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旦珺

清晨六時,禪堂準時傳來打板聲,這是早課打坐的信號。打坐前要先圍著佛像跑香,活動筋骨,在聽到一聲木魚聲后止步,找到寫著自己名字的木牌,盤腿坐下,一坐就是一小時。
諾那塔院的一天,就是這樣開始的。
不知從何時起,寺院對于年輕人有了越來越強的吸引力,寺院招聘的信息在網上廣為流傳,現實中,寺院辦的禪修活動也十分紅火。人們為什么選擇寺院?懷著好奇,我來到廬山上的諾那塔院,想看看生活在那里的年輕人。
來諾那塔院的人形形色色,它未必能如外人想象般,統一地提供一種“遠離內卷”的生活樣本。不過,寺院的存在確實揭示了年輕人在主流之外還有更多種生活方式的可能。
上下廬山有兩種方式,一是坐索道,單程只要十分鐘,但價格高,往返一次最少也要115元;還有一種是走盤山公路,開車一小時左右,盤山路九曲連環,據說有396道彎,不暈車的人也有可能坐吐。
因此除了游客,住在山上的人不會輕易下山。廬山上的牯嶺鎮有醫院、學校、快遞驛站與4個核酸檢測點,當地人過的,真正是一種“山上的生活”。
諾那塔院又在山上的山上。
從牯嶺鎮乘車到小天池,到寺院還需走幾百步石階,兩邊的小型白塔簇擁著石徑蜿蜒而上,四周有青松掩映,景致幽深秀麗。只是如果提著沉重的行李,這段路就會顯得格外漫長。
諾那塔院在物理上遠離塵囂,但它算是“網紅”。自從一位旅游博主分享了自己在這座寺院的禪修經歷后,這幾年報名公益禪修的人越來越多。禪修班從之前的一年幾次到現在一個月開放三次,一些學員情愿打地鋪也要來。
今年8月的禪修班,男生的報名錄取比是三比二,女生報名人數更多,錄取比達到了十比一,這已經是寺院加了床鋪之后的情況。
來寺院食宿,需報名登記,佛教將這稱作“掛單”。幫我掛單的是正宜師兄,登記之后,她領我去寮房,給了我一身干凈的禪修服,還有一整床枕套、床單與被套。
在寺院中,除了出家法師之外,無論男女,無論年紀,對誰都稱呼一句師兄。正宜是諾那塔院的義工,1997年出生,比我還小一歲,她與胖胖、長澤是我在這里最早認識的人。
我來到諾那塔院時,上一期的禪修班剛好結束,胖胖與長澤是為數不多還未下山的學員。就像完成課業的學生剛告別功課,現在正是他們最放松自在的時候。我上山時,恰好看到他們一行三人穿著禪修服,沿著去小天池的北山公路慢慢走。他們一路聊天,拎著從牯嶺鎮上買來的瓶裝飲料。
正宜有一頭烏黑柔順的長發,她已經皈依成為佛教弟子;胖胖像極了出家人,頭圓得格外標準;長澤打著耳釘,右手小臂留著紋身。三人相識不久,卻十分投緣,他們已經約好第二天下山,先去九江市區玩。
他們談天打鬧,看起來十分快樂。
山上的生活與山下是不一樣的,可能是沒有Wi-Fi,也可能是山林空氣里特有的質感,讓時間的每一寸褶皺好像都被撐開。寺院的下午漫長,沒什么非做不可的事,我們坐著閑聊一陣后,去了松月齋。廬山向來涼爽,松月齋是諾那塔院唯一安裝了空調的地方。寺院里的土狗小黑一直跟著我們。
山上的生活與山下是不一樣的,可能是沒有Wi-Fi,也可能是山林空氣里特有的質感,讓時間的每一寸褶皺好像都被撐開。
胖胖給我看了禪修班的日常安排,一期禪修班是五天四夜,上午從六時開始,活動分別為早課、早齋、出坡(勞作)與誦經;下午從三時開始,主要內容是學習佛學講座內容;接著就是晚餐,在寺院里叫藥石,吃完飯后要去殿前敲鐘;晚上是坐禪或普茶夜話,也就是“圍在一起喝茶聊天”。
“像讀大學一樣,天天上課?!遍L澤說,“這種集體生活還挺舒服的?!?h3>禪院義工
對于學員來說,早課中的打坐是最辛苦的功課,打坐要求雙腿盤起,眼觀鼻鼻觀心,保持一個小時紋絲不動?!白詈髱追昼娬娴碾y熬。”凈平說,“不過這里挺安逸,沒那么多事兒。”
凈平是山上的另一位義工,她在松月齋工作,負責給游客做素面、打冰淇淋和煮咖啡。
在諾那塔院,像凈平這樣的義工大約有20人。他們當中有不少是以前禪修班的學員,課程結束后沒有下山,或者下山后又返山。只是返山學員不再保留學員身份,而是變為義工,承擔寺院里的一部分事務。
凈平干活利落,師父、師兄偶爾委托她做事,她會清脆地回一句“好嘞”。一天,她眼尖地發現我沒有在早上六時去禪堂打坐,對我說:“去沒去,他們都知道,如果想做義工,那就會不合格?!?/p>
她說的“他們”,指的是寺院中的法師與常住義工。常住義工里,年紀輕的一個叫正閑,一個叫正歡,她們的故事我稍后再說。
掛單的人確實需要遵守寺院的規矩,基本的規矩有不抽煙不飲酒不打牌、男女不串寮,還有不露出腳丫,意味著不能在寮房外穿拖鞋、涼鞋。還有一些儀式類的佛家規定,比如早午齋前念誦供養偈,用齋時止語,且要端起碗飯,胳膊不得靠在桌子上。
凈平是一個合格的義工,遵守著寺院中的各項規矩,包括從不向師父詢問松月齋的Wi-Fi密碼,堅持用流量看視頻,度過松月齋那些沒有客人的上下午。
但她不愛打坐,長澤打趣她,你打坐時一定在妄想。她說,只要坐在那里,妄想就冒出來了。
長澤問凈平在想什么。她說,在想她的小狗。
在山上,人人穿一樣的衣服,做一樣的事情,但在山下,人人都有另一個身份,這個身份多少關系著他們為何而來。
胖胖從珠海來,他從事IT行業,原本想和女朋友一起去西藏,但女友沒有時間,只能自己一個人來了廬山;正宜是沈陽人,來寺院前,她剛與前男友分手,失戀苦悶,少女一朝轉念就去拜了佛。
長澤是成都人,他年紀最小,性格也最直。他有些武斷地說:“來這里的人要么是大學生,要么剛剛辭職,有些迷茫?!痹诹私獾剿壳皼]有工作后,我才知道,他口中的迷茫,指的是自己。
無業的長澤在這里并不是特殊的。
只要是長期在山上做義工的人,多數很難同時保留一份山下的穩定工作。
如果注意到凈平的法名不像其他師兄那樣以“正”字開頭,大致就能推測出,她皈依的寺廟并非在諾那塔院。來諾那塔院前,凈平在廬山山下的寺廟當義工,有時能拿幾百元的義工補助。

凈平曾經是一名北漂,在北京的一家資產經營公司工作。她住在公司自有的出租屋里,沒有固定的工作時間,領導跟前隨叫隨到?!氨本毫μ罅?。”她說,她在北京沒有親近的朋友,一個人晚上回到黑黢黢的房間,心中孤單萬分。
凈平決定辭職離開北京,去成都找她最好的朋友。她在成都待了一年,那一年里,她養狗、學瑜伽,考了一張瑜伽教練證。
長澤打趣她,你打坐時一定在妄想。她說,只要坐在那里,妄想就冒出來了。
正宜也想考瑜伽教練證,她聽說瑜伽教練在深圳可以月入三萬,非常賺錢。不過她擔心,如果做了瑜伽教練,以后只能接觸到女孩,找男朋友太難。
凈平倒是沒有這份擔心,我問她為什么后來沒去當瑜伽教練,她只是說,一開始入這行,只能干銷售。
或許受到主流的社會規訓太久,我仍然把“有一份工作”看作一名成年人有待完成的正經事,因此凈平身上有一些讓我無法理解的地方,比如她辭職后四處游蕩,看起來并不著急工作。我很想知道,她為什么不焦慮,但是對于本身沒有這份擔憂的人來說,問這樣的問題是得不到答案的。
我能夠知道的是,雖然凈平沒有收入,但幾乎也沒有支出。
她覺得這里清凈、和平、沒有壓力,總之,她對在諾那塔院當義工的生活非常滿意,就像她的微信簽名那樣,現在的凈平充滿了“愛、自由與喜悅”。
和大多數人一樣,我通過網絡第一次知道了諾那塔院這個名字。諾那塔院有自己的微信公眾號,無論是文案、排版還是視頻,都做得相當專業。
當時我便想,寺院背后定有高人。
那個“高人”就是正歡。
由于之前被幾位學員與義工拒絕,因此當我提出希望與正歡一對一聊一聊時,我的內心有些忐忑,想不到她欣然同意。我去找她時,發現她坐在觀音殿前的水池邊上,手邊什么也沒有,只是安靜地坐著。
正歡出生在1993年,在大學里學的是漢語言文學,之前在深圳一家視頻制作公司從事文案策劃,現在在寺院中負責文宣工作。正歡沉靜的性格與坦率的態度讓我覺得輕松;陌生人們習慣在一種熱絡、快活但輕佻的氛圍下才能發生對話,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推心置腹。

正歡與凈平的故事有相似之處,她們都曾在一線城市工作,在工作中感受過神經緊繃的折磨。視頻制作周期快,任務緊急,正歡經常早上五六時趕到拍攝現場,半夜才收工。為了工作,她熬過通宵。
正歡說自己害怕催促、害怕壓力。在職場上,她總是有各種擔心,擔心做得不夠好,擔心被領導批評,擔心自己沒有能力。這些擔憂郁結在心,變成了長久的痛苦,她去過心理咨詢,但是用處不大。
與凈平不同的是,正歡是先來過寺院,再決定辭職。
2019年,正歡在朋友的推薦下來到諾那塔院禪修,從此之后,只要有空,她就會回到山上。隨著回山次數越來越多,慢慢地,辭掉工作變成了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正歡說,工作可以再找,她想要先修心。
正歡喜歡“觀世音”這一說法。師父教導她不能只看見自己,也要看見眾生。
如果說修心有什么具體能達成的成果,正歡最想要的是豁達和自在?,F在的她還沒能完全進入自在的狀態,偶爾還是會有煩惱、有情緒,但比在山下的時候好了很多。
佛法有慈悲精神,是她的藥方。正歡喜歡“觀世音”這一說法,菩薩聽到世間音聲,便前往解救苦難,師父教導她不能只看見自己,也要看見眾生。她慢慢感覺到自己在工作里發生了變化,從只關心自己的痛苦,到逐漸為他人著想,甚至開始能理解老板的壓力,從而平衡自己的心態。
她說以前工作是為理想、為名利,總希望自己的名字出現在視頻中,后來,想到只要有受眾從視頻中獲益,就不再執著于署名。
禪修班會定期舉辦生活會,幫助學員答疑解惑。正歡觀察之后發現,現在年輕人的煩惱通常離不開工作、家庭與感情,有著高度的相似性。
不像正歡,我無緣參加生活會。不過,一天師父在禪堂教我打坐,他說,打坐時什么也不想,只需數自己的呼吸,這是一種關于專注的訓練,如果人的注意力只放在一件事上,就能變得純粹、清明與快樂。
聯想到人在內耗嚴重時往往思緒紛飛,惠覺師父的話對我來說的確有指點迷津之感。畢竟,誰不想要純粹?誰不想要快樂呢?然而,我們疲憊的精神世界已經很久沒有被認真地關懷過了。
過去幾年,正歡在山上見過很多學員。她記得,曾經諾那塔院來過一位醫生,在念供養偈的時候哭了。他說,這是他第一次這么沉下心來好好吃一頓飯。
“寺院不是避世的地方,我希望大家在山下卷不動的時候,把這里當作一個加油站?!边@是正閑之前在接受媒體“一條”采訪時說的話。正歡說,正閑在統籌、管理上很有能力,如今寺院里的大小事務都離不開她。
正閑本科畢業于中央音樂學院,碩士畢業于北京電影學院,還擁有一份令人艷羨的高校教職工作。只是學歷、社會地位等世俗邏輯在她身上并不奏效,我問她為什么可以拋下山下的一切來這里做義工,她只是說:“這是我認為正確的路?!?/p>
寺院需要常駐義工,需要一個知道垃圾鉗放在哪里的人,正閑認為這件事很重要,她把諾那塔院當作了自己的事業。比起別的東西,這是她真正想要的。
正閑與正歡身上的篤定,是讓我非常羨慕的氣質。她們對眼下所做的事情沒有懷疑,而我的大部分煩惱,都來自“不確定”。
在諾那塔院,我遇到了一個同樣“懷疑”的人。
諾那塔院來過一位醫生,在念供養偈的時候哭了。他說,這是他第一次這么沉下心來好好吃一頓飯。
“我一直在追求一個終極的真理?!毙∮陮ξ艺f。兩年前,新冠疫情暴發,激發了她對一個問題的探索欲:人活著到底是為了什么?
辭職之前,小雨在上海一家國企做著一份體面的工作。用她的話來說,她的工作性價比高、不卷、還是甲方爸爸。這份工作她一干就是十年,只是她隱約覺得,她每天與PPT、與數據打交道,似乎缺乏為他人服務的價值。
小雨以前從來沒有辭過職,還是裸辭,說不害怕是假的。她幾次想去向領導提起,但是又犯慫走回來。不過,離職的種子已經在心里種下,直到疫情襲來,原本的生活秩序突然遭到顛覆。那段時間她想了很多,終于確定那不是她想要的工作。
相信在很多人眼里,小雨斷送了過去穩定的日子,選擇了一種“高?!钡纳罘绞剑郝戕o,無業,每個月還要還房貸。不過她卻從中感受到了快樂:“有一種很大的快樂是突破自己的恐懼,突破了恐懼你就會有更多的自由?!?/p>
多年工作的儲蓄,讓她有一年時間不用擔心房貸,“足足一年”還是“一年而已”,這是一個心態問題。小雨說,有一個月的時間,她試著不去思考明天與未來,全力地活在當下,她發現未來的路會自然打開,從而對生命產生了信任感,也擁有了安全感。
來到寺院之后,小雨又發生了一些改變。過去她不喜歡與人閑聊,覺得那是浪費時間,也不喜歡做家務,覺得又臟又累。在寺院生活,每天都和不同的人一塊相處,與師兄們深入聊天后,她看見每個人都有可愛之處,早晨出坡和大家一起掃落葉,她發現勞作原來也可以貼近內心,令人欣喜。
寺院不僅是為失意者遮風擋雨的容身之所,它遠離紅塵,安靜,沉默,亙古不變,人們可以在其間思考一些“形而上”的問題。
閑暇的時光很多,小雨看書、打坐,有時走上諾那塔院的高處,繞著供奉諾那祖師舍利子的白塔轉圈。更高處還有一間無住亭,那里能看到廬山云海,以及每天的日出日落。
她還在尋找真理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