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咩
因為一次意外摔倒,剛過完六十五歲生日的老宋癱在了床上。一切來得太突然,就像今夜這不期而至的暴雨,雨點肆無忌憚地砸在窗玻璃上“噼啪”作響,就像砸到老宋身上,聽得時間久了,尾骨處的傷疤又隱隱作痛起來。他吃力地挪動挪動身子,但兩條腿像別人的似的,一動不動。一旁看電視的老伴見狀,吆喝道:咋了,想拉屎么?想尿尿么?老伴耳聾,吆喝起來震天響。老宋擺擺手,高聲回應:不拉不尿!那你挪動啥,老實呆著吧!老伴說,帶出了些怨氣。老宋臉沉了些、紅了些,使勁咽口唾沫,仿佛要把眼前所有的不如意不痛快都吞下去、消化了,再變成一個個屁飄出來,把它們化作無影無形的垃圾。電視被老伴調得刺耳,他卻無心觀看。窗外的雨繼續瓢潑,像故意和他作對。
雨都下多久了,這鬼天氣!他自語道,說完,仿佛看見一縷黑煙從被窩里升騰起來,隨即消散開來。那莫不是他干癟的肉體,正在和世間作著無聲告別?
老宋是個賣化肥的,一直干到退休。說是退休,無非是交足了養老金,每月可以發點補助金了,他便徹底和石頭一樣沉、一樣硬的化肥袋子說拜拜了。賣化肥前,他是鄉鎮供銷社的會計,計劃經濟時代的“肥差”,跟著混吃混喝到四十多,一陣下崗之風卷席而過,基層供銷社皆樹倒猢猻散。老宋一夜間下了崗。除了那少得可憐的一次性補償金,供銷社破舊的店鋪成了他繼續生活的救命稻草。他盤下來搞個體經營,送化肥、賣農藥,原來坐辦公室的小白臉干起了風吹日曬的力氣活。好在他身大力不虧,又不肯向現實低頭,一干就是十幾年。在這十多年里,他從人們眼里的“鄉鎮干部”跌落成了一個“扛化肥的”,臉黑了,皮糙了,腰彎了,腿沉了。特別是那雙腿,因了年輕時冬天下河挖藕落下的毛病,一到陰天下雨就疼;扛化肥時間久了,腿部關節受到重創,先是走路左右打彎,像扭扭捏捏的小媳婦;后來疼痛成了常態,厲害時鉆骨刺心,有時夜里都疼醒。老伴心疼他,勸他去醫院瞧瞧,他舍不得。炕上還躺著三個孩子,吃喝拉撒都離不開他。他指指三個孩子,對老伴說:再忍忍,省下錢來給這三個要債的吧!
好在他汗沒白流、腿沒白疼。他兩兒一女。老大叫宋金、老二叫宋銀、最小的閨女叫宋寶。在他能扛著化肥“噌噌”躥的時候,宋金考上了縣府公務員,吃上了“皇糧”,這讓他興奮得有大半年沒覺出來腿疼。在他扛起化肥有些吃力的時候,宋銀去了一家不錯的民企,第一個月發工資,比宋金都多50塊錢。他高興,當晚喝了半斤白酒,吐得一塌糊涂。當宋寶考到縣醫院當護士的時候,他的兩腿已經彎曲成“O”形,走路像一只黢黑的鴨子。此時,他的雙手已經徹底失去了對化肥袋子絲滑的支配,莫說扛在肩上,就是提起來都費勁了。某天,他洗完澡,驀然瞅見鏡子里的自己,雙鬢灰白,胡子拉碴,原先一身五花肉風化為一層層堆疊起來的黑肉皮。他凄凄地笑一下,看著自己像看著一塊不值錢的爛木頭。但因了他的“護士閨女”,他并未對自己的“腐朽”感覺有多少懊惱,相反,他很快調整起來,朝鏡子長吐一口氣,模糊了鏡前那個不愿相認的“自己”;然后雙手用力在頭頂、肩上、背上劃拉一陣子,那里曾背負過成百上千袋化肥,如今終于都不再依附于自己了。他畢竟六十多歲了,于情于理,都該告別賣化肥的日子了。那是一段沉重的、壓抑的、沒有任何面子的灰暗時光。他準備像樓下的老李一樣,看看孫子,釣釣魚,遛遛彎,過過未曾享受的美好生活。
終于不用再賣力氣了!他一從浴室出來,就對老伴說。老伴正在給孫子洗尿布,撩得水嘩嘩響,尿臊氣氤氳在屋子里,又黏又稠。她沒有任何反應,繼續洗著尿布。他以為水聲太響,把他的話半路劫下了,抑或老太婆嘴里在哼著京曲兒,便靠上前,又說:終于不用再賣力氣了!老伴回頭看他一眼,說:你說啥?
他才發現,老伴耳朵聾得已經和他腿疼一樣厲害。他也恍然找到了最近日子里他口干舌燥甚至嗓子沙啞的原因了。老伴的耳聾,何時出現的,怎樣加重的,和他的腿疼一樣,和他一步步癱在床上一樣,模糊而倉促。人呵,號稱是自然界最高級的動物,但仿佛,總被某種神秘力量支配著,在不咸不淡的日子里,突然地,身體某個部位被施了魔法般難受起來,不自在起來,直至落下永無復原的毛病。他又大聲說一句,老伴終于聽清了,回應一句:不賣了也好,跟我一起看孫子吧,這孩子太累人了!
這句話,像帶著尿臊氣的水花,“噗啦”一下,澆滅了他方才熱情的火苗。在她眼里,自己這次光榮的“退休”,仿佛那么無足輕重。他這些年輸出的力氣、流過的汗水,都是實實在在的;三個孩子,委實是他一袋又一袋化肥供出來的,這些,豈能像老伴手里洗尿布的水,說流走就流走了?
一種不愉悅的、無法宣泄的情緒逐漸侵占了他的頭腦。他聽說,一些當官的,退休了,適應不了清閑日子,得上叫什么“退休綜合征”的病,吃不好睡不香,反正不好受;但他呢,一個賣化肥的,不再受那份苦力了,終于從“火坑”里跳出來了,怎么也漸漸的,有了失落情緒?
在這種失落里,他像走進了沒有出口的迷宮,回頭歪歪扭扭地坐到沙發上,繼續想:你還學人家老李?且不說人家是個退休干部,比自己待遇高好幾級,就連身體也比不上人家!就說這雙殘腿,走多了路都費勁,怎能和人家一樣釣魚遛彎打門球?自己所幻想的“退休”生活,不就是自己的一廂情愿?
宋寶打著呵欠從屋里出來。她這周值夜班,正準備洗洗去上班。看著老宋噘著嘴瞪著自己,驚訝道:咋了爸,昨晚喝酒喝大了?
老宋不理她;不光不理她,看見她,兀自想起了宋金、宋銀來,氣更不打一處來。他想起去年六十四歲生日的時候,雞也宰了,魚也殺了,老兩口足足忙了一上午,可這幾個小兔崽子呢,宋金說陪領導去調研,宋銀說陪女朋友去旅游,宋寶好歹在家呀,嚷嚷著要去上什么輔導班。這仨孩子,難道不知道自己的生日?今天,這個他生命里的“解放日”,老伴的冷淡,讓他想起了從前,讓他心里疙疙瘩瘩。
老婆子,燒水了嗎?給我倒水泡茶!
自己倒吧,沒看見我在忙著!
老婆子,這地咋拖的,凈是垃圾!他又對正在洗臉的宋寶說:都多大閨女了,也不會幫家里干點活!
母女商量好似的,都沒理他。如若母女回懟他,或許老宋還會繼續發火發飆,那心里著了火似的情緒,倒是有可能排遣出去;母女不應聲,他拳拳打在棉花上,反而讓心里更加壓抑窩火。如今癱在床上的老宋細細追溯,那不堪回首的意外,都似在這憤憤不平的一天里,埋下了苦果的種子,繼而延續到了他六十五歲的生日上,那苦澀的果實,便是他輕率而蠻力的一摔。如果當初他對老伴平淡的回應心平氣和,他理解萬歲,他自娛自樂……可惜沒有如果。這種痛心疾首的后悔,讓最初失去行走能力的老宋死氣沉沉。這難道是命?畢竟自己的雙腿,帶著病因病根的,即使沒有意外,早晚也得躺在床上。還有他的下崗、他所遭受的苦力,可能都是上天不動聲色的安排,一如他下崗前,在供銷社里舒舒服服地享受一樣。既然命運使然,他的抗爭與不滿,就顯得有些多余了——想到這里,他的心里又會稍稍平衡些。他在床上側側身,正好瞥見了客廳的沙發,刺痛了他早就干涸的雙眼。因為他又想起了不堪回首的六十五歲的生日現場。
時光回游到那一天。一大早,老宋遛了個彎,洗了個頭。
他平時都是晚上洗頭的。清早的就整得洗浴間噴香,老伴見狀說:這是讓哪個老太太相中了吧?老宋邊擦頭邊沖地上努努嘴,地上堆滿了他從早市買來的雞魚肉。魚都是活的,在袋子里亂撲棱,就是起不來身。老伴說:我知道啥日子,看把你激動的!

也因此,老宋對今年的生日充滿期待。提前一個月,他就在三個孩子耳旁吹風。宋金說:保證完成任務,咱去香格里拉,喝好酒吃高檔菜;宋銀說:我安排好,誰也別和我爭,咱去吃海鮮自助餐,專吃生魚生蝦生螃蟹!老宋撇著嘴說:都別耍嘴皮子,哪里也不去,就在家里吃,只要你們來就行。他嘴上是硬的,心里是美的。頭發還沒晾干,他就張羅著老伴洗菜;他腳下生風,干勁十足,仿佛又找回了十多年前賣化肥時的樣子,結實的,滿身的力氣,青壯的,未來的憧憬——原來當時的苦日子并非一無是處。菜凈了,肉腌了,花椒大料在盤子里擺成了花,一看表,十點不到。他沉住氣了,沏上一壺茉莉花茶,茶香四溢。今天這茶呵,透出一股從未有過的醇厚、濃郁、柔綿,甚至芝麻香,像景芝酒,又比酒來得飄渺靈動,從鼻子一下子就鉆進骨子里,渾身舒坦。茶杯里的水晶瑩剔透,映著他舒展開了的五官,他有些感動了,端起來,手竟然在微微顫。就在這時,門鈴響了。老宋皺皺眉,但很快就從沙發上躍起來,急匆匆地,邊走邊說:老婆子,猜猜是哪個?老大老二還是老三?
門開了,是老李,提著一盒腦白金一箱特侖蘇,見面就說:老宋啊,聽說你今天生日,給你賀壽啦,祝你生日快樂!老宋一頭霧水,此事他從未向老李提過,他咋知道?即便知道,以他的身份,也不至于帶貨上門。但顧不上那么多,趕緊往屋里請,說:謝謝,剛沏的花茶。老李擺擺手,完全沒有進來的意思,三讓兩讓,老李竄沒了影。老宋呆在門口好久,也不知老李葫蘆里賣的啥藥。他和老李其實并無太深交情,若論熟悉,也是近半年跟著他出去遛彎才培養起來的,甚至他感覺,老李仗著級別,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今天貿然登門,背后必有蹊蹺。回身關門,走得急了些,閃了腿一下,疼得不敢著地。他問老伴:你和老李說我過生日了?老伴說沒有。奇怪,這是誰說的?他揉著腿坐回沙發時,就坐跐溜了,差點滑下來,但腦子里有事,也沒在意。
老李走后,時間忽然走得倉促起來,一會兒就到了十一點半,但門鈴再沒響過。他看著掛鐘,一會變成宋金的方臉,一會又變成宋寶的圓臉,坐不住了,拿起手機就要給他們打電話,剛想撥號,停住了。三個孩子,當時答應得痛快,自己為嘛上趕著催?他堅信,今年肯定不會重復去年的冷清了,于情于理,他不至于這么不堪。老伴已經燃起爐灶,噼里啪啦炸起了魚,魚香又鮮又美。他愛釣魚,又會挑魚。今天早市,他挑了第一撥活鯽魚,個頭中等,魚身黑亮,一看就是好魚。宋寶最愛喝鯽魚湯,老伴又燒了一手好湯。嘖嘖,說是自己過生日,最后不還是伺候了三個孩子?到了十二點,老伴等不及了,說:打電話問問,他們是不是忘了?老宋堅決地擺擺手,說:誰也不能問!我就看他們來不來!說罷站起來,背著手,在客廳里來回踱步。他步子越走越急、越急越快,好像要跟時間賽跑,好像在攆著三個兔崽子追,追上了,用自己那大黑手,一人一巴掌,決不輕饒!這是什么孩子?哪有這樣的孩子?
他肚子里的氣越來越多,肚子越來越鼓,像個蛤蟆,都走不動了,才慢下來,向沙發那里挪去。肚子里的氣,并沒有消解他的失望和沮喪;周圍熟悉的一切,也像在嘲笑他、跟他作對似的,讓他看著不順眼。尤其那沙發,扁塌塌的,臟兮兮的,越往前走,那沙發長了腿腳似的,離他反而越遠。終于走到了跟前,他沒有老老實實地坐下,肚子里的氣體已經讓他無法控制,必須釋放,必須發泄,否則他渾身就要爆炸,像氣球一樣,搞得自己魂飛魄散。在這陣無可遏制的沖動里,他用盡氣力向上一躍,準備狠狠地砸在沙發上,把沙發砸出個洞來,他的心氣也就順暢了,他的肚子也就干癟了,他才有恢復理智的可能。但這個老宋呀,還是為他的任性買了單,因為他高估了這雙病腿的支撐力。當他從腿上開始發力的時候,人是跳起來了,但腿痛電流一般劃過,他從頭到腳像是穿在了竹簽子上,“噗通”一下,屁股重重摔在了靠近沙發的地面上。
老宋四腳朝天、齜牙咧嘴,下半身散了架似的,疼、麻、艮,各種刺激一鍋燉了。不知過了多久,他微微感覺到被人抬了出去;又不知過了多久,他聽見一個粗聲粗氣的聲音說:毀了、毀了,這骨頭,稀碎了……知道麻糖酥嗎,摔散了,全是渣了……這病莫說縣里,省里也白費!再后來,他昏睡了過去。
當他醒來,已是躺在家里床上,恍惚間,還以為是他過生日的時刻。看見三個孩子圍著他坐,說出的第一句話是:你們終于來了,菜都涼了吧?走,去過生日!
老糊涂了這是,宋銀撇撇嘴說。
你個兔崽子,老宋罵道。正想起身,忽覺腰部以下疼且僵硬。摸摸,硬邦邦的,是一層石膏。他忽然想起來,也瞬間掉進了冰窟窿里。他活動活動腿,哪里還有他的腿?不過他并沒有過度悲傷。老伴給他掖掖被子,臉上表情復雜,他卻說:這兩條腿,嚇唬我一輩子,終于不用再怕它了!還和宋寶逗笑,看得宋寶莫名其妙。閨女說:爸,你這腿……
等拆了石膏,看我咋收拾你們!
醫生說,可能站不起來了……宋金戳戳宋寶,宋寶不再說話了。
老宋聽明白了,不再說話了。
他還是抱有僥幸心理的。他的兩條腿,遲早會立起來,托起他黑木頭一樣的身子,和以前一樣,雖然軟點、疼點,還打著羅圈,卻能帶他去想去的任何地方。他暗暗和醫生的結論較勁,他要讓那個宣判他雙腿死刑的醫生——讓他蒙羞,給他好看。有了這個憧憬,一段時間,他的臉色竟然像涂了一層銀粉般,露出柔和的光澤,一家人對他的心寬也感到不可思議。直到某個晚上,他做了一個夢,半夜哆哆嗦嗦醒來,驚出一身冷汗。
夢里,他正在搬化肥,一袋摞一袋,不一會就和他齊肩高了。他蹲下擦擦汗,喘口氣,喝口水,就那點工夫,摞起來的化肥突然向他砸來,他躲閃不及,被重重壓在底下——他黑乎乎的身子,瞬間壓扁成一堆煤灰似的東西,比老伴用蒜臼子搗的鹽粒子還要細,簡直成了粉末了。一陣風蹊蹺地刮來,他這身黑末子,隨風飄起,散向空中,忽忽悠悠,縹緲不定,忽然排列成了一個恐怖的、扭曲的人臉,似笑非笑,古怪神經。他害怕極了,一個寒顫,醒了。
窗外,一輪圓月似一只瞪圓的眼,仿佛將他的夢看個透徹。
他推醒老伴,打開燈,看著她略帶厭煩的臉,用極大的聲音,把夢里的景象復述一遍。
大驚小怪,不就是個夢嗎!老伴嗔怒道。
老宋不服氣,卻又無處發作,天知道這個夢什么意思。他憋得難受,拿過夜壺來,稀里嘩啦尿了半天,拿出來放好,正準備熄燈,忽然感覺被子里的東西,是那么的陌生。他定定神后,驚愕地張大了嘴。他的兩條腿,已經干涸成為兩條蛇一樣黑且瘦長的物狀;它們暗淡乏力的光澤正在說明,不光里面骨頭碎了,腿的肌體組織、血管、細胞,也都死去了。這是比他剛才那個夢還要恐怖的地方。甚至,這個夢的意義,不在于內容是什么,而是提醒他,讓他看見,他的兩條腿,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站起來了。
那個夢中恐怖的、扭曲的人臉的笑,忽然清晰起來,那分明是一個戴著白帽穿著白大褂的醫生得意的、勝利的笑。這個夢,戳破了他直立行走的所有幻想。
他想起了生日時那條活蹦亂跳的鯽魚。他不就是那條魚?甚至還不如魚呢,魚還能做成鮮美的湯,他只能困在床上惹人厭。這些天,這些日子,盡管他不服氣,盡管他憧憬,但他心里總是吊吊著、不踏實,他都在硬撐著,守望著,仿佛就等這個夢來了。這種痛苦和煎熬,也只能和老伴傾訴了。一歪頭,老伴“啪”一下,卻將燈關閉了。
一團漆黑,和著他思緒的一團亂麻。
他又瞥見了月亮。此時的月光黯淡了些,幾顆流星劃過,好像誰的匆匆眼淚。從今晚,生命列車劇烈地顛簸一下,他的人生軌跡真正發生變化,到達彼岸的旅途也撲朔迷離起來。往事如箭在他渾濁的眸子里穿梭,他一夜沒合眼。翌日,他開始變得病懨懨的。宋寶給他買來油條,一看他臉色,說:爸,你不舒服嗎?摸摸額頭,又轉身問:媽,我爸咋了?臉色這么難看?
他呀,做夢嚇得!老伴說完,呵呵一樂。
這嘲諷似的笑,若在以前,老宋是絕不能忍受的。他是家里頂梁柱,老伴只是個家庭婦女,大事小情,家里誰不對他服服帖帖?但風水輪流轉,現在他成了廢人了,能靠誰?大概只能靠今天第一次以嘲笑口吻應答的老伴了。
所以,老宋也擠出了皺巴巴的笑。宋寶見狀,也樂了。在一家人的笑里,問題迎刃而解,尷尬一消而散。望著宋寶離開的背影,他竟然有些感動,絕處逢生似的感動。以他目前的境況,三個孩子能來看他,都不算是盡孝的責任,而是他感恩戴德的榮幸了。
以后的日子里,每逢孩子們回來,吃飯,聊天,老宋的脾氣也好了起來,罵、懟、攆的舉動,嘴上沒了,腿腳更做不出來了。但是,越這樣,宋金宋銀反而越不自在起來,每次相聚,來去匆匆,一如窗外楓葉,昨天還通紅一片,今天就落地成泥,天氣的顏色、味道、氣質,開始走向冰涼冰冷了。
自此,他開始做一些稀奇古怪的夢。他夢見宋銀跟著自己下鄉送化肥,太陽炙熱,兩人扛化肥累得口干舌燥,宋銀年輕,頂不住了,跳下拖拉機轉身就跑,他看見罵一聲,跟著追起來,那兩條腿,像小時候老爹養的黑馬一樣壯碩有力;他夢見,逝去多年的老娘半夜敲門,把他拉起來,也不說去哪里,就是拉著走,兩人走得氣喘吁吁,老娘有氣管炎,捂著胸口咳嗽不止;他還夢見,黑白無常把他帶到閻王殿,看見了閻王爺,和電視《西游記》里的一模一樣,笑瞇瞇地看著他,拿出生死簿,把他的壽限改成了200歲……每次醒來,他都頭昏腦漲,胸沉氣短,身旁老伴均勻的鼾聲,才讓他略略回神。白日里,他本不想說,又憋得難受,就與老伴說來,老伴聽罷皆哈哈大笑,高聲叫道:你這老頭子,板板正正了一輩子,到老了,成了不著調的糊涂蛋了。老宋本想求安慰,卻每每落得羞愧滿面,又無可奈何。他能咋樣?拉屎尿尿,床單被罩,不都得靠她?老伴還不罷休,嘴松,回來又和三個孩子說,鬧得一大家子看他像看笑話。有次,他心里窩火,見老伴在看戲,高聲怨道:多大聲音,要把電視炸了!
老伴回頭看一眼,平淡地說:老老實實睡你覺吧。
給我倒茶水,我要喝茶水!
老伴下去給他沏上,他一摸杯子,接著說:是才燒的開水嗎?我要剛燒的新水!
老伴不高興了,把茶杯往桌上一推,說:愛喝不喝,慣的毛病!
老宋一聽要氣炸了,在床上輾轉掙扎,無奈兩腿無力,只能做做樣子;但肚里有氣,無處發泄,濁氣下沉涌動,只聽“噗啦”一聲,拉在床上了。
偏偏,門鈴響了。老伴去開門,他聽出來,是老李兩口子。進入臥室,老宋臉紅如關公,空氣中彌漫著濃郁刺鼻的臭氣,兩人心知肚明,稍微坐坐便找借口出去了,只剩下一個老宋好不尷尬。經過此事,老宋在老伴面前徹底不鬧騰了。識時務者為俊杰,老宋不傻。但這天看見老李,讓他想起一件事來。他覺得,這件事必須辦,克服困難也要辦。他對老伴說:他現在這個熊樣,啥事都不爭取了,唯有這件事,如果不辦,他喝藥或者跳樓,干脆死了算了。老伴說:這么大的事,得和孩子們商量商量。老宋說:你下通知吧,就說明天上午都來家里開會,如果不來,就等著哭爹吧。
老宋的住處,是一棟七層樓,日月年久,沒有電梯。他家住在六樓,來回上下爬,好不費勁。七樓是拄著拐棍的老劉頭,幾乎不下樓了,蹲在家里像困進了監獄。老宋以死相逼,要求其實不高。他那天看見老李想起了釣魚遛彎,想起釣魚遛彎就想起了下樓散心,死寂的生活里被丟進了石子,泛起了漣漪,甚至是重生的希望。問題來了,他咋下樓呢?他問老伴,老伴倒是實誠,說:又沒電梯,也抬不動你,你飛下去吧。老宋艱難地用手把身子撐起來,倚在被子上,雙手抱拳說:就這個事,你得幫我說服孩子們,說服上下鄰居們,安上電梯。有了電梯我就能下去了,電梯就是我的腿,我現在這個熊樣了,不能沒有電梯了。
第二天中午,宋銀宋寶來了,唯獨沒有宋金。老宋也不等了,和老伴擺擺手。老伴平淡地把想法說了出來。宋銀宋寶均沒表態。這在老宋預料之內。兩個孩子起碼沒反對,這就讓他內心存留希望。
老宋說:現在安電梯也不是啥稀奇事了,前面兩棟樓早就安了。他說得很平和,并不想表現得太迫切。他畢竟是父親,他不想丟盡作為大人的所有尊嚴。
宋寶說:我同意。咱這樓安了電梯,一是爸爸能出去透透氣,再就是房價還能跟著上漲呢,對咱家來說一舉兩得!
是啊,你想得挺美,就怕其他住戶不同意。宋銀攤攤手,聳聳眉。
住戶不同意咋了,咱可以做工作呀。宋寶反擊道,咱這單元老年人特別多,只要把價格談妥了,可能性就很大。
好閨女呀!老宋在心里暗暗稱贊。委實,看人看小,看樹看苗,這三個孩子,小時候啥樣,大了基本沒啥變化。宋金老實,從小話少,不惹事愛學習,現在在機關里端“鐵飯碗”,和他穩穩當當的性格最合適了。宋銀從小搗蛋愛打架,初中就開始談戀愛,在外面捅婁子更是家常便飯,當然也沒少挨他的揍。宋銀經常哭訴,說兄妹三個,就他不是親生的。宋寶呢,懂事聽話,會照顧人,集中了兩個哥哥的優點。以前他賣化肥回來,宋金學習,宋銀看電視,唯有這個老閨女,端著開水在門口迎他,噓寒問暖,他即便累,看到三個活蹦亂跳的孩子,心里也是美的。老宋為了孩子,把下半輩子拼上了,這是讓他無法推卸,也是令他作為男人和父親最驕傲的地方。每每想到這里,他又滿腹委屈。他操勞了一輩子,怎么會落得癱瘓在床的下場呢?
宋銀不說話了,掏出煙來,點上,深沉地吸上兩口。老宋瞅瞅老伴,老伴說:我也老了,上下樓也不方便,你爸更不方便。她的話忽然低沉起來,繼續說:老二,你上小學的時候,哪一年我忘了,被校外一幫孩子踹斷腿,還是你爸把你背到鎮上醫院,你爹那個腿差點跑斷了!
老宋想起來了,那關于腿疼的記憶忽然清晰起來,就是那次后,兩條腿就沒再能直起來。這些話,他說不出來。因此,老伴這么說,他是感激的,甚至想想這些日子老伴天天伺候著,心里又感動起來。
宋銀掐滅煙頭,委屈地說:我也沒說不同意啊!我哥呢,咋沒來?這么大的事他能回避嗎?
老宋也忽然回神,發現了這個問題,說:老二,你給老大撥電話,我親口和他說!
電話撥了四五下,全是忙音。這陣忙音,也將原本正常推進的議程給打亂了。老伴炒了倆菜,兩個孩子急匆匆吃完就都上班了。老宋的心情,非但沒好起來,反而因為宋金的缺席而忐忑不安。老伴說:你呀,孩子們愛干啥干啥去吧,你操心能幫上忙?老宋心里不服氣還回去:不是操不操心的事,家里都等著他呢,就不回個電話?多大的人了!
晚飯剛過,門鈴響了。老宋急切地說:老大來了!老伴開門,還是老李兩口子。兩人在沙發上屁股都沒坐熱,老李泥鰍一樣滑進屋里,溜到老宋床沿,故意高聲說:這個電梯呀,對你來說真是太需要了,我完全贊同!再說,安電梯多大點事啊?是不是?有啥需要,盡管和我說,我和建設局里的人都熟!
老宋心里聽得熱乎乎的。這個老李,不枉和他遛彎釣魚呀!又一想,不對,安電梯這事,老李是怎么知道的?老宋故意掩飾心中波瀾,說:這事,你咋知道?
哈哈,老宋呀,我雖然退休了,并沒有和外界失去聯系呀。順便給你透露個重大秘密,咱縣長,正在接受紀委調查呢!
這確實是大事,但和老宋關系不大。見他沒啥反應,老李躊躇一陣,竟握起了老宋的手,說:老宋啊,咱都老了,孩子的婚事是大事。咱老哥倆打開天窗說亮話,我兒子,看上你家宋寶了,我這次來,也算是正式求親了,你得考慮啊,咱兩家知根知底,多好啊!
老宋一聽明白了,這些日子對老李做法的種種疑惑也都煙消云散了。
我就這么一個兒子,以我這家庭和條件,啥樣的找不著?外面說媒的都排好幾隊了,老宋,你說這是不是緣分?
老宋不知道該說什么。事情來得太突然,他完全沒有想到會這樣。答應?他替宋寶做不了主;不答應,那就不給他面子。這個老李呀,都啥年代了,孩子的事,讓他們自己去處呀!
怎么,你不滿意?
哎哎,差不多得了,該回家了!老李愛人忽然從門口探出頭,仿似剛才一直在門口偷聽,見到老宋也不打招呼,面露不悅。老李起來順順衣領,拍拍衣服,像領導開完會議準備離場似的,說:老宋,電梯的事,我這邊你就放心吧!說完肉皮一笑。老宋也沖他擺擺手,手放下的一瞬,猶如一塊巨石,沉沉壓在了胸口。
他明白老李的意思。老李那邊痛不痛快,完全取決于他痛不痛快。他見過老李的兒子,說實話,他是相不中的,感覺閨女也是相不中的,但老李的家庭確實沒得說。他有點亂了,平時家里冷冷清清,今天忽然多出這么多事來,相互攪和著,令他厭煩。他覺得,事得一件一件來,一口吃不成個胖子。老李的事先不說,這安電梯的事還沒完呢,還沒征求宋金的意見呢。
他又想起了宋金,然后,頭腦中驟然閃過一道凄厲的閃電——那老李說的,縣長接受調查一事,可是實情?宋金,不恰恰給縣長干辦公室主任?聯想到白日里宋金失聯的狀態,他突然有種不祥之感,就連他那兩條早就失覺的雙腿,都感到刺骨冰涼。
他顫抖地撥通了宋金媳婦電話,那邊果然在輕微抽泣。他寬慰幾句,掛了電話,想起了宋金小時候唯一一次偷盜的事。那是初中時,宋金偷了學校一輛自行車賣了。問他緣由,竟然是想湊出去縣城的路費,帶著宋銀宋寶看一場電影。這讓他這個當父親的羞愧不已,但他還是打了宋金,這輩子唯一的一次打宋金。他是堅信宋金的。他沒和老伴說,說了也沒用,徒添煩惱。可今晚呀,注定不太平。就在老兩口關燈準備睡覺了,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傳來,接起來聽,是城關鎮派出所的,說宋銀打架斗毆被拘留了,讓家里5天后去領人。
他沒受傷吧?老宋焦急地問。
那邊已經掛了。
陰云密布,不光是他的心境,不知何時外面真上了云,將夜空堵得又黑又沉。這時節,怕要下雪了。雪好呀,晶瑩剔透,白若生粉,把大地裝飾起來,把世界裝飾起來,那個世界就叫冬季了。老宋記得,冬季是他賣化肥最輕閑的時候。大地回歸沉寂,農人進入農閑,他也跟著能歇一陣子。他和宋金下棋,和宋銀彈球,和宋寶跳繩,他無所不能。那是一段身上冷但心里暖的歲月。他像門上貼的門神一樣守護著家。那些日子里,雪下得再大,心里是輕的;但今晚,卻讓他感覺沉重地喘不過氣來。
壓力來了,也讓他找到了當年為三個孩子遮風擋雨的信念與執著。這是一種無法言說的感覺,盡管此刻他癱在床上,如同廢人。
這個夜晚,他第一次睡得又沉又香,第一次沒做些稀奇古怪的夢。
第二天一早,老宋就讓老伴端來熱水,給他認認真真洗了頭。清晨洗頭對他來說,是個樸素而又莊重的儀式。盡管已經供暖,但屋里溫度不高,他洗完頭打了兩個噴嚏,讓老伴忍不住埋怨。昨夜雪輕,雪花狀若白紗,在馬路上、綠化帶上、房頂上插花分布,又如自己頭頂上的參差白發。他看著雪景,忍不住對頭發撫了又撫。吃罷早飯,他倚靠在床頭,一道陽光透窗而進,落在他身上,他鎮靜得像一尊雕像。
門鈴響了,一陣風似的吹進臥室里,竟然是宋銀和宋寶。兩人眼圈發黑,眼袋微腫,能看出來,定是一夜沒睡。宋寶帶著委屈,將昨夜事一一道來。原來她下午下班,去美食店吃包子,正好碰到喝得醉醺醺的李一天。李一天看見宋寶,上來就動手動腳,還嚷嚷:我爸都和你爸說了,哪天就娶你進門,你還裝啥?宋寶打電話找來宋銀,宋銀也不含糊,上來就是一頓打,雙雙被帶到了派出所。
不是說5天后領人嗎?
那啥,今早老李去領人了,和派出所打了招呼,也把我們領了出來。那小子就是欠揍,我以后遇見一回就打一回!宋銀叉著腰說。
我看你也欠揍!老宋厲聲說道。不知是他洗了頭的緣故還是其他原因,老宋今天看起來格外精神,根本不像病人了。老閨女受欺負,他自然心疼,但不能失去理智。老李兒子這么囂張,料定老李也不是善茬兒,以兩家目前狀況,他硬扛,不過雞蛋碰石頭。這門親事,大概率只能爛在肚子里了,親家做不成,何必成為仇人?又想起昨天,在老李面前的支支吾吾,對自己又不滿意了。如果講明了,或許宋寶的事就避免了。
看見閨女還在抹眼淚,老伴沉不住氣了,站起來叫道:我去他家評理去!一家人又給勸住。老伴是個老實人,也是個粗人,平時沉默寡言,但遇事容易走極端。老宋趕緊說:人沒事就好!我一會去找老李算賬去。老婆子,你先消消氣,老二,你要配合好派出所的同志,把事情弄好,各負各的責。
爸,我還負責任?虧你說得出口!
胡鬧!老宋罵道:你小子,怎么沒一點長進?我給你一把刀,把那李一天砍了,你就滿意了?
宋銀不說話了,垂頭喪氣。這道理,這陣勢,都是他小時候熟悉的。父親摔傷后,很少對他劈頭蓋臉了。
安撫好眾人,老宋有些累,伸伸懶腰打個呵欠,突然地,腰際陣陣酸痛。他從未坐這么久過,加上剛才大聲說話,身體筋骨猶如被抽干抽凈了。但他到嘴的疼痛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就算再累再疼,他不能倒下,倒下就意味著放棄,意味著妥協。或許,一會門鈴響,老李兩口子就來登門道歉了。他能躺在床上看著兩人賠不是嗎?那他的怨氣、他的憤懣怎么表現出來?
下午,他忽然發起燒來,大概與早晨洗頭有關。因為發燒,他變得病怏怏的;或者,這才是他本該有的狀態。他喊來老伴,給他敷上冷毛巾,又吃上退燒藥,整個人蜷縮進被窩里。老伴說:上午坐得久了,凍的。你自己啥樣不知道?老宋說:我啥樣?老伴說:半截身子都入土了,你以為閻王爺真給你改成200歲了?
老宋不想和她吵。他腦子里的事亂糟糟的,像坨了的一鍋面條。冬天晝短夜長,每天都感覺太陽沒怎么出力,就懶散地沉到西山了,日子走得也快了些。一天、兩天、三天……他每天都忍著腰痛堅持坐一會,但老李呢,成了那陽光下的殘雪,莫說來串門,影子都見不到了。老伴幾日里也很少說話,家里一時間死氣沉沉,仿佛經歷了一場大變故,空氣里,都浮動著一股莫可名狀的味道。直到有天,空氣已經黏稠到幾乎不可呼吸,他在枯燥中沉沉睡去,卻被一陣碎涼風催醒。他打了個冷戰,喊幾聲老伴,沒動靜;再細聽,隱約聽見了樓道內窸窸窣窣,才發現屋門是敞開的。
一會兒的工夫,樓道內已嘈雜一片,兩個女人對罵聲從嘈雜中掙脫出來,且愈發尖厲,老宋聽出來,那是老伴和老李媳婦,正針尖對麥芒,惡語相向,唾沫橫飛。老伴還是沒能忍住。他跟著著急,生怕老伴吃虧,便要掙扎起來。那兩條腿,竟然如釘在了床板上,任他上身上下起伏左右晃蕩,都無濟于事。他又試探著把身體扭趴在床上,像扭曲的麻花,再伸出手一點一點往床邊扒拉,終于可以移動。外面老伴的叫罵聲一浪高過一浪,已明顯占據優勢,這倒鼓舞了他爬行的力度速度,不一會就移到床邊,再努力去摸前面的書桌;觸到后,他的身子,便懸掛于床和書桌中間,全靠胳膊雙腿來支撐。關鍵時刻,雙腿掉鏈子了,根本撐不住他身體的重量,疼痛襲來,不得已把力量全部用在雙臂上;又一小會兒,雙臂也酸軟乏力了,他將自己逼到了進退兩難的地步。眼皮下,就是黑漆漆的地面,從臥室連到客廳。之前,他怎么那么容易地躺在了地面上?而現在,他又那么不情愿地硬撐著。但他實在撐不住了,他的身子在空中彎成了弓狀。他罵了自己一句,雙手一松,整個身子“呼哧”滾下去,兩條腿掛在床沿耷拉著,那疼痛勁,像被人用尖刀挑著筋骨。
日了狗了,吵死了!一個男人厲聲罵道,那是七樓的老劉頭。這聲喊出去,樓道內的嘈雜明顯稀松不少。老李媳婦已經強弩之末了,眾人便集中起來勸他老伴,繼而簇擁著往樓上走。老宋疼得齜牙咧嘴,卻動彈不得,能聽見一群婆娘正你一言我一語地越來越近,忽然想起,午睡前剛解了小便,下身還光溜溜的,也只能閉上眼睛,任憑屋內一地雞毛了。
因了這事,晚上一家人難得吃了個團圓飯,宋金媳婦也帶著孫子來了,還帶來了好消息,就是宋金積極配合調查,目前看沒有任何問題,再過幾天就能出來了。老宋聽完激動得把老伴抱了又抱,但臉皮摔腫了,被老伴臉頰蹭了下,又捂著趕緊撒手。他對宋銀說:你哥是個老實孩子,本本分分的,怎么可能出事?他快出來了,我高興,高興了就得喝點。
宋銀在他床上擺下桌,一盤蒜黃瓜,一碟花生米,爺倆就對飲起來。
我敬三杯酒。第一杯,給你大哥接風,老宋說罷一口喝干。
第二杯,給你接風,祝賀你小子沒進去。宋銀嘿嘿一笑,陪著老宋一口喝干。
第三杯,我是敬你媽的,你媽窩囊了一輩子,今天干了件大事,連我都干不了的大事。老宋說罷,讓宋銀把老伴請進來,對她高聲說:這杯酒敬你啊老婆子!說罷一口喝干,老伴臉上紅撲撲的,也像喝了酒。
老宋繼續說:喝完這杯酒,你們都聽著,咱家和老李家的事,扯平了,以后,誰也不欠誰了。我這是最后一次對你們提要求。以后我不提了,我想開了,再不想開就真得見閻王爺了。我活了大半輩子,發現你媽才是高人,我沒活明白,我真不如你媽。從明天起,我聽你媽的。
幾天后,老宋聽說,老李一家子搬走了。
又過幾天,門口不知被誰貼上了一張紙,上面是老李同意安裝電梯的簽字。老宋折了一個紙飛機,送給了孫子。
今年春節晚,天氣暖得早,到了年根,都穿不得毛衣毛褲了。陽臺上的各種花,競相綻放,惹得屋子里色彩斑斕、春意盎然。
宋銀作為縣管企業派出人員,準備到村里干第一書記了。老宋聽后堅決支持,說:中央都派干部到村里干,這是大勢所趨,去了沒壞處,多給老少爺們干活就好。宋金聽說后,非要張羅中午一起吃飯,主動、勤快,比老宋過生日都積極。老宋不聞不問,只管躺在床上,看陽臺上的花,看遠處的商鋪樓宇,看模糊冷峭的天際,看得很遠很遠,也想得很遠很遠。再過幾日,電梯公司就來現場測量,各方面進展都很順利,這與宋金前后運作有很大關系,老大功不可沒。
吃飯了,沒見到宋寶。宋銀說:愛來不來吧,都知道她談對象,咱不驚動她。老伴說:還說你妹呢,你都三十好幾了,也不愁得慌。宋金媳婦說:去村里把村花娶回來,一舉兩得!宋銀說:嫂子,您瞅著,我保證完成任務。現在村里的姑娘好著呢,沒城里那些娘們的毛病。找不到,我還不回來了!嘿嘿。老宋說:你可千萬別糟蹋人家姑娘。又說:找啥樣的都行,我和你媽不挑、不挑。
宋寶給他買了個輪椅,這樣老宋能每天在屋里轉轉,氣色明顯好轉。只是那雙腿,還是沉甸甸的,上下輪椅得有人抬著,好不費勁。但老宋比以前樂觀了,坐在輪椅上對老伴說:力氣又回來了,扛袋子化肥沒問題。老伴說:不光操心命,還是賤命,這輩子沒扛夠嗎?
老宋哈哈一樂,說:我不和你一般見識。
老宋倒不是犯賤,他經常回憶起從前,不是供銷社的歲月,而是扛化肥的日子,估計是懷舊了吧,人老了不都這樣?年輕時候累得慌、厭得慌;老了,又想得慌,不光想那些白花花的化肥,還想彼時的人、景、情。人生苦短呀!
他從早想到晚上,睡前嘴里還念念叨叨。關燈了,還是那個白花花的世界,不知不覺,就進入到虛幻里。里面,他正躺在一堆擺放整齊的化肥袋子上,化肥又硬又涼。他躺在上面,看見遠處,一些人影正向他漸漸走來,看清了,只見宋金被警察押著,戴著手銬,正準備上警車;宋銀被一群人拿著砍刀追;宋寶被李一天摟著,哭哭啼啼……他著急,在化肥袋子上折騰,但就是站不起來。突然,化肥袋子全部消失了,他從空中摔落下來,砸在地面上,摔得稀碎,成了一堆黑色的化肥。一陣風吹來,這些黑乎乎的碎末子飄浮起來,散向空中。他害怕,他不甘心,他用力掙扎,卻離地面越來越遠,離他的親人們越來越遠。就在他以為自己要死了的時候,一睜眼,醒了。
他醒了的第一件事,就是笑,笑出了聲,笑得渾身抖動。因為夢境與現實是相反的,他還活著。
他叫醒老伴,說:我剛才做了個夢,夢見變成了一堆黑化肥。
神經不正常!老伴轉轉身子,繼續睡去。
他睡不著了,看著夜空,夜空也在浸染著他。“嘭”一聲脆響,一個碩大的煙花在夜空中綻開,迸射出無數星星一樣的多彩光珠,裝飾得夜如白晝,引得地下叫好一片。
老宋感覺自己就在樓底抬眼觀望,懷里摟著宋金、宋銀、宋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