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漢通
我聽到瓦罐爆裂,屋檐下
由于雨水的沖刷,黃泥漿旋轉著
感覺有一個神祇要在此刻誕生。
我的惶恐是,雷電會擊打不祥之人
像劈開木頭似的,瞬間將整個人燒焦。
思想守舊的人不會遭此劫難。
思想守舊的人會得到神祇的護佑。
后來,我讀到了克洛代爾
他是一個疾風驟雨般的天才。
“我愛在本質已定的物質上講無限。”
雨水是不是本質已定的物質?
在我的生活中,雨水是無限
是我的另一種語言。
雨水是我對大自然一種絕望的愛。
我的父親總是在雨水傾瀉時打制家具。
刨花翻卷,松木板上現出美麗而神秘的圖案。
但我對墨線一樣筆直的貧窮抱有憎恨。
在雨水中,我大聲讀書,這樣可以得到一
顆糖的獎賞。
我不會去憐憫一只從屋檐跌落的蜘蛛。
我感覺自己只是一個虛空,一個抽象。
我用尚未完成的非我之我,去面對那些無
人經歷過的經歷。
雨水暫時充當了我未來的一個敘事者。
因此,我一生都在追求潔凈的精神。
雨水的精神。克洛代爾的精神。
后來,在山中,我發現雨水是一種祈禱:
團結在一起的毛毛蟲,它們
在那些亮晶晶的樹葉上,不斷地鉆過時間
的漏洞
不斷地遠離拯救它們的方向。
雨水,讓藏在低處的
細小的生命感受到了殘酷與冰涼。
我也在漫長的成長中感受到了雨水的殺傷。
后來,我明白,人只是雨水中的陰暗部分。
后來,我與死亡面對面的時候,
我卸下了雨水這張面具。
這么多年了,我對芒果的認知
僅限于吃和撫摸它光滑的表皮。
是否,放置的時間久了
芒果就是一個橢圓形的腐朽美學?
至少我探知到了它干癟的內核?
至少它讓我理解了物質與意志的關系?
在這第三個秋天,我重新閱讀阿赫瑪托娃
這個老女人的詩充滿了冷峻與陰郁的氣息。
我想知道,她喜歡芒果嗎?
沒有一行文字記錄過,魔鬼的國度
應該只有供人觀看的鮮花。
“她是蕩婦,也是修女。”
我談不上喜歡,但也并不討厭。
我一直覺得自己是走了狗屎運,
作為一個被命運判了死刑的人
還能為芒果寫詩,為自己的羞恥辯解?
這很容易讓我想起,
那個夢里和我談論古希臘悲劇起源的人。
埃斯庫羅斯還是索福克勒斯?
雅典民主仿若轉基因玉米。
吃還是不吃?
關鍵在于阿里士多德的評判。
而芒果作為悲劇的第二屬性,
被制作成果脯與果干
使得現實往往疲軟于現實的欺騙。
因此,有些時候,我以為芒果
就是我的帝國,是我黑暗的心。
這也許是,能解釋我為何
常常墜入痛苦的深淵而默不作聲。
我需要一個芒果形的月亮
它是阿赫瑪托娃,是酸甜的女權主義。
在這第三個秋天,我血液中的毒素慢慢減少。
我開始仰望星空,如同一只失眠的獅子。
無論我怎樣掙扎,腳下總有一張相同的落葉。
我不再服膺于芒果的辯證主義哲學。
或者說,我也不喜歡芒果,只想吃。
講錯一句話有天塌下來的災禍,
而吃永遠不會錯。
如果芒果是帝國的統治者,
我將一直保持沉默。
我為我的心而沉默,
我為超市里的芒果汁而沉默。
我為酷烈秋風中,林小暖里的芒果冰沙而沉默。
我為芒果寫完這首悼念詩。
注①:第三個秋天為阿娃一首詩的題目,也是我患病的第三個秋天。
注②:林小暖為本地一個連鎖冷飲店。
其實,當我開始寫詩時
我感到快樂。我并沒有你們想象中
那么脆弱。詩,不僅像清泉一樣
洗濯我的靈魂,還可以治愈一切。
我是萬千不幸中較為幸運的一個。
我自小貧窮,但,現在,我過得還好。
在詞語之間呼吸與行走,至少
我是自由的,我是命運選定但并不
委以重任的人。我比空氣還輕。
事實上,我并不試圖描述
一個真實的我,我是不存在的,僅是
一個農民的兒子,一個失敗的父親
但卻希望做一個啃噬影子的精靈。
詩,是一個影子;文化是一個影子
帝國是一個影子——無數的影子,
無數的我。在南方的天空下
在海邊,在草地上,在某個超市
你會看見我,雙手拿著果蔬與鹽粒;
偶爾,也拿著書籍、病歷與魔法的
斗篷。但,這卻不是真實的我。
我在詩的歷史無意識之中,
我也在巴赫與李斯特的鋼琴曲之間;
我早晨醒來,吃下面包和水
晚上,會到樓下花園的長椅坐著
冥想以及長時間地陷入某種混亂。
我沒有意圖去獲得生活的饋贈
屬于我的,或者不屬于我的
我都會原諒,微笑著去迎接它。
我寄生在這個虛無的世界上,
詩,是禁錮我的牢籠,也是
我被自我殖民的智慧與力量的翅膀。
海風吹拂著……海風的無限
腥咸與熱烈;
遠處的樓群、沙灘上的太陽傘
五顏六色與雜亂無章。
其中,藍是所有生命在上帝的天秤里的重量。
我帶著孩子們來到海邊
我帶著剛從遠方歸來的疲倦在椰林里坐下。
我感受著大海熟悉又陌生的氣息。
我看著浪花翻卷,
我看著那些起伏的浮球、飛翔的海鳥。
那些開著水上摩托的人仿佛掙脫了海平線。
那些暴露于遼闊的現實中并想通過
語言之美捍衛的幻覺讓我感到喜悅;
或者,我是某種精神分離出的碎片
漂浮著,又類似于深海里閃光的珊瑚。
此時此刻,就是無法解釋的生活。
撿貝殼的皮膚黝黑的婦女始終帶著微笑。
推銷冰鎮汽水的小伙子牙齒潔白。
每隔一小時,救護站的廣播便播放一次音樂。
我聽著,但覺得那是多余的提醒。
怎么可能讓一個跳到海里捕風捉影的人
相信他是不存在的呢?“看,那是玻璃瓶里
溜走的妖怪!”我的孩子們叫喊著,
在沙灘上來回奔跑,精力充沛。執拗。
相比之下,我太沉悶,腦海中反復地浮現另一個畫面:
艦隊離開了港灣。
背德者們組成了龐大的軍隊
他們穿著海賊王的外衣
他們拿著干椰子模擬手雷
正在偷襲地中海平原之鷹的島嶼。
我想象著某種偉大世界里的荒唐。
我想象著身體兩側長出斑斕的翅膀。
輕盈嗎?沉重嗎?
在海邊,我沒什么可以悲傷的。
哦,上帝,我和孩子們在一起
遠離孤獨與不幸。
在暮色籠罩的黑暗中
我走向防護欄,眺望著海的洶涌
一個強力的未來擁抱了我,濕潤而柔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