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綠蔭
(中南財經政法大學,武漢 430073)
內容提要:受新冠肺炎疫情以及多年持續加大減稅降費力度疊加影響,我國財政收入增速減緩、支出規模擴增引致的財政困境日益顯現,亟待化解。同時,引導資源配置、促進社會公平公正需要宏觀政策工具更好地發揮作用。作為具有重要的消費與居民收入調節及財政籌資功能的稅種,消費稅的稅負分配與調整,應更加注重與其經濟稅源的適應性,以進一步發揮其內在的調節功能,并努力拓展其稅收收入汲取能力。
近年來,受新冠肺炎疫情及多年持續加大減稅降費力度的疊加影響,我國財政收入增速減緩、支出規模擴增引致的財政困境日益顯現。保障我國經濟運行的總體平穩與可持續,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的現代化,需要稅收制度更好地鞏固和拓展基礎性、支柱性、保障性作用。作為稅收制度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消費稅要發揮其在當前稅制中的獨特作用,提升內在的調節功能與籌資能力。推進消費稅稅負分配與調整,需要更加注重消費稅與經濟稅源的適應性,這不僅有助于適當“開源”,為經濟高質量發展提供更為有力的財力支撐,而且有助于更好地履行消費稅內在的調節功能,實現消費稅對消費與收入分配的調節作用。從實踐來看,消費稅的調節功能與財政籌資能力尚未得到有效實現,而消費稅稅負分配與其經濟稅源的適應性問題亦尚未引起學界的足夠重視。
既有研究成果主要基于消費稅功能定位、居民消費規模變化與消費稅發展現狀及其成因與對策展開研究。基于消費稅的功能定位研究,一是認為消費稅具有補償外部性功能(賈康等,2014;陳少英,2020);二是認為調控功能是消費稅的首要功能,而籌集財政收入功能是重要功能之一,僅需兼顧籌集功能(蔣震等,2013;楊世能,2018);三是認為收入功能是消費稅功能定位的主要依據(謝芬芳,2020)。葉姍(2019)則認為,組織財政收入和調節消費行為都是消費稅的重要功能。許文(2020)也認為,無論是調控功能,還是收入功能,都是消費稅需要強化的功能,也是未來財政籌資和增收的重要途徑選擇。
基于消費稅的發展現狀及其成因研究,Krajewska A(2013)通過對歐盟國家消費稅進行研究發現,歐盟國家的消費結構雖然正在發生轉變,但消費稅稅收收入對國內生產總值的貢獻并未與消費支出的增長相一致,并且稅收相對于國內生產總值的減少,可能導致稅收負擔結構的變化(Hemmelgarn et al,2010)。在分析經合組織國家消費稅稅制時發現,OECD國家的消費支出構成發生了較為顯著的變化,但無論是一般消費稅,還是特別消費稅,經合組織國家的消費稅收入都大幅下降(OECD,2019)。龐鳳喜等(2020)認為,雖然奢侈性消費、非健康性消費、有害性消費支出快速增長,但消費稅稅收貢獻并不高,表明消費稅稅收增收潛力挖掘不足。究其原因,主要是消費稅稅制定位及現行稅制結構不完善造成的,即消費稅稅制定位不清晰,導致對消費稅稅制功能關注不足,忽略了消費稅的征稅潛力。劉磊等(2020)也認為,雖然當前消費者的消費水平和消費結構已發生較大改變,由曾經滿足生活基本需求的普通物質型消費向新興、高端商品消費乃至奢侈性服務型消費轉變,但現行消費稅稅制定位不明確,并未能及時關注到上述新興消費類稅源的出現。從稅制結構的影響來看,岳樹民等(2011)研究認為,雖然消費稅負略高于勞動稅負,但消費稅對稅收收入的貢獻卻并非總是最高,主要原因就在于,現行間接稅存在一定程度上的結構性缺陷,因而對一般消費品課征的稅收相對較多,對高檔消費品課征的稅收相對較少,導致消費稅稅收貢獻較低。同時,稅權與“費權”的錯位配置、偏收入取向的稅制體系構建,也制約消費稅稅負分配與經濟稅源相適應(張念明等,2015)。
相應地,從改善路徑來看,主要認為可通過稅種開源、稅制結構優化等途徑,實現消費稅稅負分配與經濟稅源的適應性。如通過培育新興稅收增長點,重點關注支付能力較強的納稅主體、具有挖掘潛力的稅種進行適當“開源”,這不僅是緩解大規模減稅降費所引致的財政支出壓力,也是加大經濟結構調整和提高稅收貢獻、重塑稅負分配格局的內在要求(張念明等,2015)。Pedraza et al(2019)研究也發現,墨西哥居民消費大量的含糖飲料,而對含糖飲料開征消費稅(“糖稅”),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稅收收入不足的困境。從稅制優化角度而言,通過直接稅與間接稅的增減改革、一般稅與特別稅的稅負配置優化,以強化消費稅等特別稅調節。同時,在自然人稅源日益豐厚和結構日益分化的現實條件下,將稅負分配的重心逐漸向自然人納稅人傾斜,以增加自然人納稅人的財政貢獻度(龐鳳喜等,2019)。而此舉也有助于促進地方政府職能的轉變,即通過吸引人員流入和鼓勵消費及消費升級,從而在地方稅體系中更好地融入“消費”要素,進而使地方政府由長期關注“資本”、關注企業,轉變為持續關注民生、關注居民、關注消費(龐鳳喜等,2020)。
總體來看,學界雖然對此問題有所關注,但研究成果并不特別豐富,既有研究對消費稅稅收貢獻與消費類經濟稅源的發展現狀、影響因素及完善路徑等展開了有益的探討,為本文的研究奠定了一定的基礎,但聚焦于消費稅稅收貢獻與其經濟稅源變化之間的關系分析,以及消費稅調節功能與籌資功能關系的處理等關注尚顯不足,有必要進一步展開深入探討。
本文的邊際貢獻主要體現在:第一,基于消費稅稅負分配與經濟稅源相適應的新視角,明晰消費稅稅負分配與經濟稅源相適應的理論標準。第二,結合當前我國消費類經濟稅源的發展,明晰消費稅“開源”的可能性、可行性以及由此對消費稅稅負分配與經濟稅源的適應性做出總體判斷。第三,綜合考慮制約消費稅稅負分配與經濟稅源適應性的成因,從挖掘消費稅稅收潛力、提升信息治稅的能力等方面,提出促進消費稅稅負分配與經濟稅源適應性的政策建議。
經濟是稅收的源泉與出處,依照經濟決定稅收的基本原理,消費稅稅負分配應注重與其經濟稅源相適應。就直接意義而言,稅收分配具有財產、收益單方面從納稅人手中轉移到國家手中的特征,因此,在經濟總量及國家稅收總量一定的情況下,從哪里征稅、由誰納稅、納多少稅、在什么環節納稅等都將對經濟產生鮮明的調節作用。而這也就是稅收對經濟所呈現的反作用。盡管消費稅的征稅范圍實行選擇性征收,但其功能應是“調節”與籌資并重。基本原因在于,納入“選擇性征收”范圍的稅目是需要特別調節的消費性商品或服務,同時,這些商品或服務的消費也大多代表著消費背后所具有的強負稅能力,因此,征稅的過程,既是調節的過程,又是獲取可靠財政收入的過程。簡言之,消費稅的調節功能與財政籌資功能不可分割,其重要性不分伯仲。正因為如此,無論是基于經濟對稅收的決定性作用,還是基于稅收對經濟的反作用,消費稅調節功能與財政籌資能力的實現,無疑都需要注重與經濟稅源的適應性。從規范層面看,實現消費稅稅負分配與經濟稅源相適應需要清晰的衡量標準。這些標準,是消費稅稅制改革與完善過程中可以依循的基本原則。顯然,這些衡量標準的科學合理與否,將直接影響消費稅功能的實現程度。基于消費稅的功能定位,消費稅的稅負分配與經濟稅源相適應的主要標準如下:
在世界各國商品勞務稅系安排中,消費稅通常與增值稅搭配征收。其中,增值稅以財政收入為基本目的,稅制呈現明顯的中性特征,而消費稅則以調節為基本目的,稅制呈現典型的非中性地選擇性征收特征。因此,一般而言,納入消費稅征稅范圍的稅目應以符合消費稅的調節功能為基本出發點,而其具體調節內容則應依時代發展要求不斷加以調整優化。如在偏重財政收入取得的“調節”目的下,消費稅主要側重對非健康性消費品、高消費或基本消費品的調節。而隨著更加強調消費稅對綠色消費、健康消費、理性消費的引導,消費稅的調節范圍應適時、適當地加以調整和拓展。如基于生態文明,可選擇對高能耗、高污染等非綠色性消費品征稅;基于健康消費,可選擇對危害居民身體健康的高糖、高鹽、高脂等不健康消費品征稅;基于理性消費,可選擇對高檔消費品和高端奢侈性消費品征稅,也可以選擇對高端奢侈性消費行為征稅。而由于居民的消費能力直接反映了居民的收入能力,選擇對消費能力、消費潛力高者征收較高的稅收,既符合“量能課稅”原則,有助于調節居民之間的收入差距,也有助于實現消費稅的籌資功能,從而在實現其“調節功能”的同時,實現財政收入的穩定汲取。
作為運用稅收杠桿對部分消費品及消費行為進行特殊調節的稅種,消費稅稅制蘊含了差異化的制度設計理念。而為了更有效地體現國家政策,并與經濟高質量發展階段相適應,理論上而言,消費稅稅率設計更應體現差異性。所謂差異性,是指對需要限制或者特別調節的消費品或消費行為,應依據其自身的特性設計出體現稅負高低不等的稅率。如:過度消費會對人類健康、社會秩序和生態環境等方面造成危害的,且需要進行限制的“不宜消費”的消費品,其稅率設計應依據“外部效應程度”設置稅負較高的稅率;同時,對于“宜少消費”、“非生活必須”的消費,則可依“奢侈程度”設計較高稅率,以體現不同消費品間稅負的差異性,從而達到調節消費并獲取財政收入的目的。
征稅環節的確定,關系到稅款是否便利征繳與及時足額入庫;關系到地區間財政利益關系的處理;也關系到稅制結構和整個稅收體系的布局。理論上而言,消費稅征稅環節應設置在零售環節。從稅款征收便利性而言,零售環節銷售額的實現,消費稅稅款將同步實現,其對消費的調節亦同步體現。從處理地區間財政利益關系而言,消費品的生產地與消費地的分布往往并不均衡。具體而言,生產處于國民收入循環的上游環節,消費則是處于國民收入循環的下游環節,對生產環節征收消費稅,生產地政府可以較為集中地獲取稅收,而消費品作為社會最終產品,在消費地消費商品和服務的同時,消費者本身也理應對地方所提供的公共產品與服務進行補償,因此,在零售環節征收消費稅,也有利于處理地區間財政利益關系。從稅收體系的布局而言,生產稅、所得稅、消費稅、財產稅分別對應生產、再分配、使用、積累等四大國民收入循環環節(呂冰洋等,2020)。相較而言,征稅越接近國民收入循環的下游環節,對經濟效率的損害越小,而以調節為目的的消費稅稅負也越難以轉嫁,且稅收的受益性特征越明顯,從而越有利于調節收入與財富分配,因此,零售環節征收消費稅是重要且適宜的成本補償方式,可以較好地兼顧其調節與籌資功能地實現。
消費稅稅負配置應該是消費類稅源豐沛則消費稅稅負升增(龐鳳喜等,2019)。因而,可以通過構建適應性指數,合理地衡量消費稅稅收貢獻與消費類經濟稅源之間的適應性。所謂適應性指數,是指消費稅稅收貢獻對各類消費增長反映的敏感程度,即消費稅稅收貢獻的變化率與各類消費增長變化率之間的比率。具體測度如下:

從宏觀視角觀之,適應性指數代表消費稅稅收貢獻的變化與消費類經濟稅源變化的比值,反映了消費稅稅負分配與經濟稅源的增長是否具有同步性或適應性,這也是反映經濟與稅收是否協調發展的重要指標之一。如果指數小于1,表明消費稅稅負分配與經濟稅源不適應,且稅負分配跟不上經濟稅源的發展速度;如果指數大于1,表明消費稅稅負分配與經濟稅源發展不具有同步性,且稅負分配超過經濟稅源的發展速度。
需要關注的是,適應性指數只是衡量形式之一。核心問題是,由稅制體系運作所產出的消費稅稅收貢獻,是否與作為稅源基礎的消費變動相適應、相協調,其目的是消費稅稅收貢獻變動與消費變動形成良性循環與對接。一般地,當經濟體具有良好的稅制結構,經濟平穩增長時,消費稅稅收貢獻與消費增長保持同比例增長,適應性指數趨近于1;當經濟體稅制結構不夠合理,稅負分配不盡完善時,即使經濟持續增長,消費稅稅收貢獻與消費增長也無法保持同比例增長,適應性指數將無法趨近于1。
歷經27年的發展,消費稅已基本完成其“正確引導消費,抑制超前消費”“保持原有負擔,緩解社會分配”等既定階段性任務,消費稅稅制要素亦不斷完善。但總體而言,按照消費稅稅負分配與經濟稅源適應性的衡量標準,我國現行消費稅稅負分配與經濟稅源適應性仍有待加強。
當前,我國消費稅的征收范圍僅涉及十五類消費品,消費稅稅目偏窄,尤其是未將部分非綠色性、健康減損型消費品以及新型高端炫耀性、奢侈性消費及服務等納入征稅范圍,這也表明現行消費稅稅制要素未能依時代發展要求而及時調整優化,側面反映了消費稅調節功能未能充分發揮,仍存在較大的提升空間。
從非綠色性消費品觀之,煤炭、石油、天然氣等化石能源產品、石油化工行業與核能工業的油料生產原料、化學原料制造、含磷洗滌用品、一次性電池以及其他污染性電子產品、化肥農藥等都不利于綠色環保,屬于非綠色性消費。雖然現行稅制已將部分非綠色消費品納入消費稅征稅范圍,但更為廣泛的非綠色性、有害性消費并未納入征稅范圍,導致消費稅調節綠色消費的功能不足。
從健康減損型消費品觀之,除煙酒等傳統型非健康消費品外,過量食用高鹽類、高糖類、高脂類食品是引發高血壓、高血脂、高膽固醇和糖尿病等慢性病發生的重要誘因之一。現有數據顯示:2012年我國18歲及以上人口的高血壓患病率為25.20%,2020年上升至27.90%①參見中國政府網.健康中國行動(2019-2030年)[EB/OL].(2019-07-15)[2021-06-20].http://www.gov.cn/xiwen/content_409694.htm.,這也是我國居民消費過多健康減損性消費品的一種綜合反映。理論上而言,應對健康減損消費品課征消費稅,以對其產生的外部性進行補償。但從實踐上觀之,大量充斥在居民生活中的過度危害人類健康的高鹽、高糖、高脂消費品,尤其是添加鈉量、糖量及飽和脂肪酸和膽固醇較高的食物及飲料,包括油炸類、加工類肉食品、腌制類食品、燒烤類食品、含糖類飲料等消費品卻并未列入消費稅征稅范圍,這表明消費稅制的健康覆蓋范圍不足,現行消費稅調節健康消費的功能偏弱。
從高端奢侈性服務消費觀之,其不僅具備奢侈性產品的炫耀性,而且具有消費的“無形性”和“象征性”。以高檔會所、高端俱樂部等為代表的高端奢侈性服務消費為例,會費數額偏高。如采取會員制管理的深圳灣游艇會,其個人會籍、公司會籍分別高達178萬元和198萬元②參見深圳租艇網.深圳六大游艇會概況和對比[EB/OL].(2020-07-15)[2021-06-22].http://www.szzuting.com.,這種高額的入會費定價亦是對當下井噴的高端奢侈性消費的一種體現。理論上而言,居民在消費高端奢侈性服務,尤其在加入高檔會所、高端游艇俱樂部等過程中,本身也享受了當地高質量的公共產品和公共服務,而地方公共產品與服務的提供成本也需要通過相應的制度安排進行補償,消費稅是其成本補償方案中重要而適宜的備選方案。而與昂貴的入會費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現行消費稅對上述奢侈性消費行為的調節缺位,尤其是全面“營改增”后的數年間,針對奢侈性消費的調節仍被排除在消費稅征稅范圍之外,這也表明現行消費稅調節理性消費的功能不足。
消費稅是同增值稅相互配合而設置的稅種,實行差別稅率,對不同的消費品分別采用比例稅率和定額稅率,理論上可以較好地引導不同消費品的消費。但從實踐觀之,現行消費稅稅率設置不夠合理、較為單一,尤其是并未依情況設置差別稅率,這也反映現行消費稅稅率設計未能較好地凸顯差異性。
從非綠色性消費觀之,對于具有資源類屬性和高污染的實木地板、鞭炮焰火、木質一次性筷子、電池、涂料等消費品,其消費稅稅率較低,對消費稅稅收貢獻較低。如實木地板,統計數據顯示:中等以上品牌的實木地板的市場價格在200-500元/m2不等,而其消費稅份額約為8.85-22.12元/m2。又如,對環境污染較為嚴重的涂料,受益于全球建筑業、汽車工業等行業的發展,涂料的產量、需求量穩步增長。以某品牌的全效系列涂料為例,其市場價格為155-275元/桶不等,而其消費稅額約為5.49-9.73元/桶,與較高市場消費量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其消費稅稅收貢獻微乎其微,相應地,亦達不到調節綠色消費的目的。
從健康減損型消費觀之,現行消費稅對成品油稅目實行定額稅率,且每種應稅成品油的稅率僅有一檔。以汽油為例,不同標號汽油的辛烷值不同,由于辛烷值反映了汽油的抗爆性,也直接影響汽車尾氣的排放量。汽油標號越高,抗爆性能就越強,辛烷值就越高,汽車尾氣排放量越高。但現行我國汽油市場上不同標號的汽油仍采用相同的定額稅率1.52元/升,并沒有針對其具體的用途、成分、對環境的影響程度來設置差別稅率,使得引導居民健康消費的效果打折扣。
從高端奢侈性消費及服務觀之,高檔化妝品、高檔手表、游艇等消費稅稅目并沒有區分“奢侈檔次”而籠統地按照單一稅率征稅,尤其是不同應用領域游艇的功能、適用范圍及服務對象不同,但卻同樣征收10%的消費稅;其次,現行消費稅稅制也未解決不同稅目之間稅率安排錯位等問題,如對部分消費者可負擔的高檔化妝品仍課征15%的消費稅,對造成環境污染的高爾夫球及球具僅課征10%的消費稅;再次,相較于高昂的游艇入會費,對供巨富人群消費的游艇僅課征10%的消費稅,并不能達到引導理性消費并發揮財政籌資功能的目的,這表明現行消費稅稅率結構和稅率設計依據的精細化程度仍有欠缺。
就消費稅征稅環節而言,現行消費稅征稅環節設計不夠合理。從非綠色性消費品觀之,我國對鞭炮、焰火實行專賣制度,對摩托車、小汽車、游艇等分別實行機動車和船舶登記管理制度,從源頭上可以對納稅人和消費品進行管控,上述消費品具備了在零售環節進行征稅的現實條件。但從實踐觀之,上述消費品設計在生產環節課稅。以鞭炮、焰火為例,生產環節征稅使得分攤到每一單位的消費稅較為隱蔽,弱化了消費稅調節綠色性消費和健康性消費的功能。同時,生產環節的設計,導致稅收主要集中在生產地,而真正貢獻稅收、提供了公共產品和服務消費的所在地政府無法獲得與之相匹配的稅收收入,在一定程度上限制、弱化了地方政府提供高質量公共產品和服務的積極性。
再如,高檔手表以及其他高檔奢侈性消費品也大多由分布在全國各地相對固定的專賣店出售,通常可以提供較為嚴格的票據憑證,生產環節征稅的條件已具備。但從實踐觀之,除部分金銀首飾在零售環節征稅外,大多數高檔奢侈性消費品仍在生產環節征稅。相較而言,消費者未能直觀、清晰地了解所負擔的消費稅,尤其是不能較好地引導部分無消費能力但又崇尚提前消費的“月光族”進行理性消費。換言之,消費稅調節過度消費、奢侈性消費的目標效果可能打折扣,從而也未能達到調節消費、調節收入與財富分配的目的。
稅收是國家財政收入的主要來源,在“有限的”公共財政收入獲取與“無限的”公共資金需求的關系處理中,消費稅稅收貢獻不容忽視。近年來,我國稅制改革逐步向前推進,稅制結構有所進步,但流轉稅系內部仍呈現增值稅與消費稅的斷層式分布格局。從增值稅與消費稅比值的變化觀之,其經歷了先下降后上升再下降的過程。2011年以來,消費稅占全國一般公共預算收入的比重大體保持在6%-7%之間,其占GDP比重始終在1.16%-1.53%之間徘徊,對稅收收入的貢獻維持在6.8%-8.44%之間的低位(參見表1),表明消費稅對稅收收入貢獻整體明顯偏低,消費稅增收潛力未能被完全激發,也無法與我國快速增長的經濟稅源相匹配。主要表現如下:

表1 2011年-2021年全國消費稅、增值稅收入規模及比重單位:億元、%
第一,消費稅稅收貢獻與非綠色性消費增長不一致。從非綠色性消費觀之,作為人均森林面積僅為世界人均水平1/4的國家,我國森林資源總量相對不足,但近10年來,我國木材消費總量增長了173%,木材年消耗量將超過6億立方米。毫無疑問的是,作為木材消耗量較大的產成品,木制一次性筷子的消費量劇增。以我國每年消耗一次性木筷子450億雙為例,消耗木材量約高達166萬立方米,而每雙木制一次性筷子因征收消費稅而增加的稅收負擔甚至不足二厘,導致其對環境友好激勵不足,消費稅稅收貢獻與非綠色性消費增長不一致。
再以產生細顆粒物主要污染源的石油為例,2019年的石油能源消費量高達9.27億噸,相較2010年的6.29億噸,年均增長4.4%(參見表2)。受疫情影響,2020年石油能源的消費增速雖有所回落,但仍高達9.50億噸。考慮到清潔利用水平在短期內較難大幅度提高以及工業發展的現實需求,煤炭、石油等非綠色性消費品消費規模在相當長的時間內不會快速下降。雖然石油加工行業國內消費稅稅收收入規模①限于數據的可獲得性,本文選用石油加工業國內消費稅稅收收入指標近似測算。由2010年的2403.15億元,增長至2020年的3766.63億元,但對國內消費稅的稅收貢獻總體呈現下降態勢,除2015年和2019年小幅度上升外,石油加工業國內消費稅對國內消費稅的稅收貢獻由2010年的39.58%下降至2020年的30.86%。

表2 2010年-2020年我國石油加工業國內消費稅與石油消費情況單位:億元、億噸
從其適應性指數觀之,除2015年和2019年外,適應性指數均為負值,且均小于0。這表明:消費稅稅收貢獻隨著該項消費的增加而有所增加,但其稅收貢獻的變動速度仍小于消費類經濟稅源的增長速度,即消費稅稅負分配與經濟稅源不適應。
第二,消費稅收入汲取能力與高端奢侈性消費增長不協調。從高端奢侈性消費品觀之,除游艇、超豪華小汽車等高端奢侈品外,高檔紅木家具在消費市場上異軍突起,備受高凈值人群的喜愛。作為一種高檔藝術品,高檔紅木家具具有收藏價值和保值增值功能,一方面可以滿足消費者的收藏需求,另一方面可以滿足居民對資產保值增值的需求,上述因素共同驅動了高檔紅木家具的龐大市場需求量。統計數據顯示:在2014年-2017年間,我國紅木家具的市場規模高速擴展,由682.2億元上升至1003.5億元,受新冠疫情的沖擊和國際市場價格波動的影響,2018年至今紅木家具市場規模呈現先降后升的態勢。具體而言,2019年紅木家具的市場規模降至865.9億元,2020年市場規模小幅上升至884.1億元。①參見中商產業研究院.“雙循環”戰略專題:2021年中國家具行業市場現狀及發展前景預測分析[EB/OL].(2021-08-11)[2022-06-27].http://www.askci.com/news/chanye/20210811/1716281550736_3.shtml.②參見貝恩公司和招商銀行聯合發布《2021中國私人財富報告》。與豐沛稅源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現行消費稅稅制未能從高檔紅木家具消費中汲取稅收收入,導致消費稅收入汲取能力與高端奢侈性消費增長不適應。
從高端奢侈性消費觀之,高凈值人群財富規模的激增,2020年我國高凈值人群共持有84億元人民幣的可投資資產,2021年為96億元人民幣的可投資資產,高凈值人群已具備了消費高端奢侈性服務的能力和現實需求。消費轉型升級的快速推進,生活觀念的轉變以及財富的累積效應所引致的消費焦點轉移,使我國高凈值人群處于“由奢入健”的消費階段,由單純追求奢侈品,如名牌衣服、名牌箱包等,逐步轉變到關注醫療健康、養老服務等。尤其在養老與財富傳承方面,高凈值家庭平均每年繳納養老傳承類保險產品高達12萬元,超高凈值家庭的年均保費支出超過30萬元,平均總保額超過700萬元。②而現行消費稅稅制對奢侈性消費行為調節缺位,導致與上述消費行為并未通過消費稅稅收貢獻體現出來。總體而言,與豐沛的高端奢侈性消費類稅源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在現行消費稅稅制下,消費稅收入汲取能力與高端奢侈性消費增長不協調。
消費稅稅負分配與經濟稅源的適應性問題,尚面臨理念、制度與體制等諸多層面的限制與約束,明確并破解這些約束,是有效推進消費稅稅負分配與經濟稅源適應性的必經路徑。
就當前我國消費稅稅負分配與經濟稅源不適應的現狀而言,從理念層面觀之,是消費稅目標定位不明確的一種綜合反映。現行稅制尚未能充分發揮出消費稅調節功能,也未能重視消費稅收入汲取能力。
所謂消費稅收入汲取能力,是指與消費稅密切相關的內容可以通過消費稅稅收貢獻的變化體現出來。由于消費稅稅制的目標定位不明確,導致稅收汲取能力未被挖掘,使得現行稅制不太重視消費稅的收入調節、財政籌集等功能,其結果是大量的消費類經濟稅源未能及時被納入征稅范圍,且未能有效地轉化為稅收收入,導致消費稅稅收貢獻遠低于其理論水平。
總體而言,正是由于消費稅目標定位不明確,現行消費稅稅制對消費稅調節功能關注不足,直接弱化了消費類經濟稅源對消費稅稅收貢獻度,導致消費稅稅收貢獻與經濟稅源不相適應。
從制度因素觀之,問題根源是稅制建設的不完善導致制度運行慣性大。在稅制建設過程中,未能優化一般稅與特別稅的稅負配置。
我國稅制建設長期對收入功能強大的增值稅、企業所得稅偏愛有加,對特別調節稅的建設相對不足。在當前我國收入分配差距不斷拉大、不同收入階層居民的消費水平和偏好存在較大差異的背景下,尤其是高凈值人群和退休且具有一定消費能力的老齡群體對中高端奢侈性消費的偏好,使得消費類稅源較為豐沛。但由于現行稅制缺乏對消費稅的重視,從而淡化了從高端消費領域汲取稅收收入、調節消費的考量,導致具有調節功能的消費稅在稅制體系中“話語權”較小,相較于豐富的消費類稅源而言,消費稅稅收貢獻則較為單薄。
當前,我國消費稅稅目采取正列舉方式,對十五種特定消費品課征消費稅,但稅目設置不夠合理,制約了消費稅稅收增收潛力,從而影響消費稅稅負分配與經濟稅源的適應性。
從現行消費稅稅目觀之,雖然覆蓋了以過度消費對人類健康和生態環境造成危害的特殊消費品、奢侈品或非生活必需品、及不可再生或不可替代的高能耗消費品,但上述稅目主要是從傳統視角出發,將影響居民消費的消費品納入消費稅征稅范圍,而忽略了隨著時代發展,新興消費品和服務消費蓬勃發展。相較于“充沛”的消費類稅源,消費稅征稅范圍采用正列舉方式,易形成漏損,明顯制約了消費稅增收潛力。
針對當前稅收實踐中存在的問題,想要從豐沛的消費類稅源中及時地獲取消費稅收入,應努力拓展“開源空間”,藉由稅制要素的重新安排,對消費的稅負結構進行調整。其基本思路如下:
從提升消費稅稅負的維度觀之,消費稅改革的目標定位應是“抑制有害性消費、調節奢侈性消費、促進健康性消費、拓展增收潛力”,即在強調消費稅調節消費的功能外,也應重視消費稅財政籌集的功能。具體而言,拓寬從高凈值人群、退休老齡居民等群體中汲取稅收收入的能力,提升消費稅在稅收貢獻中的作用空間、增強消費稅的增收潛力,從而為經濟高質量發展提供重要的制度支撐與財力保障。
一是進一步調整消費稅征稅范圍,提升消費對稅收的貢獻潛力。對諸如高檔紅木家具、高檔藝術品、私人飛機、高檔服裝、高檔箱包等奢侈品以及高檔會所、高端俱樂部、高檔酒店、賽馬場、狩獵場等奢侈性消費行為納入征稅范圍,同時也應將危害我國居民身體健康的含高糖、高鹽、高脂等健康減損型消費品納入征稅范圍。
二是優化消費稅稅率,依情況設置差別稅率。在征稅范圍一定的情況下,稅率是達成消費稅“調節”功能的重要因素,對奢侈性消費品和奢侈性消費行為,應依據“奢侈性程度”采取差別比例稅率或差別定額稅率,如對含高糖的飲料、高鹽的食品依據含糖及含鹽量不同采取相應幅度的定額稅率。
三是逐步調整消費稅征收環節。對于高檔手表及部分高檔奢侈品,由于其具有較強的專賣性,應考慮在零售環節征稅,同時,對于高端奢侈性消費行為,由于具有服務和消費的統一性,考慮到消費者在享受上述服務的同時亦享受到當地公共服務,因此可逐步在零售環節征稅,并對地方政府提供的公共服務進行成本補償。
在當前涉稅信息管理薄弱的約束下,亟需全面提升信息治稅的能力,提升經濟稅源的稅收貢獻。首先,改革稅收信息治理的格局,推動形成集中、多元管理的格局,對自然人的消費支出信息進行綜合管理。尤其是區塊鏈技術的出現,為數據信息共享、信任創建評價等方面提供了解決方案,同時也為構建現代化納稅服務和稅收征管體系奠定了技術基礎。因此,應基于區塊鏈“可溯源”和“不可篡改”的特征,借助消費稅納稅人節點網絡關系圖譜,為識別納稅人消費支出等提供證據鏈條,并提高獲取證據鏈條的快速性、全面性、準確性,從而提升稅務執法證據的權威性,增強稅收信息治理對稅收增收的貢獻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