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蹇廬氏
楊絳先生一生處世遵循自己提煉的“暈船哲學”,晚年,她的“香料比喻”又恰似“夫子自道”,其人生確如反復捶搗、磨研的香料般馥郁芬芳。
“暈船哲學”來自楊絳先生的經歷。1938年,楊絳、錢鍾書和女兒闔家乘船從歐洲回國。風急浪高,郵輪在洋面上猶如一葉扁舟,顛簸得十分厲害,暈船的錢鍾書非常難受。經過幾番顛簸,聰慧的楊絳便掌握了不暈船的竅門,她對錢鍾書說:“坐船不暈船,就要不以自我為中心,而以船為中心,順著船在波濤洶涌間擺動起伏,讓自己與船穩定成90度直角,永遠在水之上,平平正正,而不波動。”錢鍾書照此踐行,果真靈驗。
后來,楊絳先生將此提煉為人生的“暈船哲學”——不管風吹浪打,我自坐直了身子,巋然不動,身直心正,心無旁騖,風浪其奈我何?楊絳一生確實是經歷了許許多多的“風浪”,有過顛沛流離,有過打擊,也有過忍辱含垢。然而,面對各種各樣的遭遇,直到晚年,在回首人生之路時,她始終抱持溫和、平直的心態,不斤斤計較,不怨天尤人,即便是面對曾經對其落井下石的人,也從不口出惡言,表現出了她一貫的寬容和溫婉、大度和謙讓。楊絳說:“我和誰都不爭,和誰爭我都不屑。簡樸的生活、高貴的靈魂是人生的至高境界。”這既顯示了其立場,又凸顯了她的氣度和操守。
尤其是到了晚年,楊絳先生家庭迭遭變故。女兒正當盛年,罹患癌癥去世;丈夫又先她而去。對一位耄耋老人來說,遭遇如此連番打擊和深重厄運,是無比巨大的痛苦。這巨大的痛苦,在其作品《我們仨》中是處處可以感受到的。那種痛,對楊絳來說,可謂深入骨髓。對一般人來說,面對這樣的巨大痛苦,往往無法忍受而頹然倒下,然而,在楊絳先生的回憶中,仍然表現出了極大的克制,更多地回憶著“我們仨”曾經的快樂和愉悅。更令人欽佩的是,咽下淚水后,她一如既往地表現出了罕有的堅毅,悲慟之中想著的是要為世人留點什么、為親人再做點什么。于是,年逾百歲,她以驚人的毅力、執著的堅毅,避開塵囂,筆耕不輟,為后世留下了數量可觀的文化和學術瑰寶,她也在日夜筆耕和整理中享受著心境的寧謐和辛勞中的快樂。
這就是“心無旁騖”,用楊絳先生自己的話說就是:“一切快樂的享受都屬于精神,這種快樂把忍受變為享受,是精神對于物質的勝利。這便是人生哲學。”自然,能夠“心無旁騖”,還源于她踐行的“暈船哲學”中“不以自我為中心”的境界。
晚年,楊絳先生原本可以更多地創作自己的作品,但她卻孜孜矻矻地把大量時間花在整理、出版丈夫的遺稿上,甘愿做這些既吃力又煩瑣的事,甘于隱身人后。學界認為,楊絳如果“以自我為中心”,才華將得到更大的展示,成果也將更為豐碩。然而,楊絳先生就是懷著如此博大的胸襟,“不以自我為中心”,拼盡心力,延續丈夫的事業,讓丈夫那些無與倫比的學術成果得以奉獻社會、滋養學界。事實上,緣于她的堅韌意志和才華橫溢,她晚年的創作也達到了高峰,與丈夫可謂雙峰并峙。
對楊絳先生來說,越是“風急浪高”,經受艱辛和難熬的磨練,她越是堅韌、越加平和、越發恬靜、越顯豁達,并越能“把忍受變為享受”。“暈船哲學”本質上就是這種堅毅、頑強和積極的人生哲學。在百歲之時,楊絳先生平靜而又平實地又一次對其人生哲學進行了提煉,她說:“如要鍛煉一個能做大事的人,必定要叫他吃苦受累,百不稱心,才能養成堅忍的性格。一個人經過不同程度的鍛煉,就獲得不同程度的修養,不同程度的效益。好比香料,搗得愈碎,磨得愈細,香得愈濃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