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嘯峰
他雙肩背一個包,斜跨一只包,沿小路攀登小山。走了沒多久,額頭上就冒細汗。他把襯衫袖子卷起來。耳邊傳來歡快的鳥鳴。他得加快速度,趕在日出之前就位。好多“打鳥人”進入狀態后,就無暇顧及吃喝。
所有早點都是昨晚他在奶奶協助下做好的。白饅頭、肉包子、煮雞蛋,把挎包塞得滿滿的。背包重,里面是飲料。奶奶用針線把背帶加固。他走起路來,一顛一顛地,不再擔心背包掉下來。
到半山腰,斜橫出一條踩出來的小道。他朝東望望,青灰天空底下,五彩光似的在閃動。迎面走來一個人,穿著攝影馬甲。
“哈!來得正好,我起晚了,沒顧上吃早飯?!?/p>
“沈叔好!咖啡都給您準備好了呢?!鄙蚴灞容^“西派”,他趕緊拿東西。
暑假時,沈叔念叨著冰鎮咖啡。他上了心。把礦泉水、咖啡隔夜放到冷藏室,一早又把它們放進保溫袋。熱浪襲來時,沈叔驚喜地在茂密樹林里喝到了冰水、冰鎮咖啡。今天,沈叔要了兩個包子、一瓶礦泉水、一罐咖啡。照例不問價,把3張10元紙幣塞進他襯衫口袋。他覺得不好意思,再要去拿罐咖啡。沈叔啃著包子已匆匆回頭。他跟在后面,彎彎曲曲走了一段路。樹林更密,鳥鳴更噪。
光線仍顯不夠,“打鳥”的人們蹲守在“長槍大炮”前,時不時地交流幾句。他輕手輕腳地與設備保持距離,他知道越大越長的鏡頭越貴,貴到第一次聽說價格時,吐出的舌頭差點收不回去。
有人要了饅頭,有人要了咖啡,也有人全要。他覺得包輕了不少。今天是長假的最后一天,晚飯前,他要乘最后一班長途汽車。到達江北的校區,至少晚上八點。他還得早點下山,吃過午飯,要陪爺爺去康復中心做理療。自從爺爺春節前突然中風到現在,每個周末他都陪爺爺去一趟。連護士們都說,理療那套程序,這小伙子都快比我們熟了。他笑笑不說話,其實中醫針灸那塊他也挺熟。奶奶年輕時就有眩暈癥,這幾年嚴重起來。他去中醫院陪奶奶針灸的次數也不少。只是,奶奶特別能忍,不到站不穩,不去醫院。
太陽出來了,斑駁樹影投射到地面。他默默退到一棵大樹根下,坐下啃白饅頭,喝幾口塑料水壺里的白開水。那些排成一隊的“打鳥人”,對他都客氣,從不呵斥、驅趕他,也不炫耀、責罵。相反,拍到好片子,還讓他湊上前看效果。他略帶夸張的驚嘆,讓他們很開心。為什么只有在這樣狹小的時空里才能碰到沈叔他們?而在他的廣闊的17年生涯中,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人呢?
他第一次來到這片小山林,是去年初夏。聽小伙伴說,林子里鳥巢已建好,鳥蛋很多,很值錢。他爬上十幾米高的香樟樹,在枝杈上的鳥窩里,摸到一窩蛋,正想把蛋往塑料袋里裝,樹下傳來喝止聲。
“危險!下來!”一群拿著照相機的人在對他喊。
不遠處的樹梢上,兩只大鳥激動地來回跳躍。如果他個頭再小點,大鳥說不定會撲上來啄。他愧疚地將蛋放回。剛往下爬到一半,兩只鳥就飛回了窩。
喊話的人當中就有沈叔,他們圍住他質問,沈叔替他解圍,隨后把他叫到邊上,問他為什么要做危險又有害的事情。
他開始不想說。沈叔給他一塊巧克力。熔巖在嘴里迸裂,甜蜜融化他內心。
母親去世后,父親就把他送到爺爺奶奶家。那時爺爺身體硬朗,聲如洪鐘。奶奶一天到晚有忙不完的家務。雖然爺爺奶奶疼愛他,但是他覺得什么都變了,無法再沿著原來的路走下去了。學習成績滑坡,不肯多說話,沒有交往的同學和朋友。父親每周末來一次,帶來吃的、用的。他掃一眼,那些食品刺激不了胃口。后來,父親隔周來,還是帶來不少東西。他連看都不看了。鄰居暗地里議論的話,被他聽到了。父親重新組建了家庭。有一個階段,爺爺奶奶看他時目光躲閃。敏感的他總感覺有一天,父親會給他重擊。
有一天,爺爺奶奶換上節日里穿的衣服,讓他也套件新外衣,去一家餐館吃飯。他們從不舍得去飯店,連年夜飯都是奶奶一道道親手燒出來的。那只是一個大眾的港式茶餐廳,父親和那個女人早到了,其實他們都已經把菜點好了。爺爺奶奶坐下后,父親象征性地詢問一下想吃什么,得到的當然是“隨便”“都行”之類的回答。父親把西服脫了下來,女人穿了紅衣服。女人開口,既像本市人又有種硬邦邦的感覺。表情和動作都有點夸張,有演小品的成分,他感到可笑可悲。突然間,一種想笑的沖動無法遏制。他抓起一把餐巾紙堵住嘴,飛快地跑向衛生間。撲在水龍頭前,他原以為鏡前會出現一張奇怪的笑臉,可實際上,那是一張帶淚扭曲的臉。父親跑進衛生間,只說了一句話:“我不知道怎么對你說。”沒人知道怎么說話,他們都在用行動搶奪語言的位置。他默默地跟父親回到座位,安靜地吃完干炒牛河、云吞面和幾塊肥肥的叉燒。
后來,父親和女人一起來看望爺爺奶奶,帶點散裝水果、袋裝麥片、盒裝牛奶,間隔的時間越來越長。有一天,奶奶在洗碗的時候,嘀咕一句:“聽說有了呢。”他也沒在意。又過了些時日,其間父親沒有出現過。奶奶在切菜時,輕聲對爺爺說:“怎么就會沒了呢?”他注意到,喜歡說話的爺爺只是左右搖頭,吐出一句話:“看來他離開這里去她家,理由充分了?!?/p>

《寒露》(許靜 繪)
他把自己的經歷斷斷續續告訴沈叔,已快到中考了。林子里熱鬧起來,他每天大清早賣完點心、飲料后去上學。每到周末,沈叔必定出現,老擔心他中考成績,勸他多復習,少來這里。他無奈地攤開雙手,其實心里早就做好準備,成績再好,也不可能上高中。家庭負擔不起,他也想早點自立。很久沒出現的父親來過一次,不再帶什么東西進門。倒是走的時候,奶奶悄悄往兒子兜里塞錢。不過,他還是對沈叔的勸告表示出尊重,中考前一周,沒有去小山林。不過,那“關鍵的一周”,他也沒有花多少時間在復習上,書本上的字像一只只小雀在飛舞。他忽然覺得自己很快就要解放了。有種生活是他向往的,那就是童年時光。傍晚,一家三口湊在矮方桌邊吃飯,頭頂上吊著一盞孤零零的日光燈。父親和母親經常為某件小事爭得面紅耳赤,他左右手同時拉住他倆的衣襟。不一會兒,他們又坐下來嘻嘻哈哈了。他出門去考試,爺爺奶奶都說:“不要粗心,仔細點做。”他回過頭看看兩個老人,心里酸酸的。
中考成績出來后,父親從另一個城市趕過來跟他見面。
“就算我沒離開這個城市,我也沒有什么關系,何況你這成績只有滿分的一半,任何學校都難進啊?!?/p>
這個成績出來,他自己都吃了一驚,馬上又想通了。自己像浮萍漂在水面,隨波漂蕩,本就沒有努力扎根學習的想法和樣子,有這樣的成績,實屬正常。按照近幾年的錄取分數,父親說得很對,在技校邊緣滑進滑出。真正令他感到驚訝的是,自己竟然沒有產生怨恨父親的情緒。
沈叔看出他的憂慮,幫他出主意。
“高中絕對上不了。”
他點點頭。
“中專和技校分兩種,一種去了給錢就上。”
他搖搖頭。
“另一種看招生名額和分數。我來幫你咨詢一下,我知道你的情況。”
那天,沈叔拍到了鷹鸮一家,見到他,興奮地給他看片子。兩只親鳥輪流喂食樹洞里探出頭的小鳥。他被貓頭鷹般的眼睛和銳利的鷹嘴吸引,漸漸地,他扭過了頭。沈叔看出他心情。
“江北有個農業技校,我看你對花草、動物都感興趣,可以去報名試試。學校分數不高。我詢問過了,你的成績應該可以?!鄙蚴迥抗庠俅位氐界R頭上,忽地又回頭補充一句,“不用另外交費用?!?/p>
他回家跟爺爺奶奶說了一下,當天就在網上填報志愿。他只填了一個學校,他信任沈叔。果然,兩個星期后,他接到了電話,于是坐公交車去了學校。招生工作人員驗了他的身份證、成績單,讓他填寫幾份表格。奶奶給他準備的錢,他沒用。那些賣早點、飲料的錢正好交齊學雜費。
他把辦好入學手續的事情告訴沈叔。沈叔正在瞄準樹上的鷹鸮。
“你知道為什么鷹鸮把巢筑在離馬路、工地不遠的地方?”
他透過樹林,可以看到高架橋、正在施工的地鐵站。
“那是因為有人類在跟前,小鷹鸮的天敵就不敢侵擾?!?/p>
當時,他對沈叔的話不是太理解,鷹鸮算是猛禽,它還怕啥?一年多過去了,發生了不少不可預知的事情。爺爺奶奶成了這個寄宿技校生最大的牽掛。每天他都打電話回去,報個平安,問個安好。每次,陪爺爺奶奶去治療的路上,聽見樹上嘰嘰喳喳的鳥叫聲,他會瞬間想起陪著沈叔和伙伴們一起度過的那些清晨。他是幸運的。
他拎起大塑料袋,挨個請“打鳥人”將垃圾扔進去。然后擴大范圍,把林子里的其他垃圾撿干凈。他讀到一篇文章,說有些動物誤食塑料紙送了命。秋天馬上就要來了,聽沈叔說,過了國慶節,就不在山林里“打鳥”了。漫長夏季積累的作品需要整理、再創作、交流。他們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保持敏銳,隨時捕捉到信息:江里出現保護動物的影子、灘涂上飛來北方的候鳥等。那些地方,他們單兵操練,不會集聚,他也不可能跟隨。他要靜靜等待下一個春天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