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泓妙
(廈門市博物館,福建 廈門 361000)
漳州窯指福建漳州一帶的民間窯場,生產的瓷器主供外銷,活躍于明末清初時期。窯址主要分布在福建省南部的九龍江流域的平和、華安、漳浦、南靖、詔安等縣及鄰近地區,窯址數多達百處。漳州窯瓷器在國內遺址中較少發現,相反在國外,如日本、菲律賓、荷蘭等地有大量的實物遺存。以漳州窯系為中心的福建陶瓷文化在陶瓷外銷史中發揮著重要作用。
20世紀80年代初期,國內對漳州窯瓷器的認識尚處于初始階段,雖在日本、東南亞、歐洲等地發現不少傳世品和考古出水品,但海外學者普遍將這一類帶有“砂足”底的瓷器定義為“汕頭瓷”,日本學者也稱作“吳須付染”等,而漳州窯的素三彩瓷器也被誤認為是越南的產品。直到20世紀初,福建省的一些博物館先后在漳州平和南勝、五寨等明清古窯址考古發掘出“克拉克瓷”“汕頭瓷”的實物標本,揭開了長期在海外被稱為“華南三彩”“交趾瓷”等的瓷器,其產地是位于漳州的平和、華安、南靖等地。
中國與葡萄牙之間的貿易往來開始于明正德九年,而后葡萄牙雖被驅離廣東沿海,但在利益驅使下,葡萄牙人還是在浙江、福建沿海設立非法貿易據點。這些貿易點在地理位置上非常接近漳州窯,更加便利了葡萄牙商船運送漳州窯瓷器至歐洲販賣,這些商船有的在回航過程中沉沒,船貨中存在著漳州窯瓷器。如考古沉船資料中顯示的1625年沉沒的“萬歷沉船”,船上打撈出漳州窯的青花碗和碟等瓷器,這是迄今為止發現的裝載漳州窯瓷器最多的一艘葡萄牙商船。葡萄牙商人將漳州窯瓷器銷往歐洲的又一證據是桑托斯宮(現法國大使館)某個房間的天花板還鑲有3個漳州窯瓷盤,這里也曾是16世紀初至70年代葡萄牙國王在里斯本的宮殿。
1602年,荷蘭東印度公司(VOC)成立,其可直接與亞洲進行貿易,而后中國陶瓷被大量銷往荷蘭。其中沉沒的VOC商船中的漳州窯瓷器為荷蘭在漳州窯的貿易提供實物依據。根據沉船資料,荷蘭“白獅號”沉船打撈出漳州窯各種青花瓷器,包括碟、盤、碗、罐等,部分盤沿裝飾與墨西哥城佐卡羅區出土的青花瓷片的紋飾一致,而這類瓷盤與平和縣南勝花仔樓窯考古發現相關。目前,歐洲各大博物館和私人收藏均藏有漳州窯瓷器,荷蘭呂伐登的普林西霍夫瓷器博物館是目前為止收藏漳州窯瓷器最多的博物館之一。
東南亞與我國一海之隔,是漳州窯需求量最大的地區。考古資料顯示,在菲律賓、馬來西亞、印度尼西亞等東南亞地區出土了大量的漳州窯瓷器和標本,其中以青花瓷和彩繪瓷為主,東南亞地區的一些國有博物館和民間機構仍藏有不少的漳州窯瓷器。在東南亞地區除了田野考古的發現,水下考古也有發現不少實物遺存。1985年,法國“環球第一”探險隊在菲律賓海域發現一艘明代商船“皇家艦長暗沙二號沉船”,船上打撈出3768件明代萬歷年間的瓷器,其中有部分為漳州窯瓷器。1990-1991年,越南國家打撈公司與新加坡考古學者在越南南部海域合作打撈一艘清代中國帆船,出水的主要為清代漳州窯青花瓷器。1992—1994年,在菲律賓福球島附近的海域打撈出一艘“圣迭戈號”明代西班牙沉船,船上出水了帶有“砂足器”的漳州窯青花瓷盤,其青花紋飾與在平和窯場發現的瓷器紋飾相同。
隨著日本考古資料的不斷完善,幾乎在日本全國各大近代遺址都發現了大量的漳州窯瓷器,無論在種類還是數量上,都相當突出。如在達坂城下町遺址豐臣前期的地層就發現了少量的漳州窯瓷碗,而后在豐臣后期的地層中又發現了較多“吳須手”的瓷器,此遺址發現的漳州窯瓷器主要集中在16世紀到17世紀上半葉的地層。
日本的長崎港由于作為葡萄牙商船的必經之地,其漳州窯瓷器的出土數量也頗為可觀。愛知縣陶瓷資料館的調查數據顯示,長崎市萬才町出土的16世紀末的漳州窯瓷器為出土陶瓷總量的8%,而17世紀初的漳州窯瓷器的出土總量占全部陶瓷出土量的23%,可見漳州窯瓷器出口到日本的總量在明末清初時期是呈遞增的趨勢。
此外,在豐后府遺址中出土的陶瓷器,漳州窯青花占了20%,這也進一步證明了日本在明末清初時期與漳州窯的貿易關系。漳州窯瓷器的海外遺存同樣也被發現在印度洋沿岸的非洲和美洲國家,他們多數是通過歐洲殖民者的轉運,以陸運和海運結合的方式銷往當地。如在東非坦桑尼亞的基爾瓦島的“大清真寺”“大房子”遺址就出土了許多明代晚期的漳州窯青花瓷器。同樣,在墨西哥市出土物中也有發現萬歷風格的民窯瓷片,其紋飾圖案很多與漳州窯系的風格特征相同。
漳州窯外銷瓷以青花瓷為大宗,伴有部分的五彩瓷和素三彩瓷及少量的單色釉瓷。器型主要包括碗、盤、瓶、爐、罐、軍持及雕塑等,主題紋飾有花卉、動物、人物、文字等中國化風格,也有體現伊斯蘭文化元素的阿拉伯風格,題材豐富,富有民間氣息。漳州窯瓷器無論在器型和紋飾風格上都在一定程度上吸收了中國與外域的元素,在燒造的過程中加入了符合當地人民的審美元素,如軍持和帶有阿拉伯文字的瓷盤。漳州窯青花紋飾多為寫意風格,隨意奔放,以簡練的線條勾勒出輪廓,再以粗略的鈷藍釉加以填充,整體畫風疏朗樸實,筆觸縮減飄逸。相較漳州窯青花瓷,漳州窯的五彩瓷則在釉色上以紅色為主色,綠、黑、褐諸色為輔色,提高色彩上的視覺沖擊,整體畫風仍以自由灑脫、率真質樸為總基調。觀之漳州窯瓷器的器型、胎質、釉色、紋飾,雖與景德鎮瓷器具有相似性,但在工藝上明顯不如景德鎮制品的規整、細致。漳州窯釉層較厚,釉面較不平整,常見流釉的現象,淘洗不精導致胎體的雜質較多,部分出現氣孔的現象。
此外,雖然漳州窯與景德鎮的瓷器同樣以砂層作為墊燒物,但由于漳州窯瓷器胎體較重,燒制時沒有把砂層夯實,以致大型器物較容易出現下塌的現象且器底粘砂現象明顯,這與漳州窯瓷器在外銷貿易體系中隨性急就,以營利為目的商品化經濟有著不可分割的關系。如廈門市博物館藏有一件明代漳州窯“天下一”的大盤(圖1),此大盤口徑37厘米、底徑19厘米、高8.5厘米,敞口,圓唇,弧腹,圈足,器身微變形(圖2)。胎體厚重成灰白色,施白釉,氣孔較多,足內底未滿釉,足、底明顯粘砂(圖3)。這件大盤以紅色為主色,配以綠、黑兩彩。盤腹用綠、黑彩繪有五組浮在海浪上的魚紋,相鄰魚紋間以紅彩花草紋間隔。盤中心用紅、綠彩分為內外雙圈文字,內圈用紅彩書寫“天下一”豎排三字(圖4),外圈用紅彩描繪“羅經紋”,裝飾性強,部分彩料脫落,為典型的漳州窯五彩外銷瓷盤。

圖1 明漳州窯“天下一”大盤

圖2 明漳州窯“天下一”大盤

圖3 明漳州窯“天下一”大盤

圖4 明漳州窯“天下一”大盤
明景泰到天啟年間,漳州月港成為我國重要的海外貿易港,從興起至繁盛持續了百年時間,而月港的興起直接促進了漳州窯外銷瓷的發展,便利了漳州窯瓷器的貿易運輸。明朝的海禁政策,月港憑借“僻處海隅,俗如外化”的地理優勢,吸引了國內外走私船只在此進行交易,且作為內河港口,能夠有效預防倭寇的搶掠。在明政府嚴律之下,海上私販仍屢禁不止并且洋市收入頗豐,因此在隆慶元年,明政府準許月港對外通商,準販東西洋,繳納稅銀出海貿易,至此月港獲得合法的對外貿易身份并逐漸繁盛發展。國際市場的需求是漳州窯瓷器發展的又一重要原因。早在17世紀之前,歐洲貴族就對中國的青花瓷青睞有加,收藏青花瓷成為歐洲上層社會的一種時代風潮。隨著葡萄牙人大量販賣中國青花瓷,中國瓷器備受矚目,隨之各國商人紛紛加入販運華瓷的陣營,歐洲的不少貴族甚至會把中國青花瓷作為財富的象征,中國青花瓷在海外供不應求。而此時的漳州窯在繼承宋元瓷業燒造技術的同時,又引進了景德鎮人才和技術,瓷業燒造技術水平顯著提高。以橫室階級窯為主的漳州窯系更是具備燒造時間短、燒制種類多的優勢,并且窯工能結合貿易地的風土民情在瓷器上添加異域文化元素,使漳州窯具備能快產化、燒造成本低及瓷器種類多個性化的特點,滿足了海外市場巨大的需求,在海外市場頗受歡迎。在內外因共同作用之下,漳州窯瓷器被銷往海外各地,其海外市場蓬勃發展。
漳州窯的興起滿足了海外市場的瓷器需求,彌補了內地商品窯的供應不足。萬歷中期,景德鎮出現了原料危機,生產的瓷器無法滿足海外市場的龐大需求,且窯工在政府長期壓迫之下產生民變,漳州窯的興起吸引了不少的景德鎮的窯工,景德鎮制瓷工藝手法隨之也融入漳州窯瓷器燒造之中,促成了內陸的制瓷產地外擴。隨著漳州窯竭力地模仿景德鎮青花瓷和彩瓷,為景德鎮瓷業技術能夠傳入閩粵等沿海地區提供了條件,促進景德鎮瓷業燒造技術空間上的轉移,帶動了景德鎮窯瓷業從陸路向水路的轉變,并在一定程度壯大了景德鎮的瓷業體系。
漳州平和窯的五彩瓷對日本的制瓷業產生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在日本被稱為“吳須付染”的五彩瓷被有田率先仿造,其釉色也以紅、綠、褐等彩為主,顏色濃麗,畫風奔放質樸,承襲了漳州五彩以紅彩來描繪紋樣或以黑彩為紋樣輪廓,輔以藍、綠、褐等釉色填涂的施釉方法。如日本著名陶藝家奧田穎川的作品就以紅、綠、藍三彩為主色,畫風自由隨意,與漳州窯相似。
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藏有一件其作品“吳須赤繪四方隅切平缽”,此件作品繪有紅綠鳳紋、魚紋,伴有蓮紋和火焰紋等,紋飾為漳州窯常見裝飾,筆觸灑脫自由,為模仿漳州窯五彩的典型代表。
除了五彩瓷,漳州窯的青花也成為日本瓷業的仿制對象。在十六世紀末期,豐臣秀吉引進了漳州窯的青花瓷和白瓷,讓當地陶工仿制,志野陶器就是作為漳州窯青花瓷和白瓷的替代品出現的。
20世紀末,中國古陶瓷研究年會暨學術研討會在漳州舉辦,被稱為“日本古陶瓷研究之父”的楢崎彰一在會上談到,漳州是日本16世紀到17世紀的陶瓷業的故鄉。當漳州窯系的瓷器被大量銷往日本的同時,燒制技術也被傳到了日本。在這之前,日本尚未掌握在陶瓷上作畫的藝術。據傳,當時有一個來自漳州的技師,在日本當地傳授繪畫工藝和熱燒技術。通過分析對比漳州各窯址出土的標本和瓷器,得出“織部”“志野”“黃瀨戶”等產品是在漳州窯瓷器的影響下而產生的。楢崎彰一認為日本本土的陶器文化的形成受漳州窯的影響很大,在學習過程中加入日本民族特色,從而形成自己的陶瓷文化。
同樣,東南亞陶瓷技藝也長期受中國陶瓷技術的影響。福建南部沿海地區從宋元開始就常有下海到東南亞各國經商之人,特別是到了明清時期受海禁政策的影響,不少人出海謀生,其中不乏陶瓷技術的工人。在日本茶道中流行的“交趾香盒”在其尚未從田坑窯挖掘出來相同紋飾的瓷器之前,一直被認作為越南的產品,這類瓷器或者是生產于漳州窯而后被販賣至東南亞各國或者是漳州窯窯工直接在東南亞當地生產和貿易,還需進一步地考證。
同時,根據資料顯示,明代時期的東南亞為了發展本土窯業,模仿汕頭器的部分器型。如萬歷時期青花小罐的斑點鹿風景圖紋樣就是17世紀越南窯工模仿漳州窯系的裝飾所繪。
漳州窯外銷瓷的異軍突起滿足了天時、地利、人和的條件,繁盛的百年間,不僅豐富了我國的民窯體系,為我國外銷瓷業史增添新的內容,也在推動各地區窯業技術交流的同時影響了世界陶瓷業的發展。隨著考古調查資料的豐富,越來越多的漳州窯瓷器出現在世人眼中,從實物論證了“汕頭瓷”“砂足器”的產地問題及其漳州窯瓷器的海外貿易情況,對我們能夠更系統和更多層次地研究漳州窯瓷器在內的中國古陶瓷的外銷史增加了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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