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不壞的童年記憶

☉唐諾

記憶和遺忘的比例大約是多少？我所知道最有趣的量化計算是古斯塔夫·斯皮勒說的，“七十年生涯留在正常頭腦里的回憶，如果有次序地一一進行，大約需要兩天或者三天的時間”。也就是說，如果這兩到三天不眠不休的話，這個比值將稍大于一萬兩千七百九十二分之一，遺忘的部分太大了。

但是，童年記憶似乎明顯有別于日后的回憶，它有著難以駁斥的奇妙力量和捉摸不定的意義。一位印度老僧告訴我們，“只因為那些最早來的總是最晚離開”。意思是，遺忘的作用對它影響最小，甚至不起作用，時間如果是大河沖刷又退走，那它就是露出來的石頭。

印度老僧的這則智者式偈語，重申了童年記憶的堅韌，禁得住遺忘的反復沖刷，但并沒真的講出來何以如此，倒是納博科夫，以他小說家的實踐經驗，可能給了我們一些線索。

納博科夫說，有些記憶是很靠不住的，被小說家融進書中后便失去了現實的味道，它變了樣子，不再是你的了。這其實是眾多書寫者都知道的事實，人的記憶通常只能認真使用一次，寫一塊便少一塊。但只有一類記憶是寫不壞的，進入小說又能完好地回來，是的，就是那些，“比如——噢，我不知道，我們鄉村的家里，花匠侍弄好的客廳里的鮮花，半個世紀前的夏日里我拿著捕蝶網從樓上跑下來的情形——這種回憶絕對是永恒的、不朽的，永遠也不會變，不管我多少次把它安放在我書中的人物身上，它總在我左右：紅沙、白色的花園長凳、黑色的櫸樹，這一切都是永恒地占有。”納博科夫沒直說這是童年的記憶，但實際上都是童年的情景。

朱天心在《銀河鐵道》里寫道：“你非常享受回返到六歲前不被任何知識、神話所干擾吸引的不識字狀態，你因為聽不懂周遭人們說什么、看不懂他們的文字，你的視覺、嗅覺、味覺等純官能變得異常發達，所以眼前景物不論美丑仿佛都是頭一次看到，因此深深地在腦上刻了一道道紋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