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遜昊
(中央財經大學 法學院,北京 100081)
2019年7月9日,浙江省紹興市上虞區人民法院通過借助區塊鏈加密技術,對一起運用區塊鏈存證的刑事案件作出宣判,被告人王某某因構成詐騙罪被依法判處有期徒刑1年2個月,并處罰金4 000元。①本案中,被告人王某某兩年內在江蘇、江西等地騙取他人財物176起,累計騙取金額9 993元。該案具有單筆涉案金額少但被害人數量較多且較為分散的特點,如果將收集到的有關證據通過傳統光盤形式儲存記錄并在司法機關內部相互流轉查閱,很大程度上容易發生存儲數據的光盤被毀損、滅失或光盤內數據被私自篡改等情況,因此,司法機關在辦案過程中,通過聯合螞蟻區塊鏈團隊,以區塊鏈技術對收集的數據進行了加密,并通過后期哈希(hash)值比對,最終有效確保了所收集證據的真實性。[1]該案系全國第一例將區塊鏈存證技術運用到刑事審判中的案件。盡管區塊鏈存證在之前的民事裁判中已有先例,②但將該技術首次運用到刑事案件的審判中,意味著區塊鏈存證以及該技術固定的相關證據正日益被當前司法實踐予以認可,從一定程度上揭示出該技術將對日后司法審判產生極其重要的影響。有鑒于此,筆者將在簡要介紹區塊鏈存證的基本含義和系統梳理區塊鏈存證與傳統電子存證相比的具體優勢的基礎上,分析當前刑事案件辦理過程中區塊鏈存證面臨的困境,并針對性地提出完善建議,以期早日實現區塊鏈存證技術在刑事審判中的廣泛應用。
所謂區塊鏈存證,是指把先前已數字化了的電子證照、電子單據、電子資料、數字結果等通過哈希運算生成哈希值,并將生成內容存儲在區塊鏈上,從而為后期的數據驗證工作提供不可被篡改的證據。[2](P139)存證示意圖如圖1所示。

圖1 區塊鏈存證示意圖[3]
概而言之,區塊鏈存證能夠有效證明鏈上所存儲數據是“曾經存在”的,是一種對相關數據存在性的證明。
區塊鏈之所以能夠被司法機關認可并作為存儲電子數據等證據材料的技術加以應用,是因為其與傳統的電子存證方式相比在以下四方面具有一定程度的優勢(見表1)。

表1 區塊鏈存證與電子存證對比優勢表
1.存證的證據屬性難以判定
利用區塊鏈技術收集到的證據究竟應當被認定為原件還是復制件?盡管當前司法機關意識到電子證據原件取證的難度,并在一定限度范圍內承認電子證據復制件所具有的等同于原件的證據效力,但無論是現行立法抑或是司法實踐中,均貫徹堅持做好對證據原件審查工作的司法裁判理念。有鑒于此,必須準確判定區塊鏈證據的證據屬性。與傳統的證據類型相比,區塊鏈證據具有極強的“技術性”,[4]運用區塊鏈技術存證在為司法實踐提供便利的同時也間接加大了區塊鏈證據屬性的判定難度。一方面,區塊鏈證據的復制件與原件相比往往具有高度的一致性,若不借助其他專業技術手段進行鑒定,往往很難對原件與復制件予以準確界分;另一方面,區塊鏈證據的原件在復制過程中極易被人篡改且不易被外部察覺,使得事后更難判定其是否為先前司法機關收集的原件。[5]
2.存證的證據資格難以認定
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2018年修正)》(以下簡稱刑事訴訟法)第50條第3款規定:“證據必須經過查證屬實,才能作為定案的依據”。而現行司法實踐中對證據資格的審查往往從三方面著手:一是證據是否能夠真實反映案件情況,二是證據同待證事實之間的關聯程度,三是證據收集的來源、程序、形式等是否符合法律規定。據此,區塊鏈證據的資格認定至少應當從真實性、關聯性和合法性三個層面加以衡量。[6]
(1)區塊鏈證據的真實性認定。當前司法實踐中對區塊鏈證據的真實性審查存在的問題主要有:第一,入鏈前證據材料真實性審查缺失。根據時間節點標準來進行界分,可以將區塊鏈證據分為“入鏈之前”和“入鏈之后”兩個階段,這也就間接要求區塊鏈證據不管是在入鏈前抑或是在入鏈后的真實性均應當有審查的必要。但在現有涉及到區塊鏈證據審查的代表性案例中,大部分案件只審查了入鏈后證據的真實性,忽視了對入鏈前證據的真實性審查。而極少數對入鏈前證據進行真實性審查的個案,審查內容也不全面,往往只停留于審查相關部門在利用區塊鏈技術進行調查取證過程中取證環境是否被污染。[7]第二,區塊鏈證據真實性審查過于極端。其極端性體現在以下兩個方面:一是對區塊鏈證據的絕對盲從或絕對排除。所謂絕對盲從是指司法機關對區塊鏈證據不做絲毫真實性審查而直接加以采用,而絕對排除是對區塊鏈證據不做任何真實性審查而直接予以排除;二是區塊鏈證據真實性審查流程過于簡單或過于繁瑣。有些司法機關在對區塊鏈證據真實性審查時,認為只須審查證據保全證書即可,顯然,僅憑保全證書就對區塊鏈證據真實性作出判斷是遠遠不夠的;而反觀有些司法機關在對區塊鏈證據真實性審查時,甚至還要求審查聯盟鏈平臺的技術運作程序,這似乎看起來有些贅余,對這些不必要的內容進行審查既增加了驗證的時間成本,又極大程度地降低了驗證效率。
(2)區塊鏈證據的關聯性認定。目前,區塊鏈證據關聯性認定的最大爭議是司法機關應當從哪些方面對區塊鏈證據同待證事實之間的關聯度作出具體審查。因為在傳統的證據法理論下,所謂證據的關聯性,是指“證據對其所要求證明的事實具有的必要的最小限度的證明能力”,[8]而區塊鏈證據作為一種采用新興技術收集固定的證據,是否意味著其關聯性認定上同傳統證據的關聯性認定方面相比需要作出一定程度的革新?
(3)區塊鏈證據的合法性認定。在認定證據的真實性、關聯性時,往往與案件的待證事實密不可分,而認定證據是否具備合法性時,則主要看該證據是否符合相應的法律規范。結合刑事訴訟法和相關司法解釋的有關規定可以得出,若想證明某個證據具有合法性,則必須證明該證據的種類和形式合法、證據的收集程序合法、證據的取證主體合法、證據的來源合法以及證據的保全和運用合法。[9]縱觀現行立法,當前只有《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互聯網法院審理案件若干問題的規定》第十一條第二款對運用區塊鏈技術收集的證據加以規定,這從側面映射出當前司法機關對區塊鏈證據合法性審查時的最大障礙是立法空白。
1.區塊鏈證據原則上應視為原件
關于運用區塊鏈技術收集的證據的屬性,目前理論界有兩種不同聲音。持原件論的學者認為,出于采用技術手段收集的證據本身特有的完整復制、相同功能性質的考慮,只要確保需要收集的電子信息能夠被完整地加以記錄,不管其載體和原件是否一致,它就應當具備和原件等同的證據效力。[10]據此可以得出,只要確保運用區塊鏈技術做到對原件精準復制的證據,就應當被認定為原件。而持復制件論的學者則認為,電子信息的生成、存儲、修改等均是以人肉眼不可見的方式來完成的,通過采用區塊鏈技術將電子信息加以書證化,究其本質應當屬于復制件,而不是原件。[11]筆者認為,判斷區塊鏈證據究竟是原件還是復制件,應當分不同情形加以區別對待:即利用區塊鏈存證系統內部生成的證據應當被視為原件,而經由外部生成僅事后上傳存儲在區塊鏈上的證據應當被視為復制件。這是因為:區塊鏈系統內部生成的證據整個過程均由系統依據合約進行智能化處理,從而有效保證了區塊鏈證據的唯一性和清潔性,故在系統內部生成的區塊鏈證據應當被視為原件。而在區塊鏈存證系統外部生成后僅上傳存儲到區塊鏈上的證據,現有的區塊鏈技術既無法查明上鏈證據對原件的復制程度,也無法對上鏈的證據在上鏈前是否被篡改作出準確判斷,其僅能夠保證對上傳證據的完整復刻。故在無法排除可能存在復制失真或鏈前篡改等問題的情形下,應當將外部生成僅上傳存儲到區塊鏈系統的證據視為復制件。
2.注重對區塊鏈證據的“三性”審查
要想精準認定區塊鏈證據的證據資格,就必須解決區塊鏈證據在真實性、關聯性和合法性認定上面臨的司法實踐困境。有鑒于此,筆者將就區塊鏈證據“三性”審查中存在的現有問題,針對性地作出回應。
(1)區塊鏈證據的真實性審查。針對上文提出的區塊鏈證據在真實性審查上存在“入鏈前”審查缺失和審查過于極端化的問題,筆者認為應從以下三個方面加以修正:
第一,司法機關應顯著區分“入鏈前”和“入鏈后”兩個時點對區塊鏈證據真實性進行審查。當前,司法機關更多關注審查“入鏈后”的區塊鏈證據真實性,而選擇性忽視對“入鏈前”區塊鏈證據的真實性審查工作。事實上,“入鏈后”的區塊鏈證據是否真實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入鏈前”的區塊鏈證據是否具有真實性。因此,司法機關應當在力求前期取證環境清潔的基礎上,聯合配備有專業技術和專業人員的資質部門就區塊鏈證據在“入鏈前”和“入鏈后”合計做兩次真實性審查,從而在實質上有效確保所收集區塊鏈證據的真實性。
第二,轉變區塊鏈證據真實性審查中的固有錯誤觀念。盡管區塊鏈存證技術與傳統電子存證相比具有一定程度的優越性,但這并不意味著區塊鏈證據百分之百的真實可信;雖然區塊鏈證據不一定絕對可靠,但對其不經審查采取一刀切的完全排除顯然也是有失妥當的。司法機關應當轉變對區塊鏈證據絕對盲從或絕對排除的錯誤觀念,客觀公正地開展對區塊鏈證據的真實性審查工作。
第三,明確區塊鏈真實性審查的范圍。倘若對區塊鏈證據的真實性審查范圍限定過窄則不利于驗證的準確性和客觀性,若限定過寬則無疑加大了司法機關的現實審查難度,降低了驗證效率。為此,有必要對區塊鏈證據的真實性審查范圍加以精準界定。考慮到區塊鏈證據必然離不開區塊鏈技術本身和區塊鏈平臺,故對區塊鏈證據的真實性審查范圍具體可以限定為:審查區塊鏈存證是否采取點對點的數據存儲網絡;審查區塊鏈存證技術內是否設置了安全性更高層級的加密算法;審查區塊鏈存證平臺是否完整有效的結合了例如時間戳、智能合約等區塊鏈技術。[7]
(2)區塊鏈證據的關聯性審查。對區塊鏈證據進行關聯性審查時,既要遵循傳統電子證據關聯性的審查范式,同時也須結合區塊鏈技術本身的特殊性作一定范圍的延展。具體而言,應當從兩個方面對區塊鏈證據的關聯性著手進行審查:一是審查區塊鏈證據內容的關聯性。換言之,要想認定區塊鏈證據同待證事實之間具有關聯性,那么新出現的區塊鏈證據材料要么能夠進一步對待證事實作出確定或不確定的印證(條件1),要么能夠將現有事實得以完整串聯(條件2),或者要么能夠對既有證據的證明力予以補強(條件3)。[12]只要區塊鏈證據符合上述三個條件之一,即可認定區塊鏈證據同待證事實之間具有內容上的關聯性,這一點同傳統電子證據的關聯性審查無顯著區別,都是結合證據內容和待證事實進行判斷。二是審查區塊鏈證據載體的關聯性。結合區塊鏈技術自身的特點,對區塊鏈證據載體的審查又可進一步細分為對區塊鏈證據保存的電子簽名的審查、對時間戳信息的審查以及對鏈上其他相關信息的審查。通過審查區塊鏈證據保存的電子簽名來檢驗存證人的身份同案件是否具有關聯性,通過審查時間戳信息及鏈上的其他相關信息,例如數據的產生、存儲、修改、格式等附屬數據信息從而有效驗證所獲取的區塊鏈證據在時間上是否具有連貫性。
(3)區塊鏈證據的合法性審查。誠如前述,當前區塊鏈證據在合法性審查上面臨的最大障礙是無法可依,即現行立法對區塊鏈證據無明確具體的規定,迫切需要相關立法對區塊鏈證據作出有效回應。據此,在不違背一般科技道德倫理(諸如器官克隆、人工代孕等)的前提條件下,在現行刑事訴訟法的基礎上,由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聯合出臺相關司法解釋,新設專章規定區塊鏈證據,從而在法律層面上承認運用區塊鏈技術存證的合法性,并結合司法機關進行區塊鏈證據合法性審查應當滿足的四項要件,在該章下對區塊鏈證據的取證主體、證據形式、取證程序以及證據的保全與運用上進一步做細化規定。
區塊鏈技術的廣泛應用已經是當前社會發展不可逆轉的大趨勢,區塊鏈與證據的有機結合是大數據時代背景下的新生產物。但是,立法固有的滯后性弊端要求我們必須理性、審慎、一分為二地客觀看待區塊鏈存證,深刻認識到區塊鏈存證在證據屬性判定、證據資格認定和證明依賴確定等方面面臨的現有困境。盡管筆者在文章中試圖就上述問題提出相應的解決措施,但難免有不足之處。不過筆者始終堅信,不管是區塊鏈技術的開發研究者抑或是未來區塊鏈法律規范的制定者,只要我們攜起手來,為區塊鏈存證的發展積極建言獻策,通過開展學術討論使區塊鏈存證的理論制度基礎更加豐富、完善,未來區塊鏈存證的發展必將“芝麻開花節節高”!
注釋:
①(2019)浙0604刑初486號刑事判決書。
②參見杭州互聯網法院(2018)浙0192民初81號民事判決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