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號使用變體探析

◎魏江北

（福建省廈門第一中學 福建 廈門 361000）

書名號是人們在日常生活中常常見到和運用的標點符號。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初國家頒布的《標點符號用法》中還沒有專門的書名號的符號，原來的書名號是在文字下方（橫寫）或左方（直寫）畫波浪線。但這種標點符號在印刷和排版方面比較麻煩，因而很少使用。后來，為了印刷方便，節省人力物力，遇到書報刊名之類，就常用引號代替。書名號本是俄文中的符號，大致相當于現代漢語中的引號。20世紀60年代，在學俄語的熱浪中，不少人把書名號的符號“《》”搬用過來，用如引號，久而久之，便被人們所接受，逐漸演變成了書名號的符號。

無論采用什么符號，書名號一般都起到以下作用：用于標明書名、篇名、報刊名、文件名、戲曲名、歌曲名、圖畫名等的標點符號，亦用于歌曲、電影、電視劇等與書面媒介緊密相關的文藝作品。

近年來，在視頻網站、貼吧、知乎、微博、微信公眾號和朋友圈等網絡環境中出現了一種特殊的表達現象，即在彈幕、評論或其他文本中，在原有文字內容的基礎上添加書名號，以達到特定的表達效果，例如：

（1）《情商》（虎撲論壇，2021年4月15日）

（2）《簡單》（嗶哩嗶哩視頻網，2020年11月26日）

上文中的書名號不只是起到標示語段中出現的各種作品的名稱的作用，不能簡單地認為這些文字內容是書名、篇名、電影名、音樂名等各種作品名稱的其中一種。也就是說，例（1）并不能理解為丹尼爾·戈爾曼的著作《情商》，或是其他作品如電視節目或是某類社會交往課程。例（2）也不能理解為這段文字的創作者想分享保羅·艾呂雅的著作《簡單》這本書或是三毛的《簡單》這篇文章。其實在網絡語境中，“文字內容+書名號”的組合已經發展出了許多新的功能，這些功能與以往書名號的作用既有關聯又有很大不同，衍生出較多的交際功能，這值得我們關注和研究。

一、表義功用

據研究，“文字內容+書名號”已經演變為一種以調侃為主要功用的表達手段，其表義功用主要有：表示意蘊豐富、提示重要內容、表達調侃意味、弱化嚴肅色彩。

（一）表示意蘊豐富

說話人在說完一句話后，為了表示這句話意蘊豐富，在文字內容的基礎上添加書名號，表達一種“雖然只是一句話但是這一句話里面包含了千言萬語足以寫成一本書”的意思。例如：

（3）《三星ONEUI使用手冊》（嗶哩嗶哩視頻網，2020年3月27日）

（4）《爛梗是怎樣煉成的》（知乎社區，2021年1月21日）

（5）《×××的八堂人際交往表達課》（嗶哩嗶哩視頻網，2020年11月26日）

例（3）中，視頻上傳者使用書名號實現了兩種表意功能：一是強調本期視頻對三星手機操作系統的介紹內容詳細而豐富，足夠整理成一本書，以此吸引有此需求的嗶哩嗶哩用戶點擊觀看；二是表明三星手機操作系統的使用非常復雜，其使用手冊足以寫成一本書，暗含著調侃的意味。

例（4）中，問題回答者并沒有真正詳細回答“爛梗是怎樣煉成的”這一問題，而是模仿著名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來表示這一問題答案的內容非常豐富，跟《鋼鐵是怎樣煉成》一書一樣能夠寫成長篇巨著。

例（5）中，視頻中的主人公在人際交往或是其他交際語境下，語言表達得體、自然，具有很大的學習價值，評論者認為主人公體現出的語言表達技巧非常豐富，甚至媲美一些相關主題的暢銷書，所以模仿關于人際交往的暢銷書作品名稱，在“×××的八堂人際交往表達課”的基礎上加上書名號，以示意蘊豐富。

這些案例其實都是利用了書名號標示作品名稱的功能——在文字內容的基礎上運用書名號，文字內容就給人以書籍作品名稱的意味，從而讓人感到文字內容如書籍作品般篇幅較長、意蘊豐富。

（二）強調重要內容

說話人在觀看視頻或閱讀文字時，想要向他人提示重要內容但怕他人未意識到，又依從信息傳播的經濟性原則，不愿意用大量文字提示這是重要內容，于是就添加書名號來提示和強調重要內容。例如：

（6）《情商》（虎撲論壇，2021年4月15日）

（7）《1919》（嗶哩嗶哩視頻網，2021年3月20日）

（8）《格局》（知乎社區，2021年12月21日）

例（6）中，評論者在閱讀完該條新聞后，明顯的得出了受采訪人情商很高的結論，并認為這是該新聞的重要信息，因而通過在“情商”一詞上使用書名號，對新聞的重要內容、主題進行強調，顯得言簡意賅。

例（7）中，視頻觀看人認為該視頻這一部分的關鍵在于“五四運動”爆發的時間——1919年，于是運用書名號強調這一年份的重要意義。

例（8）中，在閱讀完某篇文章后，評論者認為該文明顯地體現出文章主人公的格局之大，因而在格局一詞的基礎上加上書名號，這樣不用對“格局”一詞冠以“大”或“小”等修飾，能夠言簡意賅地表達自己的看法和觀點。

書名號作為標點符號中的標號，本身就視覺上就能起到標示和強調的作用。在這些案例中，書名號類似于著重號，起強調、突出的作用。

（三）表達調侃意味

說話人在視頻或文字中出現了與實際情況明顯不符合甚至完全相反的內容時，運用書名號來表示調侃或是善意嘲諷，這時書名號的表意功用類似于雙引號標示特殊含義或是反諷的用法。例如：

（9）《簡單》（嗶哩嗶哩視頻網，2021年2月27日）

（10） 《三天后》 （嗶哩嗶哩視頻網，2020年11月26日）

（11）《行云流水》（騰訊視頻網，2021年1月28日）

例（9）中，視頻中的人面對非常復雜的問題卻說非常簡單，并且真的簡單地解決了這個問題，說話人顯然認為這并不簡單，相反還覺得非常困難，但說話人卻不直接說“這很難”，而是通過重復“簡單”一詞并加上書名號，以產生一種調侃的意味。

例（10）中，視頻制作人上一期視頻說好了三天后更新下一期，但實際更新時間卻遠遠超過了三天，因而說話人就以此種形式強調“此三天”有特殊而豐富的意蘊，表達善意的嘲諷。

例（11）中，解說員在描述賽場上某球隊的進攻時，使用了“行云流水”一詞，而在視頻觀看者看來，該球隊的進攻并不行云流水，甚至可以說是非常艱澀，所以視頻觀看者便引用解說員使用的“行云流水”一詞來加以反對，并運用書名號來強化反諷的意味。

書名號標示語段中出現的各種作品的名稱，而作品給人們的主觀感受與崇高、獨創、意蘊豐富、智力成果這些詞語密不可分，所以當書名號內的文字內容與現實不符甚至完全相反時就會產生反諷的效果，這個時候書名號起到了類似于引號標示具有特殊含義或是反諷意味詞語的作用。

（四）弱化嚴肅色彩

在不該使用書名號的場合去使用書名號，也可以起到弱化語言中原本的嚴肅色彩、增強開玩笑的意思或者表達友好意圖的作用。例如：

（12）《欺負人也要有個限度吧喂》（知乎，2020年9月14日）

原句“欺負人也要有個限度吧喂”所傳達出的嚴肅色彩，讓人感覺該句話是很嚴肅的指正。而在例（12）中，由于本不該在這里出現的書名號引起讀者感到意外并進一步思索——是不是有這樣一個生動的故事，《欺負人也要有個限度吧喂》的表達就讓人感覺生動有趣了些，從而表達出說話人的善意。

書名號內的文字內容在一定程度上是會引起讀者或聽眾的反感的，但在加上一般起到標示帶有嚴肅色彩的作品的書名號之后，這種嚴肅色彩反而得到了消解，增強了開玩笑的意味，起到了表達友好意圖的作用。

二、流行原因

書名號的這一使用變體的流行離不開語言的內部因素和外部因素。

語言內部因素主要表現在人類轉喻認知思維和語言經濟性原則所起的作用。

第一，書名號的功能及其轉喻機制。傳統語言學將轉喻視為一種修辭手段，而當代認知語言學則認為轉喻是更廣的認知和思維的范疇。轉喻是人類普遍的思維方式，是人類認知的重要手段。轉喻的思維模式顯示，轉喻是一個認知加工過程，其中一概念實體即喻體為同一理想認知模式中的另一概念實體即本體提供了心理加工的途徑。隱喻以事物間的相似性為基礎，而轉喻以事物間的相關性為基礎。

書名號是用于標明書名、篇名、報刊名、文件名、戲曲名、歌曲名、圖畫名等的標點符號，亦用于歌曲、電影、電視劇等與書面媒介緊密相關的文藝作品。在人們的認知思維中，書名號標示語段中出現的各種作品的名稱，而作品指文學和科學領域內，具有獨創性并能以某種有形形式復制的智力創作成果。書名號與作品的這種包含豐富知識、崇高、獨創、意蘊豐富、傳播廣泛、智力成果等關鍵詞或特征相關聯，久經沉淀，在人們的認知中形成一種共同的心理想象——書名號所標示的文字內容應該是包含豐富知識、崇高、獨創、意蘊豐富、傳播廣泛的，是一種智力成果。于是，人們不自覺地運用這種轉喻思維，基于書名號與作品的相關性，將帶有人們這一共同心理想象的書名號應用在本不是作品的文字內容上，或是強調書名號內的文字內容意蘊豐富、重要性強，或是由于書名號內的文字內容與現實嚴重不符從而產生反諷和消解嚴肅性的作用。而這種心理想象和轉喻思維是人類普遍的認知方式和思維方式，這就不難解釋為什么書名號的這種使用變體能夠在網絡語境中如此流行了。

第二，語言經濟性原則。馬丁內用語言經濟原則解釋語言變化的原因，他認為，無論是語言成分的聚合還是組合方面，都有經濟原則在起作用，有些簡稱也是經濟原則作用的結果。他指出，語言經濟原則對語音、詞匯和語法各個層面的變化都有支配性的影響。經濟原則作為規律支配著人們的言語活動，從該原則出發可以對語言結構演變的諸多方面做出合理的解釋。從外部環境看，社會的高速發展、時代的巨大變革、生活節奏的加快，使說話人需要傳達足夠的信息，達到一定的交際目的卻又盡可能少付出腦力和體力，從而達到最省力的目的。要滿足這些要求，就必須通過合適的手段使語言交際的最小單位——句子的表意功能增強，這在過去往往是通過縮略詞來完成的，如“郵政編碼”可以縮略成“郵編”“人民代表大會”可以縮略成“人大”等。而書名號的這種使用變體同樣起到了這樣的作用，它僅僅通過在已有文字內容的基礎上添加書名號，就產生了上文所述的多種多樣的表意功用，極大地降低了語言表達的成本，符合語言經濟性的原則。

語言外部因素則主要體現在作品神圣性的消解與語言使用者的心理推動。

第一，作品神圣性的消解。社會語言學認為，語言和社會具有共變關系，語言隨著社會的變化而變化。雖然作品給人們的崇高的共同心理想象依舊支配著人們的使用心理，讓人們從書名號的使用中拓展出表示意蘊豐富、強調重要內容、表達調侃意味、弱化嚴肅色彩的表意功用，但是這也從另一個側面反映出了當下社會，在人們認知中作品神圣性正在消解的事實。

隨著網絡技術的突飛猛進、作品創作、發表和傳播的門檻降低、人們個性表達意識和欲望的提高，各類作品不再是只有專業人士才能創作的智力成果，而是成了每個人都能夠創作的智力結晶。在這種情況下，書名號似乎也不再屬于專業人士的作品，而成了能夠被普通人廣泛運用的標點符號，這也頗有后現代主義思潮反對權威和確定性的意味。從書名號這一使用變體的源頭來看，各種以隨意的一句話為標題的輕小說如《關于我轉生成為史萊姆這檔事》《這個勇者明明超強卻過分慎重》以及各種網文地流行，本身就意味著作品創作門檻的降低。而后由此發展而來的與書名號這一使用變體相關的各種梗如“我加書名號了”也體現出書名號及其代表的作品的嚴肅性的弱化。

第二，語言使用者求異、求變心理作用的結果。所謂“求異”，是指追求語言的新鮮感，追求語言表達的陌生化，采用與以往不同的表達形式來增強表達效果，從而反映語言使用者的主體訴求。“求變”是語言使用者追求語言表達趣味化的結果，“好玩”“有趣”是當代網絡語的語言風氣，也是人們順應內心、渴求輕松緩壓的心里需要。而說話人通過使用趣味性高的語言表達可以達到引起關注和喜愛的效果。書名號的這一使用變體是從前未曾有過的用法，符合“求異”的心理，而其調侃意味、消解嚴肅性的功用則符合“求變”的心理需要。

在內部因素和外部因素的共同影響下，人們通過偏離常規而從書名號的使用中拓展出表示意蘊豐富、強調重要內容、表達調侃意味、弱化嚴肅色彩的表意功用，拓寬了書名號的使用范圍，也讓流行語的創造不再局限于詞匯和句子的改造，從而逐漸形成一種全新的語言表達。修辭學認為從文化、心理角度對一些反常規的語言表達進行價值判斷，可以將語言表達分為正偏離和負偏離兩類。正偏離雖然大大偏離了某種語言表達常規，卻具有較強的表達效果，是積極的、正面的偏離；負偏離雖然也偏離了語言表達常軌，但對提高表達效果而言卻是不利的，是影響交際的、消極的偏離。因而書名號的這種使用變體未來的發展會是怎樣的，是否會從網絡語境逐步遷移至人們的日常交際中，還需進一步考察這種偏離了常規的用法是正偏離還是負偏離。

無論如何，從語言發展的角度來說，書名號的使用變體作為一種新興的語言表達方式，其產生和使用不可避免地遇到語言規范化和語言純潔性的困擾，但它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語言發展的規律與趨勢，我們應該以一種客觀、寬容的態度來看待它。當然，我們也應該警惕書名號的濫用可能導致的標點符號使用規范缺失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