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墨

“別在臺灣問題上抖機靈”,這是拜登2001年5月在《華盛頓郵報》上發表的一篇文章的標題。當時還是參議員的拜登投書媒體批評的對象,是時任美國總統喬治·W.布什。起因是對記者“美國是否有義務防衛臺灣”的提問,布什做了肯定的回答。數小時后,白宮做出“澄清”,稱美國對“一中政策”的承諾沒有變。拜登那篇文章的開頭和結尾,用的是同樣的短句“話語很重要”(Words matter),顯然是在“警告”布什總統,別在臺灣問題上搞“失言”外交。
布什總統的那一幕“失言”,入主白宮后的拜登演了3遍。同樣的劇情演3遍,這已不是“抖機靈”,而是挑釁。佩洛西竄訪臺灣引發臺海局勢與中美關系緊張,直接原因是她個人政治私心的膨脹,但更深刻的背景,是近年來美國在臺灣問題上“切香腸”,頻繁侵蝕“一中政策”。這種趨勢顯性地出現于特朗普政府時期,拜登執政后則是變本加厲。這是美方指責中方的反制“反應過度”不具說服力而且顯得虛偽的重要原因。
美方的挑釁與中方的反制,客觀結果是中美之間正在形成的脆弱互信降至新低。美國麻省理工學院政治學者傅泰林(Taylor Fravel)做了悲觀的預測:“歷史學家可能會仔細回望2022年夏天,那個時刻的美中關系,從競爭相對優勢轉向了公開對抗,伴隨的是危機與緊張導致的更多風險。”沒有所謂注定的“不可避免”,但如果美方繼續把臺灣問題作為籌碼加大賭注,對華外交接下來的路肯定不好走。
2016年蔡英文當選臺灣地區領導人后,民進黨當局搞了不少所謂“去中國化”動作,海峽兩岸此前的諸多“默契”被打破。不過,臺灣問題被凸顯的更大推手是美國。奧巴馬執政后期,中美戰略競爭態勢已然形成,但雙邊關系總體上保持平穩。2014年美國國會中期選舉,民主黨失去參眾兩院的掌控權,奧巴馬的內政外交受到共和黨更大的掣肘。正是在這一背景下,臺灣問題被某些國會議員視為顯示對華強硬的籌碼。
佩洛西竄訪臺灣,是美國國會在臺灣問題上“活躍”的極端表現,但苗頭在奧巴馬執政后期就出現了。2016年9月,共和黨眾議員史蒂芬·夏波牽頭提出了《臺灣旅行法》,主要內容是解除美臺官方交流的限制。2018年2月,該法案在參眾兩院獲得通過,3月16日由時任總統特朗普簽字成為法律。這是繼1979年的《與臺灣關系法》后,美國首次出臺針對臺灣的國內法,對中美關系的負面影響可想而知。
根據該法案,美國允許包括國務院、國防部等在內的各層級政府官員與臺灣官員會面和“互訪”。這已經明顯違背了中美三個聯合公報中美國做出的“僅與臺灣發展非官方關系”的承諾。換句話說,美國在以國內法將違背國際承諾“合法化”。美國援引該法案,允許蔡英文2019年7月“過境”美國停留紐約,并與美國國會議員會面。特朗普政府時期的衛生和公共服務部長亞歷克斯·阿扎爾,于2020年8月訪問臺灣,成為中美建交以來抵臺的最高級別美國政府官員。
此前,中美關系也曾因美國對臺軍售、臺灣地區領導人“過境”美國而出現緊張。最為典型的就是1996年的臺海危機。但從特朗普政府時期起,美國操弄臺灣問題的手法出現了升級,觸碰“紅線”的力度也更大。這種變化的大背景,是美國以競爭甚至對抗的視角來看待中美關系。這種視角下的臺灣,被當作了對華強硬、施壓的籌碼。簽署《臺灣旅行法》后一周,特朗普簽署了加征關稅的備忘錄,中美貿易戰硝煙彌漫,兩國關系進入建交以來罕見的動蕩期。
根據該法案,美國允許包括國務院、國防部等在內的各層級政府官員與臺灣官員會面和“互訪”。這已經明顯違背了中美三個聯合公報中美國做出的“僅與臺灣發展非官方關系”的承諾。換句話說,美國在以國內法將違背國際承諾“合法化”。
拜登入主白宮后,中美關系之所以延續了動蕩,而且幅度還有所升級,關鍵原因之一就是在臺灣問題上的挑釁。某種程度上說,認為拜登的對華外交以挑釁開局,或許并不為過。2021年1月20日拜登的就職典禮,臺灣所謂的“駐美代表”獲邀出席。這在中美關系史上開創了一個惡劣先例。拜登政策團隊這樣的操弄,除了故意挑釁,看不出任何其他意義。兩個月后的中美安克雷奇會晤上,臺灣問題成為“針鋒相對”的議題之一,關鍵原因就是美方的挑釁。
但此后拜登政府并沒有收斂。安克雷奇會晤后不到一個月(2021年4月9日),美國國務院發布“美國政府與臺灣交往新指南”,稱“鼓勵”(encourage)美國政府與臺灣交往以顯示美臺日益加深的“非官方關系”。此前的《臺灣旅行法》是“松綁”,這個指南是“鼓勵”,挑釁的意味更加明顯。盡管截至目前,拜登政府的內閣高官還沒有訪臺的記錄,但前政要、現任國會議員訪臺的人次,已經打破了特朗普政府時期的紀錄。
另一個“紀錄”是美國對臺軍售。特朗普執政4年期間,11次批準對臺軍售,頻率創下了中美建交以來的歷史之最。佩洛西竄訪臺灣前半個月(7月16日),拜登批準其任內第5輪對臺軍售。這屆任期不到一半就批準5次,拜登似乎有趕超前任的趨勢。值得注意的是,特朗普批準的11次對臺軍售,有10次是在中美貿易戰爆發、雙邊關系大幅惡化之后。臺灣問題是中國的核心利益,中美關系回不到正軌,與美方頻繁打“臺灣牌”有著直接的關系。
所以,佩洛西竄訪臺灣絕非孤立的事件,也不是白宮方面稱“三權分立、無權干預”所能搪塞的。其對中美關系的負面影響,很可能才剛剛開始。如果把近年來美國國會推動涉臺立法、白宮批準對臺軍售、政客竄訪臺灣等結合起來看,不難看出華盛頓上空,正在聚集帶毒的政治烏云。在這團烏云的籠罩下,美方以競爭和對抗的思維“挖掘”臺灣的戰略價值,而對這種操弄可能造成的負面后果,又缺乏理性的認知和管控能力。
特朗普外交給外界的突出印象是沖動決策、缺乏理性。但如果對比他在臺灣問題上的政策行為,“老外交”拜登似乎顯得更不理性。比如,向來口無遮攔的特朗普,從未“失言”說過美國有義務防衛臺灣。而上述拜登批評布什的文章明確寫道,自《美臺共同防御條約》被廢除以后,美國就沒有義務防衛臺灣,而且《與臺灣關系法》也沒有給予總統軍事介入的授權。但是20年后,拜登以多次“失言”的方式自我打臉。
特朗普政府時期的總統國家安全顧問博爾頓,在其撰寫的《事發之室:白宮回憶錄》中講了一段故事:特朗普指著手頭的筆尖對一位共和黨參議員說,這是臺灣。然后又指向橢圓形辦公室的辦公桌說,這是中國大陸。臺灣離大陸只有兩英里,而我們卻有8000英里,如果臺灣遭到“入侵”,我們啥也做不了。特朗普想借臺灣問題挑釁中國的意圖自不待言,但他內心或許還有一條底線,那就是避免因臺灣問題與中國發生直接的軍事沖突。
白宮此前不斷侵蝕“一中政策”的行為,所傳遞出的政治信號已在國會被肆無忌憚地放大。其所形成的政治氛圍,對拜登的外交主導權構成了反噬。
目前來看,特朗普心中可能存在的底線,在拜登眼里成了“模糊一片”。他的3次“失言”就是典型的例證。在臺灣問題上,美國歷任政府都堅持所謂的“戰略模糊”,即不對是否軍事介入可能的臺海沖突做明確表態,以對中國大陸構成“威懾”。在《經濟學人》看來,拜登反復“失言”,之后白宮官員反復“澄清”,事實上把“戰略模糊”變成了“戰略混亂”。某種程度上說,佩洛西竄訪臺灣,就是這種戰略混亂的直接結果。

今年5月,美國國務卿布林肯發表對華政策演講,將拜登政府的對華政策概括為“投資國內、聯合盟友、對華競爭”。盡管與此前的“競爭、對抗、合作”沒有本質上的不同,但顯然也在隱晦地降低對抗的基調。值得注意的是,布林肯演講近7000個單詞的文稿,涉及臺灣內容并不多(約300個單詞)。此后的6月、7月,中美之間的高級別通話、會晤,出現了拜登入主白宮后未曾有過的高頻度。也就是說,拜登政府開始表現出穩定中美關系的意愿。
但是,白宮此前不斷侵蝕“一中政策”的行為,所傳遞出的政治信號已在國會被肆無忌憚地放大。其所形成的政治氛圍,對拜登的外交主導權構成了反噬。佩洛西竄訪臺灣前,拜登曾公開表示“軍方認為這不是個好主意”。《經濟學人》寫道,“最終,佩洛西女士讓拜登先生看起來猶豫不決且缺乏權威?!边@話雖然有暗諷拜登對華不夠強硬的意思,同時也暴露出這樣一個問題:美國對華外交怎么走,總統拜登說了不算。
外交混亂的背后,是政策邏輯的混亂。去年10月,拜登第二次“失言”稱美國將“防衛臺灣”后,國會出現了一波關于美國是否應放棄“戰略模糊”的大討論。幾乎與此同時,有些美國重量級學者也呼吁拜登政府放棄“戰略模糊”。美國外交關系委員會主席理查德·哈斯就是其中的代表。他的基本觀點是,“戰略模糊”所形成的威懾,只有在海峽兩岸軍事平衡不利于大陸時才有效,而如今大陸軍力已遠超臺灣,所以美國必須轉向“戰略清晰”才能產生威懾效果。
但在某些分析人士看來,哈斯的觀點看上去簡單明了,但在邏輯上卻站不住腳。美國政治學者克里斯托弗·麥考林就認為,在臺灣問題上,“戰略清晰”并不能提供威懾附加值。原因不難理解,大陸針對臺灣問題的軍事投入和應對預案,不可能沒有把美國介入的前景納入考慮中。在這種情況下,美國通過“戰略清晰”傳遞介入的信息,已經沒有多大現實意義。
如今的現實是,沒有多大現實意義的政策思維,成了拜登政府外交路徑的指引。雖然包括美國國家安全顧問沙利文在內的高官,多次聲稱美國依然堅持“戰略模糊”,但需要指出的是,美國不斷提升與臺灣的關系、侵蝕“一中政策”,某種程度上說就是在漸進地轉向“戰略清晰”。拜登政府在模糊與清晰之間躲閃騰挪,體現的絕非外交高明,而是外交混亂。
中美關系復雜、多維,其重要性超出雙邊層面,但臺灣問題是其中最敏感的核心問題。中國駐美大使秦剛8月4日在《華盛頓郵報》撰文稱,“臺灣問題是中美關系中極少數可能把中美引向沖突的問題,必須以極為謹慎和負責任的方式進行有效處理和管控?!睆倪@個意義上說,佩洛西竄訪臺灣最為惡劣的后果,就是以極不負責任的方式提升了臺灣問題在中美關系中的“權重”,對雙邊關系中的其他議題造成擠出效應。
佩洛西竄訪臺灣最為惡劣的后果,就是以極不負責任的方式提升了臺灣問題在中美關系中的“權重”,對雙邊關系中的其他議題造成擠出效應。
從目前的情況來看,臺灣問題的熱度短時間內不會降低,主要原因在于美方的挑釁。8月17日,美國貿易代表辦公室發布新聞稿,宣布啟動所謂“美臺21世紀貿易倡議”談判程序,將于今年秋天舉行第一輪談判。根據美方透露的信息,這項貿易談判幾乎完全對標美國主導的“印太經濟框架”,把臺灣經濟納入美國經濟戰略軌道的意圖非常明顯。毫無疑問,這是美國掏空“一中政策”的最新例證。
更嚴重的挑釁來自美國國會。今年6月,美國民主黨參議員羅伯特·梅南德斯與共和黨參議員林賽·格雷厄姆,共同提出了所謂的《臺灣政策法案》。這份長達107頁的法案,用梅南德斯的話說,是“1979年《與臺灣關系法》生效以來,美國對臺政策最全面的修訂”。根據媒體披露的文本,該法案除了實質性地提升美臺“官方關系”,還提議未來4年為臺灣提供45億美元的軍事援助,并正式賦予臺灣“主要非北約盟友”地位。
這項原定在8月4日美國國會休會前審議的法案“因故”兩度推遲,但在9月國會復會后進入審議程序將是大概率事件?!督洕鷮W人》評論稱,這項法案將事實上賦予臺灣相當于其他國家政府的“外交”待遇,北京幾乎肯定會將其視為再次“踩紅線”。或許是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白宮方面已經在私下游說民主黨參議員叫停該法案的審議。但在今年11月中期選舉臨近之際,拜登有多大的政治意愿和政治能力叫停該法案,無疑是個很大的問號。
如果華盛頓的政治精英們不展現理性,中美關系將面臨一段時間的艱難期。這段艱難期持續的時間越長,兩國關系越可能形成某種新的“常態”,即雖然雙方都有不走向徹底攤牌、直接對抗的意愿和能力,但在心態上對風險代價的容忍度升高。如果這種情緒深入到兩國社會肌理,對于中美關系來說,絕非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