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依農(北京泓古代藝術學社)
雍正十三年(1735),唐英作《陶成紀事碑記》,列錄“仿古采今”諸釉色共五十七種,并述各釉大概。全文一題一述,條理分明,是研究清三代御窯品種及工藝最為重要的文獻之一。但因年深日久而漫漶弊誤,今對文中的部分釉色指認仍存疑議而尚待厘清,本文現稍試討論數種。
雍正御瓷有“青金藍釉”一種,此釉色青白相間,燦爛淳穆,極具動感,民國人稱其為“鬼臉青”。(圖1)又因此釉色肌理繽紛若吹灑施淋,故向來被認為是康熙灑藍釉(圖2)在雍正御瓷中的延續或變種,略舉如耿寶昌:

圖1 清 雍正 青金藍釉石榴尊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圖2 清 康熙 灑藍釉多穆壺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青金藍——是受康熙灑藍釉的影響而創新的品種,刻意模仿青金石(催生石)顏色。……此種青金藍釉,與明代宣德和清代康熙時的區別,在于釉澤光亮的不同,雍正時釉青褐色較深濃。……官窯器形有限,僅見蒜頭瓶、菊瓣紋瓶、石榴尊、缽缸、花盆、洗等。”
又如呂成龍:“雍正時的灑藍釉,多著意模仿天然青金石的色澤,釉面有較濃重的青褐色,也有稱之為‘鬼臉青’的。官窯器造型有蒜頭瓶、菊瓣瓶、石榴尊、缽缸、花盆、洗等。”
但雍正青金藍釉與康熙灑藍釉之釉色效果多有不同。康熙灑藍釉大多通體均勻,其釉層稍薄,露白較少,吹灑之藍點細密且幾無流動;而雍朝青金藍不但多見青點聚集半身,且青點較大呈斑片狀,并露白較多,突出藍、白二色之對比,施釉亦往往較厚,個別器物之局部青料流淌明顯。故二者釉色之設計目的是否相同?檢視雍正十三年唐英所作《陶成紀事碑記》,內有“青點釉,仿內發廣窯舊器色澤”一條,或與“青金藍釉”相關,故略予討論。
所謂“廣窯”,即“廣東窯”,主要指廣東佛山石灣窯,如屈大均《廣東新語》:“南海之石灣善陶,凡廣州陶器皆出石灣。”清初時,該窯以仿古釉著稱,多見仿鈞、仿哥器皿。唐英明確表示“青點釉”乃摹仿“廣窯舊器”之釉色,是經內府發樣(廣窯器)的傳辦品種。清宮收藏見多例石灣窯器,部分仍收貯于兩岸故宮。如北京故宮所藏之石灣窯仿鈞釉菊瓣盤(圖3)、石灣窯仿鈞釉撇口瓶;臺北故宮收藏之石灣窯仿鈞釉荷花香插(圖4)及石灣窯仿哥釉雙耳三足爐(圖5)、仿哥釉出戟貫耳瓶等。此外,清宮造辦處檔案亦可見石灣窯之記錄,如乾隆四年(1739):“(六月)二十三日,催總白世秀來說,太監毛團、胡世杰交,石灣窯盆三件,龍泉釉印色盒一件,傳旨:花盆配花配座……欽此。于本年八月初三日,催總白世秀將石灣窯盆一件配得紫檀木座,綾花通草花持進,交太監毛團呈覽,奉旨:俟駕幸圓明園時送進,欽此。”說明石灣窯器確曾進入皇帝視野,北京故宮藏有石灣窯仿鈞三足盆奩數件,可供參考。

圖3 明 石灣窯 仿鈞釉菊瓣盤

圖4 清 石灣窯 仿鈞釉獸形花插

圖5 明 石灣窯 仿哥釉雙耳三足爐
為還原唐英所見“廣窯舊器”之樣貌,還需見前引碑記中“爐鈞釉”條:“爐鈞釉色,在廣東窯與宜興掛釉之間,而花紋流淌過之。”在唐英眼中,爐鈞器的釉色在廣東窯與宜興掛釉器(即宜興窯仿鈞器)之間,但花紋(釉色肌理)的流淌變化要超越二窯。彼時宜興、石灣二窯的產品存在一定相似性,時有混雜,如造辦處檔案記錄,乾隆八年(1743):“(十二月)初十日,七品首領薩木哈來說,太監胡世杰交宜興掛釉瓜棱罐一件(隨座)……傳旨:……其瓜棱罐并英雄觥俱各認看,欽此。于本月十一日,七品首領薩木哈將宜興掛釉瓜棱罐一件,系廣東石浣(灣)女子做成。”說明當時已有一套相應的判斷標準可資鑒別。
綜上,以爐鈞器(圖6)及宜興仿鈞器(圖7)為參照,可知彼時唐英所見“廣窯舊器”之樣貌,即釉色摹仿鈞瓷,并與宜興窯仿鈞器相近。其色澤青白相間,花紋(釉色肌理)或深或淺,流動性則較爐鈞釉稍弱。乾隆孫九鉞《南窯筆記》對“廣窯”的描寫與此大致相符:“(均窯)廣窯亦有一種,青白相間蔴點紋者,皆瓶缽之類,……宜興掛釉一種,與廣窯相似。”若將前引數例清宮舊藏石灣窯仿鈞器與上述標準對比,可以明確,唐英所見內府發放之“廣窯舊器”當與今日兩岸故宮所蓄諸例大體相近。

圖6 清 雍正 爐鈞釉三孔花囊

圖7 明 宜興窯 仿鈞釉漢方瓶
反觀雍正“青金藍釉”之青點呈斑片狀,且局部流動明顯,顏色分布不均,青、白相間,二色對比鮮明。以北京故宮收蓄諸器為例,如蒜頭瓶(圖8)、斂口缸(圖9)、石榴尊、折沿花盆等,諸器釉色大抵如上所述,與康熙灑藍釉區別甚大。但參考唐英文獻,將“青金藍釉”與清宮舊藏諸石灣器例相比較,則兩者釉色效果十分相似,特別是青白相間及斑塊流淌等特征尤為相近。據此可知二者關聯密切,“青金藍釉”即唐英所稱之“青點釉”,其意在摹仿石灣窯仿鈞器樣貌,而非對青金石的模擬。

圖8 清 雍正 青金藍釉蒜頭瓶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圖9 清 雍正 青金藍釉斂口缸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若為厘清青點釉與灑藍釉之關系,則還需再對灑藍釉稍作討論。該釉于康熙時未見御廠作品,雍正時由唐英引入御廠燒造,如雍正諸色菊瓣盤中有一色灑藍釉,例如北京故宮所藏者(圖10),其所吹灑之青點極小且細密,鋪陳均勻,幾乎不見白地。此外又有灑藍地白折枝花紋盤、碗兩種,器身花卉以錐、堆技法勾勒,個別花卉施以黃彩,例若北京故宮收蓄者(圖11),其灑藍地幾近藍釉,惟細審下可見細密青點于上。乾隆御窯灑藍釉延續雍正風格,亦細謹縝密,乍視若霽藍釉色。其燒造甚少,大多用于洋彩瓷的裝飾,如北京故宮收藏之極著名的乾隆各種釉彩大瓶(圖12),器腹即以灑藍地開光并內畫洋彩裝飾。

圖10 清 雍正 灑藍釉菊瓣盤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圖11 清 雍正 灑藍地黃折枝花紋盤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圖12 清 乾隆 各種釉彩大瓶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現多將清代灑藍釉視作文獻記載之“吹青”,如陸明華:“吹青是康熙時期的一種藍釉品種,……即是我們通常所見的灑藍釉。”并援引康熙六十一年(1722),法國傳教士殷弘緒(Père d'Entrecolles)寄給某神父的信中關于“吹青”釉的內容為證。殷氏用“tsouitsim”來模擬“吹青”的發音,說明該詞康熙末即已使用。稍晚之唐英《陶成紀事碑記》中有“吹青釉”條,當與殷弘緒所記為同種釉色,其雖無注文,但查覽造辦處檔案,可見乾隆十年(1745)四月記有“吹青寶蓮描金洋花魚游春水四系橄欖瓶(一對)”一項,該瓶現仍存臺北故宮(圖13),為玲瓏旋轉瓶式,外壁施灑藍釉為地,上設金彩花卉。故可確認“吹青”、“灑藍”二詞所指一致,其自康熙至乾隆,釉色樣貌較為穩定,只吹色愈加細密,逐漸近于藍釉效果。

圖13 清 乾隆 洋彩青地金花魚游春水瓶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綜上已知,摹仿“廣窯”之青點釉與舊稱“吹青”的灑藍釉分屬兩類,并列唐英《陶成紀事碑記》。盡管二者之工藝源自同一基礎,但在釉色設計上并無直接的繼承關系。而現今一般將清代灑藍釉之設計來源上溯至明宣德灑藍釉,然此說仍存疑問。
從文獻上看,《陶成紀事碑記》所列諸色,各述制釉緣由,如新制、仿古、仿舊、仿西洋、仿東洋等,但“吹紅釉”、“吹青釉”二者僅列釉名而未述來源。稍晚之《南窯筆記》則直接記載“吹青、吹紅”為“本朝所出”。說明二者并非仿古釉色。
從工藝上看,明窯灑藍為中溫釉,先素坯吹色,后入窯燒制,釉以銅、鈷復合呈色,色彩深而濃,色調藍而泛紫。此釉宣德(圖14)、成化、弘治、嘉靖等朝皆有燒造,品質雖精粗不同,但工藝大抵一致;清代灑藍則屬高溫色釉,乃先于素坯上吹淋青料(鈷料),罩透明釉后入窯燒制,工序與青花相近。故二者的工藝系統完全不同。

圖14 明 宣德 灑藍釉缽英國倫敦大維德基金會 現存大英博物館
此外,明代灑藍釉雖數朝延燒,但并非例造品種,且生產數量較少,惟嘉靖所造稍多。民窯亦偶見燒造,多作為景德鎮琺華器的地釉裝飾出現,萬歷后幾不復見。而康熙灑藍釉雖暫未見紀年器,但從造型及常與灑藍釉聯合裝飾的青花、五彩風格來看(圖15),應集中燒造于康熙晚期,個別器物之寫款出鋒銳利,稍具中期風范,又因未見臧窯或明確中早期的作品,故推測其創燒以中期為限。其產量巨大,外銷占比甚高。從宮禁深藏到廣銷寰宇,消費客群的巨大差異及時間上的鏈條缺失等,也為二者間的關系推定增加了疑問。為厘清兩代灑藍釉之關系,或還需對幾項釉色名稱作一考察。

圖15 清 康熙 灑藍地斗彩魁星點斗筆筒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實際上,就理化分析而言,明代灑藍釉應與孔雀藍釉屬同一工藝系統。二者堿金屬含量較高,皆以氧化鉀及少量氧化鈉為助溶劑,并皆以銅作基礎呈色,主要區別在于灑藍釉中含有少量鈷以呈色,即加入青料,且灑藍釉之燒成溫度較孔雀藍稍低。明嘉靖《江西大志·陶書》載“翠色”用“煉成古銅水、(硝)石”配成,而“金青”則用“煉成翠一斤,石子青一兩” 合成,兩色之配方正與孔雀藍、灑藍相對應,遂知二者彼時之名稱。
孫九鉞《南窯筆記》載“法藍、法翠”二種,并文:“法藍、法翠二色,舊惟成窯有,翡翠最佳。本朝有陶司馬駐昌南,傳此二色,云出自山東琉璃窯也。其制用澀胎上色,后入窯燒成者。用石末、銅花、牙硝為法翠,加入青料為法藍。”就工藝而言,這與前引明代“翠色”、“金青”基本一致,故“法翠”即“翠色”,“法藍”即“金青”。
唐英《陶成紀事碑記》則有“翡翠釉”及“法青釉”兩條。以孫氏記載參校,“翡翠釉”應有兩類,一為西洋新彩,以白瓷吹施上色,入爐烘烤而得;另即為前引“法藍、法翠”釉中的一種。今見臺北故宮收藏一例折沿淺盤(圖16),施淡青色釉,所附包裝木盒刻乾隆原名“磁胎洋彩翡翠果盤”,并見乾隆七年(1742)檔案載其為“翡翠磁香櫞盤”,這與孫氏記錄之一相印證;再乾隆十二年檔案記錄有“宣窯白里飛(翡)翠撇口盤一件”及“無款白里飛(翡)翠碟二件”,前者即應指宣德孔雀藍釉白里撇口盤,臺北故宮所藏者可為其例(圖17),此上又與孫氏記錄之二相印證。而唐英注“翡翠釉”乃“仿內發素翠、青點、金點三種”,即為內廷發舊藏為樣的傳辦品種,當與洋彩無關,應即指孔雀藍釉。

圖16 清 乾隆 洋彩翡翠果盤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圖17 明 宣德 孔雀藍釉白里撇口盤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至于“法青釉”的情況則稍顯復雜。唐英文:“新制法青釉,系新試配之釉,較霽青泛(濃)紅深翠,無橘皮棕眼。”然讀此文意似不通順。其所比較之“霽青”,見錄同文:“仿宣窯霽青,色澤泛(濃)紅,有橘皮棕眼。”謂“霽青”即今“霽藍”,而藍色何以泛(濃)紅?當應指釉色深濃若紫,故有此言。比較雍正霽藍諸器如撇口尊、折口瓶等(圖18/19),確見其色澤藍中泛紫。唐英將“法青釉”與霽藍釉相較,其呈色在紅、藍二色調上皆較后者更為深濃(濃紅深翠),且沒有后者“橘皮棕眼”的特征。

圖18 清 雍正 霽青釉撇口尊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限于材料缺乏,“法青釉”的指認較為困難,現據上文所述,稍作推想。按唐英記錄,該釉色調較霽藍釉更為深濃,若以彼時之窯業情況,得此效果亦需用鈷呈色。遍覽明清景德鎮諸色釉,滿足上述條件者,暫惟有“法藍釉”一種可比,即“金青釉”。就今所見,嘉靖金青釉可分兩種,一種即前曾述之“灑藍釉”,其釉表斑駁變化,實物例見大英博物館所蓄嘉靖青釉撇口杯(圖20);另種則釉色渾然,色彩深濃,藍中泛紫,釉中偶有細密開片,若魚子紋樣,釉表光滑明亮,實物例見臺北故宮所蓄嘉靖青釉高足碗、馬蹄杯、撇口小碟等(圖21/22)。此二者盡管效果稍別,但制釉工藝基本一致,色彩亦相同。而乾隆御窯有一種中溫青釉,今歸為茄皮紫,例見北京故宮所蓄器例(圖23)。其撇口瓶式,釉色深濃亦藍中泛紫,開細密片紋,釉表光潤明亮,質地瑩澈,無“橘皮棕眼”,與嘉靖金青釉接近,或正是唐英所謂之“法青釉”。惜尚未進行理化檢測,以探定其配釉成分,僅列此暫備一說。

圖20 明 嘉靖 青釉撇口杯英國倫敦大英博物館藏

圖21 明 嘉靖 青釉高足碗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圖23 清 乾隆 青釉撇口瓶 故宮博物院藏
臺北故宮收藏數例灑藍地孔雀藍行龍紋盤,其器作撇口盤式,內里白釉,外施灑藍釉地子,上填孔雀藍行龍紋樣,無款,乾隆四十年(1775)檔案載此類為“霽青翡翠龍白里盤一件(無款)” (圖24);又乾隆三十一年(1766)二月:“……胡世杰交成窯有蓋鷺蓮罇一件,傳旨:著畫樣叫江西燒造一對送來,欽此。于本月初九日,催長四德、筆帖式五德將畫得有蓋鷺蓮尊紙樣一張持進,交太監胡世杰呈覽,奉旨:準發往江西照樣燒造一對,要乾隆款,欽此。”該檔案所指應即明景德鎮窯琺華器皿,日本松岡美術館所藏明灑藍地蓮池白鷺大罐應與此文所載相近(圖25)。而景德鎮御廠仿燒者,則可見臺北故宮收藏一對乾隆灑藍地蓮池白鷺蓋罐(圖26)。此二者所記皆與前述唐英文獻暗合,亦可為輔證。

圖24 明 十五世紀 灑藍地孔雀藍行龍紋盤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圖25 明 十五世紀 灑藍地蓮池白鷺大罐日本東京松岡美術館藏

圖26 清 乾隆 仿琺華灑藍地蓮池白鷺蓋罐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綜上可知,諸文獻中,嘉靖《江西大志》之“翠色”、唐英《陶成紀事碑記》之“翡翠釉”、孫九鉞《南窯筆記》之“法翠”、今稱之“孔雀藍釉”,四詞應指一物 ;“法青釉”的指認因材料受限而較為復雜,現推測其與嘉靖之“金青”、《南窯筆記》之“法藍”應屬同類。而今所稱明窯“灑藍釉”,應屬明代“金青釉”之一種,至清代則推測其釉色概念或包含于“法青釉”之中,亦不排除屬于“翡翠釉”的可能。故從文獻及工藝情況來看,明、清兩代“灑藍釉”雖共用一名,但可能只是出于效果相似而產生的現代聯想,從文獻、工藝及歷史情況來看,并無直接的有效證據可將二者相聯系。
通過結合諸文獻及實物情況,分析工藝系統,通過上述討論可以明確,今謂“青金藍釉”實即唐英所稱“青點釉”,乃模擬石灣窯仿鈞樣貌,并非模擬青金石之色澤。其與康熙灑藍釉之工藝基礎相近,但二者在設計目的上應無相關。而康熙灑藍釉實即清代文獻所稱之“吹青釉”,今日多將其上溯至明窯灑藍釉,但文獻、工藝及時空鏈條等各方面都缺乏相關證據,難以支持兩代“灑藍釉”間的溯源關系。
明窯灑藍釉在工藝上與孔雀藍釉屬同一系統,二者在明代文獻中稱為“金青”與“翠色”,并對應清代孫九鉞《南窯筆記》之“法藍”與“法翠”。且“法翠”即”唐英文獻之“翡翠釉”,并可與清宮檔案相參照,至于唐英之“法青釉”可能與“法藍釉”屬同類,惜限于材料的缺乏,尚難以給予其更確鑿的實物指認。
而明清兩種“灑藍釉”共用一名,易造成概念上的混淆,或可恢復清代灑藍釉之“吹青”本名,這在概念上也更加準確。其工藝方法實際于明末已見。如天啟、崇禎時出口日本之青花瓷即常見于月紋、梅紋、牡丹紋等處吹灑青料為地的裝飾手法,日本稱為“染付吹墨(Fukizumi)”,如日本九州國立博物館收藏之青花兔紋盤(圖27),即于盤內大面積吹施青料,形成斑紋裝飾。盡管該裝飾手法可能并未獲得當時國內市場的喜愛,并與康熙吹青未必有直接的繼承關系,但仍說明吹青工藝至晚于明末已見端倪。

圖27 明 天啟 青花兔紋盤 日本九州國立博物館藏
康窯灑藍釉曾歷爆發式的流行,其廣銷海宇內外,隨后又迅速消失在民窯市場。對于此釉的設計緣由及突然流行的原因尚待解答。殷弘緒在談到“吹青釉”時還寫到:“這里的瓷工們認為,如果不計成本,還可以在底色為黑色或藍色的瓷器上吹上金色和銀色,也就是說在瓷器上均勻地吹撒一層金粉或銀粉。這種風格新穎的瓷器肯定會討人喜歡。”在彼時海內外極速增長的瓷器需求下,或許吹青、吹紅這樣新穎而富有紋理的瓷器,是在康熙窯業興旺,百新并迸,窯戶競奇的環境中,于原有的工藝基礎上所自然形成的新制釉色,并無更深的來源追溯。此外,其色彩鮮麗不亞于霽藍釉,卻較后者更易控制的工藝特性,使其燒造更為穩定和裝飾更為豐富,或許也是其流行的原因之一。
[1] 耿寶昌:《明清瓷器鑒定·清代部分》,頁95,臺北,學苑文化專業出版社。香港兩木出版社本文字略有不同。
[2] 呂成龍:《中國古代顏色釉瓷器》,頁115,北京,紫禁城出版社,1999年。
[3] 唐英(清):《陶成紀事碑記》,錄于張發穎,《唐英督陶文檔》,頁5,北京,學苑出版社,2012年。
[4] 屈大均:《廣東新語》,卷十六,“金魚缸”條,清康熙三十九年木天閣刻本,北京大學圖書館。
[5] 黃衛文:《清宮舊藏“宜興掛釉”與廣鈞器(下篇)》,《收藏》,2014年01期,頁30-38;同型菊瓣盤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有多例,俱自清宮舊藏,已刊出者編號如下:故00144968、故00144973、故00144974;同館亦另藏數例石灣窯仿鈞釉器,雖非清宮舊藏,但年代亦可早至晚明清初,釉色面貌與清宮舊藏者相近,可供參考,略舉如石灣窯仿鈞釉葉型筆洗,館藏編號:新00105319;石灣窯仿鈞釉海棠式洗,館藏編號:新00109875。
[6] 蔣復璁等:《故宮瓷器錄·第二輯(明)·丁(上編)》,頁184,臺北,“故宮博物院”,1966年。
[7] 蔣復璁等(臺):《故宮瓷器錄·第二輯(明)·丁(下編)》,頁43,臺北,“故宮博物院”,1966年。
[8] 蔣復璁等:《故宮瓷器錄·第二輯(明)·丁(下編)》,頁40,臺北,“故宮博物院”,1966年。
[9] 邢永福、林業強(港)主編:《清宮內務府造辦處檔案總匯·卷八》,頁693,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 年。
[10] 見北京故宮博物院數字文物庫,館藏編號:新00009578、新00054531、新00088342,檢索見(2022.5.10):https://digicol.dpm.org.cn/cultural/detail?id=8721a70856854b75b837f840bd4aa2be&source=1&page=1;https://digicol.dpm.org.cn/cultural/detail?id=6b00322f9c6f48d698209db0dd8ec0dc&source=1&page=1;https://digicol.dpm.org.cn/cultural/detail?id=bdc2df055b624582929c3c2daf1bf88c&source=1&page=2
[11] 見注3
[12] 邢永福、林業強(港)主編:《清宮內務府造辦處檔案總匯·卷十一》,頁442,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 年。
[13] 關于“廣窯”及“宜興掛釉”等器在樣貌上的相近及清宮對二者之關系的檢視等討論,近年另見金立言:《日本を往還し清朝官窯 十二:乾隆爐鈞釉雙耳瓶》,《陶說》,東京,日本陶磁協會,2022年02期(No.824),頁32;本文初論見于筆者舊稿:《試談雍正官窯中“青金藍釉”的歷史訛誤及衍生問題》,《收藏》,2019年04期,頁16-19。
[14] 孫九鉞(清):《南窯筆記》,頁21,廣州圖書館主編,王婧點校,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按《南窯筆記》未署撰者,原稿為抄本,民國初黃賓虹、鄧實編《美術叢書》,錄抄本為刊本,亦佚其撰名,成書時間亦有雍、乾之爭。2012年王婧重校抄本,始據《陶園年譜》記載,考證《南窯筆記》作者為孫九鉞,乾隆四十二年(1777)撰成。但該說仍有些疑點未能盡澄。筆者通讀全書,所載關于清代瓷業諸式詳盡真確,諸名詞之運用與唐英《陶成紀事碑記》相仿,故所作應晚于雍正。本文暫依孫九鉞說。
[15] 楊靜榮等:《故宮博物院藏文物珍品大系-顏色釉》,頁215~219,上海,上海科學技術出版社,1999年。
[16] 清宮雖確曾收藏有康熙灑藍釉器皿,但大多數亦屬民窯制品。南京博物院藏康熙灑藍釉四方倭角折沿盆一例,或為康熙晚期所燒諸供御花盆之一,但亦非御窯廠生產。圖見徐湖平等,《宮廷珍藏:中國清代官窯瓷器》,頁115,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03年。
[17] 楊靜榮等:《故宮博物院藏文物珍品大系-顏色釉》,頁92,上海,上海科學技術出版社,1999年。
[18] 耿寶昌等:《故宮博物院藏文物珍品大系-雜釉彩·素三彩》,頁78,上海,上海科學技術出版社,2009年。
[19] 葉佩蘭等:《故宮博物院藏文物珍品大系-琺瑯彩、粉彩》,頁184,香港,商務印書館,1999年。
[20] 陸明華:《吹青與吹紅》,《上海博物館集刊》,1982年01期,頁278。
[21] 殷弘緒[法]:《耶穌會傳教士殷弘緒神父致本會某神父的信》,錄于鄭德弟、朱靜譯,《耶穌會士中國書簡集》,第50號,頁396,鄭州,大象出版社,2001年;法文原本見錄Lettres édifiantes et Curieuses,第十卷,頁394,1819年法國里昂縮印本。
[22] 見注3.
[23] 邢永福、林業強(港)主編:《清宮內務府造辦處檔案總匯·卷十三》,頁347,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 年。
[24] 廖寶秀(臺)等:《華麗彩瓷—乾隆洋彩》,頁208,臺北,“故宮博物院”,2008年。廖寶秀已注意到此瓶與檔案的對應,對所施“吹青釉”已予指認。
[25] 見注13,頁43。
[26] 胡東波、張紅燕、劉樹林:《景德鎮明代御窯遺址出土瓷器分析研究·下》,頁497~499,北京,科學出版社,2011年。
[27] 王宗沐(明):《江西省大志》,頁373,黃長椿、左行培、許懷林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18年。
[28] 見注13,頁39。
[29] 見注13,頁35。
[30] 廖寶秀(臺)等:《華麗彩瓷—乾隆洋彩》,頁78,臺北,“故宮博物院”,2008年。
[31] 邢永福、林業強(港)主編:《清宮內務府造辦處檔案總匯·卷十一》,頁9,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 年。
[32] 邢永福、林業強(港)主編:《清宮內務府造辦處檔案總匯·卷十五》,頁244,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 年。該條檔案所錄均為內府收蓄明窯諸器(發木作配座架),并非仿明瓷器,同檔所錄之明無款孔雀藍白里盤,器例可見臺北故宮收蓄,編號故瓷005551。
[33] 廖寶秀(臺)等:《明代宣德官窯菁華特展圖錄》,頁380,臺北,“故宮博物院”,1998年。
[34] 見注3.
[35] 見注3.本文所用《陶成紀事碑記》為張發穎據乾隆八年《浮梁縣志》錄出,據乾隆四十八年《浮梁縣志》校補。而乾隆本《江西通志》錄唐英撰《陶務敘略碑記》,亦列五十七項御窯釉色,與《陶成紀事碑記》一致,但部分注文與《浮梁縣志》本有異,如“法青釉”、“霽青釉”各有“泛紅”一詞,《江西通志》本皆作“濃紅”,本文亦備于后。
[36] 見注3.頁4.
[37] 見該館官網,館藏編號:1947,0712.282,檢索見(2022.5.10):https://www.britishmuseum.org/collection/object/A_1947-0712-282
[38] 見該館官網,館藏編號:故瓷003005、故瓷003018、故 瓷002421,圖 自 官 網,檢 索 見(2022.5.10):https://digitalarchive.npm.gov.tw/Antique/Content?uid=30280&Dept=U;https://digitalarchive.npm.gov.tw/Antique/Content?uid=30293&Dept=U;https://digitalarchive.npm.gov.tw/Antique/Content?uid=36344&Dept=U
[39] 盡管嘉靖金青釉可見斑駁、渾然兩種效果,但有部分器例之釉色效果,介于二者之間。故二者效果區別是否由于施釉技法的不同,即源于吹淋與浸釉的不同,目前尚難定論。
[40] 見北京故宮博物院數字文物庫,館藏編號:故00153709,檢索見(2022.5.10):https://digicol.dpm.org.cn/cultural/detail?id=41fb5291c1b14b36bcae5d93a b5643ac&source=1&page=1
[41] 至于唐英將“法青釉”注為“新制”,或指此釉系經重新調配試驗所得。而唐英此文之“新制”,一般指前代御窯未有燒造者,如“新制西洋紫色器皿”、“新制仿烏金釉”,并非全部意指釉色為創造新制。“吹紅釉”、“吹青釉”二者雖未注明“新制”,但據孫氏記錄為本朝所出,且康熙已有燒造,并非雍正新制,情況與前述不同。
[42] 蔣復璁等:《故宮瓷器錄·第二輯(明)·丁(上編)》,頁120,臺北,“故宮博物院”,1966年。
[43]邢永福、林業強(港)主編:《清宮內務府造辦處檔案總匯·卷三十八》,頁403,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 年。
[44]邢永福、林業強(港)主編:《清宮內務府造辦處檔案總匯·卷三十》,頁3332,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 年。
[45]東京國立博物館:《特別展 中國の陶磁》,頁194,東京,東京國立博物館,1994年。
[46]秦孝儀(臺)等 :《清康、雍、乾名瓷》,頁111,臺北,“故宮博物院”,1986年。
[47]關于灑藍釉及孔雀藍釉之起源,學界素有討論。略舉如水既生,《試論法花的命名》,《山西省考古學會論文集》,1992年01期,頁215-217;郭學雷,《法花初探》,《文物季刊》,1995年04期,頁63-70;秦大樹,《試論翠藍釉瓷器的產生、發展與傳播》,《文物季刊》,1999年03期,頁59-67。皆對“法花”之名稱及與清人文獻的對應有所討論,但尚有概念未能厘清。
[48]見日本國立文化財機構所藏品統合検索システム,檢 索 見(2022.5.10):https://colbase.nich.go.jp/collection_items/kyuhaku/G52?locale=ja
[49]見注20
圖1.清雍正,青金藍釉石榴尊,北京故宮博物院,圖自楊靜榮等,《故宮博物院藏文物珍品大系-顏色釉》,頁218,上海,上海科學技術出版社,1999年。
圖2.清康熙,灑藍釉多穆壺,北京故宮博物院,圖自楊靜榮等,《故宮博物院藏文物珍品大系-顏色釉》,頁88,上海,上海科學技術出版社,1999年。
圖3.明,石灣窯,仿鈞釉菊瓣盤,北京故宮博物院,館藏編號 :故00144973,圖自北京故宮博物院數字文物庫,檢 索 見(2022.5.10):https://digicol.dpm.org.cn/cultural/detail?id=d3b3e532318e4ed7bbe3b7b45bb53624&source=1&page=1
圖4.清,石灣窯,仿鈞釉荷花香插,臺北“故宮博物院”,館藏編號:故瓷017401,圖自官網,檢索見(2022.7.18):https://digitalarchive.npm.gov.tw/Antique/Content?uid=34153&Dept=U
圖5.明,石灣窯,仿哥釉雙耳三足爐,臺北故宮博物院,館藏編號:中瓷001305,圖自官網,檢索見(2022.5.10):https://digitalarchive.npm.gov.tw/Antique/Content?uid=19604&Dept=U
圖6.清雍正,爐鈞釉三孔花囊,北京故宮博物院,圖自楊靜榮等,《故宮博物院藏文物珍品大系-顏色釉》,頁208,上海,上海科學技術出版社,1999年。
圖7.明,宜興窯,仿鈞釉漢方瓶,北京故宮博物院,圖自耿寶昌等,《故宮博物院藏文物珍品大系-紫砂器》,頁233,上海,上海科學技術出版社,2008年。
圖8.清雍正,青金藍釉蒜頭瓶,北京故宮博物院,圖自楊靜榮等,《故宮博物院藏文物珍品大系-顏色釉》,頁215,上海,上海科學技術出版社,1999年。
圖9.清雍正,青金藍釉斂口缸,北京故宮博物院,圖自楊靜榮等,《故宮博物院藏文物珍品大系-顏色釉》,頁216,上海,上海科學技術出版社,1999年。
圖10. 清雍正,灑藍釉菊瓣盤,北京故宮博物院,圖自楊靜榮等,《故宮博物院藏文物珍品大系-顏色釉》,頁92,上海,上海科學技術出版社,1999年。
圖11.清雍正,灑藍地黃折枝花紋盤,北京故宮博物院,圖自耿寶昌、呂成龍等,《故宮博物院藏文物珍品大系-顏色釉》,頁78,上海,上海科學技術出版社,2009年。
圖12.清乾隆,各種釉彩大瓶,北京故宮博物院,圖自葉佩蘭等,《故宮博物院藏文物珍品大系-琺瑯彩、粉彩》,頁184,香港,商務印書館,1999年。
圖13.清乾隆,洋彩青地金花魚游春水瓶,臺北故宮博物院,圖自廖寶秀等,《華麗彩瓷—乾隆洋彩》,頁208,臺北故宮博物院,2008年。
圖14.明宣德,灑藍釉缽,英國倫敦大維德基金會,現存大英博物館,館藏編號PDF.605,圖自官網,檢索見(2022.5.10):https://www.britishmuseum.org/collection/object/A_PDF-605
圖15.清康熙,灑藍地斗彩魁星點斗筆筒,北京故宮博物院,館藏編號:新00142092,圖自北京故宮博物院數字文物庫,檢索見(2022.5.10):https://digicol.dpm.org.cn/cultural/detail?id=8df629d7aa024bb082ab622a06ad0 ace&source=1&page=3
圖16.清乾隆,洋彩翡翠果盤,臺北故宮博物院,圖自廖寶秀等,《華麗彩瓷—乾隆洋彩》,頁78,臺北故宮博物院,2008年。
圖17.明宣德,孔雀藍釉白里撇口盤,臺北故宮博物院,圖自廖寶秀等,《明代宣德官窯菁華特展圖錄》,頁380,臺北故宮博物院,1998年。
圖18.清雍正,霽青釉撇口尊,臺北故宮博物院,館藏編號:中瓷001859,圖自官網,檢索見(2022.5.10):https://digitalarchive.npm.gov.tw/Antique/Content?uid=21736&Dept=U
圖19.清雍正,霽青釉折口瓶,臺北故宮博物院,館藏編號:故瓷012731,圖自官網,檢索見(2022.5.10):https://digitalarchive.npm.gov.tw/Antique/Content?uid=30993&Dept=U

圖19 清 雍正 霽青釉折口瓶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圖20.明嘉靖,青釉撇口杯,英國倫敦大英博物館,館藏編號:1947,0712.282,圖自官網,檢索見(2022.5.10):https://www.britishmuseum.org/collection/object/A_1947-0712-282
圖21.明嘉靖,青釉高足碗,臺北故宮博物院,館藏編號:故瓷003005,圖自官網,檢索見(2022.5.10):https://digitalarchive.npm.gov.tw/Antique/Content?uid=30280&Dept=U
圖22.明嘉靖,青釉馬蹄杯,臺北故宮博物院,館藏編號:故瓷003018,圖自官網,檢索見(2022.5.10):https://digitalarchive.npm.gov.tw/Antique/Content?uid=30293&Dept=U

圖22 明 嘉靖 青釉馬蹄杯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圖23.清乾隆,青釉撇口瓶,館藏編號:故00153709,圖自北京故宮博物院數字文物庫,檢索見(2022.5.10):https://digicol.dpm.org.cn/cultural/detail?id=41fb5 291c1b14b36bcae5d93ab5643ac&source=1&page=1
圖24.明十五世紀,灑藍地孔雀藍行龍紋盤,臺北故宮博物院,館藏編號:故瓷015447,圖自官網,檢索見(2022.5.10):https://digitalarchive.npm.gov.tw/Antique/Content?uid=30956&Dept=U
圖25.明十五世紀,灑藍地蓮池白鷺大罐,日本,東京松岡美術館,圖自東京國立博物館,《特別展 中國の陶磁》,頁194,東京,東京國立博物館,1994年。
圖26.清乾隆,仿琺華灑藍地蓮池白鷺蓋罐,臺北故宮博物院,圖自秦孝儀等,《清康、雍、乾名瓷》,頁111,臺北故宮博物院,1986年。
圖27.明天啟,青花兔紋盤,日本,九州國立博物館,館藏編號:G52,圖自日本國立文化財機構所藏品統合検索システム,檢索見(2022.5.10):https://colbase.nich.go.jp/collection_items/kyuhaku/G52?locale=j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