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玉丹
(天津財經大學人文學院 天津 300221)
羅辛頓·米斯垂,雖移居加拿大,但心系母國,多數作品均以母國印度為創作背景,涉及社會經濟的方方面面,以及帕西族人的人生百態,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米斯垂對于故國的懷戀之情。米斯垂的作品雖然稱不上豐富,但都精致可讀。從處女作《費羅查·拜格的故事》、長篇小說《長路漫漫》到榮獲加拿大最高文學獎的《大地之上》(又名《微妙的平衡》),米斯垂皆以印度為敘述空間,重點描繪出印度小人物的悲歡離合?!洞蟮刂稀肥橇_辛頓·米斯垂創作的第三部長篇小說,這部小說共有四位主要人物:寡婦迪娜·達拉爾,裁縫伯侄伊什瓦和翁普拉卡什,大學生馬內克·科拉。他們在風云巨變的印度社會機緣巧合地生活在一起,成為比家人更重要的存在。四位主人公的人生軌跡皆因印度社會的跌宕而起起伏伏。身為城市與鄉村的邊緣人,他們在不同的空間流轉,輾轉多地,顛沛流離,體現出印度底層人民的辛酸無奈。
空間和時間,作為物質世界的兩種基本概念,從唯物主義角度的來闡釋,主要描繪人類在世界的客觀經驗。在西方歷史中,空間概念遍及物理、地理等各個學科領域,然而因從未涉及人文社科領域,發展極為不平衡。20世紀70年代,空間逐漸轉向了人文社科領域。因此,眾多學者對于空間在文學領域的應用開始頗為重視。在空間轉向的大背景下,空間理論得到了多元發展,研究形式多樣化,角度豐富化成為空間轉向的重要特征。無論是列斐伏爾的三元空間辯證法,??碌臋嗔臻g,還是哈維的時空壓縮理論,都致力于挖掘空間維度下人類文明的進步與發展,無一不在顯示出文學領域的研究逐漸打開了新的維度,為當代文學作品的研究提供了新奇的視角。此外,空間批評亦成為評論家和批評家著力探討的重點內容。
列斐伏爾認為,空間從來就不是空洞的,它總會蘊含著一定的內涵。地質空間是第一層空間,由實體構成。如果說世界是一張地圖,那么空間可以看作為一個一個點,很多個點串聯起來,就形成了文學地圖。在《大地之上》中,米斯垂多用筆觸描寫印度城鎮和鄉村的風光,構成了該小說中的地質空間。
首先,在翁普拉卡什和伊什瓦的家鄉是鄉村的重要標志之一。村子坐落在小河邊,每到夜晚,村民們都會坐在河邊乘涼,談論過去一天發生的一切抑或是即將到來的明天。雖然飽受高種姓人的欺凌,村里的低種姓人幾乎沒有想過要離開家鄉,他們認為,祖祖輩輩都住在那里,怎么能夠離開自己的土地呢?一旦離開自己的村落,那么長此以往就會忘記自己的身份。
然而當伊什瓦和納拉揚的父親杜奇為了兒子的未來將他們送到鎮上的穆扎法爾裁縫鋪學手藝時,生活發生了突如其來的轉變。城鎮中的一切都顯得格外新鮮,令兩個孩子無所適從。樓房、電燈、水龍頭里流出來的自來水都是村莊里沒有的玩意兒,街上的手推車、自行車、牛車、公交大巴以及偶爾駛過的卡車也自有其規律。兄弟倆對城鎮的一切事物都感到新奇。但是即便適應了這里的生活,他們在夜晚仍舊因為思念家鄉而哭泣。村子里的河流和田野是有生命的,它們滋養了村民,也為納拉揚和伊什瓦創造了美好的童年回憶。等到學成后,納拉揚想回到村里開店,為善良的鄉親們做衣服。而伊什瓦則傾向于留在城鎮,他認為村里賺不到錢,大城市才有錢賺。誠然,鄉村和城鎮作為對立的地質空間,意味著不同的生活環境和發展空間。之后,納拉揚和伊什瓦回到家鄉為村里的鄉親裁制衣服,還出錢請人在村里賤民區新挖了一口井。這表明,兄弟二人雖憧憬城鎮的生活,但他們對本土空間仍懷著深深的依戀之情,于是在村莊里生活定居。
隨著納拉揚的兒子翁普拉卡什的出生,新修的馬路和公共汽車將城鎮與鄉村之間的距離縮短了。為了小翁的前程,納拉揚決意把兒子送到鎮上做學徒。然而,由于納拉揚向高種姓人捍衛自己的投票權,除了翁普拉卡什和大伯伊什瓦,家中親人都遭到以達拉姆西塔爾為代表的高種姓人的迫害,離開了人世。于是,伯侄倆前往鎮里的裁縫店謀求生計。然而,城里成衣店的發展大大沖擊了鎮里裁縫店的銷量,顧客數量嚴重縮水。伯侄倆決心前往城市,他們為未來做規劃,想象著海濱城市的生活。那座城里滿是高樓大廈,街道寬闊平整,有美麗的花園,人們在那里辛勤勞作,積累財富。小說中也多次出現了對城市的描寫,那里火車連聲呻吟、哐啷作響,有骯臟的棚戶區,飽受蹂躪的土地,大片的貧民窟,炊煙和工業廢氣混合在一起。即便環境并非想象之中,但他們別無選擇。
由此可以看出,裁縫伯侄對于故鄉的身份建構根植于心,而當他們想要在城鎮立足時,無論是從生存方式還是生活觀念,都難以融入城鎮的生活。身為邊緣人,他們居無定所,無落腳之處。因此,他們一面想回到故鄉,一面渴望在城鎮有所成就,養家糊口。
馬內克·科拉出生在大山中。即便被父母送到城里讀書,他仍然會想念故鄉白雪皚皚的山峰,醉心于山谷背后的迷人景致。馬內克家中靠經營雜貨店為生,小店真正的命脈在于科拉家族傳承了四代人的軟飲料配方。馬內克的父親凡事親力親為,即便他對做廣告毫無概念,科拉汽水獨特的口感仍在當地有口皆碑。但是,隨著在大城市暢銷多年的品牌來到小鎮,雜貨鋪的支柱產品倒了,祖傳的汽水秘方也走到了盡頭。
馬內克幼時就隨母親去城里探過親。雖然城里有高聳入云的建筑物,金碧輝煌的電影院,川流不息的車輛和熱鬧的夜市,他仍舊想回到大山去。然而,由于城市化的發展,機器的轟鳴聲破壞了大山原本的寧靜。人類的操縱新式交通工具“入侵”大山,接著,山間小徑被寬闊的馬路取代,清澈的河流染成黑色,清新的空氣變得渾濁,生態環境的破壞引發了季節變換的反常和惡劣的自然災害,大山變得傷痕累累。
馬內克被父母送往城市求學后,難以適應城市的生活,在學校里,他受人欺凌,難以排解。每當他醒來,他都會把眼睛閉上,想象著兒時群山連綿,云霧繚繞,鳥兒高歌的美好時光,當他的感官完全沉浸于對故鄉的想象之中,他才會再次睜開眼睛起床。馬內克在結束學業生涯后只身來到了迪拜,離家在外的漫長歲月里他沒有一天不想起故鄉、想起父母。在迪拜,他總有一種受困的感覺。那里的人、那里的風俗、那里的語言仍然像他剛落腳時那樣陌生,他在鄉村空間和都市空間來回流轉,漂泊不定。聽聞父親去世的噩耗,他匆忙趕回家,然而一切都已物是人非,家里經營的小店不再是他宇宙的中心,昔年的美好時光再難重建和修復。馬內克這才感受到,丑陋的山谷滿目瘡痍,山林漸漸消失,群山漸漸死去,他之前居然相信群山頑強而有生命力。然而,傷痕累累的山峰和殘酷無情的機器卻打破了馬內克的憧憬和希望。
鄉村的傳統秩序遭到城市化的嚴重沖擊,農業生產停滯,生態環境遭到破壞,原有的經濟產業結構土崩瓦解,迫使人民不得不前往城市尋求更好的就業機會,然而,來自村莊的人卻成了城市中的邊緣人,找不到歸屬感。命運對待窮人時總是暴露出最兇狠無情的一面,它一次次澆滅人們希望的火花,拗斷夢想的翅膀。它和歷史的洪流串通一氣,將試圖反抗的人們卷入激蕩的旋渦,埋進渾濁的塵泥。在城市打拼的鄉下民眾,身份逐漸異化。
心理空間指的是人物的內心世界和情感波動,主要體現在對外界的主觀及客觀反映。從而在某種程度上感染讀者,使讀者置身于作品之中。列斐伏爾將心理空間列為空間理論的重要維度之一,他認為心理空間構建話語體系,從而在某種程度上折射出社會空間中人物關系的基本內涵。
迪娜·達拉爾出生于一個并不貧苦的家庭,然而父親的過世使全家人大受打擊。哥哥努斯萬擔任起一家之主的角色。他不允許迪娜在假期前往朋友家,不允許迪娜留長發,甚至還私自剪短她的頭發,然而當迪娜反抗哥哥的“霸權”時,得到的卻是一記耳光。在父親角色缺失、母親精神自閉、哥哥強行管制的家庭空間中,迪娜的心理空間是壓抑而克制的。沒有收入來源,加之脆弱的女性身份,使迪娜長期以來都生活在絕望和痛苦之中。此外,在誦經會上,當地的大祭司弗拉姆吉經常虛情假意地和母親握手,順便給迪娜一個不合理的擁抱,趁機對她進行性騷擾。然而,由于年幼,迪娜無力反抗大祭司的“盛情”。這在某種程度上體現出印度女性在男權社會中處于弱勢地位,無力與作為權力象征的男性抗衡。
迪娜心理空間轉變的轉折點在于與丈夫魯斯圖姆的相遇。成年后,迪娜愛上了音樂,聽音樂帶來的幸福感使她忘卻了與哥哥嫂嫂共同生活的壓抑不安。于是她奔走于音樂廳,因為相似的愛好與丈夫魯斯圖姆結緣?;楹螅m然一貧如洗,但是他們快樂而滿足。
然而,丈夫的意外讓迪娜重回暗無天日的心理空間。得知丈夫離世,迪娜之所以沒有哭天搶地,沒有捶胸頓足地扯著頭發聲嘶力竭,是因為她清楚地明白,自己又要重返壓抑暗淡的生活中去了。暫住在哥哥嫂嫂家,迪娜仍記掛著魯斯圖姆,不愿接受他已經不在的事實。然而在丈夫去世不久,哥哥努斯萬就著手安排迪娜與別人的相親,并嘲諷她:“你已經二十六歲了。你還盼什么呢?盼著魯斯圖姆奇跡般地回來?”全然不顧迪娜心中的一片狼藉。在家庭中沒有話語權,事事聽哥哥的指示,迪娜再也無法忍受哥哥的逼迫,決意離開家庭,獨立生活。當她做起監工,雇傭伊什瓦和翁普拉卡什為她的裁縫時,她這才體會到獨立的自由,不再囿于世俗的眼光和家庭的控制。自從裁縫伯侄離開后,房租到期,她又回到了起初和哥哥嫂嫂同住的生活,只是經過世事變遷迪娜在壓抑中保持樂觀,就像小說中提到的“要保持絕望和希望的平衡”。
列斐伏爾在《空間的生產》一書中曾提出社會空間的概念。他認為任何一個社會都有其社會空間,也會有其相應的生產方式,其中,社會關系就像一張網,遍布于社會空間之中。具體體現在社會話語和互動的建構。在《大地之上》中,小說人物的豐富化致使社會關系的復雜多樣化顯現出來。其中,小說中的四個主要人物除了他們共同生活的空間——迪娜的住宅之外,都擁有其各自的社會空間。
首先,裁縫伯侄伊什瓦和翁普拉卡什的社會空間體現在高種姓和低種姓人的矛盾中。在小說的前半部分,米斯垂運用大量筆墨描寫出印度社會中種姓制度的不公。身為恰馬爾種姓就意味著是村里最下等的賤民,意味著自己要學會終生與屈辱和忍耐為伴。每當遇到高種姓人,低種姓人都要伏在地上,與其保持一定距離。過去,小翁的父親和大伯因為旁聽高種姓人的課程而挨打。后來,小翁的父親納拉揚因為捍衛自己的投票權被高種姓人無情殺害。可以說,在不平等的社會空間中,無論是從受教育權利,還是最基本的人權,低種姓人都難以與高種姓人獲得平等的地位和身份。
其次,馬內克的社會空間體現在學校生活和家庭生活中。在馬內克初到學校時,就因阿維拉什的熱心幫助成為好朋友。他們一同下棋,互相了解。這給馬內克黯淡無光的校園生活增添了一絲色彩和希望。然而,馬內克獨自居住時,學校中的“惡霸”以欺凌他為樂。因此他并不喜歡學校生活,對這個地方的感受除了恐懼就是厭惡。
最后,迪娜·達拉爾的社會空間體現在家庭關系中。在家中,她身為努斯萬的妹妹,史洛夫的女兒和魯斯圖姆的妻子,擔負著不同的責任。身為妹妹,她獨立自主,不完全依附于哥哥。身為女兒,她懂事孝順。身為妻子,她不圖金錢,深愛著丈夫。迪娜扮演著不同的角色,其社會關系因而動態多元。
在迪娜的房子里,裁縫伯侄、馬內克和迪娜相依為命。他們在動蕩的印度社會中彼此依靠。在迪娜的房子一再經歷房東收租的催促時,裁縫伯侄找來乞丐為她保駕護航。在小翁和伊什瓦失去房子無所定居時,迪娜收留了他們,照顧他們的日常起居。在馬內克因為學校的瑣事悶悶不樂時,翁普拉卡什帶他出去游玩,陪他緩解壓力??梢哉f,在如此逼仄的空間里,四位主人公卻得到了久違的溫暖和陪伴。
本文從空間敘事的角度,以地質空間、心理空間和社會空間為切入點,闡述了羅辛頓·米斯垂的主要作品《大地之上》中四位主人公生活在動蕩不安的印度社會歷經一系列悲慘困苦,最終在絕望中尋求希望的艱難歷程。其中,主人公在不同的空間流轉,使得小說中人物的形象更加立體化。在地質空間中,裁縫伯侄體現出作為城市邊緣人的艱難掙扎。大學生馬內克體現出其家鄉面對現代工業的入侵,農村經濟社會結構瓦解的必然宿命。在心理空間中,迪娜體現出一名印度女性的苦楚與堅韌。在社會空間中,四位主人公體現出其關系網絡的龐大和人物關系的錯綜復雜,使讀者進一步了解各個人物的人生經歷與行為動機。通過人物的描繪與建構,社會關系的網絡愈加凸顯。正如羅辛頓·米斯垂在小說中提到,當希望變成寒冬的枯木,人們只能望著樹葉無情掉落,最后枯萎,直至融化進土壤。真實的生活從來沒有圓滿一說,人們只能一邊尋找一邊失去。書中的主人公亦是如此。然而他們從未失去對美好生活的追尋和對未來人生的憧憬。米斯垂用柔軟細膩的筆觸,描繪出小人物在各個空間中的探索與失去,從而體現出羅辛頓·米斯垂對于母國的懷戀和對底層人物的同情和悲憫之情,更加揭示出對平民百姓的人文關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