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優(yōu)美的中華文化問候世界
——訪中華文化促進會主席王石

本刊記者 李棟

“中華文化走出去”這一重大戰(zhàn)略決策，不僅需要政府機構的大力推動，也需要民間組織的自發(fā)交流。中華文化促進會（以下簡稱“文促會”）成立于1992年，是全國性聯(lián)合性社會組織，其宗旨是“弘揚中華文化，促進國際交流”。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文促會自創(chuàng)立以來總計開展各類文化活動2000多項。2004年，民政部首次在全國表彰先進民間組織，文促會一舉榮獲“全國先進民間組織”的稱號。近年來，文促會在弘揚中華傳統(tǒng)文化和促進國際交流合作等方面均取得優(yōu)異成績。近日本刊記者對文促會主席王石先生進行專訪，請他談談民間組織在“中華文化走出去”方面發(fā)揮的作用與影響。

文化交流的內(nèi)涵與外延

文化的對外交流，首先需要認識的問題是什么？

文促會在創(chuàng)立以后，我們提出了一個概念，要在文化空間上強調(diào)海內(nèi)外華人的重要性，這就是我們所說的要拓展華人文化空間。我們從前做文化交流，沒有從一開始就考慮到中華民族是一個跨境民族，沒有從一開始就把“自己人”招呼在一起。比如一些早已入籍新加坡的華人，他們可能已經(jīng)不講中國文化了，但是他們會講中華文化，因為中國是個國家概念，而中華是個民族概念，中華文化是他們的根。新加坡也是由多民族組成的，各個民族有自己根源的文化，這個是有正當性的。移居到世界各地的華人，構成了中華民族這個跨境民族的概念。所以，我們在工作中談中華文化走出去，首先就要談到中華民族本身具有很大的覆蓋面，華人這兩個字可以做擴大解釋，文化的解釋就是我們同為中華兒女，我們都是中華民族的成員。

從民族角度來說，我認為最清楚和準確的提法就是“海內(nèi)外中華兒女”，中華文化不僅是大陸的認同，而且是全球中華兒女的共同認同，這是一個文化的認同。這個認同在改革開放以來，尤其在當今全球化的背景下，我覺得非常重要。就是你知道你是誰，你從哪里來。

在眾多的文化交流活動中，哪次印象比較深刻？

文化交流中有很多感動我的瞬間。比如說在創(chuàng)會伊始，我們推出的第一個活動是20世紀華人音樂經(jīng)典，它評選了100多首20世紀重要的中國音樂作品。20世紀華人音樂經(jīng)典的評選不只是音樂，我認為這項活動開啟了華人世界、華人文化的空間，蘊含著中華民族大家庭的文化認同。20世紀華人音樂經(jīng)典是對20世紀音樂的評定，不僅僅是大陸的，也包括海外華人音樂作品在內(nèi)的，包括我國臺灣地區(qū)的作曲家，還有加拿大的作曲家，有美國的作曲家，等等。這些華人，在當?shù)囟际欠浅Ｖ匾囊魳芳摇Ｎ拇贂?993年在北京人民大會堂舉行了頒獎盛典，海內(nèi)外共有100多位獲獎音樂家和已故音樂家的親屬以及1000多名音樂家參加了盛典。此后，我們在北京、重慶、深圳、廣州、天津、臺北、高雄、臺中及香港等地舉辦各類專場音樂會44場，近3000名音樂家參加了演出。

記得當年在臺灣演出的時候，好多臺灣民眾因為沒有買到票，在音樂廳外遲遲不走。去演出的藝術家們得知后很感動，就在演奏結束后從音樂廳走出來，走到廣場上為沒進到音樂廳的觀眾表演。廣場上的觀眾看到這種場景都很激動，當時的現(xiàn)場氣氛特別好，觀眾點名一定要聽《黃河大合唱》，藝術家們足足加演了三四十分鐘才依依不舍地結束。我認為，這就是文化交流的力量，尤其是一衣帶水的同胞間的文化認同，讓人動容。之后，這個囊括海內(nèi)外華人的歡聚活動也引起了黨和國家領導人的高度關注和支持，時任國務院總理李鵬，時任全國政協(xié)主席李瑞環(huán)均發(fā)來賀信，當時的輿論界稱其為“華人世界前所未有的文化盛典”。

這些年，您認為與臺灣地區(qū)的交流活動中有哪些值得特別推介？

我們很重視和臺灣地區(qū)的交流，其中最重要的一個項目就是“兩岸人文對話”，這是文促會與臺灣太平洋文化基金會共同推進兩岸文化交流與合作的項目。

2012年，太平洋基金會董事長錢復先生托人給我?guī)Я藗€口信，希望與文促會建立聯(lián)系。錢復先生當時快80歲了，得知老先生的這個意愿后，我就去到臺灣。我跟錢先生提出，我們之間要合作就抓住一個項目干下去。我建議可以做“兩岸人文對話”，每年舉行一次或兩次，兩岸的學者坐在一起交流，對互相關心的問題進行探討。我說咱們需不需要簽署一個約定，錢先生說：“君子一言，不需要簽署。”后來我們就合作了10次，這個項目不僅在大陸舉行，還在臺灣地區(qū)舉行。雖然每次都是為數(shù)不多的幾位學者，可是這些學者在學界有很大影響。像臺大老校長叫孫震，孫先生沒有一次缺席過。大陸這邊像葛兆光、劉夢溪、金燦榮等學者，都會經(jīng)常參加我們的論壇。

“兩岸人文對話”到今年8月份就該舉行第十一次了，這次探討的題目是《史記的古注和今注》。我們跟臺灣方共同討論史記的問題，再次說明通過共同的文化和歷史，更容易讓兩岸同胞自然而然地坐到一起，通過文化把我們緊緊維系在一起。許嘉璐先生曾說：“兩岸有著共同的文化基礎和共同的命運，只有文化紐帶是最牢固的兩岸關系，我們應該攜手共進，討論如何為世界做貢獻的問題。”

當代中國面臨的重大課題是實現(xiàn)從文化大國到文化強國的跨越，文促會在提升文化強國建設方面有哪些舉措？

針對日益顯見的全球化趨勢，特別是不同的國家、民族、地區(qū)之間不同文明的差異、分歧和沖突。2004（甲申）年，由許嘉璐、季羨林、任繼愈、楊振寧、王蒙等5人發(fā)起，文促會邀集海內(nèi)外66位華人著名科學家、教育家、人文學者和藝術家在北京舉行了“2004文化高峰論壇”，與會專家以“全球化與中華文化”為主題，用三天的時間暢所欲言，開放交流，凝聚成了一篇《甲申文化宣言》，藉以此向海內(nèi)外同胞，向全世界發(fā)出中國人的文化主張，“我們呼吁包括中國政府在內(nèi)的各國政府推行積極有效的文化政策：捍衛(wèi)世界文明的多樣性，理解和尊重異質(zhì)文明；保護各國、各民族的文化傳統(tǒng)；實現(xiàn)公平的多種文化形態(tài)的表達與傳播；推行公民教育特別是未成年人的文化、道德教育，以及激勵國家、民族和地區(qū)間的文化交流……我們愿與海內(nèi)外華人一起，為弘揚中華文化而不懈努力，愿與世界各國人民一起，為促進人類文明與社會發(fā)展共同奮斗！”中華文化的對外屬性很強，這項活動我認為是它是有世界影響的，是非常有意義的。

對外交流中的認知與探索

民間組織在對外文化交流中的重點和特點分別是什么？

我之前講過一句話，在文化的交往、對話、交流和合作中，彼此都希望盡可能避免意識形態(tài)和國家利益的生硬導入，盡可能體現(xiàn)文化的柔性、彈性、包容性和接受度。從官方的角度來說，政府很希望把民間交流納入到官方渠道。因此有些提法，比如說“民間外交”等，其實我不太認同這個提法，因為外交這是國家之間的事，不能把民間的事情也納入到外交里邊。根據(jù)我的經(jīng)驗，民間組織在對外交流的時候，如果把“外交”兩個字寫在腦門上，那么你可能就走不出去了。你是外交官還是老百姓，這有本質(zhì)區(qū)別，雖然政府層面樂見于普通人的熱情交流，但是如果裹挾了太多政治因素的民間交流，就會讓雙方都變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總歸，我認為不能把民間的交流過度政治化，更不要把它稱為“民間外交”，這樣對民間交流是不利的，我們反而達不到交流的目的。

我在上海參加中央文史館會議的時候，特別提到民間的文化交流是不能被代替的。其一，因為它不是國家的，也不是政府間的，當然也不是外交的。但是就像習近平主席說的，國之交在于民相親，國與國友好交往的關鍵，在于人民相親相近。人民之間天然的友好關系是國家關系的重要基礎，所以民間交流在這個意義上是非常重要的。其二，因為民間交流的“味道”不一樣。官方交流難免會有很強的政治性，這和民間的交流完全不一樣。我聽到過一句話，是說要用中華文化去震撼世界，我就說為什么要震撼世界？我的觀點是，要用優(yōu)美的中華文化去問候世界，我覺得這樣更好一些，一個低的姿態(tài)，一個向別人學習的姿態(tài)，很善意的姿態(tài)去問候這個世界，去跟別的文化交流。不是要去震撼別人，更不是強加給別人，它是民間的姿態(tài)，友好的善意的姿態(tài)，我認為這個概念是要堅持的。

文化的對外交流合作中，民間組織該如何探索？

文化交流是每個國家都有的內(nèi)在要求，是不同文明之間的內(nèi)在要求。我覺得文化的發(fā)展從小圈子到大圈子，它是逐漸走向融合的一個大趨勢，就是一點一點從不同到交融到變成更大的文明。這個過程，我說它是既不一樣，又很好奇的過程。比如說人家家里怎么過日子的，他們關心關注什么？我們會很好奇，然后當然也有一些碰撞，當政治的需要離他們距離特別近的時候，就會發(fā)生碰撞，也會發(fā)生誤解，在我看來，這是一個非常生動的過程。非常生動的意思是，它既吸引你又排斥你。

文化交流本身也是充滿風險的，特別是不同民族和不同意識形態(tài)。我有時候感覺我們與蒙古人、阿拉伯人的差異很大，反而我們和美國人的差異是最小的，因為我們長期在關注美國、了解美國，所以這種差異會更容易理解。意思是你首先得了解他們，很多事情就好辦了。去年，我去迪拜參加世博會的時候，就深刻地感覺到這種不同文化之間的差異、摩擦。這需要我們非常小心地去跟他們打交道。我在迪拜默罕默德酋長伊斯蘭文化中心交流中提到，中國的民眾對伊斯蘭文化是比較陌生的，可能伊斯蘭民眾對中華文化也是比較陌生的，因為彼此生活的習慣信仰差異太大。我們之間民族不一樣、人種不一樣，很多觀念完全不同，這種差異或者是摩擦，在文化交流中確實時常體現(xiàn)。

這個世界有很多陌生的領域需要我們?nèi)チ私猓热皇墙涣鳎紫染褪且私馑蛘卟糠帜芙邮芩蛘卟糠植荒芙邮埽@是一個文化適應的過程，這個過程里邊充滿了挑戰(zhàn)，也充滿了好奇。

對外交流中的合作共贏

近年來，文促會在對外交流的合作項目中有哪些突出的亮點？

這要提到我們的“萬里茶道系列活動”。“萬里茶道”，是十七世紀興起的以茶葉為大宗貨物的國際貿(mào)易路線，是“一帶一路”倡議的重要組成部分。整個線路包括，南方的產(chǎn)茶區(qū)、中間的運輸路段，以及外貿(mào)線路。從我國武夷山經(jīng)蒙古國烏蘭巴托到達俄羅斯圣彼得堡，全長1.4萬公里，是一條享譽世界的文化線路。

2013年，習近平主席在莫斯科國際關系學院發(fā)表了題為《順應時代前進潮流 促進世界和平發(fā)展》的重要演講。演講中，習主席將中俄17世紀末至20世紀初的“萬里茶道”與當今世紀的“中俄輸油氣管道”并稱為連通中俄兩國的“世紀動脈”。2014年，文促會便成立了一個由中、蒙、俄三方合作的萬里茶道協(xié)作體，并于當年開始主辦“萬里茶道”與城市發(fā)展中蒙俄城市合作峰會，每屆峰會均有超過80多個沿線城市的眾多代表參加，這條萬里茶道上分布著有200多個城市，峰會把論壇、商貿(mào)、旅游結合起來，實現(xiàn)了“共商、共建、共享——讓城市連接起來”的愿景。

萬里茶道系列活動堅持了10年，這在文促會的文化交流中也是比較少見的，因為它不僅僅是一個文化交流，它還有產(chǎn)業(yè)交流。說到茶葉，在2020年的5月21日，是聯(lián)合國確定的首個“國際茶日”。文促會聯(lián)合國內(nèi)外50多個相關組織、30余個相關城市，舉行主題為“茶和世界 共品共享——茶，讓我們在一起”的首個“國際茶日·萬里茶道系列活動”，并發(fā)布《首個國際茶日萬里茶道（北京）倡議》。活動通過微博和抖音平臺進行36小時不間斷直播，共賀“國際茶日”，取得了很好的傳播效果。

您在多個場合中提到過費孝通先生的“美美與共，天下大同”的理念，這與習近平主席提出的“人類命運共同體”是否存在直接的聯(lián)系？

天下大同是中國自古就有的一種理想，這與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概念有著天然的聯(lián)系。習主席的“人類命運共同體”提出來以后，我認為有兩點是非常值得注意的。一是追求本國利益時，要適當注意到他國的合理關切。“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就是這個意思；二是人類命運共同體把競爭的最高原則定為共同受益，合作共贏，提出反對零和思維。我認為這是人類命運共同體里最閃光的兩個觀點，有了人類命運共同體思想以后，全球化就有了一道曙光，甚至說有了一種理想，人類不僅僅是競爭的，也是合作的。

我認為，人類的共性是大于差異的，雖然說差異有時候看起來非常明顯。文化交流的一個重點就是尋求人類的共性，而不是尋求差異。文化交流致力于消弭這種差異和差異帶來的對抗。我再做個解釋，你在考慮自身利益的時候，要兼顧考慮別人的正當要求、正當主張，這才能叫共同體。最終，共同體是沒有敵人的，共同體的利益是大于一國利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