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春芳
在解放戰爭戰略追擊的最后階段,人民解放軍野戰大軍在華南戰場相繼發動了粵桂邊戰役和海南島戰役,分別殲滅國民黨軍隊10.6萬人和3.3萬人。這兩場戰役時間上相近、空間上相接,廣東南路人民對戰役進行了配合與支援。尤其是在海南島戰役中,人民解放軍以陸軍的人員、民船的裝備攻克了國民黨守軍精心構筑的海陸空立體化聯合防線,創造了戰爭史上“陸軍當海軍”“木船打兵艦”的奇跡。這一戰爭奇跡,有賴于廣東南路與海南島軍民對戰役的配合與支援,此間形成了一系列歷史經驗,值得提煉總結用以啟迪后人。
海南島戰役從1950年初開始準備,到4月16日四野渡海兵團發起全面渡海作戰,5月1日海南島解放,歷時5個月,僅在廣東南路沿海各地的準備工作就花了4個多月,這與海南島戰役的特殊性及中央軍委、華南分局的決策部署有關。
中南、華南連敗后,國民黨軍主力大部撤到臺灣,部分在西南地區,部分撤往海南島。蔣介石命令設立海南防衛總司令部并委任薛岳(1896年12月27日—1998年5月3日,原名薛仰岳,字伯陵,廣東韶關樂昌人,編者注)為總司令,下轄19個師和特種部隊及地方團隊各一部、海軍各類型艦艇共50艘;空軍戰斗機、轟炸機和運輸機共45架,總兵力達10萬人。薛岳利用這10余萬海陸空兵力構筑立體防線,給沒有海戰經驗、沒有海軍編制、沒有海戰裝備的四野造成了過往沒有經歷過的困難,加之1949年10月下旬三野先頭部隊在金門戰役登島后幾乎全軍覆沒的教訓在前,給四野指戰員造成巨大的心理壓力。毛澤東作為軍事統帥,對海南島戰役的有利因素作了深入分析并精準指出:“海南島與金門島情況不同的地方,一是有馮白駒配合,二是敵軍戰斗力較差。”
中央軍委和華南分局在對海南島戰役進行決策和部署的過程中,重點考慮如何克服將要面臨的諸多不利因素,多方聽取意見,最終形成了有針對性的戰役決策和部署。2月1日至2日,廣東軍區和第十五兵團召開解放海南島作戰會議,確定了戰役的具體指導方針,即“積極偷渡、分批小渡與最后強行登陸相結合”,中央軍委和四野同意了這一方針。
在中央軍委、四野調研與決策的過程中,部隊開始進行分駐部署。根據中央軍委及毛澤東的指示,此次作戰由四野十二兵團的第四十軍與十五兵團的第四十三軍并配屬加農炮、高射炮各一個團與部分工兵、通信兵共10萬余人組成渡海作戰兵團,會同在海南島擔任接應任務的瓊崖縱隊3個總隊1.6萬人,由華南分局第一書記、廣東軍區司令員兼政委葉劍英統一領導。廣東軍區與十五兵團合并,廣東軍區副司令員兼十五兵團司令員鄧華具體指揮渡海作戰。渡海部隊以雷州半島為核心,從陽江至欽廉沿海1000余里的海岸線上,分列駐扎備戰。
海南島戰役的具體決策和部署是緊緊圍繞解決野戰大軍面臨的特殊困難而形成的,最為關鍵的就是兩點,一是要有充分的備戰時間,二是小批潛渡與主力強渡相結合,而這兩點都指向同一個問題,即無論是備戰,還是渡海,都離不開地處戰役前線的廣東南路人民的配合與支援。除了常規支前工作以外,還需要征集大量海船和船工舵手從事特殊支前工作,這一點至關重要,甚至可以說戰役成敗取決于此。
支前被置于廣東省工作的首要地位。廣州解放后,葉劍英提出1950年廣東的中心任務是“解放瓊崖,解放全廣東”,“一九五〇年必須以最大的努力,團結全黨,團結各階層人民,積極支援前線,解放海南島及沿海其他島嶼。”
為統籌好地方對部隊的支前工作,葉劍英兩次主持召開渡海戰役支前工作會議。3月31日,華南分局以廣東省人民政府、廣東軍區司令部、廣州市人民政府、華南經濟委員會的名義聯合發出《為集中人力物力支瓊作戰的聯合通令》,要求“凡廣東省黨政軍民各機關支前之一切作戰物資,均應在‘解放海南第一’下實行征用。”
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廣東南路大部分時間處于敵后,主要進行的是人民游擊戰爭。1949年11月25日,粵桂邊戰役開始,至12月19日結束。粵桂邊區人民在當地黨組織和人民政府的組織和動員下,修橋鋪路、征糧獻金,參與后勤工作,為海南島戰役的支前積累了經驗,打下了群眾基礎。
12月19日,湛江解放,廣東南路全境解放,為海南島戰役提供了安全的大后方。1950年初,中共南路黨員代表會議召開,提出支援大軍解放海南島是南路黨和人民第一位的任務,以此部署全區全年的工作。1950年1月3日,南路成立了支前司令部,主要領導成員基本上由地方黨政領導擔任,各縣鄉也分別成立了支前司令部或指揮所。南路支前機構成立后迅疾全面展開細致艱苦的工作,當地人民掀起支前熱潮。
在渡海船只上,毛澤東最初的預計是要將一個軍四五萬人一次性渡送過海并要能夠獨立作戰,后來同意了四野和作戰兵團意見,改為一次能夠渡送2萬人左右。1月21日,葉劍英寫給毛澤東的報告中,提到正在搜集船只和機器,“據計算要大小船只一千只才能夠用。”1000艘船可以視為底線,因為這個數量既包括了正式渡海作戰的船,也包括了平時海練和分批“偷渡”的船,還應把船只損耗算進去。經過耐心細致而艱苦的動員和思想工作,一開始抗拒交船的漁民紛紛將船獻出,熱情支前。據不完全統計,經過4個多月的努力,南路共征集到大小船只2666艘,還籌集了救生圈、泅水用具等大批渡海器材,動員招募船工、舵手4106人,其中雷州半島提供船工、舵手3090人。船工年紀最小的13歲,最大的74歲。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要為渡海作戰兵團10萬大軍提供物資供給,尤其是糧食供給,對于本就貧瘠且剛剛經歷過戰爭和支前的廣東南路來說,絕非易事,恰逢3—4月青黃不接期,加之納糧大戶、地主逃亡、躲避,土匪騷擾,征糧不易,政府和群眾都比較困難。南路各地按照支前機構部署,發起了大規模征糧征物,人民群眾或節衣縮食,或慷慨解囊予以配合捐糧借糧工作,共征集大米355萬市斤,稻谷1305萬市斤,柴火2746萬市斤,馬草1237萬市斤,還有汽車燃料、木竹料等大批物資。除此,南路各級支前司令部動員110多萬名民工,擔負起了修路、修橋以保障交通后勤的工作。短短的兩三個月內就修筑橋梁175座,修復數十條總長3414里的公路,從粵西沿著雷州半島形成一條綿長的運輸供給線,完成了1萬噸以上物資運輸與分發任務。支前機構動員汽車726輛、自行車554輛、牛車5.72萬輛組成運輸隊伍,擔負軍事運輸任務;組成擔架隊、醫療隊,奔赴前線、碼頭、港口運送傷病員,支援渡海部隊的作戰行動。
渡海作戰需要大批航海經驗豐富的舵手、船工協助指導渡海大軍開展海上練兵,實現渡海兵團提出的“把陸軍相當地變為海軍”的目標。南路支前司令部深入發動群眾,動員和組織舵手、船工、漁民1.8萬多人幫助解放軍海訓。渡海兵團各師以團為單位成立水手訓練隊,連成立水手訓練班,每船配備5名當地舵手船工,指導協助部隊進行戰前海訓,向官兵傳授掌舵、撐篙、劃槳、搖櫓、拉帆、落篷、提放分水板,看風識浪和簡單的修船補船技術。經過兩三個月的海訓,兵團指戰員初步認識了潮水、風向的規律,消除了暈船現象,掌握了揚帆、搖櫓、掌舵三大基本技術,培訓出1.2萬多名能在海上作戰的指戰員,其他官兵也在較短的時間內熟悉了水性。除了協助大軍海訓,當地人民還幫助搜集情報,協助解放軍情報人員偷渡海南島,或接應海南島來人,溝通與瓊崖縱隊的聯合作戰問題。
經過一段時間的準備,渡海工具和參戰部隊的海戰能力都達到作戰要求后,自1950年3月5日開始至4月中下旬,解放軍第四十軍、第四十三軍在南路(主要是雷州半島)船工舵手、民兵的幫助下,分4批7次渡海登陸作戰,每艘船都配備了參戰的船工舵手,將船渡送過海,有些船工上岸后繼續隨軍作戰,更多的是返回雷州半島,參加下一批渡海。5月1日,海南島宣布解放。
海南島戰役是經典的軍民合作戰役,這不僅僅體現在南路人民與瓊崖人民在人力、物力、財力上的廣泛動員與支持,還體現在南路船工漁民為解放軍適應海戰而進行的訓練與幫助上,更有大批船工跟隨渡送并直接參戰。他們有的在渡海或戰斗中犧牲,有的致傷致殘,有的上島后被國民黨軍追殺后流落街頭。據統計,在戰后的表彰中,南路參與渡海作戰的共有115個船工、舵手犧牲,共有400多名船工、舵手被評為“渡海功臣”,受到政務院和中南軍政委員會的嘉獎,有200多人被記大功。
渡海作戰兵團司令員鄧華曾總結,海南島戰役的勝利“是與黨中央、毛主席以及各級黨委的正確領導分不開的”“是與人民解放軍英勇頑強的戰斗精神,各級軍事指揮員、政治工作人員勇敢明智的指揮和深入的政治思想工作分不開的”“是與瓊崖縱隊的長期斗爭和配合接應分不開的”“是與中南、華南人民以及海南島黨政民的熱烈支援分不開的”。南路人民作為瓊州海峽北岸最主要、最直接的支前力量,與解放軍、瓊崖人民共同創造了軍事歷史上的奇跡,在大規模的支前和參戰中留下了寶貴的歷史經驗。
戰場勝負雖有偶然因素,但主要的決定因素是天時、地利、人和的綜合作用,解放軍在海南島戰役中的戰績亦符合這個規律,也就是說,海南島戰役的勝利,是在天時、地利、人和三方面綜合因素都有利于解放軍的情況下取得的。但是,這并非指渡海作戰兵團接到解放海南島的任務,這三方面的有利因素已經具備了,事實上有諸多條件并不具備,甚至是不利的。
在“天時”上,解放臺灣和海南等沿海島嶼當時都在中央軍委的規劃中,如果不能盡早解決海島的統一問題,時間一長,則島上立足未穩的國民黨守軍不僅可以有更多時間部署防守,獲得國際勢力的支持,還對瓊崖縱隊構成嚴重威脅,一旦拖到了夏季,更不具備以木帆船渡海的天氣條件,因此,天時上是不利的。在“地利”上,南路雖然距離海南最近,但隔著瓊州海峽,對于根本沒有渡海工具的解放軍來說,不具備“地利”條件,恰恰由于這樣的地理條件,成為解放海南島的最大難題。在“人和”上,參加渡海戰役的四十軍和四十三軍都是四野資歷最老的主力部隊,中南大陸解放后,四野的其他部隊轉入休整,他們卻要打一個風險極大的渡海登陸戰役,“曾經一度產生過較大的思想混亂”。其主要是部隊官兵大部分為北方人,不習水性,許多戰士看到驚濤駭浪的大海和飛機、軍艦產生恐懼心理,認為“渡海作戰就是九死一生,有去無回”“革命到底,原來是到海底”,甚至發生了高級干部自傷的事件。南路全境剛剛解放不久,大部分都是新區,人民對于新政權由于不熟悉而疏離甚至害怕,剛解放時南路財政困窘、民間貧窮,這些都是不利因素。
以上不利因素,在戰前是客觀存在的,但在中共中央、中央軍委和四野以及作戰兵團的正確決策部署下,在戰役指揮員的正確指揮下,在南路和海南人民的全力支援下,全體指戰員經過奮斗、戰斗與犧牲,通過主觀努力改變了不利的客觀因素,打了一場“天時”“地利”“人和”的人民戰爭。
第一,“天時”上變不利為有利。海南島戰役是在新中國已經成立,大陸基本解放的情況下進行的,這為鼓舞士氣、樹立敢打必勝的信心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在南路人民的支援下,短短三四個月野戰軍便獲得了足夠的渡海船只,學會了海戰本領。雖然渡海不易,但作戰兵團抓住稍縱即逝的戰機,利用有利風向和潮汐實施數次小規模潛渡登陸。兩個軍先后2批4次近萬人通過潛渡成功登陸,并在瓊崖縱隊的配合下打垮了國民黨軍的圍追堵截,使島內形勢驟變,國民黨軍在未肅清“內共”的情況下,不得不集中力量加強海防。隨著夏天即將臨近,有利的天氣條件將逐漸減少,作戰兵團根據當地政府和漁民提供的天氣、風向、潮水等方面的情報,抓住季節天氣的有利條件實行大規模登陸作戰,2.5萬多人乘500多艘船只在預定地點大舉登陸成功,在隨后的戰斗中摧毀了薛岳精心構造的海陸空立體“伯陵防線”。歷史證明,海南島戰役時機的選擇可謂恰到好處。
第二,“地利”上變不利為有利。瓊州海峽天險難越,是個極端不利的條件,對練兵備戰提出了極高的要求,而南路恰恰是大軍練兵備戰的理想之地,因為這里是距離海南島最近的大陸,海南島(瓊州府)與隔海相望的雷州、高州、廉州,民國前通稱廣東“下四府”,語言、風俗有共通之處。長期進行干部交換、情報交流互通有無,兩地黨組織共享設于廣州灣(今湛江市區)的交通情報站。當渡海部隊進駐南路后,瓊崖縱隊馮白駒司令員迅速組織170多艘船、400多名船工,沖破國民黨的重重封鎖,分批駛到雷州半島,支援渡海作戰。與此同時,海南島黨組織還選派30多名富有經驗的黨政軍干部分批潛回雷州半島,向渡海部隊詳細匯報海南島守敵的兵力部署和設防情況,介紹海南島各港口、海岸線的水文、氣象,為渡海提供可靠情報。為接應渡海部隊,瓊崖縱隊和各級黨組織還組織6萬多人的支前隊伍,為渡海部隊登陸解決接應、帶路、翻譯事宜。南路還有更多的“地利”條件,特別是雷州半島。首先,雷州半島南北長約140公里,東西寬約60~70公里,面積0.78萬余平方公里,以臺地為主,次為海積平原,地面坡度一般僅3~5度,北部為和緩的坡塘地形,海拔25~50米。其地勢有利于快捷地修筑公路,發展交通運送兵員、糧草和武器。半島三面環海,岸線長約1180公里,連海島岸線總長達1450公里,港灣眾多,樹多林密,有利于部隊和船只的隱藏,有利于駐軍10萬之眾。半島由于地形的關系常年多風,東北風、西北風多集中在十二月至次年三四月,有利于帆船這時候往南直向海南島。雷州半島東北端的湛江市(第四十三軍軍部駐地)是南路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是粵西的經濟重鎮,財稅、土特產集散地,粵西、桂東南等地的許多土特產都是通過湛江出口或遠銷到東南亞和全國各地,商業較為興旺,解放軍的物資補給較有保證。湛江市的財稅收入相對于其他地方也會高些,對于解決部隊的租船、修船經費及其他開支也較為方便有利。
第三,“人和”上變不利為有利。海南島國民黨軍隊基本上是大陸敗退過去的殘部,心理上是“哀兵”。解放軍渡海兵團缺渡海工具缺海戰經驗,部分指戰員初時有過擔心、害怕甚至抗拒的心理負擔。針對上述思想狀況,渡海兵團各級組織和領導將思想教育和政治動員作為戰役準備工作的首要任務,開展了階級教育與生死觀教育,使官兵提高了階級覺悟,激發了革命英雄主義;聯系“李闖王”等歷史上的一些慘痛教訓,批判“半途而廢”的思想,大大鼓舞了士氣。海南島人民和南路人民對解放大軍展開了有力的支援。由于南路大部分是剛解放不久的新區,民眾出于陌生、不信任和其他原因,開始對于征船征工并不積極甚至逃避抗拒。1950年2月初南路支前司令部舉行的工作會議號召各地要采取召開座談會等方式,把軍民關系、政府與人民的關系搞好,團結一致完成解放海南島的任務。春節前夕,南路地委、南路軍分區聯合發出關于開展擁護軍隊、擁政愛民的聯合指示,野戰軍各部也做出春節期間開展擁政愛民各項活動的指示。各地在春節期間普遍開展了軍民互助、聯歡活動。隨著支前工作的展開,人民的顧慮打消了,支前熱情高漲。在短短兩三個月里,駐軍和南路人民積極開展軍愛民、民擁軍活動,建立了牢不可破的軍民魚水情誼。
南路人民為支援解放海南島提供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財力,可謂是舉全區之力,而廣東省為了減輕南路人民的負擔,亦是舉全省之力在物資和財力上支援南路、支援解放海南島。在1950年廣東省將要完成的四項任務中,第一項是配合解放海南島,第二項是開展土改,但葉劍英認為“南路因要配合海南作戰,欽廉地主、大土匪多”,所以恐怕不能像全省其他地區一樣在當年冬天進行土改。因此,要支前,沒有全省乃至更大范圍的支持,尤其是財政上的支持,南路獨力難支。
正是通過參與到支援解放海南島的這一歷史事件中,以前處在被統治被壓迫地位的南路人民獲得了無產階級覺悟,從歷來只能被動服從政府安排,到懂得了人民自己應當而且可以當家作主,明白了解放海南島的偉大意義,從而積極主動參與支前,初步體會到了人民當家作主的主人翁精神,體會到了社會主義集中力量辦大事的體制優越性。正如南路地委書記劉田夫所說:“過去我們在南路是發動人民游擊戰爭推翻國民黨的反動統治,我們是處在被統治被壓迫的地位,今后則倒轉過來,南路人民自己當家作主,我黨在南路變成為當權的政黨,不只要領導武裝斗爭、領導政權建設、領導群眾運動,還要領導人民的經濟生活和文化生活。南路四百五十萬人民需要我們去把他們團結起來,發展生產、改善生活,進行各種建設。這是劃時代的大轉變,是與過去根本不相同的。”
實踐是最好的教育。南路人民通過自身參與,親自見證了“天時上變不利為有利、地利上變不利為有利、人和上變不利為有利”,無論是當地的黨政干部,還是普通百姓,都在支前中獲得了人民當家作主的體驗,這對接下來的社會主義改造和建設是非常有意義的。
解放海南島的支前工作,對于南路人民來說是陌生而繁重的。除了粵桂邊戰役陸上支前,南路人民沒有經歷過由地方領導機構發動的自上而下的全面動員。實際上,粵桂邊戰役的陸上支前與海南島戰役的全面支前,可以視為南路人民在解放中南戰略追擊戰中連續性的任務,兩次支前的成功,尤其是海南島戰役支前的成功,都與當地黨組織和基層政府對當地軍民有效的領導和組織動員分不開,沒有這項工作,民眾就只是一盤散沙。通過領導和組織動員人民進行支前,鍛造、提升了當地黨政部門的領導和組織能力,使得黨政干部得以完成從戰爭時期至和平建設時期工作方法的過渡,迅速銜接隨后的社會主義改造和建設時期的工作,支前工作與黨的組織建設實現了正向互動。
由于歷史原因,廣東的黨政干部與先前解放地區的干部比著有其特殊狀況。葉劍英受中央派遣,回到廣東主持華南的解放和廣東省的工作,意識到“現在的廣東干部參加過大革命的已經很少了。”“在六十多個地委書記級以上的干部中,只有十幾個是大革命時代的干部了。”經過了土地革命時期的低潮,廣東當地黨組織基本上都是在抗日救亡浪潮中發展起來的,抗戰結束后,根據國共和談協議,黨的主要領導干部被迫北撤山東。因此,“廣東全省除少數老區,特別是經過雙減的地區,曾給封建勢力以打擊,地主階級的優勢已被壓倒外,其他如新區及半老區的階級關系尚未起顯著的變化。特別是地方黨,由于連年撤退和外調了許多干部的影響,組織工作相當薄弱。最好的地區,只有三四百黨員。有組織的群眾,全省三千萬人口中,只有一百五十萬人左右。”
南路地區也是大抵如此。除了上述情況,南路還有一個特殊情況,由于南路核心地帶的高雷交界區域以及雷州半島多數為平緩的丘陵臺地,無高山無大河,這種地形條件下對于軍隊或大批人馬來說,行軍速度快,但不易久藏。雖然這里是南路革命的策源地,但在南路數次遭遇國民黨軍隊的強力“圍剿”時,只能選擇將武裝主力轉移。例如,1945年南路武裝主力曾西征十萬大山并赴越南整訓長達一年多,返國后改赴桂滇黔邊區開辟新的根據地。1948年南路武裝主力二度西征,與第一次西征部隊會合留在了桂滇黔邊區。除了二度西征,1948年南路武裝還東征粵中。雖然留在高雷當地的黨組織和武裝隊伍或者隱藏待機,或者重新發動,工作難度高,但并沒有空心化,長期堅持敵后游擊戰爭,對南路革命星火的延續、粵桂邊區工作的推進貢獻巨大。由于“本區和分局軍區省府距離較遠,領導上對我聯系照顧困難,因此在工作上,如果不謹慎小心,不密切和領導上取得聯系,就容易犯錯誤”。因此,當地的主要黨組織領導人隨武裝主力外遷后,中共廣東省委或香港分局(華南分局)常會派遣高級干部到南路或粵桂邊區來推進和領導工作,形成了南路黨組織運作的常規模式。這種特殊模式下,需要外來干部與地方干部緊密聯系、科學配合,積極探索有效的領導方式與組織建設模式。
中共粵桂邊區黨委取消后,新成立的中共南路地委立即面臨“配合大軍解放湛江,消滅殘匪,支援大軍解放瓊崖”的重大任務,這超出了南路當地人力、物力、財力所能正常調度的范疇,也是當地黨政組織和民眾沒有經歷過的全新任務。中共華南分局委派劉田夫任中共南路地委書記,李進階任南路專員公署專員,鄔強任廣東省南路軍分區司令員,劉田夫兼任軍分區政委,這充分顯示華南分局對他們領導南路人民完成這一艱巨任務給予厚望。
劉田夫等初到任,在全區黨委擴大會議上表示對南路情況還不很了解,肯定了南路人民在黨的領導下長期堅持斗爭,“在南下大軍未有到來之前即已解放了廣大鄉村市鎮,在某些地區樹立了基本群眾的優勢,擁有一支經過鍛煉有著優良傳統的人民武裝。黨的基礎有了相當的發展,培養并鍛煉了大批質量良好并有相當能力的干部。”但轉而指出解放湛江和支前工作的重大困難,告誡全區黨員勿要被勝利沖昏了頭腦。劉田夫在講話當中花了大量篇幅重點講述如何克服困難以及工作部署,提出一個重大要求:“把征借糧食的工作和發動群眾、建政建黨培養與鍛煉干部的工作結合起來。”也就是說,千頭萬緒,要從黨政干部的思想和組織建設抓起,這是重中之重。為此,劉田夫提出了以下幾點:第一,要注意進城之后的思想變化問題,要警惕各種享樂思想、貪腐思想、特權思想。第二,要注意調整組織配備干部時可能發生的地位思想問題。他指出,中共粵桂邊區委取消,改設南路地委后,管轄范圍小了但工作繁重而復雜。因此須把干部負責的地區和范圍縮小一些,以便加強各方面的工作,因此就會出現看似降級或不提拔的問題。要教育干部正確認識這個問題,提前打預防針:“干部的提拔是從黨的利益和工作的需要來決定的,而不是從干部個人來看的,提拔的快慢是由那個地區工作發展的情況與干部本身進步的情況來決定,而不是隨上級的愛惡與干部個人的要求決定的。”第三,干部的團結問題。首先是本地干部和外來干部的團結問題。這是今后工作成敗的關鍵。其次是本地干部的團結問題。如果屬于帶政策性原則性的分歧,應該是發揚黨內民主。如果屬于個人意見的非原則性的糾紛,則應該在團結前提下消解掉。還有黨員干部和非黨員干部的團結問題,全面解放之后,必須廣泛團結非黨員干部,要深刻領會統一戰線對于爭取中國革命勝利和鞏固這一勝利的必要。第四,黨的領導問題。今后必須認真實行黨委制,不是書記個人決定問題,而是黨委集體決定問題。強調黨的指示和命令是必須絕對執行,不能打折扣的,集體領導、分工負責,發揚民主、強調紀律。
通過加強黨員干部的思想建設和組織建設,突出強調南路必須把支前作為工作的重中之重,切忌產生即將勝利的懈怠感,也不能因為南路的客觀困難而不去想辦法突破困難;要有大局意識,不能僅僅從南路一地去思考問題,要認識到這是全國性的、全局性的問題,黨員干部應當有為此繼續奮斗的責任感和榮譽感。正如葉劍英所強調的:“支前工作對今天的戰爭必須是一個有力的支援,后方應在服從戰爭的前提下,一切服從戰爭的需要。局部服從全局,后方服從前方,不能只顧局部的小公家而無視于支前工作的需要。雖然為了顧到支前工作的需要,可能損害了某一個部門的利益,但必須的損害是合理的。”事實證明,征船工作一開始遇到阻滯,而當南路支前工作在黨的領導下全面展開后,通過地方黨政與大軍的緊密合作,群眾被教育和感染后,支援戰爭的人民力量就爆發出來了,軍民合作征服了看似不可能跨越的瓊州海峽天塹,創造了戰爭史上木船打軍艦的奇跡。戰后,支前干部幾乎全部轉為善后工作干部,保證了人員的連續性和業務的熟悉度,對于善后工作的科學有效意義重大。
中國歷史上有重視法治的時期,亦有長久的人治傳統。近代以來,戰爭與革命成為中國社會的主題,法治衰微,但法治始終是中國走向現代社會的推動力之一。中國共產黨在黨和軍隊的成立及發展實踐中重視黨紀軍紀建設,在中央蘇區、抗日革命根據地、解放區等區域內進行法治建設探索。正是有嚴明的軍紀、嚴格的黨紀黨法,逐步形成符合根據地、解放區實際的法治體系,中國革命才獲得人民群眾的支持,盡可能多地團結社會各階層人士,獲得廣泛的民意基礎,從而逐步走向全國性的勝利。
近代南路被西方殖民主義勢力入侵,廣州灣被辟為法屬租借地,北海被開放通商,抗日戰爭時期部分地區又被日軍侵占。民國時期,南路產生了一批大軍閥大官僚(即大地主),他們和國民黨關系密切,在地方上勢力根深蒂固。在殖民者、侵略者、大軍閥、大官僚比較強勢的情況下,政府反而是弱勢的,法治自然不通;相對于民眾而言,政府又是強勢的,加上國民黨政府的腐敗及軍事上的逐步失敗,因而民國政府在南路的社會治理很難與法治掛鉤。南路解放后,這種情形會在多大程度上有改變,這是南路民眾并不確定的事情,也不是民眾最主要的關注點。畢竟戰爭結束時,民生經濟才是最迫切的問題。
由于南路要立即承擔起支援解放海南島的重要支前任務,情況特殊,為了便利支前工作,廣東省確定南路暫時不實行土改,南路地委在城市接管和工商政策上初步建立起嚴格的規矩和必要的法制,亦執行謹慎、穩妥的政策:解放后一段時間內,對戰犯、惡霸、反革命分子性命財產的處理,均須經過法庭審判定罪,并且經呈報上級批準才得執行;屬于官僚資本的工商業,除其中屬于公營部分可立即由政府接管之外,私人經營或集資經營的,分清對象,不得一律沒收,這樣才有利于恢復發展生產,支援前線;除原已實行并獲得群眾擁護或大多數農民迫切要求外,一般暫時不實行減租減息,以有利于籌糧支援前線;暫不清算地主惡霸,這可避免激起他們頑抗,與匪特結合擾亂解放海南島的后方;稅收除少數為人民反對的苛捐雜稅要立即廢除或改革之外,原來的稅收一段時間內一般照舊,收的稅款要上交,以便有足夠的財力支前;對俘虜不要馬上釋放,應集中起來對他們進行教育,以免他們中的一些與土匪惡霸勾結成為支前的禍患。之所以作這些特殊要求,是要讓干部深知“我們已經有了政府,我們要使老百姓覺得我們辦事是完全合情合理合法”,才能利于長遠的工作。
對于民眾來說,法制或法治是看不著摸不著的虛物,說話算話才是百姓衡量政府是不是好政府、該不該信任的直接標準。南路各縣在粵桂邊戰役的征糧工作中制定了一些很具體的征糧細則,使用了諸如“借谷還谷,借米還米”這樣的接地氣的辦法,為的就是方便操作以及群眾能夠理解。海南島戰役的征糧主要按照廣東省人民政府1949年12月制定的征收公糧細則執行,有據可依。在征船工作的初期,恰恰是因為沒有事先立規矩、講道理,群眾基于過去對國民黨征船、征糧過程中的強征強拿印象,認為只要財物被征走就不會再還回來,自身利益受損且沒有賠償,出現了抗拒乃至逃避現象。經過制定具體的征工補貼標準、征船賠償標準并加以大力宣傳和細致解說后才獲得群眾理解,從而超額完成了征船征工征物等工作。
新政府的規矩立起來以后,黨和政府要帶頭遵守才能起到“徙木立信”的作用。1950年1月,駐安鋪的四十軍一二〇師后勤部要拉通雷州半島電話線,需要動用安鋪4個杉木欄的全部杉木,找到當地政府。安鋪所在區的區長表示很為難:“解放海南需要,我們大力支持,但要執行剛公布的工商業政策,必須用錢買,而區里又很窮沒有錢,部隊能不能拿錢呢?”但一二〇師沒有錢,縣政府也沒錢,軍務緊急,必須立即解決。南路地委書記劉田夫剛好從湛江經過安鋪準備去欽廉,提出解決的辦法:“部隊要杉木用必須立即解決,商人的錢一定要給,區里有困難,地委支持你們,解決一半,另一半由縣、區解決,先由區政府寫證明讓部隊將杉木運走急用。”劉田夫和當地政府即使在軍務緊急的情況下,也沒有破壞工商業政策,而是想辦法通過合法合理的方式輾轉解決。
此后又有一個突發事件對黨和政府的規則與法治造成了考驗。1950年2月23日晚,戰士李吉恩奉命與湛江西營(今霞山)仙塘村的船工陳紹偉、陳秋生、陳紹明一起駕船去電白運糧。行至中途,陳紹偉發覺行錯了路線,即將船掉頭,同時見到潮水將降,前進困難,遂將在船艙睡覺的李吉恩喚醒,準備停船到天明再走。李吉恩以為船工不聽指揮,有意欺騙他,產生恐懼心理。陳紹偉大聲解釋,但因語言不通,又與前后船只聯系不上,李以為船工想造反,情急之下竟開槍將其打死。陳秋生想靠近向他解釋,李吉恩以為想搶他的槍報復,又開槍將陳秋生打死。四野有關單位和湛江當地軍政群機關組成的臨時法庭開庭審理這起嚴重的案件,為嚴明軍紀,教育官兵,決定判處李吉恩死刑,李吉恩承認全部犯罪行為,愿意接受判決。公審大會群眾云集,表示對判決的強烈反對,認為“大家都是自己人,千萬不要死了兩個再死一個!”連陳紹偉的母親都堅決反對判處死刑,愿意諒解。更有該村十幾個船工當即表示:若槍決李吉恩,他們將不再為政府和解放軍搖櫓。迫于群眾的意愿壓力,臨時法庭休會研究后宣判:李吉恩免于死刑,改五年有期徒刑;厚葬死者,安撫家屬。這個案件的處理既維護了法律的權威,嚴明了軍紀,也顧及了群眾的感受。即使按照今天的刑法標準來看,肇事者是過失殺人,又取得了家屬的諒解,量刑時應予考慮。
在戰后的善后工作中,當地政府又結合自報和調查并加以公示的方式,對損壞的船只如數賠償,該修的修,該補的補;對立功人員大力表彰,對犧牲或遇難船工家屬生活妥善安排,做到了“說話算話”,立了一個講規矩、講誠信的新政權形象。有船民一家六個兒子各有一船,抗日時期被國民黨全部征用后沉掉,沒有任何賠償,因而感慨做夢也沒想到解放軍和政府能夠說話算話該賠就賠,并表示早知道這樣很少人會逃跑。《南方日報》專門發表社論《海南戰役善后工作順利完成》,指出:“沿海漁民船工和廣大人民,對政府的善后工作是滿意和贊揚的,正如船工廖得和所說‘人民政府確實是對人民負責的,說賠償就賠償,說得出做得到’”。
經過艱苦細致的善后工作,南路沿海地區也出現了新的氣象:首先,漁民加深了對共產黨、人民政府、解放軍的信賴。有漁民表示,以往官府包括國民黨政府征用船只,沒有賠償或賠償極少,共產黨足額賠償并優先發放漁貸幫助漁民發展生產是“從古未有”,增強了對人民政府的信賴。其二,漁業生產得到恢復并帶動了其他產業的發展。海南島解放前,由于國民黨飛機軍艦的襲擾,南路沿海漁業生產受到破壞,損失嚴重。海南島解放后,排除了干擾,損壞的船只經過修理與賠償,漁業生產很快恢復發展。由于交通運輸線的重新開通,與各地的商貿往來更頻繁,使商品供應充裕,工業、造船業、修船業也活躍起來,人民幣的使用范圍得到擴大。其三,發放救濟金救濟糧,大大緩解了漁民的生活困難,使他們較順利地度過了災荒;政府低息發放的漁業貸款,及時地解決了漁民的生產困難,促進了漁業生產的發展。其四,在善后工作中,工作組和政府幫助各地漁區將漁民組織起來,建立了漁民協會、海員工會、船工工會、民船公會等漁民群眾團體,架起了黨和人民政府聯系漁民的橋梁。善后工作組還和南路地委聯合舉辦漁民訓練班,選拔積極參加渡海戰役的船工學習,培育漁民骨干,為以后將漁民組織起來走合作化的道路及漁改等工作的開展打下良好的組織基礎。
講誠信、立規矩,樹立規矩意識,是完善法制建設、建設法治社會的前提。盡管此后在法治推進的歷史進程中有反復、甚至有倒退,但南路支前中樹立起的規則意識和法治意識仍具有深刻的歷史意義。
①歷史上的廣東南路地區,包括高州六屬(茂名、信宜、化縣、電白、廉江、吳川)、雷州三屬(遂溪、海康、徐聞)、欽廉四屬(合浦、防城、欽縣、靈山)、兩陽(陽江、陽春)15個縣,以及梅菉、北海兩市和法租借地廣州灣(湛江市),即今廣東湛江、茂名、陽江及廣西北海、欽州、防城港(上思除外)6個地級市所轄的區域。
②粵桂邊區是中共中央香港分局(后華南分局)下屬的一個戰略單位。其核心區為廣東南路,1948年5月后擴展為含廣東南路地區(不含兩陽)及廣西的博白、陸川、玉林、北流、容縣、興業、橫縣、永淳、貴縣、賓陽、上林、遷江、來賓、武宣、邕寧、扶南、綏淥、同正、上思、思樂、崇善、明江、寧明等38個縣。
③由于各地統計口徑問題、部分統計數據缺失問題等,導致南路各地征集到的船只總數多處記載不一致。本文采用《劉田夫回憶錄》(劉田夫著,中共黨史出版社1995年出版)里的數據:2666艘。
④辛德成口述、馬海南整理.回憶與秦道生股長一同教育團結船工。
⑤也叫陳紹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