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叢遷
《中國新文化百年史叢書》為國家“十二五”重點圖書出版規劃項目、國家出版基金項目,為著名文史研究者朱壽桐、胡志毅、陸正蘭、王勇、曾一果、周仁政等 “面壁”10余年,以厚重的學術心血凝結而成的學術成果,同時也凝聚著顧問學者莫言、賈平凹、金鐵霖、吳為山、溫儒敏、張福貴、丁亞平、楊義等杰出人士的聰明才智。這部叢書包括 《中國新文化百年通史》(上下卷),以及《中國思想文化百年史》《中國政法文化百年史》《中國教育文化百年史》《中國學術文化百年史》 《中國傳媒文化百年史》《中國文學文化百年史》 《中國戲劇文化百年史》 《中國電影文化百年史》《中國音樂文化百年史》《中國美術文化百年史》《中國宗教文化百年史》《中國設計文化百年史》。通史與專史相結合,綜論與分論相結合,史論結合,蔚為大觀。
文化和文化史研究一直是中國學術界熱衷的課題, “中國文化史”事實上已經成為一種顯學,諸如“中國文化史”或 “中國古代文化史”之類的著作數以百計,作者眾多,其中不乏柳詒徵、馮天瑜、陰法魯這樣的赫然大家。但中國現代文化史或中國新文化史研究顯得非常冷落,真正標示為《中國現代文化史》的專著只有1種。[1]《中國新文化百年史叢書》不僅是中國現代文化研究最全面、最有系統性、規模最大、格局最大的一套書,而且也是中國文化研究范圍內具有明顯開拓性的學術建樹。

這套書的學術開拓首先體現在對現代文化格局的總體把握上。文化是一個異常復雜的概念。在正式的學術記錄中,有關文化的定義一度達到170多種,也有人統計多達400種。主編者從中國現代文化的實際出發,認為“文化注定是人類文明的異稱,是人類對自然現象的認知理解,對各種社會現象的觀念表述,以及在思想學術文化藝術及其承載傳播等方面的文化創意的結果”。然后將文化分為三個層次:核心層次,也就是通常所說的純文化層次,在思想學術文化藝術及其承載傳播層面的創造性繼承與發展的文明形態;結構層次,也就是社會法律制度,道德規范和宗教信仰等;物質層次,也就是物質文化,包括被理解的自然文化,以及各種人類物質創造的時代性理解。錢穆在《文化學大義》中同樣闡述了文化的三個層次,分別是物質的 (自然的)、社會的、精神的,也就是物世界、人世界和心世界。[2]但本叢書主編者認為,社會層面的文化也可能是物質的,如各種社會法律宗教設施等,特別是社會經濟生活的方方面面。從這個意義上說,斯特恩(H.H.Stern)將文化分類為物質文化、制度文化和精神文化這三個方面,更符合中國現代文化的實際。其中,物質文化類型可分為自然文化、山水文化、天文文化、社會物質文化等,制度文化類型可分為政治文化、法制文化、道德文化、宗教文化、教育文化、科技文化等。主編者認為精神文化比較復雜,又可分為三種類別的若干形態。第一種類別是思想學術文化類,可包括思想文化、學術文化,這些文化都是創造性思考的結果,主編者將其別出心裁地命名為“創思文化”。第二種類別為“創作文化”,是文學藝術文化,包括文學(當然文學可以歸類為藝術,但在藝術創作中又占有突出地位)、音樂、美術、雕塑、戲劇、舞蹈、電影、建筑等。第三種類別為設計、傳媒文化,當然可以概括為“創意文化”。[3]5中國現代文化在制度文化和精神文化類型上更能體現出鮮明的時代性和深刻的文化特性,因此本叢書的選題結構避開了對物質文化類型的聚焦。這樣的學術布局不僅體現了編撰者對中國現代文化史的文化實際的準確把握,而且也體現了他們在理論上對文化結構認知的獨特貢獻。
作為文化史專著,本叢書在時代結構方面對中國現代文化史做了更加精準且更富有特色的學術把握。整部叢書將中國新文化百年歷史劃分為六大歷史時段,并對各個時代文化主題做出了精到的學術概括。從新文化運動開始正式掀起的1915年,到北伐戰爭興起之際,這是新文化發展的第一個歷史階段。此階段以中國文化的世界化和現代化為基本指向,突出的主題便是陳獨秀概括的 “民主與科學”。1926年至1936年的新文化運作,這時期的文化主題是“革命與自由”。革命的倡導者祭起的法寶便是“爭自由”,對于“革命”持懷疑態度的“自由人”同樣標榜自由。1937—1949年,中華民族被進一步拖進災難的戰爭歲月,此時代的新文化核心價值是“民族與民主”。以中國大陸為主導空間,1950年至1977年的中國文化乃是在理想的激勵和階級斗爭主題的促動下進行的運作, “理想與斗爭”是這個時代文化運作的突出主題。1978年至1992年,是中國“改革與開放”的歷史階段,制度文化和社會文化方面的撥亂反正,思想文化和價值觀念上的正本清源,改革被賦予時代倫理的正當性,開放成為銳不可當的時代潮流。1992年以后,歷史進入類似于后現代文化發展的時期,多元價值觀念的形成,伴隨著多媒體時代來臨,這個一直延續到當下的時代文化以“多元與和諧”為主題,持續地演繹著新文化的活力與精彩。[3]13
這樣的時代結構安排符合中國現代文化發展的節奏感,也凸顯出各個時代中國文化的特性與深刻內涵,同時還體現著從文化角度重新更加精準地把握中國現當代歷史發展內在規律的學術思路。如果從歷史的時代劃分,抗日戰爭應始于1931年,但抗日戰爭初期到抗日救亡運動全面爆發的這段時間,中國文化界仍然圍繞著革命與自由的時代主題展開熱烈的爭持、論辯,以致1936年文藝界抗日民族統一戰線還處在籌備之中,因而,中國現代文化重點轉移到“民族與民主”的時代主題的確是從1937年才真正實現的。這樣的時代劃分充分尊重了文化發展的獨特規律。文化的發展一般會同步于時代的節奏,但有時候會呈現出某種超前或“滯后”效應。文化史研究者應該注意從文化發展的自身節奏把握文化史的階段劃分,而不是簡單地跟隨政治歷史的階段理解和闡釋文化歷史。
將1966—1976年特定狀況下的文化史與新中國成立后 “十七年”的文化史合并起來進行綜合理解,并用“理想與斗爭”作為時代主題的概括,這是本叢書的重要學術舉措。盡管在極 “左”思潮沖擊下,后十年的斗爭趨于激烈和非理性,但“階級斗爭”的主旋律是與“十七年”相聯系的,而且斗爭的目標始終都是為了偉大的共產主義理想,這一點從十年時期《理想之歌》等代表性文化運作中可以看到。所以,將這十年與“十七年”合并為一個“理想與斗爭”的文化時代,不僅是行得通的,而且也順便解決了許多學術難題。應該說,這是對中國當代歷史和中國當代文化進行學術把握的一個重要特色,也是一個重要的開拓。
這部叢書的時間覆蓋在2015年,呼應新文化運動正是興起于1915年這樣一個時間節點。關于1992—2015年之間的文化史論述,主要被概括為“多元與和諧”。經濟的多元發展,社會的多元發展,是堅持改革開放道路的積極結果;而文化方面的和諧主題,不僅符合社會主義和諧社會建設的時代特征,也是在多元開放局面下,進入新時代以后,向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方面趨向和諧的一種時代性概括。中國現代文化的多元發展到和諧趨近,積極弘揚中華文化優良傳統,努力建立中國的文化自信,這是時代的要求,這是規律的體現。本叢書鮮明、準確地揭示了這樣的規律,體現了時代的要求,顯示出學術探索方面的成功和優勢。
這套叢書總體上是集體項目,集聚了數十位專家、學者、作家的聰明才智,是集體精心打造的學術品牌;尤其是作為《中國新文化百年通史》上下卷,作為這部叢書的綜論、總史部分,體現了這個研究團隊的集體智慧,以及“眾人拾柴火焰高”的學術優勢。叢書的每個專題史又大都是個人撰著,有的專題為兩人合著,體現著個人學術專著的專精與學術風格上的統一。因此,這部叢書可以說既體現了集體項目的豐富、博大、全面、系統,又體現了個人著述的深入、專精、統一、細密。這樣一種集體著述與個人著述的學術安排,體現出兩種著述模式的共同優勢,應該說是成功的。
叢書的各個專史研究和學術撰著都有鮮明的特色和明顯的優勢。
《中國戲劇文化百年史》的撰著人胡志毅教授長期擔任中國話劇理論與歷史研究會會長,是中國現代戲劇研究的掌門人。他善于從文化角度研究中國現代話劇,揭示出中國現代戲劇常常體現出“國家儀式”的文化素質和文化形態。他認為中國現代話劇盡管是舶來品,但其文化特性與中國傳統戲劇有密切聯系:中國傳統戲劇分為禮樂系統、藝術系統和文學系統三個明顯的發展分支,現代戲劇文化同樣延續了這樣的格局。不過,中國現代戲劇引進了西方以編劇為主導的戲劇文化,因而在話劇和歌劇的發展中,文學成就明顯高于京劇以及其他傳統戲劇。于是,各個歷史時期對于社會文化產生重大影響的戲劇主要是歌劇與話劇,如抗戰相持階段的《屈原》 《白毛女》,后來的南明史劇,“理想與斗爭”時代的 《洪湖赤衛隊》《海瑞罷官》,還有成為“改革開放”前導的《于無聲處》 《報春花》《喬廠長上任》等。《中國戲劇文化百年史》還充分關注文化市場的焦距轉移對戲劇文化的影響,諸如音樂劇的興起,還有兼具雜技歌舞表演因素的游樂場“炫惑”戲劇的熱門化,都是在文化市場化形勢下衍生的多元戲劇文化現象。這樣的學術分析既符合文化史的實際,又有相當深邃的理論內涵。
周仁政所著《中國學術文化百年史》表明,作者是一個在學術上極具挑戰性的學者,他的學術積累、學術自信和學術開拓精神也確實能夠支持他完成這樣一個挑戰性很強的學術任務。他的專著揭示出在現代社會,學術已成為社會文化的一個重要分支。學術文化不一定只是學術研究者所關注的現象,它的許多影響力其實必然地超出學術研究的范疇,成為一種普遍的社會現象甚至是社會活動內容。如果說在傳統社會中,學術研究常常是個人的、少數人的或者是隱秘的治學行為的結果,與書齋和私人空間密切相關,那么,進入現代文明階段,學術已經成為社會交往、社會交流和社會活動的重要內容之一,更主要的是已經成為一種社會職業乃至社會事業的一項當然內容,因而它有可能成為社會的關注熱點,甚至成為影響到社會生活某些方面的公共文化形態。學術文化作為社會文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是中國現代文化的文化內涵和文化特性。不少學者都曾為中國學術問題的 “政治化”痛心疾首,其實如果認真讀這本《中國學術文化百年史》,就會明白,這是現代文化的一種必然,學術作為社會運動和運作的器具與道具,自然會對現代中國文化的時代成色和發展態勢形成直接的影響。
叢書主編朱壽桐是這個研究項目出力最多的作者,他自著了《中國文學文化百年史》,合著了《中國電影文化百年史》,兩本書都圍繞著文化進行歷史闡述,體現出歷史闡析與理論闡析的雙重深度。《中國電影文化百年史》為朱壽桐和王小波合著,面對著中國新文化的百年,正好是中國電影完整地走過一段歷史周期的歷史狀況,作者揭示出百年的電影文化是此前的中國文化史上絕無僅有的一種新的媒介文化和藝術文化的過程性演繹。對于中國現代文化而言,電影產品從無到有,從無聲到有聲,從黑白到彩色,從平面到立體,電影文化也從淡漠到濃郁再復歸淡漠,從小眾到大眾又回到小眾,從沉寂到鼎盛再接近沉寂,從邊緣到中心再恢復邊緣,都相對地完成了一個周期,同時也實現了一種輪回。本書對電影曾經如何支配著人們的文化生活,如何占據著人們精神藝術生活的主導方面,如何構成了這個剛剛過去的世紀的一種集體記憶,進行了翔實的史學和理論闡述,指出,電影曾經是這個世紀幾代人的文化生活方式、政治生活方式、社會生活方式的見證者和體現者。在城市,電影院成了人們最向往的娛樂場所,盡管在這里放映的電影常常并不通向娛樂;在鄉村,去露天電影放映場看電影、會親友成了人們幾乎唯一的狂歡行為,盡管電影里的狂歡其實與觀眾自己并無直接的關系。電影一直引領著中國的時尚,因而成為中國現代文化的重要標桿。此外,作者認為是電影文化的發展推進了中國社會的明星文化。電影文化還伴隨著其他值得記憶的文化現象。電影院的建設史、設計史,應該是電影文化發展的物質烙印和藝術烙印,值得我們去深入研究;電影票的印刷史,影院管理史,同樣記載著電影文化的發展與變異,值得我們去過細考察;電影海報的設計和張貼,報紙上連篇累牘的電影預告文字等,都生動地體現著電影文化的時代印記。這樣的歷史文化分析,將中國現代文化寫得特別鮮活,也特別有味道。
當然,這部叢書還存在著一些設計上的缺憾,如電視文化,應該從傳媒文化中抽取出來,因為中國電視文化在20世紀80年代以后已經成為世人直接面對的主要文化載體,它兼容了傳媒文化、電影文化、戲劇文化的功能與特性,是中國現代文化發展特別鮮亮又特別復雜的板塊。在文學文化的歷史敘述中,對幻想文學特別是科學幻想文學的文化敘述也相對薄弱。但瑕不掩瑜,這部叢書不僅是迄今最完備、最深入、最具理論水平和學術開拓性的現代文化史系列專著,而且會對今后的新文化史研究起到長久的影響作用。
注釋
[1]葉青等.中國現代文化史[M].長春:吉林大學出版社,1990.
[2]錢穆.文化學大義[M].北京:九州出版社,2011:9.
[3]朱壽桐.序言[A].中國新文化百年通史(上卷)[M].南京: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