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里蘭卡如何走向破產？

江瑋

凌晨3點，維杰瓦德納出現在一家加油站，但有人來得比他更早，加油站門前已經排起了隊。在前三次等了超過10個小時卻依然無功而返之后，他需要更多的耐心。從天色漸亮到夜幕降臨，夜里9點，一輛載著汽油的加油車終于出現在他的視線。由于汽油已是稀缺品，他的加油配額只有20升。等到維杰瓦德納載著這20升珍貴的汽油離開加油站時，已經是深夜11點。

“燃油、柴油、廚用天然氣的短缺影響著每一個人，無論他們的收入、社會地位或者年齡為何。”斯里蘭卡央行前副行長維杰瓦德納對《財經》記者說。他所在的國家正在經歷一場史無前例的經濟危機，物價飛漲、食物和藥品緊缺、加油站無油可加。

7月9日，憤怒的示威者占領了位于首都科倫坡的總統府。總統戈塔巴雅·拉賈帕克薩和總理維克拉馬辛哈在同一天宣布辭職。這一天距離維克拉馬辛哈再次上任還不到兩個月。今年5月，在時任總理馬欣達·拉賈帕克薩迫于壓力辭職之后，來自反對黨的維克拉馬辛哈臨危受命。

維克拉馬辛哈試圖挽救斯里蘭卡的經濟，但他接手的攤子已是一片狼藉。他曾在今年6月表示，斯里蘭卡經濟已經崩潰。7月初，他更直白地稱，斯里蘭卡已是一個破產國家。

危機重重

從食品、藥物到汽油，斯里蘭卡的生活必需品長期高度依賴進口。當外匯儲備告急后，斯里蘭卡人民發現他們習以為常的生活開始崩塌。

亞蘇尼·曼尼凱基是科倫坡一家醫院的醫生。從今年4月開始，她和同事經常面臨藥物不足的情況，從治療心臟病到器官移植手術后所需用藥。“斯里蘭卡提供全民免費醫療，這是我們引以為豪的事情。但因為眼下的這場經濟危機，我們出現了藥品短缺的問題。”曼尼凱基對《財經》記者表示。盡管她所在的醫院接收了一些來自國外的捐贈，但通常只能堅持一兩個星期。

斯里蘭卡的外匯收入主要來自出口、海外僑民匯款和旅游業。自新冠疫情暴發以來，三項外匯收入都出現明顯萎縮，國家面臨入不敷出的境地。斯里蘭卡可用的外匯儲備在2019年約有70億美元，但在2022年5月已經驟減至5000萬美元。

而進口賬單卻持續上漲。今年2月俄烏沖突爆發以來，油價一路高歌猛進。這對于外匯儲備本來已經接近枯竭的斯里蘭卡無異于雪上加霜。

7月3日，斯里蘭卡能源部長維杰舍克拉警告說，斯里蘭卡所剩的燃油已經無法維持正常需求一天的用量。此前為應對燃油緊缺，斯里蘭卡政府曾在6月17日宣布，除了醫療等基本服務崗位人員，斯里蘭卡的學校和非必要政府機構從6月20日起關閉兩周，以減少通勤從而節省燃油。

這個熱帶國家通常并不缺乏食物，但如今人們卻面臨食物危機。聯合國世界糧食計劃署表示，斯里蘭卡每十戶家庭中有九戶面臨三餐不繼或不得不縮衣節食的境地。在這個2200萬人口的國家，有300萬人正在接受緊急人道主義救援。盡管富人還可以買到所需的食物，但窮人和中產階級卻深受煎熬。

斯里蘭卡官方數據顯示，今年6月的通貨膨脹率升至創紀錄的54.6%，食品通脹率高達80.1%，交通成本則漲了128%。由于斯里蘭卡貨幣盧比貶值幅度高達80%，導致進口成本變得更加高昂，進一步加劇了通貨膨脹。

為應對通脹壓力，斯里蘭卡央行7月宣布將基準存款利率和貸款利率同時提高100個基點，分別提高至14.5%和15.5%。今年4月8日，斯里蘭卡央行曾將上述兩種利率上調700個基點，創下該國歷史上最大幅度的一次加息。

決策失誤

盡管政府將目前的經濟危機歸咎于新冠肺炎疫情，但經濟學家普遍認為這是管理不善和腐敗所致。面對崩潰的經濟，斯里蘭卡總統拉賈帕克薩不得不撤回了他在上任后推行的兩項主要政策：減稅和推廣有機農業。

維杰瓦德納將拉賈帕克薩上任后推行的減稅政策形容為“所有危機之母”。當政府需要增加財政收入時，拉賈帕克薩卻推動了斯里蘭卡史上最大規模的減稅行動。雖然這一政策的本意是為了刺激經濟活動，走出2019年恐怖襲擊對斯里蘭卡經濟的影響，但最終卻事與愿違。

2019年總統競選期間，拉賈帕克薩提出了大規模的減稅方案。時任斯里蘭卡財政部長薩馬拉維拉原本以為這不過是競選辭令。“如果這些方案真的得到執行，整個國家不僅將會破產，還會變成另一個委內瑞拉或者希臘。”薩馬拉維拉當時說。他的擔憂在兩年多后應驗。

在拉賈帕克薩上臺后舉行的第一次內閣會議上，斯里蘭卡政府就做出決定，將增值稅稅率從原來的15%削減至8%，并廢除了另外包括國家建筑稅、經濟服務稅在內的七種稅費。

拉賈帕克薩任內的財政部長阿里·薩布里說減稅政策導致政府收入每年至少減少14億美元。為了挽回損失，斯里蘭卡政府今年5月宣布對稅收政策進行改革，將增值稅稅率從8%提高至12%，公司所得稅稅率也將從24%升至30%。

作為斯里蘭卡經濟增長的重要引擎，這個南亞島國的旅游業因為新冠肺炎疫情和2019年發生在復活節的連環恐怖襲擊而遭受重創。斯里蘭卡的旅游業在2018年創造了44億美元的收入，為國內生產總值（GDP）貢獻了5.6%的份額，但在2020年這一比例跌至0.8%。

為了保持周轉，斯里蘭卡加速印鈔。在2019年12月至2021年8月期間，貨幣供應量增加42%，導致斯里蘭卡成為亞洲通貨膨脹率最高的國家。“前任兩位央行行長為滿足政府的資金要求擴大了貨幣供應……作為現代貨幣理論的擁躉，他們公開宣稱印鈔并不會影響通貨膨脹或者匯率。”維杰瓦德納說。但隨著新行長維拉辛哈的上任，斯里蘭卡央行已經改變了原有做法，開始收緊貨幣政策。

在國家經濟已經陷入困境之時，一場有機農業運動使這個國家的農業遭遇了更大打擊。2021年4月26日，拉賈帕克薩突然宣布禁止進口和使用化肥及殺蟲劑，要求該國200萬農民使用有機肥料進行耕種，一時讓農民措手不及。

在禁令出臺后的前六個月，斯里蘭卡國內的大米產量下跌了20%，茶葉也出現減產，而茶葉出口是斯里蘭卡外匯收入的主要來源之一。

斯里蘭卡政府不得不在去年11月撤銷了部分化肥禁令，允許種植茶葉、橡膠和椰子的農民繼續使用化肥和殺蟲劑。同時，斯里蘭卡政府向農民提供2億美元的補償，并向種植稻米的農民額外提供1.49億美元的價格補貼。

2019年競選期間，拉賈帕克薩承諾將在十年時間內實現有機農業的轉型，使斯里蘭卡成為第一個實現100%有機農業的國家。斯里蘭卡官員表示，化肥禁令是為了兌現選舉承諾，實現有機農業在斯里蘭卡的發展。但在政府推出化肥禁令時，即使是有機農業的支持者也認為斯里蘭卡還未做好準備，推廣步伐過快。當時斯里蘭卡已經出現嚴重的外匯短缺，此舉也被認為是為了限制外匯使用。

面對農作物大面積歉收，斯里蘭卡農業部長阿馬拉維拉今年5月宣布，農民如有必要可恢復使用化肥，盡可能增加農作物產量以確保糧食安全。

一系列政策錯誤導致斯里蘭卡陷入更深的經濟危機，并由此引發了大規模抗議。

在維杰瓦德納看來，失敗的種子早已埋下。他對《財經》記者分析說，眼下的經濟危機可以追溯到2005年。當時的總統馬欣達·拉賈帕克薩推崇的經濟政策忽略了出口對于創造財富的重要性，出口占據GDP的份額從2005年的25%降至2010年的15%直至2015年的12%。當戈塔巴雅·拉賈帕克薩在2019年出任總統時，他遵循了同樣的經濟政策，并因決策失誤而使形勢進一步惡化。

2022年7月13日，示威者占領斯里蘭卡總理辦公室，舉行反政府抗議活動。圖/法新

尋求IMF救助

科倫坡經濟政策智庫Advocata分析師達納納塔·費南多對《財經》記者表示，斯里蘭卡陷入了多重危機：支付危機、債務危機、金融系統危機和政治危機。“要解決這些問題沒有快速的方案，將會是漫長而緩慢的復蘇之路。”

斯里蘭卡政府已經與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就可能的紓困方案進行談判。

7月11日，IMF方面發給《財經》一份聲明顯示，IMF斯里蘭卡工作組高級團長彼得·布魯爾和IMF駐斯里蘭卡代表團團長野崎正弘表示，他們正在密切跟蹤斯里蘭卡局勢，希望當前局勢能夠得到解決，從而恢復雙方的對話，同時IMF計劃繼續與斯里蘭卡財政部和斯里蘭卡央行展開技術性討論。

7月5日，維克拉馬辛哈在斯里蘭卡議會表示，與IMF的談判變得更難，因為斯里蘭卡是以破產國家而非發展中國家的身份展開談判。“由于我們的破產狀況，我們需要提交一份可持續的償債計劃。”他當時預計在8月之前將相關報告提交給IMF。

IMF代表團于6月20日至30日到訪科倫坡，就IMF對斯里蘭卡的支持和斯里蘭卡當局實施的全面經濟改革項目展開討論。IMF在訪問結束后的一份聲明里表示，代表團與斯里蘭卡當局就經濟政策和改革展開了富有成效的討論。雙方將繼續討論，希望能在短期內就IMF擴展貸款工具（EFF）安排達成工作人員級別協議。EFF是IMF的中期貸款工具，用于幫助出現嚴重收支失衡的成員國。

聲明指出，討論圍繞設計一個全面的經濟項目展開，希望能糾正宏觀經濟失衡、恢復公共債務的可持續性和實現斯里蘭卡的增長潛力。斯里蘭卡迫切需要進行稅收改革，控制通貨膨脹，解決收支平衡壓力，減少腐敗，展開促進增長的改革。

除了與IMF商談援助計劃，斯里蘭卡也與印度、日本和中國等方展開了協商。今年4月，斯里蘭卡財政部宣布，由于外匯不足，在完成債務重組前，它將暫停償還外債。斯里蘭卡的外債總額為510億美元。2027年底前需支付280億美元，今年需要償還70億美元。

除去來自國際資本市場的債務，斯里蘭卡的主要債權方包括亞洲開發銀行、日本和中國。斯里蘭卡外部資源部截至2021年4月的數據顯示，斯里蘭卡外債構成為：國際資本市場借款占比47%，亞洲開發銀行13%，日本10%，中國10%，世界銀行9%，印度2%，其他9%。

今年5月，由于未能償還一筆到期的7800萬美元債務，斯里蘭卡出現了自1948年獨立以來的首次債務違約。

費南多認為，舉債過多是導致斯里蘭卡經濟出現問題的主要原因之一。“我們有兩個選擇，是成為一個失敗國家還是成為老虎經濟，將取決于我們進行什么樣的改革。”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