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嚴浦高
《十三邀》是由騰訊新聞與單向空間聯合出品的一檔人物訪談類節目,第六季于2021年12月21日首播。學界將《十三邀》定位為“網絡談話節目”,長視頻平臺將其歸類于“紀錄片”門類,在豆瓣APP的所屬類目是“脫口秀”。不同平臺不同領域對《十三邀》節目定位的差異化,一定程度體現出《十三邀》節目元素的雜糅與節目形式的多樣性。作為一檔帶有濃烈個人色彩的網絡談話類節目,一定程度上融合了紀錄片、電影、電視節目等多種類型元素,借鑒了蒙太奇、長鏡頭等多種拍攝剪輯技巧,使得節目一改傳統新聞訪談節目客觀中立的態度,在影像本體與對話內容兩個層面體現出許知遠“偏見”的視角,并帶領觀眾在與13位“社會切片”的對話中,觀察和理解這個世界。
縱觀豆瓣評分較高的幾檔新型文化訪談類節目,《朗讀者》將訪談與朗讀相融合,構架“大舞臺+小客廳”的演播空間,探尋人文之美。《圓桌派》則用“點煙”的程序來凸顯其儀式化,用聊天的方式展現多元觀點。《十三邀》則以許知遠獨特的“偏見”切入,帶有強烈的“隨感式”特點,幾檔節目在主題形式上大相徑庭,但相同的是主持人風格與節目風格相得益彰,成為節目的品牌和記憶點。
當下,傳統電視談話類節目式微,網絡談話類節目層出不窮,不少節目都面臨著重合度高、競爭力弱等瓶頸,究其原因是缺乏鮮明的節目風格與品牌,而主持人作為節目品牌的突出呈現,其重要性不言而喻。本文通過訪談主持角色轉變、訪談主持場域營造、訪談主持技巧創新三個維度出發,研究在《十三邀》節目第六季中主持人許知遠所呈現的訪談藝術,以期提供有益啟示。
引導角色的淡化。在傳統談話節目中,主持人通過提出“第一問”的方式來打開訪談話題,通過追問、打斷、評點來調控訪談節奏,駕馭談話場域始終,是名副其實的主持人節目。在傳統的演播室節目如《楊瀾訪談錄》《魯豫有約》中的會話始終、節奏把握都是由主持人楊瀾和魯豫完成的。
反觀《十三邀》第六季第一期《許知遠對話黃燈我和我的二本學生》,可以發現訪談第一問的“缺失”。依據三次話輪轉換及以其為原則的會話段落分析,在第六、七、八、十段中均是由黃燈的自述展開對話,許知遠再根據會話內容進行針對性的追問。例如第六段會話中,黃燈敘述自己的第一屆學生和第二屆學生對于工作機會和房價價格的不同狀態,許知遠抓住“焦慮氣氛”進行追問。例如第七段會話中,黃燈自述父親對于她所學專業的困惑進而聊到從小想要逃離鄉村,許知遠抓住“身份困惑”進行總結評點。
《十三邀》第一問的“缺失”并不代表主持人功能的缺失,而是為了服從節目意圖需要,紀錄片節奏的需要、風格化呈現的需要等等,所以在節目效果層面出現了主持人引導角色淡化的傾向,缺少一種駕馭與掌控對話的操持感,但主持人的敘事功能卻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突顯。在傳統電視談話節目中主持人主要在某個“關鍵節點”發揮作用,一是推動談話,二是引導談話,并不是主要敘事者,敘事內容的鋪陳主要由嘉賓完成。而在《十三邀》中,“主人”與“客人”的身份轉換,主持人成為采訪對象,原本橫亙在主持人與嘉賓之間的邊界被模糊化,二者共同承擔敘事功能,共同成為問題的提出者與回答者,構成了嘉賓——顯性敘述者、許知遠——隱性敘述者的雙敘述者視角,并在此基礎上形成許知遠——主創群體、許知遠——嘉賓的復調性對話結構,共同推動對話的深入發展。
傾聽角色的強化。引導角色淡化伴隨著傾聽角色的強化。傾聽是訪談節目主持人的重要基本功,最佳的訪問主持人是“有備而來”與現場的“跟進開掘”相輔相成。在《主持藝術》一書中則對“傾聽”給出了更加翔實的要求,要“多聽”,要“恭聽”,要“善聽”,聽出細節與意圖。從這一層面來說傾聽有三方面的重要意義:一是構成訪談積極互動的肢體微相,二是給予嘉賓充分敘事自由的積極會話原則,三是捕捉關鍵話頭的聽辯能力。
在節目中,許知遠的副語言極有特點,坐姿通常是斜靠椅背,雙腳叉開或是翹著二郎腿,肢體放松隨性,通過副語言暗示訪談嘉賓這是一種朋友之間無拘無束的談話。在聆聽嘉賓敘述至重點時許知遠會有意識地調整坐姿,并且給予幅度較大的表情反饋,如微笑、點頭、眉頭微蹙,通過無聲語言表達對會話興趣十足,構成積極互動的肢體微相。許知遠提問頻率密集但內容簡練松散,將談話的主動權交予嘉賓,而他在敘述中節奏緩慢停頓次數多,客觀上給予嘉賓主動權,打斷現會話建立新會話,體現出給予嘉賓充分敘事自由的積極會話原則。在第六季第二期,如若細心觀察可發現魯白時常打斷許知遠的提問與敘述,進而表達自己的觀點,但相反的是許知遠從不打斷嘉賓的提問與敘述,偶爾出現搶話時也總是讓渡主動權,優先保證嘉賓的觀點輸出,由此可以感受到許知遠作為一個傾聽者的素質。但是在節目中,許知遠卻缺少了一種捕捉關鍵話頭的聽辯能力,在與文學大家錢理群的會話中,錢理群熱情地給許知遠介紹自己的一個個守護神:魯迅、鐘馗、關公、彌勒佛……許知遠卻只是背著手在旁邊用“嗯”應和著,似乎沒有對老人興致勃勃介紹的這些小細節有太多的興趣,或者說缺少一種“用戶意識”,因此就潛意識地忽略了延伸話題。但如果在此處能夠針對這些守護神進行追問,是否能夠揭露出錢理群作為文學大家之外的一些“人間送小溫”的情趣與意趣,或許會有更好的效果。可見,學會傾聽抓住話頭是主持人的必修課。
生活化的訪談空間。訪談空間就像是訪談節目的底色,對于談話場域的營造有著基礎性的作用,是訪談場域氛圍形成的重要元素。傳統的演播室訪談節目的訪談空間通常被布置為一花一桌一沙發三機位,具有極強的儀式化特點,但終究過于固定單調,所以經常會添加視頻資料、VCR、道具、現場觀眾等元素增強可看性,其優點是可控性強,觀眾注意力集中。
反觀《十三邀》,其有效拓展了訪談空間,構建出生活氣息濃厚的訪談場域,一方面走進嘉賓的生活,另一方面消解訪談節目的儀式感,建構起與嘉賓對話的“共同體”。其中值得注意的是,傳統訪談節目是將客人(嘉賓)邀請進入主人(主持人)的客廳(室內演播空間)進行訪談,《十三邀》則相反,主持人許知遠以客人的身份走進主人(嘉賓)熟悉的空間,如家里、熟悉的街道、經常光顧的飯店,并利用空間內帶有嘉賓情感色彩與記憶點的道具進行提問與對話,建構充滿感性氣息的對話場域。如對話黃燈的關鍵道具——學生的作文稿紙,這個關鍵道具的選擇直接帶來了一場深入對話,客觀上刺激了嘉賓的對話欲,更容易展現出嘉賓的真實狀態。如此一來,在主持人身份與嘉賓身份的交融彌合中,在“反電視化”的演播空間中回歸了最本真的聊天。此外,根據訪談空間的狀態可劃分為流動空間與靜止空間,許知遠根據不同空間的狀態選擇合適的會話內容與形式。在與偉福的會話中,許知遠選擇了追隨式的會話形式,流動空間下的會話內容以生活現狀、生活感受的簡單陳述為主,充分凸顯生活氣息與感性色彩。在何多苓美術館,許知遠則選擇了漫步式的會話形式,談論何多苓的作品與想法,輕松活潑。
感性化的訪談氛圍。心理學研究表明,人類最高級的感知形態是身臨其境,直接參與到事件環境中,訪談是參與到事件環境中的有效途徑之一,并且帶有強烈的人際傳播特征:直接、隨意、較為私密,也如國外學者約翰·斯圖爾特所說,人際傳播是一個相遇的過程,所以營造合適恰切的訪談氛圍對訪談效果呈現具有重要意義。訪談氛圍的營造除去空間本體的氣氛營造之外,與主持人的提問方式、態勢語言、談話內容等也息息相關。
與一般嚴肅訪談類節目不同的是,許知遠更加關心嘉賓當下的知覺感受,在理性的提問與敘述中呈現出感性化的訪談氛圍。如第六季第一期,許知遠詢問偉福在這個房間留下最開心的記憶是什么。又如詢問黃燈當初聽到學生們談論人生意義,你的感覺是什么。這種沉重感與你上學時,或者說是二十年前那代人相似么。又如詢問黃燈的學生們,在龍洞上學有什么特別的感覺。如詢問何多苓他能涂一下么,感受一下么。
人們開啟一段有效的會話討論一種觀點,總是要在情緒上進行感受與體會,才會給予反饋延續會話,所謂話不投機半句多,感情共鳴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許知遠在會話中善于利用感性化的提問方式,從當下切身的感受出發尋求談話共鳴點,進行理性的談論與碰撞,在談話中真實回饋自己的知覺感受也更利于嘉賓理解與接受。許知遠個性的提問敘述風格營造了一種感性與理想相交融的談話場域,在理性思辨中看見情緒色彩,這與他作家身份密不可分。
語空技巧。語空作為一種特殊的副語言行為,在會話交際中起到了重要作用。有學者指出:作為一種不可替代的交際方法,沉默占會話總時長的比例通常在5%—65%之間,一般在40%—50%左右。國內學者李杰群對語空進行定義,認為是在運用常規語言進行交流時所表現的話語停頓與沉默。在許多會話場合中,語空都被誤解或是忽視,被認為是消極情緒的呈現,特別是在中國的主流思維中。但語空在不同語境中有著更加豐富多元的含義表達,有避免沖突、突出強調、表達情緒、思考緩沖等功能,主持人應當依據會話語境使用語空技巧,解讀語空現象。
例如在節目第一期,許知遠問偉福在這間房間里有最開心的記憶么,偉福否認,追問有最不開心的記憶么,偉福又否認,隨后許知遠陷入3秒的沉默。若細心體會可以發現此處語空所傳達出的是一種頗為無奈的情緒,相比起繼續追問,似乎恰當的“留白”更容易引起人的深思。語空除了承載表達情緒的功能外,還起到了意義指向的作用——當代學生的虛無感與沉重感,也正是這期話題的核心論題之一。例如在節目第三期,許知遠提問何多苓“覺得現在有特別大的瓶頸么?”巧合之下何多苓聽成了“平靜”,很篤定地說“我現在很平靜,盡量讓自己的生活簡單,省力一點”,隨后陷入3秒的沉默。這樣的一個巧合讓人忍俊不禁,效果卻出奇得好,反而讓何多苓說出了自己生活真實的一面。此處的沉默其實是許知遠的思考緩沖,選擇是繼續保持談話,還是打斷—重申—回答。效果表明許知遠的選擇是正確的,無論是剪輯效果還是有意為之,這樣的一個語空既帶來笑點,又意外傳達一種“豁達”的情緒感受。
評點技巧。“看世界,帶著偏見”是《十三邀》的節目宗旨,也是許知遠身上的獨特烙印。在節目中他大膽承認自己想象力的缺失,表達對于當下浮躁氛圍的不滿,疑惑現代人匱乏感的日益嚴重,塑造了一個樸實但自成一派的知識分子形象。在訪談中他坦言每個人都是帶著成見來看待世界的,如果你沒有帶著成見,那你對世界就根本沒有看待方式,以此為自己的節目宗旨作出合理化解釋。回顧訪談始終,許知遠總是善于利用“偏見”式的評點技巧,通過以下路徑展開會話:偏見切入—提示對立—激化矛盾—形成共鳴。
例如在第六季《番外篇》,許知遠提問劉擎“那種原創性的期待,給你造成很大的壓迫感么”?在第二期許知遠提問魯白“你對諾貝爾獎有期待么”?許知遠隨后強調說實話,說心里話。在第三期許知遠提問何多苓“你怎樣去區分回歸個人與逃避主義者”?從上述問題的截取可以看出,許知遠有意識地提示嘉賓狀態的對立或身份的誤解,他人評價與身份腳本的脫節的矛盾狀態。從偏見切入,引發嘉賓對于此時此刻矛盾狀態的思考而后給予回答,這是一種類似于“套問”的提問方式。其中更為獨特的是,許知遠總會尋求一種意義層面上的回答,并試圖與嘉賓共同探尋答案。例如在第一個截取問題的后續追問中,劉擎說“其實之前我有一個拐杖,扔掉拐杖我發現我也講不清楚”,許知遠追問“那如何找到新的拐杖”,并且參與到了后續的答案追尋之中,這樣的意義追尋也使談話更有深度與厚度。此外許知遠還有意進行時間的對立提示,在與所有嘉賓的訪談中,許知遠都會問上一句:“十年前你是這樣的么?十年前你會這樣做么?”時間的對立提示強迫嘉賓勾連記憶與當下,闡述自我變化,為觀眾理解問題提供信息內容。
《十三邀》作為一檔新型的網絡訪談節目,以獨特的紀實主義風格與訪談方式獨領風騷,節目中所呈現的意義解構—分析—重建的力量是強大的。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其訪談藝術的呈現更加關乎節目效果。在傳統訪談節目式微的當下,《十三邀》的成功實踐應該引起深思:融媒體時代訪談主持人角色發生怎樣的變化,有哪些訪談技巧值得我們借鑒,媒體融合背景下傳統談話節目如何取長補短。這些問題有大有小,有觀念層面有實踐層面,希望通過上文的分析,以饗讀者,開辟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