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振華
近年小說創作有關親情倫理的書寫,主題向度主要表現有二。一是表現家庭內部親情倫理的代際關懷,著意書寫代際間的脈脈溫情。如鐘求是的《星期二咖啡館》、龍仁青的《轉湖》,盡管日常生活中存在著不同的傷痛,但代際之間倫理溫情的重建,依然散發著溫馨而充滿人性的光澤;二是注重書寫代際間的倫理沖突,涉及罪與罰、沉淪與救贖等。這類書寫體量更大,觸及時代發展內部的真相。如馬小淘的《骨肉》、王彪的《你里頭的光》、艾偉的《風和日麗》、遲子建的《群山之巔》、須一瓜的《灰鯨》等。史若岸的短篇小說《漂泊的父親》則是寫在時代的急遽變遷中,人性的沉淪、親情倫理的異化及最終在死亡面前,子(女)對父親的寬宥和親情倫理的回歸。
首先,第一人稱“我”的敘述,極大地增強了小說的“真實感”。現代小說采用第一人稱敘述已經非常普遍,大致可分為兩類:一類是作為主要人物角色甚至是主人公參與敘事,如《麥田里的守望者》里面的“我”——霍爾頓·考爾菲德;一類是小說中僅僅是一個旁觀者、見證者,如《孔乙己》中的“我”——咸亨酒店里的小伙計。《漂泊的父親》顯然屬于前者,小說之所以采用“我”的敘事,作家肯定有著自己的認真思量。小說幾乎完全是“我”的遭際,“我”的體驗,“我”的情緒,“我”和父親、母親、祖父母之間關系的展開,當然主軸是父親和“我”之間親情倫理關系的深度演繹。在“我”不緊不慢的講述中,家庭內部的親情倫理從糾葛、疏離逐漸走向撕裂和崩塌,父親因為賭博,輸掉了和母親結婚時買的房子,母親不得不改嫁另尋生路,父親只能常年在外漂泊流浪、居無定所。“我”沒有怨恨母親,因為親情倫理的瓦解并非是她的過錯。“我”和父親親情的隔膜、疏離、形同陌路源于父親的不堪、父愛的缺席。小說中“我”的敘述不僅僅是拉近了和讀者的距離、便于創作主體抒發感情、喚醒讀者內心的共情與思考,也更加增強了小說的“真實感”,從而讓讀者有著更深的代入感,與此同時,小說的敘事因為“我”的首尾貫通,保持了敘述的連貫性與完整性。
其次,小說敘事體現出青年作家難得的沉穩、內斂與文本的審美張力。開篇伊始,小說給我們營造了一個比較低沉、冷漠、壓抑、隔膜的家庭倫理氛圍。“我”對父親的回家并不知情,同樣父親對“我”從大學回來也是滿臉訝異。父親開門后我們彼此沒有說一句話,小說通過一系列的細節、回憶、感想慢慢揭秘了親情異化的其來有自。“我”的電腦屏幕被壓壞,無端和父親關聯起來,說明了對父親的怨憤;回憶母親改嫁前的細節,母親的痛心疾首和留下玩具之后的一走了之;回憶祖父母對我的關愛——生病時讓我吃整瓶的西紅柿醬,祖父給我買高檔的臺燈;“我”成長的過程和父親的日漸疏遠與相互缺席;“我”和父親見面的厭煩、難堪通過無語沉默、修空調的尷尬和吃飯時“我”的無所用心得以一步步呈現;祖父通過電影票期待父親和“我”修復關系的良苦用心;電影院里看電影時,“我”和父親的擰巴、別扭無以掩飾;回去的路上,“我”和父親一人抱著一個西瓜尷尬地走著……文本敘述似乎朝著這個方向一根筋地走到底,給讀者的閱讀感受是作家有意要徹底撕裂親情倫理,要將血緣人倫情感完全解構。如果最終是這樣的敘述營構,這篇小說很難臻于優秀,蓋因這樣的解構敘事自1990年代以來已經數不勝數了。當“我”和父親看完電影從影院出來,回去的路上,小說的故事情節方向出現了陡轉:父親告訴“我”,他得了肺癌,可能不久于人世,期待他臨死之前,“我”和祖父祖母能去海南他棲身的地方旅游一趟。小說在敘述父親告訴“我”他身體罹患癌癥的時候,旁邊樹下的蔭涼處正好擺著“楚河漢界”的中國象棋棋盤,這個意象或場景的出現,別具匠心,具有不言自明的隱喻意義:似乎在這之前,“我”和父親只是符號意義上的血緣親情關系,實則在情感、心靈意義上形同陌路,好像楚河漢界一樣,井水不犯河水,彼此在生命里沒有交集、沒有交流,從未在對方的心靈世界里存在過。小說前面那么多“我”和父親關系深淵般的敘述,就是為了小說結尾,父親面臨即將到來的死亡,“我”最終將失去無論是符號意義上或血緣意義上的父親,這個“楚河漢界”終于疏通了,“我”終于回憶起小的時候父親帶我吃燒烤的情景,選擇了寬宥父親所有此前的種種過失、缺席甚或罪孽。由此,小說完成了親情倫理異化與復歸的審美書寫,敘述在情節、結構、腔調上前后形成了巨大的審美張力,超出了讀者的閱讀期待,兩代人的和解既在預料的敘述邏輯之外,又在心靈、生活、情感的情理之中。
再者,于顛覆性的親情倫理敘述中展現人性寬宥救贖力量的逐漸回歸。小說令人信服地寫出了“我”對父親實現人性寬宥極為艱難的轉變過程。由于父親早年的罪愆和家庭親情倫理的瓦解,“我”在現實中幾乎視父親是存在的不存在。從小說行文和字里行間,我們能捕捉到“我”對父親的極度冷漠。“我沒有回頭,徑直走進了自己的房間”,根本沒有噓寒問暖,哪怕象征性、禮貌性的敷衍都懶得去應付,對父親的無視和厭煩從小說敘述的開頭即可略見一斑。“我”關在自己的屋內,不愿與父親有任何的交流,祖母房間里掛著的父親的衣服,只是祖母睹物思人的物象,于我,只是一個沒有地址的明信片般存在,引發不了我任何思念的情感。玻璃縫里夾著的親人照片,家人的快樂只是另一個時空的存在。父親的這次回來,似乎性格秉性也沒有多少改變:“臉上帶著淺薄和自得的神情,仿佛在挑剔這個世界,又像在輕視這個世界。”在修空調的時候還不失時機地訓誡我,試圖保留一點家長的權威。無論父親夸張的語氣或帶有表演性的行為,“我”都無動于衷。但小說在敘述演進中,還是為后文的反轉留下了“蛛絲馬跡”,比如“我”發現父親也并非一無是處,父親的頭發還算濃密、身材還沒有走形。在電影院,“我”目睹父親的發根處是雪花一樣白,似乎對“我”的內心也有觸動。父親想拉近和“我”的關系,提議去吃燒烤,想喚醒“我”與他之間的溫情記憶等等,這些為后面情節的反轉,最終實現“我”對父親的寬宥起到了逐層鋪墊的作用,它們草蛇灰線般蟄伏于敘述的深處。敘述最精彩之處當是父親告訴“我”他患了肺癌后“我”的反應。小說這樣敘述:“我愣住了,轉過頭看著他。自我記事起,父親就帶給了我許多戲劇性的場面,但一直以來,我都只是觀眾,從未設想過自己要去出演。如今,在我毫無準備的情況下,父親忽然將我拉進了戲臺,慌亂中,我只覺得無所適從。過了好一會兒,我才‘哦’了一聲。”這是小說的神來之筆,內心從極端的冷漠到人性寬宥不是一蹴而就的,中間需要轉圜,當時的情境,“我”的反應看似冷血,不可置信,但符合當時的心理真實。正是有了這個過渡,后面吃燒烤回憶的出現才符合敘述的邏輯,才最終完成了人性的寬宥。這一藝術書寫的過程絲絲入扣,分寸感把握得非常到位,做足了戲份,體現了作家不俗的寫作功力。
簡言之,《漂泊的父親》與單純寫代際沖突所導致的親情倫理顛覆的敘事有所不同,小說核心命意是書寫親情倫理的異化、寬恕及其救贖,這樣的小說在當下具有獨特的敘事意義。現實中類似這樣的親情、血緣倫理走向瓦解有太多慘痛的例子,這是因為時代的擴容和世俗生活的加速,代際差異、代溝所導致的代際沖突進一步加劇,導致了傳統親情倫理的傾覆。文學如何在這些創痛上重建人倫關懷,如何實現沖突的代際和解,如何實現親情關系的去藩籬化,如何實現人性的寬宥,如何洞悉被日常生活所遮蔽的內心真相,這篇小說給我們提供了有價值的審美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