒了她的記憶。她想,那個時候,如果她將雀子引上了文學這條路該有多好啊!她后悔得要哭了。

“媽,您別沮喪,我是智力后開發,將來一定還會有好運氣的。現在我就是著急要讀更多的書,要讓自己跟得上鴿子書吧的進程。”

“媽不著急。你現在認真生活了,我就放心了。”

一直到去“鴿子”書吧之前,雀子都在刻苦鉆研這本書,寫出了很長的一篇讀書筆記。她媽看了她的筆記心里既舒坦又吃驚:雀子的潛力真不小!而且女兒現在對她比以前要溫柔得多了,再也沒看到她像從前那樣任性。

“雀子,要不要我來接你啊?”黑石在電話里問。

“不用。那個地方我很熟。”

“你準備得如何了?”

“不能說很好,只能說是有個初步欣賞了吧。這是本偉大的小說。”

“太好了,雀子!你在神速進步。”

“謝謝黑石。”

李海一直在為書吧的聚會做準備,因為雀子要來書吧了。他要盡最大的努力去幫助這位還沒見過面的、黑石的前女友。這之前他就推論出了,雀子是因為受了挫折之后才認識到黑石的可貴品質,繼而又極度自責,認為自己不再能給黑石帶來幸福,所以才從一開始就給她和黑石的關系定下調子的。至于黑石,好像并沒有對這事多想。對他來說,兩年多以前的愛情已經死去了,現在出現的這個新面貌的雀子他還不熟悉,他的確是在將她當好朋友。要讓已死的愛重新復活,除非某個特殊的契機出現。李海很想在今后的日子里找到一個這樣的契機。

他一想到黑石那些日日夜夜在醫院里的操勞,他對他的超過手足之情的關愛,女友因誤會離他而去的沉重打擊,就忍不住連聲哀嘆。根據他的判斷,他認為雀子至今還深愛著黑石,但她決不能原諒自己,所以也決不會承認她對他的愛。她現在來書吧學習,是為了提升自己,也是為了向黑石表達她的后悔,想要黑石看到她的進步后心里高興。不管怎樣,他李海一定要見機行事,盡一切努力讓黑石對雀子的愛死灰復燃。這當然是他單方面的愿望,他希望上天給他機會,讓他的夢想成真。

李海在生活中對人對事的感覺非常細膩,而且長于推論。所以他很早就成了文學癡迷者,并結識了費,而后又同黑石與費組建了鴿子書吧。他比黑石小兩歲,他在洞悉人性方面也像黑石一樣深刻。這一次,他對雀子要來書吧的事想了很久,還向黑石要了雀子的電話,自告奮勇地要去接她。黑石對老朋友的心情十分理解,感動不已。他想,雀子在這個時候來到書吧這個大家庭里,不論對她自己還是對書吧都是一件極好的事。并且這也是他們在蒙城的文學力量的增強,他知道雀子體內的能量一旦發動也不可小覷。

李海還準備了兩本他認為雀子應該讀的必讀書,打算在她來的那天送給她。他計劃作為老大哥同雀子建立一種密切的關系。他時不時地對自己說:“黑石一天不結婚,我就一天不得安寧。我要將他的婚事銘記心中。”

在電話里同雀子約好之后,李海就去了公交站。

他手里拿著兩本書在車站等待。車來了,雀子滿面笑容地走向他。

李海看著女孩心里想,雀子的性格真開朗!

“李海,你可得多關照我啊。我的水平還不夠。”雀子說。

“我就是來關照雀子的。不是因為水平,而是因為你是書吧里年紀最小的。”

“你這話讓我放心。剛才在車上我還忐忑不安呢。你手里拿的什么書?”

“我準備了兩本書送給你。是我挑選的,我覺得是必讀書。”

“你真好,李海。”

“我同黑石比親兄弟還親。你有任何困難都可以找我。”

他倆走在小巷里,雀子心里想:“莫非是黑石要他來接我?”她心里的感受五味雜陳。但這位李海給了她特別可信賴的印象。想到有這樣一位新朋友,她的內心就明亮起來了,也升起了對自己的信心。她問李海旁邊這些書店是什么書店。李海說大部分是古舊書店,有時還可從書店里買到珍藏本呢。他還說他喜歡收藏一些古代毛邊紙線裝書版本,不是為了研究,純粹是為了欣賞,為了聞那些紙張的氣味。“在那些久遠的年代里,有人如此珍愛書籍,這讓我遐想聯翩。”他說。

雀子有一種幻覺,在去書吧的短短二十分鐘步行過程里,她同李海已成了老朋友。她感到這位朋友的外貌與黑石不同,但兩人有靈魂上的相似之處。“我在書吧里可以將他當黑石。”她這樣決定。

他倆走進書吧時,其他四位還沒有來。李海開始用電爐子燒水,雀子就清洗茶杯和茶壺,將茶葉放在壺里。

“雀子,你真漂亮,我還沒交往過像你這么漂亮的女孩。”李海說。

“我覺得你也很不錯,很有男子漢氣概。”雀子說。

過了一會兒其他四個人就到齊了。相互寒暄了一番。

李海注意到雀子停留在黑石身上的目光總是很飄忽,一掃而過。“她就如在夢境中一般。”他想。黑石和李海兩人坐在了雀子的身邊。

大家坐下來邊喝茶邊討論《XXXXXX》這本書。

“黑石你先說說吧。”費望著黑石說。

“我常考慮本書中的溝通問題。有兩個人之間的溝通;有讀者與文本之間的溝通;還有作者通過文本與讀者之間的溝通。此外還有讀者與作者自己與自己的溝通,此時與彼時的溝通等等。在這種活動中,最重要的因素究竟是某種共同的平臺,還是高超的技巧?”

“雀子,我們想聽聽你對這個問題的回答。”費又望著雀子。

“我想,應該是情感的平臺更重要吧。”雀子紅著臉說,“如果兩個素不相識的人同一對戀人相比,素不相識的人溝通起來肯定困難得多,哪怕他們受過訓練,有高超的技巧。”她說完后覺得大家都在用目光鼓勵她,于是又補充說,“技巧是當場起作用的因素,平臺是在長期的生活經驗中建立起來的。所以俗語中有‘只可意會,不可言傳’這種表達。我覺得這本書就是著重描述后面這種情況的,它能吸引我這類讀者。我即使不全懂,也愿意努力讀下去。”

“雀子雖然年紀小,看來前程無量啊。”費說。

“不過文學的表達還是必須重技巧的。”巖接著說,“小說中常常運用語言中的模糊性來描述兩種相互沖突又共生于一體的事物。高超的技巧常常能沖破時間和空間的藩籬,將完全異質的情感表達結合起來,讓人的認識突入更深的層面和更廣闊的領域。我們在閱讀之際也應訓練自己,讓自己具有審慎、包容,以及突破這一類的技巧。而不僅僅是表面的邏輯技巧。”

雀子看著巖,對這種讓她耳目一新的言論十分佩服。她一下子就感到了書吧里這種不凡的氛圍。她湊到李海耳邊小聲說:“你談談吧。”

“巖說得對,”李海說,“我們在溝通時要深入,再深入,除了將自己變成對面的人或物以外,還要鉆進對方之后又鉆回來將對方變成自己。想想看,這難度有多么大。我最近開始練習聽力,希望在對各式各樣的音色和音階的分辨中找到一些線索。關鍵恐怕是要去掉那些固定的模式,用耐心去慢慢捕捉,將情感高度集中,并獨辟蹊徑。如果人長久沉浸于某種情感中,他是可以用意念形成圖案的。我們閱讀的這類小說中都有這種圖案。”

雀子學過速記,她將李海和巖的話都記錄在小本子上了,令兩位受寵若驚,大聲夸她是書吧的靈魂。

接著費又要陽發言。

“我特別贊賞李海的方法。”她說,“我也在嘗試用同類的方法操作。我常常在各地出差,每到一地我都要同周圍環境做深層次交流。我訓練的是自己的嗅覺。我希望自己能夠聞到百里之外的炊煙和山間的花果香。不論我在何處,農家的炊煙,還有陽光中的稻草,這兩種氣味總能讓我身處五色圖案當中。今年年初,我為了采集這兩種氣味爬到了荒坡上。當時烈日當空,荒坡下的灌木叢中有一些錦雞在活動。我坐在一塊巖石上,凝聚我的情感,那兩種熟悉的氣味立刻就飄來了。它們在我周圍環繞了一個下午。當然,它們里面也是有圖案的。我喜歡去色彩絢麗、各種氣味濃郁的地區出差。”

這時費臉上漾開了笑容,說每個人的發言都美極了,都切入了作品。談到他自己,他對這本書的感想是,認為這是一本既讓他享受又讓他焦慮的小說。他享受這些豐富的層次之美,目不轉睛地觀察它們一層一層地展開;與此同時,又有點為自身的能力擔憂:會不會遺漏了什么?會不會遇到極限,再也深入不下去?當一個人的話語中顯示出兩種意思時,是不是還有第三種,甚至第四種意思潛伏著?會不會那潛伏的才是最美的、最本質的?

費一說完,大家都哄笑起來,說,讀文學書就是自找苦頭吃嘛。為什么讀?因為苦頭也是甜頭嘛。

雀子笑得特別暢快,她太喜歡書吧的氛圍了。她對這里的每個人都有濃厚的興趣,包括黑石——他已經很久沒同她交流過了。

看到雀子這么暢快,黑石也很高興。原先他還擔心雀子會感到拘謹呢,如今他對她真刮目相看了啊。

李海對雀子與黑石的關系感到了某種樂觀。他想,如果雀子同黑石在書吧里繼續交流下去,他們慢慢地總會將從前的記憶復活的。這兩個人,如今是完全走在同一條道上了,任何障礙都不存在了。他覺得主動權在雀子這邊。雀子的性情活潑明亮,她的思想轉過來了,黑石就會被她所打動。李海觀察得很細致,他將種種可能性都在腦海中梳理了一遍,希望自己能促使雀子慢慢地轉變態度。他覺得只有自己能起到這個作用,他也看出黑石目前沒有動心。黑石是那種凡事朝前看的性格,一點都不優柔寡斷,并且能承擔痛苦。經歷了那次失戀之后,他同雀子一樣,也變成另外一個人了——一個更為堅強理性的人。如果雀子不向他發起情感攻勢,他就只會將雀子當好朋友、親人。但要讓雀子發起攻勢,這個難度也是相當大的。李海決定一步一步地行動。首先要讓雀子完全信賴自己。

好像是自然而然的,回家時李海又陪伴雀子了。因為那個時候黑石突然就不見了,大概是提前一點走了。

“雀子,你對今晚的聚會印象如何?”

“多么美妙啊!我都不知道要如何來贊美了。你們這幾位大哥真了不起。我也很幸運,見證和參與了世界上最美的事物。我都迫不及待地向往下次聚會了。”

“嗯,我們正一同跨入一個新時代。”

雀子回到家中時媽媽還沒睡。她興奮地向她媽描述了書吧那種神奇而又熱烈的氛圍,還有同仁們對她的啟發,自己從他們的肯定中獲得的信心……“一言難盡。生平第一次體驗到文學的這種魅力。”她總結說。她也提到黑石的發言,她說黑石極為深刻又視野廣闊。

“回家時是李海送我上車的。”

“哦,是不是黑石要他關照雀子?”媽媽問道。

“不知道。我覺得更可能是李海自己要撮合我和黑石。李海是很細膩的人,我喜歡他,但撮合是不會有效果的。”

“反正書吧里都是些最好的人,你多向他們學習吧,媽放心了。”

雀子躺在床上浮想聯翩,久久不能入睡。鴿子書吧的一幕一幕反復在腦海中出現。雖然她還不能完全理解每一位同仁的話,但她已經領略了那種整體氛圍的含義。現在她有一種緊迫感,這就是要花大力氣進行文學的深造,爭取今后成為像黑石、李海這樣的真正的文學人。現在她才深感文學能給人帶來巨大的幸福,能讓每一個人都變得善良……她看見了前方的光,她的整個身心都在做趨光運動。那個美的境界是黑石和他的同仁的境界。現在正在變成她雀子的追求目標。

黑石提前一點從書吧溜掉了,他回想著聚會中同仁們的發言,心里想,這真是一場美的狂歡。能夠將一本晦澀深奧的小說解讀到這個程度,又能將解讀的情感相互傳達,這真是一種奇跡般的景象。書吧中的熱烈情緒深深地感染了他。尤其是雀子的加入,更加讓他感到歡欣鼓舞。他能深深地領會雀子所說的每一句話,他知道那些話都是來自她對生活的體驗和反思。她還這么年輕,卻成熟得這么快,這應該是變革時代的特點吧。

黑石也知道李海對他的一番心意,并為之感動不已。然而他的直覺也告訴他,愛情是一種奇妙的感情,也常常是無規律可循的。從前,他在他生命中的某個時刻遇見了雀子,他們相愛了,后來又分手了,兩人都覺得刻骨銘心,因為兩人都做出了最大的付出,但這并不等于死去的愛可以復活。事隔兩年多之后,種種條件都有了變化,物是人非。他和雀子兩人在這期間也有了很大的變化。他也不知道雀子是不是從這一點出發,一開始就將兩人的關系定死為朋友關系。至于他自己會不會在過了兩年多之后又來選擇這位已經變化了的雀子,他也不知道。總之,他對于她現在感到的是一種令他愉快的親情。這種感情類似于儀叔現在對他母親的感情。他想,還是文學好啊,文學將他和雀子又一次聯在一起而不用擔心會有任何傷害,只有無限的感恩。

黑石不知道自己以后還會不會遇到別的女孩子,如果遇到了,他的擇偶標準又會是什么樣的。他只知道,現在是雀子主動劃出界線了,他倆的關系也就在經歷了曲折變遷之后確定為一種新關系。他愿意遵循雀子的意志,也覺得這種關系讓兩人都感到舒服。

他回到宿舍里。這個宿舍房間還是他和雀子熱戀時待過的同一個房間,這里面發生過那么多的激情事件。然而黑石現在一點也不傷感了。現在他急于要將他的文學論文寫出來,他覺得這是生死攸關的。他同時代的脈搏一齊跳動,深感自己肩上的重任。

寫完論文上床后,他又一次想起了愛情的神秘和微妙。他想,這種事物是同文學的靈感一樣,可遇而不可求的。也許在李海看來,障礙已消除了,雀子還像從前一樣漂亮,復合應該是沒有大問題的。但黑石回憶他與雀子的重逢,感到自己確實沒有產生那種觸電一般的感覺,有的只是欣喜和溫情。雀子是對的,他將在今后的日子里把她當成自己的妹妹。

黑石現在不打算去主動追求女孩。“聽其自然吧。”他想。他很忙,生怕浪費了時間。他被埋在自己的興趣里,每天都有進步。

雀子做了一個夢。她來到一間很大的空房子里,外面似乎是深夜,房里只有一小塊地方亮著燈。亮燈的地方有桌子和椅子。來之前有人告訴她,要她在這里等人。她坐了下來,有點焦慮地看著門口。

一會兒走廊里就有了談話聲,是兩個熟悉的男人。

李海先進來,黑石緊隨著也進來了。雀子的心在歡跳。

他倆坐在雀子旁邊,兩個人正在起勁地討論什么事。忽然,李海停下來轉向雀子,壓低了聲音對她說:

“黑石今天夜里在旁邊的招待所留宿。”

雀子覺得他這話的用意很明顯,就回應他道:

“黑石是我最喜歡的人,可我并不想把自己強加于他。我的最大心愿就是在旁邊看著他獲得真正的幸福。”

由于雀子的話近乎耳語,黑石就沒聽見。他正在看著窗外的一個東西。

“既然你愛他,他也不是毫無可能愛你,為什么你要放棄?”李海問她。

“因為,因為我決不能再讓他受傷。那等于是要我的命。”

“原來你是對自己沒有信心啊。”李海嘆了一口氣。

雀子想辯解,可是她說出的詞語亂糟糟的,越急越亂。

她一抬頭,發現黑石已經不見了。雀子松了一口氣,同時又無比沮喪。她再一看,李海也不見了。走廊里又響起了兩種熟悉的男聲,那聲音對她來說充滿了誘惑。她心里變得空空的。

她在半夜里醒來了,她對自己說:“幸虧是個夢,可千萬不能走那一步啊。從黑石那天晚上的表現來看,他早就冷靜下來了。李海雖然熱心,但他并不像她這樣懂得黑石微妙的情感變化。”她決心從今往后同黑石只在夢里相見。

她覺得她并不是自己沒有信心,她目前對自己的信心可說是空前高漲。但與此同時,她也不再是從前那個雀子了。這個新雀子凡事都要三思而后行,具有自己的情操,并像小說里的人物那樣具有一個制約自己的機制。

不過細細回憶,她還是很喜歡那個夢的:聽見他的聲音,看到他的側影,與他同處一室……這些事在夢中仍讓她熱血沸騰。再深入分析一下,又覺得這是過去的感情的余燼,所針對的并不是今天的黑石。就讓自己做夢吧,沒關系,現在這種傷感的夢已經影響不了她了:白天該干什么還干什么。讓那些溫柔的死火埋在最最底層。她要像黑石那樣,做一個性格有層次的人。

“雀子,我覺得你現在真正長大了。”她媽說。

“我可沒時間自怨自艾,我現在要抓緊。只要去過一次書吧,就會有這種感覺。朋友們都沖到前面去了,我只能加倍努力,不然就被甩下了。”

“黑石也很冷靜吧?”

“他本來就沉得住氣,現在更冷靜了。我盼望早點有人愛上他。我覺得他就是一副巋然不動的架勢,這一來機會就少多了。唉。”

她媽聽了就笑起來,說雀子現在越來越能夠為別人著想了。

李海在休息日也到雀子家來過,雀子的媽對他印象也極好,說他在品格方面很像黑石,是個讓人放心的青年。

李海同雀子討論他倆共同讀過的文學作品。雀子感到李海閱讀的角度很奇異,很新鮮。

“天哪,你是在聽書吧?”雀子說。

“可以這樣說吧。我小時候同奶奶住在大山里,有時奶奶有什么事出去了,我就一個人在房里。我模仿各種各樣的鳥叫,后來有幾種鳥就能回應我了。我能分得清它們每一只的叫聲,我同它們的交流持續了一年多呢。”

“那么在書吧里,你聽出了什么嗎?”雀子好奇地問。

“我聽出了雀子的心聲。雀子一開口,我就聽到了她的渴望。不過那渴望是被壓抑著的。雀子令人感動。”

“你覺得這種壓抑有必要嗎?”

“在某些情況下是有必要的。在我看來現在還很難說,要等待一段時間。有的鳥兒突然就不同我交流了,但我不氣餒,我敞開心扉,反復發出呼喚,后來它又回應我了。我們可以訓練自己的耳朵,從某些模糊的呢喃中辨別出早期渴望的躊躇和無定準,然后根據這些跡象繼續發出信號,這樣來達到溝通。”

“你說的是‘言外之意’,這種情況存在于小說和生活中。”

“摸到深層情感的規律常常要靠聽覺,耐心也是最重要的。尤其是對于愛這種極為復雜的情感,簡直可以說無規律可循。但人還是可以訓練聽覺。”

“你說得對,就是無規律。我的判斷方法是調動全身的經驗,這可能近似于你說的聽覺,然后得出結論:有就有,沒有就沒有。我得出結論后就暫時感到心安了。”雀子邊想邊說。

“不過結論并不是一勞永逸的。對待黑暗深處的那些東西需要耐心,也需要努力制造條件讓它們浮現出來。”

“啊,李海,我太喜歡你的這個方法了。我會在書本和生活中反復嘗試。我以前從不訓練自己,所以成了個傻瓜。”

李海走了以后,雀子的媽就對雀子說:

“這位青年真不錯啊,沉穩又細膩,對人心和世事悟得很透。雀子在他的幫助下會要展翅高飛的。”

“他想說合我和黑石,我不會為他所動的,但我對他的這種經驗產生了莫大興趣。文學人的世界真是豐富啊,李海小的時候的環境究竟是怎樣的?”

雀子陷入了沉思。她開始想象書籍和生活中的那些謎。她覺得只要自己不停地鉆研,這些謎是可以解開的吧。她也感到,李海是激起她這種解謎沖動的一個重要契機。

一段時間之后,雀子感到她的情感世界也在悄悄地發生潛在的變化。現在她不再為傷感所累了,她的專注點也不再放在對過去的回憶上,而是大大地開闊了。一些新思維、新情感不斷地注入她內心,她覺得她的世界正在分化,不斷有新奇的東西產生出來,令她常有驚喜。

“李海,你告訴我的你小時候的那種境界真神奇。我希望有一天能同你一道去你的家鄉大山里住幾天,仔細體會一下。”雀子看著他說。

“哈哈,會有機會的。我很久沒回去過了。不過無論走到哪里,我總帶著我的小木屋,還有那些大山、那些古樹。應該是它們構成了我的圖案。”

“李海是干什么工作的呢?”

“我做城市規劃設計。”

“啊,美的職業啊。”

“這個職業也是訓練聽覺的吧。在清晨,或在夜里,我喜歡站在大街上傾聽我們設計的那些景觀發出的聲音。那種時候真是享受啊。”

“我也要學你的樣子去聽聽。有很多事物,表面上看起來是一種樣子,但里面卻是另一種樣子,一種不能用眼睛看到的樣子。但不論是什么樣子,它總會有蛛絲馬跡流露出來,我們可以用器官或皮膚去捕捉,對吧?這是我要向你學習的技巧。你給我指出了一方新天地。我現在常琢磨你小時候的那個世界。琢磨得久了,腦子里也會有圖案出現——不過是模糊的,遠比不上你。”

雀子又問李海學不學文學理論。李海回答說也學,因為理論也是由這些聽覺或觸覺構成的啊。它們之間有許多溝通,許多來來往往的通道。

雀子又一次感嘆世界真奇妙。還說認識來到了這個層次上,人就完全沒有理由傷感了。因為即使是創傷,也可以變成饋贈。

“每次同李海談話之后,我的心境就變得更明亮了。”她想道。

李海看著雀子眼里閃出的光芒,心里想,就算沒能讓她和黑石復合,也能幫到她。幫她就是幫黑石啊。就他自己來說,同雀子的談話每次都令他很愉快,也很有啟發。因為當他啟發她之際,他自己也會從中獲得新的靈感。“能共同進步太好了。”他想道。

李海來家里的這些日子,雀子的媽也非常興奮。她覺得這位青年是人群中最誠懇的那一類,她就像當初喜歡黑石一樣喜歡他。雀子的媽一直喜歡文學,但在從前,她一直將文學當作個人的修養,從未想到要用文學來改變生活。正因為如此,她才沒有竭力將雀子也帶進文學世界。當她意識到這一點時已經太晚了。不過從現在的情況來看,也不算太晚,雀子終究還是遵循內心的某種呼喚轉向了文學。這都要歸功于從前黑石對她的啟發和現在李海對她的幫助。她覺得她這個當媽媽的做得太少了。

母女倆談起這類事就沉浸在憧憬之中。

“雀子的運氣還是相當不錯的。”

“是啊。”

雀子現在覺得只要耐心等待,所有的問題都會解決的。她認為在這個轉向高級文學的過程中,是李海給了她信心和智慧。從前那種茫然中的焦慮已離開了她,現在的焦慮卻是良性的、可以在向前突進中消除的。

日子過得真快,又是兩年過去了。黑石已經在文學領域里取得了不小的成就。他和儀叔共同研究的課題已經擬出了初步的大綱和輪廓,兩人的大膽設想正處在一步步地小心求證的過程中。

當他同儀叔在咖啡館里討論文學時,發生了一件事。

那個時候咖啡館的大門敞開著,大廳里沒有客人。黑石和儀叔坐的地方可以看到大廳里很大一塊地方,別人卻看不見他們。黑石發現一個眼熟的女孩的身影從大門那里進來了,她還有一個同伴。黑石立刻想起了女孩的名字。

“是小桑啊。”他說。

儀叔看了看外面進來的女孩,也說:

“正是小桑。她和朋友來放松來了。”

“她是我的同學。可儀叔是怎么會認識她的?”

“她就住在我頭頂,也是我的年輕的小朋友。她酷愛文學,水平相當不錯的,我同她認識有十來年了。”儀叔說到這里有點若有所思的樣子。

“原來這樣啊。我記得她在大學的校園里總是捧著一本小說。”

“黑石愿不愿意同小桑交朋友啊?她可是女孩里面最優秀的。她的上進心同你不相上下,才能也很高。她給我帶來過很多啟發。”

黑石呆呆地看著外面那女孩的側影,又收回目光來看儀叔。

“儀叔認為她同我這樣的會有話說嗎?在學校里時,她性格好,很溫柔,她有不少朋友。那時我羨慕她,但不敢與她深交。那時我有點自卑。”

“小桑同黑石肯定會有很多話說,而且根據我的觀察,她目前還沒找到男朋友。要不我這就去幫你介紹一下她?”

“別,別,儀叔!這樣去介紹會很尷尬的。讓我等一個機會吧。”

“黑石在女孩面前太拘謹了。小桑這樣的女孩很少見的,可別放過機會啊。”

黑石想,儀叔談起她來就熱情洋溢,這位小桑不是一般女孩啊。

這時大廳里的燈全部黑了,黑石看不見小桑她們了。

“黑石的個人問題也得抓緊了。你媽一定著急。老等是等不來的。再說年輕人不戀愛也是個缺陷啊。”

“嗯,儀叔,我會去找她的。”

“這就對了。我一直以為你還有可能同雀子好,所以沒介紹小桑。”

“雀子同我終究沒有緣分。不過她現在變得很可愛而且成熟了,一定有不少人想追她。一想到這件事我就很欣慰。”

“小桑在蒙城有家人嗎?”黑石問。

“沒有。所以我特別為她著急。她自己倒是不急,像你一樣將文學當頭等大事,從容得很。可畢竟姑娘已經這么大了……”

黑石注意到儀叔的焦慮溢于言表,就像在說自己的女兒一樣。

“儀叔,您放心。我對她印象極好,我會去嘗試的。”

儀叔聽黑石這樣一說就顯得特別高興。

后來兩人一塊站起來從咖啡館的側門離開了。

但是黑石沒有馬上去找小桑,而是過了一段時間才去找的。

黑石與儀叔會面后不久,就去參加了鴿子書吧的聚會。

雀子和李海談論起這次聚會時,李海說:

“黑石顯得心神不定。我覺得他里面的深層情感在啟動,我在會上聽到了一些動靜。至于那到底是由什么誘發的,我們要等待才會知道。”

雀子聽了李海的判斷就興奮起來,說道:

“李海的直覺總是可靠的。我巴不得黑石馬上啟動情感,解決他的人生大事。他最應該得到幸福。”

“嗯,我同雀子同樣渴望這個。”

“李海,我倆認識多久了?”雀子問他。

“都兩年多了。”

“時間在飛馳。我覺得在這兩年多里頭,我完全變成另一個人了。黑石的變化也應該是很大的吧。如果說我對他還有愛,那都是回憶,同現在的他沒有關系了,對吧?現在兩人的背景和基礎都完全改變了,所以愛情也產生不出來了。愛情,像書中描述的一樣,是特定的時段、特點的條件下的微妙產物。”

談話發生在雀子家的客廳里。雀子說著話就走到李海坐的這一方,緊挨著他坐下。她發現李海有點緊張,但并沒有挪動身體。

“雀子越來越厲害了。”李海開玩笑地說,“現在你也聽得出很多聲音了。”

“對啊。比如你里面的聲音。我比你先聽到。”

“這是很正常的。唉,黑石黑石……”李海嘆道。

“我們會有機會幫他的。”

“應該有。現在一切都亂套了。”

“這不正是那種東西的規律嗎?出其不意?”雀子面帶微笑地說。

“雀子現在比我厲害了,我心甘情愿服輸。”李海的表情有點慌亂。

“它不會給人們帶來災難,只會給人們帶來他們所要的東西。”

雀子說著話就握住了李海的大手,她感到他的手是如此溫暖。

“唉,雀子雀子……”李海又嘆道。

“讓我們樂觀地看待發生的一切吧。你會帶我去你的家鄉嗎?”

李海看著雀子的眼睛,紅著臉點了點頭。雀子高興地跳起來幫他續茶。她朝著里屋喊她媽。

“媽,我和李海正在策劃去他家鄉旅行的事呢。那地方遍地是靈感,人在里面仿佛回到了原初的世界。”

“好,好!快點動身吧。”雀子的媽媽說道。

雀子送李海出來時問他:

“我沒有綁架李海吧?”

“哪里哪里,雀子的聽覺現在比我敏銳多了,所以遇事能快速做出決定。現在我得聽你的,你是我的指路明燈。”

“你們設計的這個城市,現在充滿了嘰嘰喳喳的聲音。我夜里站在大街上聽到了。我興奮地想,這是李海的城市啊。你感到幸福嗎?”

“我同雀子一樣感到幸福。”

雀子回到家,她媽對她說:

“多么好啊。”

“您看出來了嗎?”

“我早就估計到了。雀子現在更有魅力了。”

李海昏頭昏腦地回到了家中。其實好久以來,在他心的最深處就升起了一股模糊的慌亂的情緒。在這之前,他一直都在用自己的意志力將這股情緒壓制下去。隨著他同雀子的交往越來越深,他覺得這位女孩不知不覺地在占據他生活的中心,而這種情況并不是在他的計劃中的。然而雀子不管什么計劃,她大膽獨立,又能讓兩人相互感到非常自然。盡管李海最近隱隱地感到他倆這種摯友的關系有所變化,但他不愿多想。

可是今天,當他告訴雀子關于黑石可能的情感動向時,雀子忽然就向他含蓄地表白了。面對雀子的真誠,他當然不能裝傻。是她首先將他里面的情感挑明了:他情不自禁地愛上了這位姑娘。他不是夢見過她好多次了嗎?他不是在夢里焦慮地尋找過她嗎?他的初衷是要通過幫她來幫黑石,可是黑石的事已經迎來了解決的可能性……世事就是這樣陰差陽錯的。“無心插柳柳成蔭”。這究竟是可嘆還是可喜?

當天晚上,李海正在寫讀書筆記時,電話鈴響了。是黑石。

“我打算近期帶一位書友來書吧。她也是儀叔多年的學生,水平比我高。她又是我以前的大學同學,她叫小桑。”

“太棒了!你放心吧,這事包在我身上!”

“什么事包在你身上?八字還沒一撇呢,只不過是十幾年沒見面的老同學,我正打算去找她罷了。”

“去找吧,去找吧,將她帶到書吧來,一切都會順利的。我有預感,這位小桑女士非同凡響。當然我們的黑石也是毫不遜色,哈哈……只要是在書吧里發生的事,都會有好的結果。”

“謝謝你,李海。現在一切都還未明了呢。”

“所有情感方面的事不都是這樣嗎?要有信心。”

放下電話,李海激動地在房里走來走去。

后來他又打電話將這事告訴了雀子。

“啊,李海,今天是我最快樂的一天了!我盼著那位桑姐快點來!”

“沒想到我們的努力迎來了這樣的結果!”李海說。

“這個結果太好了!你也是這樣認為的嗎?”

“當然是。我是受益最多的人啊。”

李海洗了個冷水澡,想讓自己清醒一些。他覺得自己今天一天有些瘋狂了。

他躺在黑暗中想黑石的美好前景。果然是好人有好報啊。既然是來參加書吧,成功的可能性就極大。黑石多么有魅力——尤其是在書吧里。那不是一般的魅力啊。雀子隔了這么多年仍對過去的事忘不了。不管怎樣,那位小桑一定會被黑石打動的。他聽出來,黑石這回是動真情了。

想完黑石的事,他又來想雀子:她的會說話的眼睛,她的笑貌,她的手,她身上好聞的氣息,她含蓄的表白,這一切都令他神魂顛倒。他恨不得馬上帶著雀子去家鄉。可是還不行,先得讓黑石的事落實他才會心安。

書吧聚會的前兩天雀子又忍不住給李海電話,約他在她家附近的茶室見面。他們兩人之間有很多話要相互傾訴。

雀子提早來到茶室,沒想到李海也在同時趕來了。

“雀子,我急于要見到你,我太激動了。”

“我也是。”雀子小聲說。

他們緊緊地挨在一塊坐在包廂里。李海一直握著雀子的手,令雀子感到無比舒適又激動。

“我們都沒有故意要走到這一步,但是情感就是有它的規律,它超出思想的控制。”李海說,“我可以吻雀子嗎?”

雀子點了點頭。

他倆做了一次沉醉的深吻。他接著又來吻她的脖子。

雀子喘著氣說:

“李海,李海,你是一團火。我們等得太久了……我可以打電話給媽媽,告訴她我今晚去你家。”

雀子打了電話給她媽。他們付了賬,茶也不喝了,叫了一輛出租車直奔李海的家。一路上雀子都像被李海帶進了夢中一樣。李海緊緊地摟著她。

在李海的家里,雀子度過了一個無比享受的夜晚。她事先沒有料到被她激起的情感是如此猛烈、持久,同時又不失溫柔。她想,今后她會對她同李海的這種性活動上癮的……整個夜里她都敞開著,她全身的每一個部位都被這位愛人多次探索過了。而她,也探索了他。她暗暗地對自己說:“黑石的那一頁終于翻過去了。”她聽見愛人在說:

“黑石是我的親兄弟,雀子要同黑石的兄弟結婚了。”

“我多么愛你,李海,我們就像前世有緣分一樣。媽媽會多么高興。”

“我從小沒見過媽媽。你的媽媽就是我的媽媽。我愛她。我們三人以后要住在一起。”

雀子想哭,張了張嘴哭不出來;她又想笑,就笑起來了。

“我要像你對待我一樣對待你。”她說。

雀子下班后回到家。她發現她媽媽的情緒特別好。

“媽,這兩年您的身體差了些,我打算今后三個人住一塊。”

“李海沒意見嗎?”

“就是他提出來的啊。他愛您。”

“我也愛這位女婿。從他第一天來我就幻想雀子能嫁給他。”

“媽,您真好。”

帶小桑去鴿子書吧是黑石多年單身漢生活中的一個轉折點。不知為什么,黑石總被一種幻覺縈繞著,就好像他同小桑并沒有分開十多年,而是一直就有頻繁的聯系。一見面他就感到自己與她是息息相通的。這是不是因為儀叔的關系呢?他不知道。與此同時,他也深深地感到了小桑同儀叔的情感聯系和他自己同儀叔的情感聯系同樣深,也許甚至還更深……想想吧,那么多的歲月,朝夕相處,志同道合……很可能她早就愛上了儀叔,所以到現在還是單身。后來,他雖鼓起勇氣帶小桑去了書吧,精彩的交流也在書吧發生過了,但他心中的猶疑并未消除。他提醒自己在這件事情上應該審慎又審慎,千萬不能像“大象闖進了瓷器店”——將事情攪得亂糟糟的。經過深思之后,他便將他與小桑的關系定位為老同學加好朋友了。“要克制,要仔細觀察。”他對自己說。雖然儀叔一片好心將小桑介紹給了他,盼望他與小桑馬上要好起來,但黑石還是覺得這事不能著急。因為他對小桑沒有把握,他對儀叔的魅力卻有很深的體會。所以在小桑參加了第一次書吧聚會之后,他就有意地從她的視野內消失了。他想,這事讓它慢慢發展吧。反正他現在的研究工作也很繁忙。

但是儀叔后來卻責備他了。他督促他抓緊這事,說:“這樣的女孩非常稀有。”看來儀叔的審美同他一致。但假如萬一——天天看見儀叔這么有魅力的男人,她為什么要轉向平庸的黑石呢?黑石平時雖不認為自己平庸,但他覺得自己同儀叔一對照,就會顯得平庸。他目前在努力向儀叔的境界攀登……

那么,既然自己對小桑有很大的興趣,他應不應該進入她的情感世界,或者去向她表白自己對她的好感呢?黑石覺得他遇到了禁區。出于對儀叔的深愛,也出于他對遇到的這種關系的盲目,他覺得自己決不能心急,一定要顧及種種情況。他將那天他與小桑去參加書吧聚會的一些細節想了又想,卻得不出任何線索。似乎是,小桑對他也有興趣,但她的興趣應該還是局限于她對朋友的固有的溫情和她對文學的向往上面。也可以說,黑石自己里面的情感發動了,但因自己過于壓制,沒能傳達到小桑那里。或者說,小桑也有審慎的一面,她不愿將自己隱秘的情感外露,而更愿意深藏。他就這樣思來想去的。即使儀叔不時催促他,他也沒有什么實質性的行動。而且,他覺得同小桑作為摯友交往非常舒適,他總能從她那里得到啟發和生活的力量。她的最大的特點就是能抵抗平庸,這讓黑石非常佩服她。黑石在數年的單身生活中將全部體力和精力都投入了文學,但他的個人生活是比較沉悶的,他自己也感到這是個缺陷。現在,卻有一位處境同他類似的女性,能如此溫柔平和地對待日常生活,熱愛這個生活,這件事本身對他就是個很大的震動。鉆研文學是為了什么呢?不就是為了追求一種更為合理的日常生活嗎?小桑身上有他自己所缺少的某些品質,所以他對她有好奇心,非常盼望在她面前展示真實的自己,與她進行溝通。書吧里的朋友們,例如雀子和李海,立刻就看到了小桑在這方面的卓越之處,并熱切地希望他同小桑結成伴侶。

黑石感到,現在的種種外部條件都在推動著他同小桑走到一塊,但兩個人自己的內心卻還沒有敞開。畢竟,兩人都是有情感閱歷的成年人了,所以要考慮的方面比較多,并且在黑石來說,主要的抵制來自他的內心——他生怕因自己的舉動而破壞了一種世界上最最美好的情感。這種暗地里的擔憂貫穿了他和小桑的關系的始終。

后來他又同小桑一塊參加了書吧的聚會,他同她有了某些溝通,他自己也更強烈地為她所吸引,他們之間的友誼也在往深層次發展。然而黑石仍然提醒自己,在那個最根本的問題沒有澄清之前,他不能任憑自己跨越界限。他的感覺體驗是,在他與小桑的交流中,小桑對他所說的所有有關儀叔的那些話都可以作模棱兩可的解釋,可他又不能做到讓她澄清,因為那會是粗魯無禮的。他只能等,等某個契機發生。他并不認為自己有那么大的魅力,可以讓這位他心儀的女性向他敞開。那么就等吧,這種等待不完全是消極的,并且常常是豐富而有意思的,雖然有時也夾雜著沮喪,但生活不就是這樣的嗎?

無論今后會如何,他是喜歡小桑的。即使是作為終身的摯友,她也會不斷地給他帶來生活的動力。他還從來沒有交往過這樣一位異性的女友呢,這就可見他的個人生活過于單調,缺少激情。這種缺少激情也會間接影響到他的研究工作。他想,儀叔慫恿他同小桑交往,大概也有這方面的原因吧。他不愿黑石的生命之樹在寂寞中枯萎,希望他健康地向上生長。他的考慮總是那么充滿情感又全面。

從他與小桑的交往中,他看出小桑常常是愿意與他互動的,這令他無比欣喜。然而欣喜過后,他往往又會分析判斷,覺得小桑天性善解人意,熱情大方,他不應一廂情愿地將她的這種好意和對他的喜愛作過度解釋。現階段,拖延是他可采取的唯一態度,這也是由他長期形成的個性所決定的。只要不是消極拖延,他就還是在謹慎地投入生活。他記起自己在書吧的發言中所提出的“生活之網”問題,他注意到了小桑也和他有同感。這就是說,他們兩人很可能是在采取相似的方法處理自己的情感問題。不過有時黑石又質疑自己的這種方法。萬一小桑的情感狀況并不像他設想的那樣呢?他的拖延不是害了她嗎?女人比男人更為情感化、肉體化,他自己的拖延令他為她感到沉痛,這種沉痛感使得他有時達到了坐立不安的程度。那么美好的小桑,應該盡快地得到幸福啊。并且既然他看到了生活之網,就應不怕麻煩,勇敢地到網中去探索,尋找出一個最合理的解決辦法啊。這是儀叔,也是生活本身給他出的難題,他不能躲避,只能直面。不知為什么,這個新的生活中的問題的提出竟然同他現在的研究課題是一致的。這當然不是巧合,而是實踐又一次說明了他和儀叔研究的是時代的大問題,只有文學的創新有辦法解決的問題。黑石想到這上面就興奮起來了。他決心克服惰性,按自己的方式投入情感,直到有一天水落石出。不論那結果是好是壞,只有這樣做才是應該的。當然他的這種投入又并不是不顧一切,而是與審慎并行的。他可以在“摯友”這個界限的極限處反復向小桑表白自己的情感,加深她的印象,等待有一天她主動敞開自己的心扉。當然關于自己的這種行動是否會有效他也是信心不足的,畢竟小桑是他從未接觸過的類型,他完全沒有這方面的經驗。在她那方面會有多種可能性……還是那句話,他應該努力,不要讓自己的情感僵化,要保持善感的生活態度。

雀子現在到了休假日就到李海那邊去相聚一下。這種時候,她會托付鄰居關照一下她媽,怕老人萬一有什么需要。她現在常常整天想著李海,不光是想著和他上床,也想同他一塊讀書,一塊做家務。她感到自己的前途突然就變得分外開闊了。那第一個晚上,李海用猛烈的激情喚醒了她的性沖動之后,她突然真切地感到了這是她等待已久的人。于是她也調動起所有的欲望和靈感對他作出了回應。他倆的律動激烈又合拍,無論是一個小小的動作,還是說出的一個字,相互都可以達到充分地溝通。雀子在心里將她的第二次愛稱為“文學之愛”,李海就是她的文學,她愿沉浸在他對她的愛和自己對他的愛當中。剛開始的時候,雀子只要一回想起他深情的撫摸和吸吮就渾身戰栗,這種赤誠的奉獻讓她的呼吸變得急促。雀子覺得他的情感像火一樣。在他倆的性活動中,他總是能猜到她最舒服最享受的體位,她的高潮的規律,并能不斷地用動作激發她的快感。而雀子,也無師自通地反過來激發他,同他一塊探索這種神秘的領地。

“我有過不少性夢,都是同雀子一塊做的,但從未在夢里獲得過滿足。看來還是只有現實日常生活能帶來滿足。”李海感嘆道,“雀子的身體是我的寶藏。”

“真想天天同李海在一起啊。每天的共同生活才是最完美的。”雀子說。

“別急,雀子,我正在為此做準備呢。”

他倆也沒忘記黑石和小桑的事。

“黑石考慮問題細致,所以拖拖拉拉的,也不知他顧慮一些什么。”

當雀子這樣抱怨時,李海就說他對這事持樂觀態度。

“我在書吧里傾聽過了,兩人的情感深處的機制都已經啟動。但因為認識的時間還比較短,所以容易產生種種因為不熟悉對方而導致的顧慮。不過關鍵在于情感的啟動,既然都啟動了,縮回去就不可能了。前方不論有什么困難,最終還是會合為一體。”李海邊想邊說。

“我真巴不得馬上看到兩人合為一體,桑姐是我最羨慕的那種女性。”

“雀子也是我最羨慕的女性。所以我們應當盡快搬到一起。這種分離真痛苦啊,有時讓我夜不能寐……”

“等你買好了房子,我們也不用裝修。粉刷一下,我就和媽媽直接搬進去吧。免得你夜夜失眠,將身體弄壞了。”雀子邊說邊吻他。

“到了那時我就可以每天撫愛雀子了。男人其實更怕孤獨,所以黑石不應該再拖了。拖下去對他自己和小桑都不利。”

“他一天不表白,我就多提心吊膽一天。”雀子說。

雀子一回到家就告訴她媽說,李海快買好房子了,她們要準備搬家了。

“李海動作真快,他越來越離不開雀子了。”

“是啊,他夜里睡不著,真可憐。所以我要他別裝修了,直接搬進去。”

“雀子做得對。我知道那個地方,生活比我們這里還要方便。李海方方面面都考慮到了,真是個好孩子。”

雀子每晚學習完畢后都要給李海打電話,在電話里吻他,撫摸吸吮他身上那些敏感處。李海每次聽完雀子的電話都想流淚,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會變得這么脆弱了。以前他也戀過兩次愛,從來沒像現在這么脆弱。看來只有雀子才是他生命中最合適的那個人。也許她就是他幼年時與之交流的那些鳥兒中的一只吧,她的名字不是叫雀子嗎?

李海是孤兒,所以對家庭生活的渴望比雀子更強烈。他的最大愿望就是每天夜里能摟著雀子入眠。現在眼看離那個日子越來越近,他的心情也越來越明朗了。他公司里的同事都說他在走“桃花運”,還說雀子非常漂亮。他也知道雀子的媽將來會需要他們的照顧,他很愿意擔起這個擔子,因為他是家里的男子漢嘛。忽然就要結束三十多年的孤兒生活,成為有家庭的人了,李海怎能不感到幸福?而且雀子感情濃烈,非常愛他,他將來還要同她一塊養育孩子……“雀子,雀子,你終于飛到我的生活中來了。”他輕輕地說,一邊又一次想起令他心醉神迷的性活動。

他還沒有將他同雀子好的事告訴黑石,他要等到黑石向小桑表白之后再告訴他。到那時候,就可以大家同樂了。所以每次聚會,李海都在聚精會神地傾聽黑石和小桑兩人的心聲,判斷他們的情感進展。雀子也是一散會立刻就問他這件事。他倆比誰都著急。然而那兩位渾然不覺,還在不緊不慢地打太極拳。于是有一天散會后,就發生了大家聯合起來促進這兩位加速的事。那一次只有小桑不是知情人,黑石則對朋友們的心意產生了深深的感激。

雀子自己也覺得自己已經變成另外一個人了。她還清楚地記得自己為了買到心儀的房子同黑石鬧翻的事。現在,她又要買房了,她卻讓李海一個人決定,她簡直就不怎么過問這件事,因為她相信李海在這方面的能力。她唯一最關心的,就是李海要保持健康,她生怕他累著,也擔心他失眠會損害身體。所以她提出來買了房就盡快搬,使得李海大為感動。

“文學讓我學會了考慮問題。”她自豪地對李海說,“現在不論什么時候,我倆就像一個人一樣。”

她仍然喜歡日常生活中那些美麗的東西,保持著對它們的情趣,但卻不再像從前那樣為它們所累了。她的大眾審美在不斷地提高層次。

在最近的一次書吧聚會中,小桑因為去京城探親而缺席了。

這一次,大家討論的是《XXXXX5》這本書。費引導大家討論深層次情感的朦朧性和主宰力,以及這種情感在現代的多種顯現圖案。每個人都根據自己的體驗針對小說里的情節解讀出了一種圖案,方法各異,但又都有共同點。這種交流令大家非常興奮,都認為這種交流與一個人關起門來閱讀不同,刺激和啟發了一些新的可能性。費說,這就可見文學性的溝通在當今是非常重要的,現代文學之所以只能在交流中存在與發展,是因為文學日益地顯露出了其本質。作為讀者,獨辟蹊徑的閱讀與將個人的情感傳達給他人也變得同樣重要了,而且通過這種傳達,文學的質的普遍性就能更快地實現,作品的潛在價值也得以彰顯。對于這種新文學來說,它要求讀者參與創造,因為作品要依仗于他們的奇思異想來顯示其價值。正因為新文學對讀者的素質要求很高,所以它在當今讀者中的被接受度很局限,而這一點,正是同仁們可以通過努力去加以改善的。因為人性是共通的,傳播的通道總是存在。這種文學的難度同哲學的難度類似,它需要人去發揮與鉆研同經典哲學運用的功能不同的另一種功能。但大家已通過實踐發現了,謎并不是不可解的,反而只有解謎是真正的閱讀。費說到這里突然話鋒一轉,提到了小桑的鉆研精神;她對于小說中原始風景的長期執著地解讀;她將對生活的愛融于對小說的探索的那種自覺性;以及她對自身那種功能性天賦的自由發揮。費的話音剛一落,大家就紛紛表示同感,在書吧里議論起來。一時房間里只聽見“小桑”這兩個字不斷地出現在嗡嗡的談話聲中。黑石沒加入討論,他臉紅心跳地坐在那里,胸中波瀾起伏。他看見連費和寒馬都在私下里耳語著什么……不知為什么,黑石覺得大家似乎有點在責怪他了。這使他也對自己以往的判斷產生了懷疑。但總的來說,這種氛圍還是讓他心里感到特別溫暖。尤其是李海和雀子向他投來那種期待的目光(黑石注意到他倆越來越親密了),令他有些慌亂,慌亂中又充滿了感激。

黑石坐在房里給小桑寫信。書吧聚會給了他很大的震動。他想,朋友們的看法肯定是有道理的,很可能比他個人的體驗更為全面。他回憶起自己在這幾個月里同小桑交往的前前后后,便有一根主線從種種片段中形成了。這就是,兩人之間一直就有種相互的渴求和依戀,雖然這種情感不斷地為一些外在的判斷所打斷、所干擾,但卻從未徹底消失過,而是靜靜地在時間的延續中豐富起來。兩人都欣賞對方,時刻將對方放在心中,這已從相互之間的每一次交往(不論是否順利)中體現出來。如果說小桑僅僅只是將他當作一位摯友,以她豐富的情感和個性,就不會那么在乎黑石要與她保持距離的努力了。但她的表現很顯然是有另外的因素在其中。在這種時候,她的氣惱、怨恨和無奈是指向另一種解釋的,可惜黑石自己太遲鈍,沒能反應過來。這種反復發生的誤解導致了兩人的關系一直在拖延中緩慢發展,也許還對她造成了傷害。黑石感到自己已經站在臨界點上了:再不表白就很可能失去機會了。小桑給他提供寫信的機會,不就是在促使他敞開心扉嗎?不敞開,她又有什么辦法知道他的真實情感?于是黑石就寫下了那封含蓄而熱情洋溢的信。在信中,他一方面表白了自己,另一方面也希望小桑接受他的暗示,同樣敞開她自己,讓他知道她的情感真相。

他走到街上,將這封含蓄示愛的信放進郵筒之后,便開始了忐忑不安而又激情上漲的等待。那一次在咖啡館,她氣惱地吻他的額頭的那個場面的記憶浮現出來,還有她憤憤地離開的身影。這么明顯的表示,他竟然沒能領悟這事的深層含義!他思考得太多,卻忽視了自己的直覺,所以小桑的氣惱是很自然的。而他,已經傷害了她還執迷不悟。他那時真蠢啊。他又感到小桑的最大魅力在于善解人意,即使遇到的是他這么笨拙的對象,她也沒有因為不耐煩就將他甩開,而是一直不變地對他懷著那種深切的同情和溫柔,在黑石三十多年的人生中,只有儀叔給過他類似的情感。

現在小桑去京城了,黑石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之中,也沉浸在一些懊悔的情緒中。他真想飛到小桑面前,立刻向她表白,同時也講出他的遲鈍、他的錯誤。然而他知道,目前他只能耐心等待……

好多年了,黑石第一次為深深的孤獨感所籠罩。因為小桑的離去;因為情感的出路未卜;也因為對自己在這種事情上信心不足。

到了第三天,他忍不住又給小桑寫了一封信。這封信仍舊是含蓄示愛,并告訴小桑自己家里的情況,談到他自己對母親的戀情的羨慕……他也想借這種頻繁的通信來表明心跡。

后來的幾天中,當他埋頭于研究工作時,就能暫時將小桑的事忘記。但只要一放下手上的工作,他馬上變得坐立不安起來,甚至產生了抑郁情緒。

他神情恍惚地打了個電話給儀叔,他們見面了。

“是小桑的事吧?”儀叔一見面就對他說,“收到信了嗎?”

“還沒有呢。也許她太忙。”

“耐心等一等吧。小桑不會不顧及你的。憑我對她的了解,你盡可以放心。等她回來你們的事大概就確定了。”

黑石感激地看著儀叔,但心里并不踏實。

小桑離開已經滿一個星期了。明天他會不會收到她的信?按她的性格,應該是收到他的信很快就回信。但有些事是很難預料的,何況她已不在蒙城了,黑石覺得自己完全沒有把握。儀叔雖了解小桑,可世界這么大,什么樣的意外都有可能啊。唉,這事只能聽天由命了。通信的主意是小桑想出來的,可她卻不急于給自己回信,這究竟是為什么?是發生了什么事嗎,還是她覺得沒必要像戀人那樣密集地通信?

黑石夜里做了一個夢。他來到一個足球場,那并不是他的大學的足球場,而是外省的某個球場。足球場里有些人在踢球,場外人來人往。黑石在下意識地用目光搜索場外的這些人。他們大部分是年輕人,男生穿著T恤,女生穿著裙衫。他要找的是穿著灰藍色半截裙、白襯衫扎在裙子里、戴寬邊眼鏡的女孩。他仔細辨認著,有紅棕色的裙子,有墨綠色的裙子,有紫羅蘭色的裙子,還有稻草色的裙子等等,但就是沒有灰藍色的半截裙。他在操場邊焦慮地走過來走過去。后來天色將晚,他得去餐廳吃飯了。

餐廳里也盡是年輕人,到處是歡聲笑語。黑石又開始辨認那些裙衫。他忽然眼前一亮,看見了一條藍色半截裙和扎在裙子里的白襯衫。可是走到面前一看,那裙子是黑色的,而且姑娘也沒戴寬邊眼鏡。

“請問?”姑娘疑惑地看著他。

“啊,對不起,我認錯人了。”

醒來之后他仍感到羞愧,他想,為什么自己那次在河邊不向她表白呢?他究竟在等一個什么答案?一切可能性不都是他虛擬出來的嗎?如果他當時勇敢地向她表白了,不論行還是不行,事情不就自然而然地發展了嗎?是他自己將事情弄得這么復雜的,所以只好自食其果了。小桑一定是不耐煩了,她讓他倆的關系定格在摯友這個層次上了。

第二天的等待仍然沒有結果。郵箱里空空的。

到了下午,他就請假了。因為心里難受,就去酒吧了。

他一連喝了兩杯悶酒,感到有點上頭了,就不敢再喝。他坐在那里發呆。他回憶起自己小時候經常有這種情況,就是被一種極度的孤獨感所攝住,那種孤獨感令世上的一切事物都變得灰暗了。反倒是這些年,他在儀叔的帶領下和朋友們一道鉆研文學,生活過得很充實、很辛苦,那種孤獨感就遠離了他。

他又要了一杯檸檬水,邊喝邊發呆。

這時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他回過頭來,看見了儀叔和小麻!兩人都是喜氣洋洋的樣子。

黑石回到宿舍后心情就平靜了很多。他想,儀叔和小麻看樣子是好上了。他知道小麻是小桑無話不談的閨蜜。現在既然她同儀叔相愛了,小桑必定是知道的。這一件事情就說明了以前他自己對小桑的猜測全是捕風捉影。既然最大的疑團已破解,他現在的任務就是等待小桑回信了。小桑暫不回信是可以理解的,她不是要在京城待兩個月嗎?她遲一點一定會給他來信的,儀叔的判斷不會錯。如果她給他回了信,他再給她寫信就要表白自己了。他的拖延已經害了她,必須馬上彌補。他甚至打算自己親自跑到京城去向她求婚。

心情一旦轉好,黑石立刻又開始鉆研文學了。他將他這一向的心路歷程與他的課題聯系起來了。他想,盡管自己的反應不夠靈敏,他這一段時間的行動基本上還是符合自己的情操的。只是因為自己性格的缺陷而讓事情拖延得太久了一點,因而傷害了他愛的人。幸好這事還沒有完全失敗的跡象。

又經過了一個興奮的不眠之夜,黑石輾轉反側,想出一個又一個方案想要彌補小桑。最后決定近期去京城。

第二天上午,他中途從公司返回宿舍,看到了郵箱里的那封信。

那秀麗的字跡散發著小桑的氣息。黑石的眼中有了淚。他連著在那信紙上吻了好幾次。

到了晚上,他打電話告訴儀叔了。

“小桑明天要回來了。她家里有些事,所以和她爸提早回來了。我明天去接她和她爸。”

“太棒了,黑石!儀叔現在放心了。”

黑石整夜都在想著小桑。他決定不論她家有了什么事,他同她一定要馬上確定關系,一刻也不能再拖了。再說如果她碰到了困難的話,確定關系后她的事就成了他自己的事了。一塊共渡難關總比她一個人扛要好。

早上起來,洗了個冷水澡,黑石一下子就變得精神抖擻了。

夢中的愛人忽然就在現實中走過來了,還有比這更大的幸福嗎?

書吧聚會散會后,李海和雀子一塊回他們的新家。

“啊,今晚我幸福得要暈過去了……”雀子嘆出一口氣。

“我也是。黑石和小桑真是令人羨慕的絕配啊。不過雀子,我們也是絕配——你覺得是嗎?”李海問。

“當然是嘛。我一想到你在床上對我的好,就激動得喘不過氣來。當然不只是床上,我倆一塊做任何事都特別合拍,其樂無窮。我喜歡你樂觀的性格,我也樂觀,我媽也樂觀,以后我們這個家里就會是整天歡聲笑語。”

“雀子,你是從哪一天開始發現我愛上了你的?”

“有兩個月了。你里面有些東西紊亂了,在嘀嘀咕咕的,我全聽到了。我聽到后也沒告訴你,我想等你表白。但是你總不表白,總想壓抑,那些東西就喧鬧起來了,轟轟作響。我心里想,得了,他不肯表白,讓雀子來告訴他他自己心里的事吧。我就握著你的手告訴你了。我一告訴你,你馬上就承認了。一切都順利,對吧?哈哈,李海歪打正著俘獲了雀子的心!”

“雀子,以后我每天夜里都要摟著你入睡。自從我倆好了之后,我就變得怕孤獨了。我一個人很難睡著。”

“你當然要摟著我,我是你的主心骨嘛,夢里也不能丟。”

“再有就是,我每隔一天就想進入你身體里面。”

“來吧來吧,我巴不得。”

他倆輕手輕腳地進了屋,因為媽媽已經睡了。

兩人洗完澡就上床。

“黑石和小桑現在也在做同我們一樣的事呢。”雀子說。

“雀子,你讓我先吸吮左邊還是右邊?”

“左邊吧,左邊等急了。”

雀子也在撫摸李海。她讓李海快點進入,她感覺高潮臨近了。

第一輪結束后,兩人就聊起來。

“從我倆幫助黑石的第一天起,我們就在幫助自己。”李海說。

“對啊。因為文學的方法就是這樣的啊。所以我覺得你同黑石一樣可愛,我媽也看上了你。”

“那時我還發誓:黑石一天不結婚,我的良心就一天不得安寧。”

“你瞧,他總算快結婚了。好人有好報。你也是嘛。”

“我原來不算是好人,現在正在學好。”雀子又補了一句。

兩人又談起去李海的老家旅行的事。雀子說就把這趟旅行當作蜜月旅行。他們進行了很多細節籌劃,還打算讓社區志愿者住到家里來照顧媽媽幾天。

“雀子,你是我的鳥兒,讓我們一塊飛到原住民的山里去。我要找一找那個地方。多少年了,它一直讓我魂牽夢縈。雖然這個夢已經通過雀子圓了。可我還是想和雀子一道去那里看個究竟。”

李海說著話,又想進入雀子的身體。他又開始探索雀子的身體敏感部位,將每個部位反復探索,直到雀子達到了高度興奮他才進入。

入睡前,他們商定了購買火車票和長途汽車票的事。

雀子和李海兩人動身的那天上午天下著雨,外面雷聲隆隆。

兩人一人背著一個背包,告別了媽媽,坐出租車去了火車站。

他倆進了臥鋪車廂后,發現車廂里除了他們兩人之外只有一位老大爺。老大爺的鋪位在車廂前面,他倆的在中間。老大爺上了年紀,好像沒有任何行李。

“爺爺您好。”雀子熱情地招呼他。

他正坐在鋪位上想事情,被雀子的聲音吃了一驚。

“二位是去銀山的吧?”他問。

“是啊,您也去銀山?”雀子問他。

老大爺點了點頭。然后他攤開被子躺下了。

火車開動時,雀子和李海興奮地看著大雨滂沱的窗外。幸虧車廂里開了燈,不然就會是漆黑一片了。雀子緊緊地摟著李海,她有種開始冒險行動的感覺。

“銀山不知道這個時候是不是也下雨。”雀子說。

“有可能。”李海低聲回應,一邊在她臉上吻了一下。

“我倆這么快樂,老天爺為什么要哭呢?”

“可能是游子要回家,他激動得哭了。”

中午送餐的過來了,他倆一人吃了一份盒飯,又吃了些帶來的水果。他們看見老大爺一直在睡,沒有要起來的跡象。

“看來去銀山的人是很少很少的啊。現在我更好奇了。”

“要坐一天一夜的車,這臥鋪太窄,我沒法摟著雀子睡了。”李海唉聲嘆氣。

“到了旅館就好了。”雀子安慰他。

雀子覺得,李海并不像她這么快樂,而是像在憂慮什么事。那是什么事?

“李海,我們讀書吧。”雀子說。

當她拿出《XX、XX、XX》這本書時,李海的眼睛就亮了。他也掏出了他帶的同一本書。

“我們一塊來讀第八章吧。”雀子說。

第八章里描寫的是石頭村里發生的事。那村子所有的地里到處是石頭,只有少量泥土,莊稼和蔬菜長得不好。為了謀生,青壯年都去外地打工。他倆讀書時發生了一件事,這時雨已經停了,但外面仍一片漆黑。雀子看了看表,是下午兩點。為什么兩點鐘天就黑了呢?不過這種氛圍很適合讀石頭村這類描寫。在車輪單調的響聲中,她覺得火車正開往那種陰沉的鄉下。

“李海,你聽出了什么嗎?”雀子問。

“我聽見了老大爺夢里的嘀咕,他也是這本書的背景。”李海回答。

“我原來想象的銀山是鳥語花香,現在我覺得我的設想有誤。”雀子說。

“也許吧。我沒有把握。那么多年過去了啊。”

兩人繼續躺下各讀各的。

晚餐送來時,雀子正讀到一個奇特的情節,這就是栽下的胡蘿卜的根莖洞穿了它下面的石塊。那么多的胡蘿卜被帶著石塊拔出來了,看著頭皮發麻。李海長長地嘆息,大概也讀到了這個地方。

雀子發現老大爺還在睡,根本沒起來吃飯,不由得為他擔憂。

她走到他的鋪位前去詢問他。

老大爺睜開渾濁的雙眼,說:

“我要空腹回家,不用吃東西。家里什么都有……”

他翻了個身又睡著了。

“老大爺說要空腹回家,家里什么都有。”雀子對李海說。

李海翻了翻眼,仿佛在回憶久遠的事。然后他說:

“雀子,你確定要去銀山嗎?如果我們在下一站下車返回去還來得及。”

“李海李海,究竟怎么回事?我們不是商量好了嗎?這是去你的家鄉啊。”

雀子吃驚地看著李海,感到某種不可思議的轉折正在到來。但她不愿退縮——去李海的家鄉看望那些鳥兒是她長久的夙愿。

“我的家鄉有點陰沉。”李海神情恍惚地說。

雀子想,她一定要去看看。她吻著李海的耳垂,想要他振作起來。

“雀子同你在一起呢,李海,我一點都不害怕。”

“雀子不害怕我就放心了。看這書里描寫的,全是我們那個地方的事情呢。鳥兒是有的,可怕的事也有。我自己當然不怕,我是從那里出來的嘛。”

“我想知道你小時候的環境,這樣今后就能更好地愛你。”雀子說。

雀子剛說完火車就猛地一下停住了。老大爺下車了,雀子只看見他的一個背影。雀子問李海這是怎么回事?

“他從另外的通道回家鄉……”

現在車廂里只剩他倆了。雀子擔心那幾盞燈要黑。李海說,即使燈黑了也沒關系,他可以緊緊地抱著她。他們到達的時間是早上。在家鄉,每天早上總是亮堂堂的。“讓我現在就抱住你吧。”他將雀子拉到他的臥鋪這邊來了。

車子又啟動了,窗外黑乎乎的。雀子聽見李海在她耳邊說:

“那里黑夜很長,白天只有城市的白天的三分之一長,一晃就過去了。所有的事都要加緊在短短的白天里做完,因為夜里是屬于冥想的……”

“想些什么?”雀子小聲問,被自己的聲音嚇住了似的。

“我那時不太知道,只記得是極度害怕。一到夜里我就看不到一個人了。奶奶也不見了,她到山里就著一點點月光找枯枝來做柴燒。雖然黑,外面卻很喧鬧,在喧鬧聲中可以聽到模糊的鳥叫聲。我就是在恐懼中開始模仿鳥叫的。我越模仿,鳥兒的聲音就越清晰,我也越能區別它們每一只的特征。這種模仿大大減輕了我的恐懼。后來就發生了交流的事。”李海輕聲敘述時雀子一直在吻他的脖子,她的心因為心疼那個兒時的他而一陣一陣地緊縮。

“現在有我呢,李海。”她說。

“慢慢地,我把那些鳥兒調動起來了。我們的小屋周圍變得不那么陰森了,因為到處是鳥語,鳥發出的聲音占了上風。后來奶奶也聽到了。‘海,你在玩游戲嗎?’她這樣問我,她說我是好樣兒的,獎勵我一個烤番薯。那個時候,住在銀山的山民必須竭盡全力才能勉強維持生活,所以死亡的陰影總是籠罩在頭上。我也背著小小的鋤頭去挖地,種下番薯和土豆。奶奶總是囑咐我要小心,說千萬不能生病。她告訴我說,一生病就會沉入黑暗中再也醒不來了,鳥兒也喚不醒我了。”

“現在有我呢,李海。”雀子又說,一邊吻他。

“那種長長的夜,刮著陰風,意志薄弱一點的人就倒下了。留下來的全是頑強的山民。比如你看見的那位老大爺,應該也是最頑強的。我那時常想,應該不是每個人都聽得到鳥兒叫。那些聽不到的,他們如何熬過漫漫長夜?那就肯定還有一些別的游戲吧。我們家里,奶奶也會鳥語,我遺傳了她的稟賦,我們祖孫二人靠這稟賦熬過苦難。奶奶特別鼓勵我玩游戲,所以我的技巧也不斷地提高,召集到的鳥兒的數量也增加了。”

李海說到這里時燈忽然黑了。是列車的熄燈時間到了,但兩人一點睡意都沒有。雀子想,難怪李海能如此深地理解黑石和她自己。書吧里的每個人都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啊。她今后可得努力向大家學習。

從玻璃窗望出去,黑暗中的遠方有一個亮點。

“那是篝火吧。”李海說,“篝火也是我們那時抵御里面和外面的黑暗的一種辦法。如果某個人在長夜中熬不下去了,他或她就會扛起一捆柴去空地上燒篝火,那堆小火會給他們信心。”

雀子看見那亮光跳躍了幾下,然后熄滅了。李海說這應該是那個人恢復了內心的平靜。

“我奶奶去世前將我托付給了一位遠房親戚。奶奶囑咐我不要忘記我的口技,要時常操練。她說這是謀生的重要手段。她的這些話后來全都應驗了。我們的書吧給我提供了操練場地……”

“啊,李海……”雀子說。

“我現在有了雀子,你從銀山飛進了我心里。多么豐饒的生命啊。”

他倆相互摟得更緊了。

后來他倆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一下,再后來兩人忽然醒了。

天已大亮,他們的目的地就在前方。火車發出一聲驚心動魄的長鳴,慢慢地停了下來。雀子看見站牌上寫著“銀山站”三個字。

兩人下了車,然后去趕長途汽車。

雀子立刻發現周圍很荒涼,很少被開發的痕跡。在她的記憶中她還從未到過這種地方呢。腳下有一條稀爛的水泥路,好像極少有車輛從路上駛過的模樣。他倆按地圖找到了長途汽車站。那車站只是一個草棚,空坪里停了一輛很舊的車。車門半開著,雀子和李海上了車。他們將背包放好,坐在位子上等司機。車里有三十多個座位,還差半小時到點,乘客不知怎么都沒有來。雀子將頭靠在李海肩膀上,她雖興奮,還是有點累了。李海握著她的手。

等了半個小時,司機還沒來,也沒有任何乘客進來。雀子有點懷疑起來,李海就安慰她說,司機肯定會來的,他的保溫杯放在駕駛室里呢。他舉起保溫杯,讓雀子看里面的茶水冒出的熱氣。又等了半個小時,中年司機才慢悠悠地出現了。也不知他從哪里鉆出來的,周圍連個房子都沒有。

“兩位乘客好!你們坐穩,這就開車了。”

車子猛地啟動,雀子的額頭撞在椅子靠背上,撞了一個包。李海心疼極了,連忙找出紅花油替她擦上。

“唉唉,我們這地方就是這樣的。有點粗魯。”

“沒關系,一點都不疼。”雀子說。

之后她就吸取了教訓,一直死死地抓住扶手不放。李海告訴雀子到銀山旅館要坐半個小時。

一路上都是荒涼的景色,人煙極少,雀子僅僅看見幾棟匍匐在地上的磚瓦房,看上去不像是住了人的房子,倒像是被人遺棄了的破敗房屋。一會兒就看見大山了,山上雖然有不少樹,但卻顯得陰森。雀子發現李海在偷窺自己的表情,可以想見他心里是多么緊張。于是她做出滿不在乎的樣子說:

“李海,你的家鄉有一種獨特的個性啊。”

“你覺得那是什么?”李海吃驚地問道。

“讓我想一想。我覺得應該是——不為外界的變化所動。”

“雀子真了不起,不愧為從李海的家鄉飛出的鳥兒。”李海說。

“讓我們繼續探索吧。”

銀山旅館到了,是位于山腳的兩層木樓,看上去很寒酸。

車子一停下,旅館里就跑出一位瘦瘦的青年,將他倆的背包奪走,一邊挎一個,大踏步地進去了。他讓兩人跟他走。他倆的房間在二樓。

房間很大,但十分簡陋。木板床上鋪著厚厚的棉褥子,藍印花被也很厚。那青年放下他們的行李,將鑰匙交給他們就離開了。

房里有一張書桌,一個大茶幾,幾把靠背椅,都沒有上漆,是原木的,散發著木頭的芳香。雀子聞了聞印花被,告訴李海說有陽光的氣息!兩人的情緒立刻就振奮起來了。

他倆立刻洗臉、刷牙,還洗了個澡。然后一人喝了一杯水。

“雀子,我困極了,讓我先摟著你睡一覺吧。等會兒再出去吃飯。”

“你說這里的白天很短,我們白天睡了覺,不是就只能在夜里活動了嗎?”

“對,是這樣。我奶奶也常在夜里活動的。”李海說。

他倆鉆進了有太陽味兒的棉被,李海摟住雀子,立刻就睡著了。雀子起先還努力地想辨認他們所處的方位,但幾分鐘后也抵擋不住瞌睡了。

他倆醒來時天已經黑了。

兩人下樓去吃飯時,那位瘦瘦的青年又過來了,將他們領到一個擺了餐桌的小房間里。他自我介紹說:

“我的名字叫費。我一個人經營這個旅館。你們等一等,飯菜很快就好。”

“您的名字真好聽!”雀子高興地說,“經營旅館很辛苦吧?”

“嗯。我已經習慣了。”

“你們如果從這里上山的話,”他又說,“就一直走,不要拐彎。因為天黑了,一拐彎就會迷路。到了目的地,你們可以就地坐下來休息,然后再下山。要帶足飲用水。銀山歡迎歸來的每一位游子。”

費說完就告辭了。

一位老婦人將他們的飯菜端上了桌。菜是土豆燉牛肉,還有一種不知名的魚。兩人都覺得胃口大開,吃得很多。

“這位費話中有話,”雀子說,“他指的目的地是什么?還知道我們是游子。他是知情人。”

“每一位銀山人大概都是知情人。”李海說,“自己家里的人還能不知情?”

他倆一人帶了一支手電筒,李海背了一些食物和瓶裝水就出發了。

他們繞到屋后,辨認出一條窄窄的山路,兩人就開始攀登了。李海走在前面,雀子緊跟他。他走一走又停一停,說不要將力氣一下子用完了,要慢慢攀登。雀子很感激他,她還是第一次登這么高的大山呢。

雖然有不知從何而來的光照著這座山,但小路的兩旁都黑黢黢的,雀子爬了一會兒就聽到了林子里有動物潛行的聲音,好像還是大型動物。她暗暗地安慰自己說:“不要怕,有李海在呢,他是這里的原住民,它們一定聞出來了。”

他們走走停停,攀登了一個多小時。雀子不知道他們已爬得多么高了,因為什么都看不清。即使打手電,也只能照亮周圍一小塊地方。她又發現李海根本不為這事煩惱,他似乎比在火車上時心平氣和多了。“畢竟這是他的家鄉。”雀子想道。

忽然,前面一個大東西擋在路上,雀子緊張地屏住氣,想,也許是一頭熊?李海的腳步沒停,他們慢慢地靠近了那黑影。

“你們來了啊。”那黑影說起話來。

“是啊。今年的雨水怎么樣?”李海問他。

“還行。住在山上的人多了幾位,糧食有點緊張了。你們不會來住吧?”

“我們只是來看看。”

“這樣我就放心了。”

那黑影一下子又消失在樹林里了,雀子聽到他踩著枯葉行走的聲音。

“李海,你和奶奶住在山里面是自愿的嗎?”

“是啊。也有被迫的因素,她帶著我,只有這里容易活下去啊。”

雀子聽李海這樣說,就感到腳下的山親切起來了。

仍是走走停停的。雀子覺得,她愿意跟著李海像這樣一直往上爬,直到地老天荒。林子里的動物多起來了,那些聲音很模糊,難以清楚地區分。雀子看了看表,他倆已經走了三個多小時。雀子又問李海是不是快到山頂了,李海說不知道。接著李海又問雀子喜不喜歡銀山,雀子一連說了三個“喜歡”。

“為什么呢?”李海又問。

“因為它很美,它里面有很多聲音。”

“雀子同我的感受一樣。你肯定還記得從這里飛出去之前的事。”

“你說得沒錯。我有擁抱它的沖動。”雀子興奮地說,“我真想分辨出那些鳥兒的歌唱啊。”

他倆坐下來傾聽。李海告訴雀子說,附近有一只虎,它一動不動地停在虎穴的洞口。有一位山民從虎的身旁路過,同它打了招呼。

“鳥兒出來了嗎?”雀子問。

“肯定出來了,但現在還分辨不出它們的聲音。我們也許還在半山腰,目的地會比這里高很多。雀子累了嗎?”

“一點都不累,我們走吧。”

雀子慢慢地聽到了,她跨出的每一步,腳下都發出一種回響。好像一個人在說:“嗯,嗯,嗯……”是贊賞也是鼓勵。

她再一看表,居然爬五個小時了。他們應該是爬到很高的處所了。

“我覺得這里有點像目的地了。”李海說道。

他用手指了一個方向,讓雀子朝那邊傾聽。

雀子傾聽良久,終于聽到了。先是很模糊的,然后一點一點地臨近了,一波又一波。是很多種鳥,有的離得近,有的離得遠。

兩人在大石塊上坐下。雀子在喝水瓶里的水時,忽然聽見李海發出了一聲鳥鳴。似乎是,他并沒有得到回應。他又叫了一聲,他的聲音靈動而優美,但還是沒有得到回應。后來他又改變音調和節奏,一共發出了三種鳥兒的鳴叫。但雀子都沒有聽到回應。她更仔細地傾聽。

“它們在聽。”李海說,“所有的鳥兒都不發聲了。”

“我也在聽呢,李海。這里真好啊。卻原來我倆的緣分在很久以前就開始了,從前我老覺得你似曾相識。”

李海又鳴叫了好一會兒,直到完全滿足了才站起來同雀子下山。

他們回到旅館已是夜里十二點了。費還在樓下等他們。

費讓兩人趕緊去那房間里吃飯。

他倆剛坐下不久,老婦人就端出了飯菜。

“收獲很大吧?”費問。

“今天是向鳥兒們報到呢,”李海說,“一切順利。我太激動了。”

“我在山下,聽見鳥兒們里面有個儀式……”費說。

“是歡迎我和雀子的儀式。我們本人聽不到,旁人卻可以聽到。”

雀子聽了李海的話就想,原來交流已經發生過了啊,為什么她感覺不到?可見她的功力還不行啊。不過即使在現場沒聽到,李海也會傳達給她,這就足以令她興奮了。

他倆洗了澡就上床睡覺,兩人都累得睜不開眼了。

第二天他倆起來時天還沒全黑。

“今天你還愿意上山嗎?”李海問雀子。

“當然愿意。我著急要將聽覺練出來呢。”

“爬山太累,我擔心你會累病。”

“根本不會,銀山就像我爺爺一樣在保護我。我聽到他的聲音了。”

他們吃完飯,做好準備就出發了。

爬了一會兒山,前面不遠的樹林里就出來了一位中年人。

“老鄉,您好!”李海高聲同那人打招呼。

這人臉上毛發蓬亂,一雙眼睛很明亮。

“你好。你們是來這兒玩耍的嗎?我是銀山的養蜂人。”

“我們是本族人,是來同老朋友會面的。”李海說,“昨天已經來過一次。”

“那么,你們的團聚順利嗎?”

“順利。”

“可是你們今天應該選擇一條與昨天不同的小路上山。你們走同樣的路,老朋友們就不會出現了。”

“可是這里只有一條路上山啊。”李海說。

“這里到處都有岔路。你們不是帶了手電嗎?”

養蜂人說完就往旁邊樹林中一拐,消失在樹林里。他倆聽到了他的腳步踩在枯葉上發出的響聲。

李海回憶起旅店店主的話,心里想,也許費的話是種激勵?也許是看他有沒有勇氣“迷路”?

“雀子,親愛的,你在原地等我好嗎?萬一我迷路回不來了,你就下山去叫人來找我吧。”李海說。

可是雀子堅決不肯。她死死地抓住李海,說:“死也要死在一塊。”

“我們不會死的,銀山老爺爺會保護我們,剛才他一直在腳下回應我。”她說。

李海只好打消了他的想法,同雀子一道進入了樹林。

天完全黑了,手電也不起作用,因為根本沒有路,到處都是樹,樹下是灌木和亂草。他們只能用身體擠開那些藤蘿和矮樹,慢慢地前行。灌木中到處都有刺,雀子摸了摸臉和額頭,黏糊糊的,都被劃出了血。李海在前面開路,大概身上被劃了更多的口子。走一段,李海又問雀子一句:

“你害怕嗎,雀子?”

“不,不害怕。”雀子說。

他們也聽到了動物在他們的身旁來來往往。這些動物都顯得很沉著,既不逃跑,也不襲擊他倆。雀子說:“它們知道我們是誰。”

走了長長的一段路之后,樹林就變稀了,樹下的灌木也少了。

“李海,快瞧,有一戶人家!”雀子驚呼。

在他們上面,確實有棟小小的房子,里面點著燈。

“啊,我覺得它很像我同奶奶住過的房子……”

他們看見了路,于是順路走向那棟木板房。

一位婦女正在給蔬菜地松土,黑乎乎的也不知道她怎么看得見。

“別用手電照我。”她說,“你們要去哪里?這上面沒有路了。”

“我們要去山頂。”李海說。

“這里就是山頂。你們進屋休息吧。”

兩人一進屋,李海就湊在雀子耳邊說,這是他原來的家。他們剛一坐下,李海又說聽見鳥兒們同他打招呼了。雀子也聽到了,她興奮不已。

李海指著桌子腿上的一些刻痕告訴雀子,說這些刻痕是他小時候記錄的那些同他交流的鳥兒們,其中最深的一條刻痕代表同他對話最頻繁的那只,現在他總是將雀子看作那只鳥兒。雀子聽了激動地蹲下去吻那條刻痕。“李海,李海……”她邊吻邊嘀咕。

李海開始唱了起來。那位大嫂走進來,悄悄地對雀子說:

“他唱得太好了。你倆一來我就知道了,你們是原住民。聽,鳥兒們都過來了,它們在答謝你丈夫對它們的惦記呢。”

但是雀子只能模模糊糊地聽到各不相同的聲音。她知道它們數量眾多,可惜她的聽力還不能夠區分它們。不過這沒關系,李海過后會給她解釋的。

李海在流淚,雀子用手絹幫他擦淚。

他唱了好久,似乎是,每一種鳥兒都同他交流了。

“您都能聽到嗎?”雀子向大嫂耳語道。

“我都能聽到,因為我在這里住了很久了,同它們很熟。”

后來,鳥兒們終于漸漸遠去了。李海停了下來,像在夢中一樣打量這間房子。他站起來,走到另一間更小的房間里,從窗臺上拿起一個木制的陀螺叫雀子來看。

“這是我從前一個人在家時玩的陀螺,”他高興地說,“奶奶將屋外的小塊空坪收拾得溜溜光光,我就在空坪里玩陀螺。我走的那天想帶走陀螺,可是它突然失蹤了。原來它是要留在這里。”

他將陀螺遞給雀子,雀子輕輕地吻它,然后小心地將它放回窗臺。

“當沒有人的時候,它會旋轉起來。我偷看過幾次了。”大嫂說。

“你也是原住民,對吧?”大嫂又問雀子。

“我也是原住民的后代,我的祖先在更早的時候搬去了城里。”雀子說。

“我明白了。所以鳥兒們喜歡你們兩個。”

雀子感到心里暖洋洋的。這時李海又在房里找到了一件舊物。

那是一個銅錢上面插了四根好看的鳥毛,是奶奶幫李海做的毽子。

“我走的時候,它也失蹤了。”他說。

雀子又輕輕地吻毽子上的鳥毛,她聞到了鳥兒身體的氣味,那氣味令她神魂顛倒。

“啊,啊……”她發出驚嘆。

她將毽子放回柜子里。

時間不早了,他倆向大嫂告辭,說明天還要來拜訪。

“如果你們明天再來,就不能再走原來那條路,要另外找出一條路,才能到達這里。”大嫂笑瞇瞇地說。

“好,好,我們一定能找到。謝謝大嫂。”李海說。

下山的路卻是一條直路,他們順利地回到了旅店。

費又等在樓下,帶他們去吃飯。

吃完飯回到房間,雀子在浴室里照了照鏡子,叫了起來:

“多么奇怪啊!”

原來她臉上被刺藤割出的傷口全都不見了。她又仔細看李海,李海臉上和手上的傷也不見了。兩人的皮膚都光溜溜的。

后來他們又探了兩次險,都找到了小木屋。中間有些驚險,但結果都不錯。雀子通過李海的講述了解了那些鳥兒在多年里頭對他的懷念。他說現在的鳥兒基本是從前的鳥兒們的后代,但它們都很清楚李海同它們的關系。

李海和雀子回家了。

“媽,我們回來了!”

一進屋兩人就一齊喊道。

“回來了太好了,昨夜我還夢到你倆。”

他們的媽媽高興地說。

回家的第一夜,李海進入了雀子的身體里。然后他倆一塊做了些美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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