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群索居賦 （組詩）

□余真

柵 欄

如果它作為一個喻體，你將不能看到

繡球、龍舌蘭如何親吻褪去的木紋。

布爾在柵欄的一邊，因為浪漫主義，他告訴妻子

枯葉是蝴蝶的標本、田野是土壤的襦裙。

他喜歡撫摸妻子垂柳一般的身體，

熟悉河岸的潺潺，山洞中的鐘乳石。

沒有人給他愛，所以他就沒有生活。

他在柵欄的一邊，孤僻使這里成為了一座監獄。

我們在他的眼中找不到柵欄，我們不知道他在柵欄的哪個方向。

在這個昏暗、潮濕、密不透風的夜晚，

那雙迷惘的雙眼，到底在等候些什么？

肌肉記憶

在病床上，白月光落滿他稀疏的頭頂。

未來如海市蜃樓，我們都沒把握提到這個詞。

只是一直給他安慰，不停地安慰， “一切都會過去的”。

小葉榕樹一直落葉，不停地落葉，一切都會過去的。

又是一個秋天了，一切都已經過去了，

我們結束了對他的安慰。

陰霾退去的日子里，他不再是一個孤獨的病號，

他潔身自好，每天穿著白色的衣物，

不停地消毒，一直消毒。

他躺在床上，所有人都已經忘記了他的痛苦，

他陷入了忘記痛苦的痛苦之中。

譬 喻

電影中場，男主角對女主角說

“我們遠走高飛吧，到一個無人打擾的地方去。”

請和我遠走高飛……

即便雀鳥們有著不可停歇的往返——

我們終究不是破壞

無人打擾的人

寫給我的鄰居

我有一個做飯很香的鄰居

總在晚上十一點以后做飯

我們素不相識，但我認識

紅燒魚的氣味青椒炒豬肝的氣味

我享受這氣味，和因此產生的饞蟲

每當我下樓買回宵夜，路過他的門前

已經沒有抽油煙機響動的聲音

我歡快于他正享受著美味，隱隱難過

他的晚飯，處在這個疲勞的時辰

修辭的玄學

我和他講到一句

在我記憶里并不清楚的一句

關于銀杏的形容——“像化糞池爆炸”

人們認為這一句意境全無

我則認為這一句趣味至極

于是說這是對銀杏的丑化，不如說

這是對化糞池的美化

化糞池一詞很丑嗎，它還可以再丑一點

如糞坑。化糞池一詞之丑建立在

我們精神上認為自己潔凈

化糞池和我們的腸道，同樣作為

那一不可說之物的容器

那不可說之物絕對丑嗎？

我不否認屎之不可聞不忍觸

但

如廁快哉爽哉！為了表明

對這提出“像化糞池爆炸”這一

具有畫面感的絕妙形容的認同

我獻上一句

“如廁，如炸爆米花”

離群索居賦

夜晚是我們的舒適區

這時候我們不再是忐忑的下屬

不再是疾行的司機

不再是朋友口中的朋友

同事抱怨中的同事

你打開車門，狠狠嘬了一口煙

煙霧就像烏云留在你

年久失修的房頂

你看到路旁僭越了窗臺的綠蘿

看到你的妻子滿面愁容

往植物身上灑水

燈光把她的愁容放大得

像你母親尚在的那年

在鎢絲燈下叫你停下課業

洗手，吃這一天的最后一餐

她的口吻多么嚴厲啊

你才發現你已經很久沒有

經歷寬嚴相濟的責難

妻子放下了圍裙

意味著她今天做夠了婦女

當她像水流一樣鋪滿房間

你像盥洗她的清冽泉水

直到她的氣味冷淡得

像餐桌上沒被抹干凈的冷油

你才再次陷入了孤獨

你好像在一個無比荒蕪的村莊

好像抱著已為枯骨的母親

怪力亂神賦

童年的怪力亂神。我掉進搪瓷碗的

牙齒不能像普通的骨頭那樣置身野外

夜晚我被迫休止了好美之心

只因亡魂不允許人臉浮現在午夜的鏡中

我的黑貓在樹上藍色塑料袋里

早已是一堆腐肉。枯槐不懂

人類的欲加之罪（它已在火焰中伏誅）

餐桌上禁止垂髫的反駁

（哪怕僅僅討論食材）

我夾菜的拇指不能翹起（祖母言辭凌厲：

這不吉利！）

少年時代我多想心無旁騖地

飽餐一頓啊……（這靜謐的輕奢）

情 書

我早已丟失年少時的

英雄主義，目空一切的大夢

我早已背棄古樸的執著

理想只是我早夭的親人

生活注定是下沉的巨輪

我們是一同歌詠的海潮

平庸與失敗并不足懼！

我的布爾。我別無長處

在這世上，只想愛你

獻 詩

心猿意馬，來到這里酒杯不應該是空的

石榴被剖開露出它塞滿的東西

女人我想親吻你，世界亂中有序

而我的心隱隱為你癲狂

我想無限愛你

肉體是牢籠

視線可以飛到幾百米開外

心靈可以離地億萬英尺

我可以廣泛地愛你

然而肉體是牢籠

我想和你生在同一個小農村

我和你生在同一個小農村

我在喂雞的時候可以看著你提著

藍色塑料桶塞滿臟衣物往池塘方向走去

石板路因為有人走著不會長出青苔

土房子因為有人住著不會輕易垮塌

撿些松毛和老筍殼生火，把小時候

我父親拿來打我的竹片都塞進去

打開鍋蓋就有濃濃的白煙，臘肉洗好切好

就可以放在蒸米飯的蒸籠里蒸熟

這時候你應該已經洗完了衣裳

在你家公路旁邊的平房樓頂晾曬

因為我聽到了對門的狗叫。在這樣的

小農村，那么多閑來無事的歲月

才裝得下那么多和你相見的理由

如夢初醒

時隔多年我才清醒，那過去認為

是愛的

只是具備了愛的要素

番茄只是具備了水果的外形和風味

電影院只是具備了

可以兩個人一起熱鬧和靜靜

旅行只是具備了

那不傷害我的前方

八歲時我在大伯家

那時他是個不嚴謹的基督徒

我們在醫院標志的十字架下

簡陋地祈求

祈求我們能夠快樂而健康

從餐桌祈禱進了病床

群 像

從讀到他的詩那天開始

打通寫詩的任督二脈

他的手透明狀握著我的

拖拽著我在紙上行走

表達是我的第一意志

模仿是順位第二意志

很多年過去了

我的體態如奔涌的文脈

心里的偶像已經輪值幾番

我受他的啟蒙

而我企圖超越

我的名字會是無數出版物

封面上的燙金大字

我該著書立說樹碑立傳

而他早已步入文學的歷史

承受讀者和學者

顛來倒去的褒貶

我是第二順位的他

隨他走入陽光

我已不再貧窮和熱血

頻頻舉杯的愣頭青

終于是頻頻致辭的座上賓

文學的酒樽啊 多么甜美

讓人滿口生津

是時候了 我知道是時候了

我該去反對他了

洞穴里，一只螞蟻

哦螞蟻，看到你頭頂的大腳

那雙泄憤的大腳的主人

你明白了悲傷，它只是一種感染

許多時候，我像一頭笨重的灰熊

我有一處古老的洞穴，堆滿了

表皮顆粒狀的石塊。誰能知道這處洞穴

它曾擁有包容萬物的優越感

在一處泥石流中崩塌了。我坐在列車上

遞進式的風景，往事都隨我而去

我的沉默與日俱增。隱忍不發的痛楚們

我蹲坐在你們身后，靠著那些冬眠中的石頭

月亮數以萬計

1

每一條河都有自己的月亮。

2

月亮數以萬計，不在天上在你心里。

3

月亮是一個很大的蛋糕，

而我是一只很小很小的漏勺。

4

在一個雷雨的夜晚，月亮也像是有響聲的。

5

人只需要有一扇能看到月亮的窗就夠了。

只需要被月光照耀就夠了。

夜晚住著幾十億人，幾十億人抱緊了自己的體溫。

夜晚像那些恨不得把自己塞進爐子的貓。

夜晚是一個很孤獨的院子。

比我們所有人加起來還要孤獨。

在那樣無邊的孤獨里，

允許我們在它的心里走路。

6

夜空靜寂如野，月亮站在海上，

像我愛你一樣投入，全身心地投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