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筆記中西域書寫研究

⊙劉凱綺 趙榮［新疆政法學院，新疆 圖木舒克 843900］

北宋前期，回鶻等西北民族商賈通過河西走廊轉販新疆、中亞乃至印度、波斯諸地商品來宋貿易。西夏政權崛起后，河西走廊為其占據，對來往商旅以重稅嚴加盤剝，致使大食諸國商人大都改由海路來送。而中亞、新疆諸地商隊改道于闐經約昌城、大屯城，通過柴達木盆地，抵達青唐國，再入宋地貿易。此道一度成為北宋時期中西陸路交通的主要干線，于闐諸政權遣使來送朝貢也走此路。總的來說，宋代中外文化交流在歷史上達到了一個新的水平，宋代筆記不僅數量多，而且內容豐富，其中對于西域的書寫給后世提供了重要的文獻史料價值，有利于多方面認識宋代中原與西域的交流。

一、宋代筆記中進貢的玉器類

宋代筆記雖然篇幅短小，但豐富的內容、生動的敘事，使得筆者對西域諸國向宋朝進貢和宋朝向西域派遣官員的內容更加鮮活。由楊億口述，黃鑒、宋庠整理而成的《楊文公談苑》中有載高昌國進貢，北宋命供奉官王延德報聘往復數載的事跡：

高昌國，唐以車師前王庭地所置西州也。自安史之亂，復陷西戎。太平興國中，遣使來貢，命供奉官王延德報聘，往復數載。其國無雨，人皆以白堊涂屋以居，嘗雨數寸，室廬皆壞。有敕書樓，藏唐朝格律敕詔。開元九年三月九日寒食，至今用之。延德后為度支使、舒州團練使。

北宋太平興國六年（981），因高昌國遣使來貢，朝廷命供奉官王延德報聘出使高昌國往復數年。他們自統萬城出發，西渡黃河，越騰格里沙漠經伊州行一萬五千里而至目的地。書中記載了宋代高昌國因無雨，高昌國人“以白堊涂屋以居”的建筑特色，后高昌國來貢，又派節度使報聘，可見宋代對西域高昌國的交流往來十分重視。

宋代“國朝禮器，及乘輿服御，多是于闐玉”，于闐盛產玉石。玉石或其加工的成品玉器一直是于闐對外交往中的主要輸出品。太祖時期，于闐曾派遣使者貢獻玉石以示歸附，西域入貢以于闐次數最多。宋代筆記中記載了北宋末年宋徽宗曾為制作印璽，還向于闐索求“大玉”一事：

外國表章類不應律令，必先經有司點視，方許進御。……表有云：“日出東方、赫赫大光、照見西方五百里國、五百國內條貫主黑汗王，表上日出東方、赫赫大光、照見四天下、四天下條貫主阿舅大官家：你前時要者玉，自家甚是用心，只為難得似你底尺寸，自家已令人兩河尋訪，才得似你底，便奉上也。”元豐四年，于闐國上表稱“于闐國僂鑼大福力量知文法黑汗王，書與東方日出處大世界田地主漢家阿舅大官家”云云，如此等語言，恐藩服自有格式。

此段記載了宋徽宗向于闐索求“大玉”一事，于闐國王也回信了，回信的一段文字作為國書過于通俗，被當事人引為笑談，但可見于闐赤誠之心溢于言表。宋代張世南在《游宦紀聞》卷五“大觀中添創八寶”中記載了后續：“當時傳以為笑。后果得之，厚大逾二尺，色如截肪，昔未始有也。”可見長期的玉石貢賜使得于闐對中原王朝有了深厚的感情。

宋代文人士大夫熱衷于收藏于闐的玉器，周密《齊東野語》一書中就有記載宋寧宗嘉泰年間，章良能與宇文紹節用收藏的于闐的玉杯玉盤之珠聯璧合來象征二人的友誼：

嘉泰間，文莊章公以右史直禁林。……一日宴聚，公出所藏玉杯侑酒，色如截肪，真于闐產也，坐客皆夸賞之。挺臣忽旁睨微笑曰：“異哉!先肅愍公虛中使金日，嘗於燕山獲玉盤，徑七寸余，瑩潔無纖瑕，或以為宣和殿故物，平日未嘗示人。今觀此色澤殊近似之。”于是座客咸愿快睹，趣使取之。既至，則玉色制作，無毫發異、真合璧也。蓋原為一物，中分為二耳。眾客驚詫，以為干铘之合，不足多也。公因舉杯以贈挺臣，而挺臣復欲以盤奉公，相與遜讓者，久之不決。時季璧季章在座，起曰：“以盤足杯者，于事為順，僉書不得辭也。”公遂謝而藏之，以他物為報。余髫，侍二親，常于元毖舅氏膝下聞此，惜不一見之。其后，聞為有力者負之而去，莫知所終。

嘉泰年間，宇文紹節因曾謫過文莊公，與章良能有過節，但二人冰釋前嫌，后共事融洽。一天，章良能宴請朝廷大員，展示出珍貴的玉杯勸酒，“色如截肪”一看便是于闐所制，宇文紹節也拿出來先祖父留下的玉盤，其玉盤竟與文莊公玉杯毫發無異，像是一雙合璧。章良能舉起玉杯表示愿將自己的玉杯贈予宇文紹節，而宇文紹節也說要將玉盤相奉送，此時大臣李壁說和，于是文莊公向宇文紹節致謝，將玉盤收入囊中，而另尋他物來作為回報。由此可見，宋代文人士大夫對于闐的美玉情有獨鐘，熱衷于收藏于闐玉石。

二、宋代筆記中記載的動植物類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高昌國“無雨雪而極熱，每盛暑，人皆穿池為穴以處。飛鳥群萃河濱，或起飛，即為日氣所爍，墜而傷翼。屋室覆以白堊。開寶二年，雨及五寸，即廬舍多壞。有水出金嶺，導之周繞國城，以溉田園，作水碹”。高昌國因特殊的地理環境，生長出來特有的植物。

宋代筆記中記載了西域的一些植物，例如“胡桐”。宋代錢易的《南部新書》中有載：“胡桐淚出樓蘭國。其樹為蟲所蝕，沫下流出者。名為胡桐淚，言似眼淚也。以汁涂眼。今俗呼為胡桐律，訛也。”此段中指出樓蘭國有一植物“胡桐”，因被蟲所蝕，留下了樹脂，似是眼淚一樣，因此被稱作是“胡桐淚”，可見宋代文人喜于對西域植物進行研究。

杜岐公別墅薝蔔館，室形亦六出，器用之屬俱象之。按《本草》，梔子一名木丹，一名越桃，然正是西域薝蔔。

此段提到了西域的薝蔔，薝蔔又稱薝卜，是梵語音譯而來，意譯為郁金花，亦有人說它是梔子花。《清異錄》中載杜歧公有種薝蔔，此段的薝蔔指梔子花，其別名有“木丹”“越桃”，可見西域的花種在宋代很受歡迎，宋人常以西域花種的學名載于書中。

土多瑟瑟珠玉。帛有兜羅綿、毛氍絨、錦注絲、熟綾、斜褐。藥有膃肭臍、硇砂。香有乳香、安息。篤耨，善造賓鐵刀劍、烏金銀器，多為商賈于燕。……然所征亦不貲。其來浸熟，始厚賂稅吏，密識其中下品，俾指之。

此條載宋代回鶻地區因適宜的農耕區，盛產一些當地的土特產，在“帛”上有兜羅綿、毛氍絨、錦注絲等種類，也有宋人喜歡的香料，其中有“乳香、安息”，也喜于鍛造兵器、刀劍、金器銀器等，此類用以通商。可見宋人對于回鶻地區的社會風俗和生產生活都有記載，體現了宋代回鶻地區與中原的交流也是十分密切。

宋代西域進貢的種類十分豐富，宋代筆記中有或多或少的記載，其中進貢的動物和植物被宋代文人士大夫圈養或栽培起來，有時可邀請好友們一起參觀欣賞。張師正《倦游雜錄》中記載了西域朝貢的“獅子”：

石參政中立性滑稽，天禧中為員外郎貼職，時西域獻獅子，畜于御苑，日給羊肉十五斤。嘗率同列往觀，或嘆曰：“彼獸也，給肉乃爾，吾輩忝預郎曹，日不過數斤，人翻不及獸乎？”石曰：“君何不知分耶？彼乃苑中獅子，吾曹員外郎耳，安可比耶？”

此段講真宗末年，西域朝貢了一只獅子，養在御花園，參知政事石中立與其同事去參觀，聽說獅子每天吃十五斤羊肉，有的同事發牢騷說領的俸祿卻趕不上一只獅子，石中立回“吾乃園外的狼”（員外郎），可見宋代文人間盛行的戲謔之風，也是相互調侃之意。由此可見，宋代西域的朝貢種類豐富，稀有品種放于御花園中，亦能體現宋代皇帝對于西域朝貢物品的收藏和保養十分重視。

此外，宋代筆記中還記載了一些進貢和傳入的物品，不一一舉例，可見下表：

三、宋代筆記中記載的美酒美食

宋代筆記中記載了許多從西域傳進的美食，被宋人所學習烹飪，并不斷地研究和開發美食新品。宋代筆記中記錄了西域傳進中原的烹飪方法，例如全蒸羊法。《清異錄》載：“于闐法全蒸羊，廣順中尚食取法為之。西施捧心，學者愈丑。”在五代時，于闐的“全蒸羊”已自成體系，其法并為后周廣順朝宮廷所取，但因后御廚仿制此菜，因不得要領，成品往往生熟不勻，滋味不佳。陶榖評其“西施捧心，學者愈丑”，指其尚食為討好皇帝，仿制于闐的全蒸羊，結果未能成功，反而出丑。宋人對西域的美食記載也是頗多的。

宋代筆記中亦記載了西域的美酒——葡萄酒。宋代錢易《南部新書》有載：“太宗破高昌，收馬乳蒲桃種于苑，并得酒法，仍自損益之，造酒綠色，芳香酷烈，味兼醍醐，長安始識其味也。”此段記載是唐太宗時期的事情，唐太宗從高昌國獲得馬乳葡萄種和葡萄酒釀造法后，在皇宮御苑里大種葡萄并參與葡萄酒的釀制，釀成的葡萄酒色味俱全。“蒲桃”同“葡萄”，從此段可見，唐太宗對葡萄酒的加工釀制有相當大的貢獻，從而也體現了宋代筆記豐富的文史價值，對后世研究宋代西域的相同內容提供了寶貴的文獻資料。

宋代筆記中記載了從西域傳來的美食——“胡餅”，胡餅大約是在漢代班超通西域時傳入，到宋代時在民間廣泛散播，并得到宋代上至王公貴族，下至市井民眾的喜愛。其中多部筆記記載了宋人吃“胡餅”的內容，不僅王公貴族宴請貴客時會擺食，游山玩水和日常飲食中也會吃到。

宋代皇帝生日設宴都會擺“胡餅”，《東京夢華錄》“宰執親王宗室百官入內上壽”條第四盞“下酒榼：炙子骨頭、索粉、白肉胡餅”和第七盞“下酒：排炊羊、胡餅，炙金腸”均有胡餅。宋代文人對“胡餅”的吃法多樣，從“游山須是帶得胡餅爐來，方是游山”到“天壽院風藥黑神丸，常人所服不過一彈丸，公常以五七兩為一大劑，夾以胡餅而頓食之”。張師正在《倦游雜錄》中則認為：“市井有鬻胡餅者，不曉著名之所謂，得非熟于爐而食者，呼為爐餅宜矣。”可見宋人對于“胡餅”的喜愛與稱謂都是多樣的。

除記載西域美食外，宋代筆記還記載了一些奇異的西域物品。孔平仲《孔氏談苑》載：“龜茲國進一枕，色如瑪瑙，枕之則十洲、三島、四海、五湖，盡在夢中，明皇因名游仙枕。”相傳龜茲國進貢一個枕頭，顏色如瑪瑙一般，在睡覺時，枕著它可令人美夢成真，五湖四海皆在夢中，可見宋代筆記中西域的奇聞逸事種類繁多，不僅新奇，也頗具神秘的風味。

綜上所述，宋代筆記中記載關于西域的內容雖然較少，但提供了大量獨特、豐厚的史料，其中取材之廣泛、內容之翔實，讓后世清晰地理解和認識了宋朝與西域的經濟、文化交流。可以說宋代筆記中關于西域的介紹是我們研究宋代西域歷史的寶貴參考資料，為后世藏品類、動植物類、飲食類等研究提供借鑒，也為后世對西域相關文化內涵的研究具有豐富和推動之用，值得我們深入研究。

①〔宋〕楊億口述：《歷代筆記小說大觀·楊文公談苑·后山談叢》，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85頁。

②〔宋〕張世南撰、張茂鵬點校：《游宦紀聞》，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75頁。

③〔宋〕袁褧、〔宋）周輝撰，尚成、秦克點校：《歷代筆記小說大觀·楓窗小牘·清波雜志》，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01頁。

④〔宋〕周密撰、黃益元校點：《歷代筆記小說大觀·齊東野語》，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95—196頁。（本文有關該書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⑤〔宋〕錢易、黃休復撰：《南部新書·茅亭客話》，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67頁。

⑥〔宋〕陶榖、吳淑撰：《歷代筆記小說大觀·清異錄·江淮異人錄》，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70頁。

⑦〔宋〕宋敏求等撰、尚成等校點：《歷代筆記小說大觀·春明退朝錄》，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本文有關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⑧〔宋〕張師正撰，傅成、李裕民校點：《歷代筆記小說大觀·括異志》，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82頁。（本文有關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⑨王玉芬主編：《中國古典文學名著·墨莊漫錄》，遠方出版社2006年版，第15頁。

⑩朱易安、傅璇琮主編：《全宋筆記·第1編》，大象出版社2003年版，第187頁。

?〔宋〕陶榖、吳淑撰：《歷代筆記小說大觀·清異錄·江淮異人錄》，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11頁。

?金沛霖主編：《四庫全書子部精要（下）》，天津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654—655頁。（本文有關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宋〕孟元老著、王瑩譯注：《東京夢華錄譯注》，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5年版，第241頁。（本文有關該書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宋〕劉斧撰、施林良校點：《歷代筆記小說大觀·青瑣高議》，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版，第77頁。

?〔宋〕歐陽修等撰、韓谷點校：《歷代筆記小說大觀·歸田錄》，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版，第15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