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亦武
藻溪是溪名,也是地名。地名緣溪而得。清乾隆時此溪稱燥溪,表示溪水雨后暴漲,久晴即干。清中葉,當地民眾筑壩攔水改造溪床,遂溪水長流,藻類叢生,燥溪也就更名為藻溪。藻溪是藻溪平原地帶唯一河流。主流西溪,發源于昌禪高垟山北麓,納陳家擂及古樓山來水,經洞橋進入吳家園水庫,然后東北流,經潘莊、燕莊、蔗岙等地至矴步頭,與東溪匯合,折向西北,至魚嘴口,分為東西兩支, “二八”分水。東支占流量十分之二,經魁橋、內岙、元店,至流石與西支匯合;西支占流量十分之八,經公婆石腳至楊家匯,與盛陶溪匯合,再經望鶴埭頭至流石與東支匯合。匯合后通過流石水閘注入橫陽支江,流向大海。
張翎出生在錢塘江,成長于甌江,求學去了黃埔江,后因尋夢跨越大洋來到加拿大的安大略湖。在張翎生命成長的一長串江河水系中,人們知道,她并未與這條叫藻溪的小河流有過交集。可事實上,正是浙南東海邊上這條寂寂無名的小溪,于無形中一直潤澤著張翎的生活和生命,并恍然成了張翎與之夢魂相牽的精神家土,生命的源流,寫作中故事人物活動的出發地。
合肥學院中文系教授、安徽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生導師朱育穎說:藻溪在浙江蒼南縣境內,這條頗具詩意的河流,成為激發張翎創作靈感與哲思的母親河。在張翎看來,藻溪不僅僅是一條獨立的河流和單一的水體,而是生命的源頭、傳承文明與文化的載體,以至特意把藻溪當作家鄉的稱謂和不同版本故事中的核心意象。
很多人感到困惑。我也困惑。
張翎,我也是在數年之前才認識的。要不是緣于寫作,緣于這條溪,緣于這條溪兩岸的那人、那屋、那些早被人遺忘的陳年舊事,張翎前些年頻頻回來,我還真不曉得華人女作家張翎,是一位跟我染親的表姐。
回想起來,最早和我說起張翎這個名字的,是長期旅居在加拿大多倫多的我的一位表弟劉榮鍇。他說他也是在讀過中篇小說《雁過藻溪》后才發現張翎的。這件事,直到張翎一次回來說起,我才弄明白整個過程的七七八八。
張翎說,有一天,約克大學的徐學清教授給她轉來一封電子郵件,郵件主人是一個自稱劉榮鍇的陌生人。當時,她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看過郵件內容才明白,原來這位叫劉榮鍇的是自己母親老家藻溪的一位表親。
張翎說,她驚奇地發現,她和這位表弟,共同居住在多倫多多年,彼此一無所知,卻因著一部與藻溪有關的小說,在茫茫人海里得以相認。于是,多倫多漫長的冬天因著一些共同的話題和記憶而變得溫馨起來。
在異國同城,意外遇見一位老家的表弟,我動動腳趾頭都能想到,這怎么都堪比人生四喜里的“他鄉遇故知”了。張翎珍惜,榮鍇也珍惜。這些年,榮鍇不時會電郵一些照片給我,里面除了風光照、單人照,還有一些在多倫多的華人合照。華人里出現最多頻次的是張翎,另外也有溫州作家陳河。
通過跟張翎幾次有限的接觸,她給我的感覺不僅因為有著一些共同的話題和記憶而變得溫馨,還有那種一見如故的親切。張翎知道自己目前的境況,幾次回來,身邊不是有權勢赫赫的政要跟隨,就是有這樣那樣的名人專家作陪。雖然她很不愿意這樣,但世風如此,又豈容她一人改變?
為了盡量避開各種熱鬧,多創造一些與鄉親和朋友接觸的機會,張翎在一次活動結束之后,晚上飯局之前,預留了一段時間私下跟我們在休息廳茶敘。張翎眼睛看著我,說自己很不善于逢場的應酬。別看她寫起長篇小說來滔滔不絕,像個話癆,在生活中人多的場合,尤其是遇上愛打官腔說套話、在兩種話語系統里游刃有余的人,她就變得全然無語,像一只合得很緊的蚌。她說她不諳中庸之道,不太會在話癆和蚌中間那個得體的范圍里活動。在我看來,這其實也是潛在不安全感心理尋求自我保護的一種顯露。
張翎說自己在讀小學時目睹到一次規模盛大的抄家,從墻壁拆到地板,她至今還清晰地記得從撬開的地板下發現了一枚不知何年掉下去的硬幣。那次抄的便是她的家。那天她唯一想做的,就是藏在一個捆成卷的棉胎里,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聽。這么多年過去,時代早已回歸平常,她也早已被出國大潮裹挾著去了異國他鄉,但一直到前幾年,她每每聽見值勤的警車從身邊馳過,這與她毫無相干的警笛聲會讓她縮成一團,甚至產生心絞痛。張翎曾經坦陳,這便是那次抄家留在自己心頭永久性的“余震”。
這種缺失安全感的“余震”有時也波及張翎的寫作。張翎在一次談自己喜歡寫長篇小說,卻不愿意寫散文的原因時說到,散文世界讓她感覺不安。她說: “在小說的天地里,我把我自己的看法小心翼翼地掩藏在我的人物身后,他們說著貌似他們自己的話,做著貌似合乎他們性格邏輯的事,我始終站在他們身后的影子里,盡量不暴露自己的態度和姿勢。當然也有情緒激動的時刻,一不小心漏出些蛛絲馬跡,我也總是扯著一額頭青筋,百般抵賴,死不認賬,把一切責任推到我的人物身上。他們是我的掩體擋箭牌雨傘,替我遮擋著各種質疑和攻訐。我只需要帶上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卻不需要帶嘴,因為我成功地把我的嘴移植到了別人身上。我用我的眼睛看著世間五花八門的怪誕現象,用我的耳朵聽著世間嘈嘈雜雜的紛亂聲響,把我看見的和聽到的用別人的嘴轉述出去,他們在替我負著本該我負的責任,挨著本該我挨的刀槍。在小說的世界里,我感覺既過癮又安全。”
而在實際生活中,張翎感覺藻溪老家才是她最好的避風港,一回到藻溪,心里就會生出一種平時很少出現的安寧和平靜。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張翎的生命磁場與藻溪的地磁特別貼合的原因。在藻溪,她可以敞開心扉,不設防,不隱瞞,不虛與委蛇,說自己想說的話,做自己想做的事。說不出個中原由,也許是生來就附著、黏連在血液里的某種神秘東西起了作用。和張翎在一起的幾次,她都主動讓我坐到她身邊,主動讓我和她合影,主動建立老家微信群。這份信任和親近,除了沾親的緣故,更多是故土給了她安慰的力量。
張翎既不在藻溪出生,也不在藻溪長大,直至29歲都還未見過藻溪一眼,卻為何如此一往情深地惦記著藻溪,把藻溪當作自己的故土來深深熱愛?這就不得不要交代張翎的家世了。

張翎的母親章翠香是藻溪人,她秀外慧中,解放前當過藻溪小學教員。父親張純仁,礬山人,解放初期在藻溪工作,是平陽礬礦藻溪堆棧負責人。她外公章濤,留學過日本,浙江大學化工系畢業,解放前任過藻溪小學校長,是我國最早一位從事明礬石資源綜合利用的研究專家,當過三屆全國人民代表、溫州市政協副主席,九三學社溫州市委第一屆主委。
還有一位特別需要濃墨介紹的是張翎的外婆。我認為,張翎外婆和張翎母親是促使張翎童年生命形成藻溪情結的同謀。
張翎外婆是土生土長的藻溪人。她的一生有過11次的生育經歷,11個孩子,存活10個。張翎在回憶家族某長輩告訴她這些往事時,繪聲繪色地描述:炎熱的夏天,藻溪水里一位穿著一條在鄉人眼里繃得很緊的白色尼龍褲游泳的男人,是暑假回鄉的外公。而外婆則坐在柳樹的垂蔭下做著針線活。 “我外公每年暑假回鄉,會發現家里多了一個孩子——那是前一個夏天的激情在后一個夏天結出的果實。孩子太多,外公記不住名字,就把紛亂的名字簡化成以長幼排列的數字。”張翎母親是家里的老大,和小姨中間相隔幾乎20年。
張翎外婆由于過度生育,透支了身體與生命中的過多氣血和能量,才五十出頭的年齡,就已經是一個常年臥床極少出門的病人了。從此,易于消化的米糊,從不離身的胃托(一種抵抗胃下垂的布帶式裝置),和通常由張翎小姨從街頭小店買的散裝劣質紙煙,陪伴著張翎外婆過完了余生。
基于身體原因,張翎外婆身邊不能沒有人照顧,這時被張翎稱作表姑婆的一位藻溪親戚就此來到了溫州城,與張翎外婆朝夕相處,共同生活了一輩子。
表姑婆來到張翎外婆家,兩位原生態藻溪女人聚合在一起,藻溪的閩南話從此成了這個家庭的主流話語。這種“節奏很快、音節很短,音量很大”,曾經讓張翎暗自蒙羞的方言,張翎外婆與表姑婆交流起來通暢無阻,輕松快活。特別是遇到藻溪鄉人帶著各種土產干貨來家央求辦事(因張翎外公明擺的地位身份,藻溪老家人遇到找工作,辦事,看病,借錢,都習慣找上她們家),這些褲腿沾著塵土、手指被劣質紙煙薰得發黃的藻溪老鄉,他們坐在張翎外婆病榻前,和張翎外婆、表姑婆說話;當聊到一些熟悉的人和事,心頭激起某種記憶的共鳴,她們臉上漸漸浮現出一種迷茫柔和而快樂的神情,很是讓張翎著迷和受用。
張翎為此不止一次發出感概,說她的外婆和表姑婆,一直到死也沒有真正適應在城市生活。身體早就來到了城市,可是她們的心卻長久地留在了藻溪。如果把她們的一生比作樹的話,她們不過是被生硬地移植過來的殘干斷枝,浮浮地落在城市的表土之上,而她們的根,卻長久地扎在了藻溪。
張翎在五歲的時候隨父母來到溫州。張翎說,溫州是她的故土。藻溪是她外公、外婆和母親家族的故土。她母親的家族雖然在工業化和現代化的進程中離開藻溪來到了溫州,但藻溪留給他們的記憶,是屬于他們的“故土”故事。
小時候,張翎母親、外婆和其他長輩不停地給張翎講述鄉下的種種趣事,他們把各自的故土往事,不知疲倦地揉進張翎童年記憶中,在張翎想象力的土壤中撒下了繁多的種子。
張翎說自己那時是一個多病孤獨、幾乎沒有什么玩伴的孩子。在那些物質生活極為貧匱,缺乏玩具缺乏娛樂渠道的日子里,她用來打發時間的,就是兩件事情:閱讀和發呆。夏日里,她會和長她五歲的哥哥,一同去甌江邊上呆坐,看著瓜農撐著長長的竹竿,把一船船西瓜白蘭瓜停靠在江岸。望著渾濁的涌動著爛菜葉和死魚的甌江水漸漸流向遠方,混入不灰不藍的天際。閱讀也沒有什么好書可讀,那時在她和朋友中間偷偷流傳的,也就是《紅樓夢》 《水滸》 《聊齋志異》,還有手抄的 《塔里的女人》等幾本可憐的舊書。
張翎的早年教育是完全混亂和沒有秩序的,純粹依靠偶然過手的星點書籍,汲取極為有限的、通常是謬誤百出的養料。因此,在這種情況下,張翎外婆、母親,還有她數目眾多的舅舅姨媽——他們關于藻溪的記憶,源源不斷填充著張翎童年和少年時期的孤寂。
張翎說,一個人一生的記憶是一個大筒倉。童年是鋪在筒倉最底下的那一層內容。成人后會源源不斷地往筒倉里扔各式各樣的記憶,到老了,筒倉的積存達到了飽和狀態,最先流溢出來的總是最表層的近期記憶,而童年和故土卻是永遠不會流失的基石。
誰知道,張翎上兩輩親人在平常口頭上說出的那些無心之事,一不小心便統統轉化為藻溪文化和母語植入了張翎記憶的筒倉,由此直接成就了張翎與故土藻溪現實這樣一種奇妙的因緣。
2014年,張翎應邀作“玉蒼大講壇”專題報告:在寫作中回歸故土。一開場,張翎便用一句不太熟練的閩南話,充滿著濃濃的鄉情,說: “蒼南的父老鄉親們,你們好!”然后又用藻溪話重復一遍。
報告開始前,張翎動情地朗誦了臺灣詩人余光中的《鄉愁》:小時候,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我在這頭,母親在那頭。長大后,鄉愁是一張窄窄的船票,我在這頭,新娘在那頭。后來啊,鄉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我在外頭,母親(啊)在里頭。而現在,鄉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我在這頭,大陸在那頭……
詩未念完,張翎已經聲音哽咽,眼眶發紅,淚光閃閃。她說,對不起,我每次念這首詩的時候,都會十分傷感。她說,從嚴格意義上講,蒼南不是我的故鄉。但是,它是我父母這一輩人出生和度過童年的地方。我的母親是藻溪人,我的父親是礬山人。我跟蒼南之間的聯系完完全全是因為我父母給我講的故事。在這片土地上的人,我也許從來都沒有見過,但因為你們是我父母親故事里的人物,所以我似乎覺得自己從一生下來就認識你們了。
聽完張翎這一席話,我頓時覺得之前自己對“故土”的認識有失偏頗:故土不是原有的國土,不是前朝的天下,不是祖國,也不一定就是生你養你的地方。它可以是父母,或者是祖上情感的發生地,它是人們特有的文化情結,它是天涯海角游子永恒的記憶。
張翎說,這幾年有一個時髦的話題叫“口述歷史”,就是用口頭的方式記錄歷史。但是我想,在這個概念成為時髦話題的很多很多年以前,我們的父母這一代人就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在身體力行地進行著這個偉大的創作了。從小,我的父母也是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在給我們講述著關于童年關于故土的種種,所以我才會對藻溪對礬山這兩個地方產生一些很特殊的感情,并有很大的好奇感,我想去看看,這兩個地方到底是什么樣子的。
1986年初夏,張翎回來了。那是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天藍得幾乎讓人心酸,樹和水的顏色都非常明麗,藻溪在陽光底下閃爍如金錢。這是張翎和藻溪第一次真正的對視。以前的藻溪來自長輩口頭的描述,形成在她的想象中,雖然美好,卻顯得虛幻。而眼前呈現的藻溪,才是可視、可觸、可摸,真真實實存在的藻溪。
張翎這次回來藻溪,是奉母親之命:在即將踏上遙遠的留學旅程之時,去一趟她的老家,特地為兩年前去世的外婆掃墓。張翎母親的所思和所為,我完全贊同。作為一個藻溪人,我們內心是息息相通的。留學是一次去國離鄉的遠行,就憑上世紀八十年代的那種交通條件,一旦出國,萬里關山,誰知回來是何年?臨行之際,家人團聚一次,聆聽長輩們的一兩句叮嚀,喝一杯餞別酒,最后再給故去的先人磕頭,跪拜,燒幾張紙,這是作為后輩人應該有的禮數。
正是為了踐行這個禮數,張翎回來了。冥冥中,我感到有些可怕。這不是張翎外婆生生把她給拽回來嗎?
沒有這第一次,哪有后來呢?
那個夏日的下午,張翎的心被這個叫藻溪的地方溫柔地牽動起來。她忽然明白,人和土地之間也是有血緣關系的,這種關系就叫做根。這種關系與時間無關,與距離無關,與一個人的知識學養閱歷也無關。縱使遙隔數十年和幾大洲,只要想起,便倏然相通。
這一次掃墓,張翎第一次看到了她外婆外公的祖墳。那些墓碑里的人,除了外婆的名字認識,其余的她都不知道。她看到那些女性一個一個或是正室,或是側室,或是填房,都是沒有名字的,只注明某某氏。這些女人連名字都沒有,她們埋葬在這里,誰會知道她們的人生和故事呢?她覺得應該寫一寫這一片土地,這樣一條河流,這樣一群女人。
張翎給外婆掃完墓,鄉下的族親把她帶到一處老宅院的前面,說,這座宅院是以前你外公住的,俗名叫“章春和”。他們介紹說,這里原來有新宅和老宅,新老宅之間隔著一座小橋。后來一場大火把新宅燒掉,老宅雖還在,卻在土改和歷次政治運動中被鄉政府征用了。張翎踏上這座宅院的臺階,看到大門上油漆斑駁,就拿手指頭摳那門上的漆,發現摳下去之后,底下有另一層漆。再摳一下,底下還有一層。她不知道那底下還有沒有另外一層。她很有觸動:一定是時代一變,不同的人來了,在門上都漆上一層新的漆。一層漆,似乎都代表著一個時代,在每一個不同的時代,這個宅院都發生了些什么事情?祖墓里的那些女人,在這座宅院一層一層漆后面,她們一定經歷了一些她無法想象的人生故事。人類一代一代從鄉村遷到城市,走到更遠更遠的過程中,她們都經歷了什么樣的傷痛?

張翎內心暗想,總有一天她會把這些寫下來的。只是所有人都不知道,那個夏天藻溪帶給張翎的感動,要經過一二十年的漫長沉淀,才有《雁過藻溪》 《陣痛》等文字浮現在世人的視野。
我和張翎的親戚關系來自張翎外公的哥哥章疇。章疇與章濤兩兄弟的名字很有特點:大哥姓章名疇,字壽田(把“疇”拆開);小弟姓章名濤,字壽川 (把“濤”拆開)。章氏祖輩原先開設章春和釀造坊,到了壽田手上,生意拓寬到明礬、煙、茶、釀酒等業,還在鰲江開設了申平錢莊。坊間傳說,壽田經商手段非常獨特,他經銷煤油,會將一些零散銀元放入原桶內批發賣出,誘發購油人僥幸心理,從而促成自己營銷的目的。若拿現今市場上形形色色的有獎銷售跟他比,都沒有什么新的大的變種,充其量只能算是他的山寨版或盜版。壽田成為浙南一帶有名的商業大賈后,樂善好施,熱心地方公益事業。壽田居住藻溪過橋,他與父親才墀(張翎的外曾祖父,號仲階)兩次首倡建造藻溪大橋。藻溪大橋原是竹造橋,容易被大水沖走。在章家倡導下,第一次改筑為石橋,第二次改造又加高了橋梁。壽田還獨資建造鰲江南岸方巖下碼道及涼亭。當時碼道附近沒有人家,有了涼亭,雨天路過的人就不會被雨水淋濕。1936年,藻溪小學老校址東山殿焚毀,壽田、壽川兄弟念及學生求學無定所,獻出家宅春和內樓房五間一座,長廊十二間作校址,并贈送繁枝元店水田兩百畝為學田,用作學校歲支。除了這些,壽田還資助建筑藻溪大橋頭路亭,藻溪街尾字紙爐等。
我的祖上在藻溪臨溪有三間居宅,開過染坊、藥店,店號長仁,從我的尾太(曾祖父最小的弟弟)陳瑞伍開始改讀代商。他在居宅面溪的門柱上手撰一副對聯: “近山水居其人多秀,有詩書氣生子必賢。”到了祖父一輩,長仁一共出了七位姑婆,大姑婆秋菊(我曾祖父五弟的女兒)嫁給章春和的壽田作為正室。因壽田是我的大丈公,張翎與我算來屬于同輩,我應該喊她表姐。
張翎的外公于1945年任藻溪小學校長,后在平陽中學教化學,當過我父親的老師,她平常最敬重的大舅父章華表與我父親是同學,她最小的舅父章華輝又在老家藻溪做過我父親的學生。
張翎的外公我見過好幾次。前數次,都是他從溫州回來,專程來我家看望我的爺爺。那時候,我很小,只記得他個子很高,說話聲音洪亮,在他身邊簇擁著一大堆男男女女的親屬,陣仗很大,把我嚇得躲在大人的身后,半天不敢出來。之后不知是我奶奶還是誰把我從人縫里扯出來,讓我喊了一聲“尾公”。直到現在我還不是弄得很明白,為什么我要管張翎外公叫尾公?后來想想,還是要站在我大姑婆秋菊的角度去考慮,才能說得通。過去的女人地位低,對男人的兄弟,要隨子女稱呼,比男人年長稱伯伯,年小稱叔叔,張翎外公雖只是兩兄弟,畢竟位序處于尾后,我大姑婆可稱他小叔,也可稱他尾叔。平常我父親在家里提起張翎外公都稱章濤尾叔,這樣一來,我管他叫尾公也就不奇怪了。1990年,是我最后一次見到張翎的外公。其時我所在學校的校志剛完稿,專門約請張翎外公作序。那天,我和校長、我父親,還有一位參加編篡志書工作的老先生一行四人去了溫州張翎外公家。這時,他已是一位83歲高齡的老人了,但身骨硬朗,思維也敏捷。我看到他臥室里整整齊齊地擺著一大排透明玻璃瓶,里面裝著餅干、炒米糕等,還有一些粉狀的不知名東西。交談中,他一邊感慨時間過得太快,一邊說很多時間是無意義地被浪費了。我當時心里很無語,連他這樣有著杰出成就和貢獻的專家,都自責時間浪費了,那我們呢?不白白活到垃圾桶里了。
這一次在張翎外公家,我遇見一個講藻溪本地話的老婦人在照顧張翎的外公。我猜測,她應該就是張翎說的那位表姑婆。
從溫州回來不久,學校便收到章濤尾公所作的序言,序言寫道: “故梓藻溪小學校志付印前夕,約我作序。母校惠澤在身,同仁盛情難卻,欣然從命。古云: ‘敬教勸學,建國之大本;興賢育才,為政之先務。’藻溪經濟雖不發達,然矢志教育有識之士,不乏其人。早在清末,鄉親陳瑞伍前輩,有識于‘國家興亡,教育為先’,克服環境困惡,藉廟宇創辦藻溪‘公是學堂’,聘請社會有聲望學人執教,一時間,學子負笈風從,校名聲聞遐邇。”
“我已是八十晉三的老人了,然興賢育才之情,振興故梓之志未減,老而彌篤。懇望同仁,攜手努力,為家鄉教育和經濟的騰飛,多作貢獻!”
張翎曾經問我,你跟長仁是什么關系?我笑笑說,我是長仁長房的第四世嫡孫。當時我就想,在張翎的記憶深處,一定有著許多關于陳長仁與章春和的故事。在我長仁老宅二樓,沿溪凌空架設的美人靠上,正斜對著章春和的埠頭,這兩家當時是藻溪的望門,經過日子點點滴滴的累積,應該有許多溫馨與不溫馨的事情要發生的。而這些,也正應該是張翎的父輩們所要跟她述及的故事內容。
我無法了解并揣測張翎對故土藻溪到底擁有多少或是哪方面的記憶。1986年那次出國前回家掃墓,她站在被火燒過的章家新宅的荒地上,看見一棵百年以上的羅漢松。傳說原來有兩棵的,一雌一雄。后來有一棵被大火燒掉,剩下這一棵,已經非常非常蒼老。然后她又看見一個殘留的小窗廊。在這么小的窗上居然有羅馬式的小廊柱。她一下愣住了,天哪!外公到底是什么樣的人呢?能夠在一百多年前的窮鄉僻壤造這樣的宅院,這使她感到很驚奇。
我不知道張翎有沒有聽說過,在章家這座宅院的前頭(即老宅部分),有一埠頭,臺階又長又陡,臨水筑有蠻石墻。聽老人說,章家建宅筑埠頭時,溪水很深,砌水底墻基要挑選出精壯且懂水性的漢子潛到水底,將之前甩進水底的一塊塊碩大的蠻石抱起,壘砌好。大冷天受不住水底的寒氣,要先喝一大口燒酒暖身,再潛入水底。過會兒,受不住了,再上來喝一口。如此循環往復,直至石墻露出水面。
老宅臨水有個小庭院,種著一棵木蘭,粗可合抱。花開時節,街坊鄰居紛紛前往摘取。小孩用紅線拴著掛在脖子前,女人將花串成一串懸于臥室或帳前。真正是:章家木蘭一開,香遍藻溪全街。
張翎前面聽族親介紹的,老宅新宅之間隔著的那一座小橋,也是有來由的。
據歷史記載:清光緒二年,颶風大雨,平地水深數尺,江南西塘壞;南港之水灌入稻田,浸之七八日,歲收大歉。當地有民謠云:“江西垟,一日大雨滿田垟,十年種田三年收,十畝只收一袋糧。”
由于水利設施差,每遇旱災上游筑堰攔水,影響下游灌溉;洪水時決堤泄水,水利糾紛突出,群眾械斗事件屢有發生。
光緒三十一年,南港發生大水災,繁枝流石、渡龍等地一萬多畝農田被水淹多日,繁枝人陳維廳發動一千多人到鎮江決堤泄水,渡龍人反對,發生嚴重的傷殺斗毆。
宣統三年,颶風大雨成災,藻溪杉橋頭堤塘決口。是年冬,二十六、二十七都(今繁枝、藻溪一帶)群眾發起修堤塘,欲將 “二八”分水改成“三七”分水,而二十八都(今渡龍)群眾反對。雙方各聚百人械斗,二十六都被打死二人。
著名報告文學作家李存葆曾說: “在邈遠的天宇中,我們居住的這顆星球,不過是上蒼黑色晚禮服上的一顆小小的藍色紐扣。這‘藍扣’所以分外明亮,是因為水與生命存在發出的光波。” “水的短缺,早已成為世界性的嚴峻命題。”
“三七”分水事件之后, “春和”章家便在自己的老宅院旁開了一條小水渠,架設小石橋連接新宅老宅,引進溪水繞過自家宅院,流向缺水的魁橋、三岙等地。這在給自家庭院增加幾分幽雅的同時,也化解了鄉親們因爭水而劍拔弩張的矛盾。
到了二十世紀末,藻溪又上演了一場現代版的缺水之爭。由于蒼南縣江南河道污染嚴重,江南片的飲水問題一時無法解決。1998年,縣里決定實施平原引水工程——從藻溪吳家園水庫、挺南水庫引水到江南平原。這項決定引起藻溪群眾不滿,并群起反對。政府動用警力彈壓,才使這項工程得以實施。工程完工后,水庫蓄水主要保證江南一帶生活飲用,平時很少向下游放水。藻溪溪流日漸干涸。長期缺水,造成水質變差,周邊土質惡化,導致了藻溪居住人口惡性病例的發病率不斷升高。為了滿足用水需要,提高蓄水量,吳家園水庫加高了泄洪道,大壩也跟著增高一米,水庫庫容超量,大壩安全削弱,每年臺風期來臨,藻溪居民人心惶惶。政府領導看到問題,于2008年在吳家園水庫實施加固工程,水庫下游進行小流域治理,溪床疏浚、拓寬,溪流兩岸砌堤加固防洪。
張翎做完“玉蒼大講壇”報告與聽眾互動時,一位藻溪人問張翎: “你看到現在這樣的藻溪,感覺怎么樣?實話實說。”
張翎坦率地說: “治理后的藻溪確實很漂亮,但已經不是以前我看到的那條藻溪了。我更希望能看到以前的那個有矴步,有水藻,有鵝卵石的藻溪。”
藻溪的水,時盈時枯,時清時濁,時而溫順柔和,時而恣肆虐狂。
這是水本來的性格。
人類喜逐水草而居,卻又不怎么懂得去珍惜身邊的自然造化。他們時常自負地假借著靈長類動物生來的那一點可憐的小聰明,習慣在自己居住的環境周圍做一些自以為得意的小道場,以至于將一切弄得似是而非。
可是,對于張翎,所有人力的干預,環境的惡化,地域面貌的改變,都始終未能給她靈魂記憶深處的故園造成任何毀損。在她的心目里,她的故土,她的藻溪還始終保留著原初的、未工業化的那一種綽然風致。
就像她在作品中所描繪的一樣:
“藻溪的水不長,流不了多遠就叫另外一條河給吞噬了。”(《陣痛》)
藻溪很小。
“藻溪是條小溪,線似地在山石中流過。”(《空巢》) “藻溪的水也不寬,即便在最闊之處,這岸的攏住嘴扯著嗓子吼一聲,那岸的也就聽見口信了。在最窄之外,這岸的把竹筐放在水面,拿扁擔輕輕一送,那岸的再拿扁擔輕輕一勾,便取到貨了。”(《陣痛》)
藻溪又是朦朧的,豐富的。
“沒有大霧,有的是極薄的似有似無的一層水汽,隔在人和景致的中間,讓人看得見,又看不遠。” “水有深有淺,深處不見底,淺處露出一排大小不一的石頭,是讓人涉水過河的矴步。水色依稀有些濁黃,不是水本身的緣故,確是水底石頭的顏色。水心空蕩著,沿岸卻長了黑壓壓一片的敗草,將水剪得很是零亂起來。”(《雁過藻溪》)
“輪到風和日麗的好天氣,河水清朗如明鏡,水底鵝卵石上的青苔,游魚身上的斑紋,都歷歷可數。可是一到下雨天,藻溪立即就像個悍婦,說翻臉就翻臉,翻成渾綠的一片,人就是把面孔貼到水面上,半天也找不到口鼻眉臉。”(《陣痛》)
藻溪在當地人生活中的用場是以段來分工的。
“水被岸上的人分成了幾段,各有各的用場。誰也說不清到底是誰立下的規矩,反正那是祖宗傳下來的習俗,世世代代如此:小石橋下的水,是上游。那里的水,是鄉里人挑回家來存在水缸里,用明礬石沉淀干凈了,拿來淘米洗菜燒水喝的。從石橋往下走,到了那棵千年古榕底下,就是中游了,那是女人洗衣裳孩子游泳洗澡的地方。再往下走,走到劉家埠頭那兒,踩過一串碇步,就是下游了,那是男人們從田里歸來洗泥腳,婆姨們洗馬桶涮尿壺的地方。” (《陣痛》)
……
對張翎來說,過往的、印象中的藻溪現在已經不存在了。她《在寫作中回歸故土》中明確指出:我現在說的故土,再也不是指我腳踩著的那片故土了。她只是存在于我的腦海里,我的記憶中。作為一名小說家,我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把我腦子里的記憶,用文字這個永久的方式記錄下來,這樣就沒有任何一個東西可以撼動她了。我希望哪怕有一天,我的生命消失了,但我書寫的故鄉,會一直存在,并且一代一代,永遠會讓世人知道我們的故土曾經是什么樣子。
張翎還說,有些記者在采訪我的時侯,說我是在通過書寫消解鄉愁。這么說也沒有什么大錯。只不過他們臆想中的鄉愁跟我臆想中的鄉愁是不一樣的。我覺得我是通過書寫的方式,在跟現代化的對人文、對地貌飛快侵蝕的過程展開唐·吉訶德式的那種抗爭。也許對他人來說是完全無所謂的。可是對我來說卻是一件非做不可的事情。捍衛我的記憶,捍衛我記憶中的家園,這就是我寫小說的目的之一。
她還引用了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勒克萊齊奧說過的一句話,把它翻譯成中文大概的意思是:離去和流浪都是回家的一種方式。她對這句話的理解是:離去和流浪是離開故土,回家的一種方式是指寫作。就是說人回家的路途有很多種,他可以在不是故土的地方書寫故土,每一次書寫的過程就是回家的過程。
張翎通過一次次寫作的回家,讓自己對故園的想象記憶沉入心底,不僅為其作品帶來一種飽含詩意的美學蘊涵,也給故鄉和故鄉的親人傳送了一份親切的、揮之不去的眷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