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清華(景德鎮唐英學社)
鄭澤婷(景德鎮唐英學社中國陶瓷研究史學術中心)
唐英后樂圖石像是唐英生平具有特殊意義的物品,乾隆十五年鐫刻而成,一直深得唐家上下珍視,唐英曾為之賦詩記錄,入選《陶人心語》文集,其后隱而不顯,幾沒于塵世,直至2013年春夏之際重現海外,幸為香江藏家所遇,此乃近一百年來唐英研究最重要之物,世人由此方得了解唐英晚年的真實面容,至為可貴!石像寬約50厘米,通高34厘米,厚近26厘米,重達32公斤。中心所雕唐英端坐古柏之下,須發皤白,和藹安詳,又有閱世長者之沉穩自然,身邊之子孫晚輩左右相隨,一派天倫之樂景象。此石雕像古雅蒼然,眾人神態、姿勢、須眉、指足、衣飾、描金乃至樹石皴染諸多細節隱微處,無不用刀精妙,其時代氣象與雕刻技藝,處處彰顯制作年代必定在雍乾之間。(圖1)

圖1 后樂圖石像
自后視之,石像由兩塊大石疊置而成,上為泉石組像,下為呈山石自然狀態之基座。然迎前正觀,石層嶙峋,泉水汩汩,掩去兩石間接縫分痕,似為整方巨石雕就,構造頗見匠心。左下方石壁平面上銘刻款識:“后樂圖,蝸寄大人小照。乾隆庚午季春寫于九江關署,新安汪楍”。前刻“石田”長圓引首章,后鈐“南”、“喬”兩方圓小印。(圖2)唐英別號蝸寄,故汪氏特別于唐英像跟前雕出一蝸牛貼伏石上,蜿蜒而行引,長頸探觸角,可愛之至,象征與寫實融為一體,可鑒逸趣與良苦用心。(圖3)

圖2 汪楍題識

圖3 蝸牛像
靜觀此尊石鐫小照,人物、景致之布局,主次分明,襯映得趣,散落自在而又穩當均衡,刀法精嫻,刻剜琢磨,諸般技藝,無不運用得當。尤其山石皴法無比肆意揮灑,可謂石上丹青高手所為。形容狀態精妙入神,令人叫絕。汪氏擅擷取人物瞬間神態記錄,其所選之角度,日常平實,因日常平實而獨特雋永,生動而余韻悠長。整體保存狀況尚佳,惟唐英腦后原先古柏樹蔭庇相連之處磕失一塊,細察原有鋸釘痕跡,說明早年磕傷脫落,以鋸釘加固恢復,后來才散失。另見如意云頭鞋側亦有缺損,足見其歷經風霜,歲月曾留痕。
乾隆十四年冬,唐英收到乾隆皇帝的諭旨,赴粵海關上任,查辦之前歷史原因遺留的貪弊案,第二年春節過后唐英即籌備南下。唐英后來回憶起此事,在《重臨鎮廠感賦志事(有小序)》一詩中記述:“余于己巳冬奉命由潯榷量移粵海……”按照古代的官場俗例,離任一處,須與身邊親朋好友作別,特別是古代交通往來不便,再相見本是不容易,更何況唐英此時年事漸高,往往一別,不知余生彼此是否還有機會見面,所以,唐英與眾友人特別珍惜彼此之間的友情,趕在赴任粵海關之前,大家依依惜別,一訴衷腸。
正是基于這樣的一個背景,唐英的徽州籍年輕友人汪南橋,從僑居之地武昌水路至九江,帶來京山石為唐英鐫像存念。唐英自撰《題石鐫小照小序》記之:“友人汪南橋諱本,徽人,僑居湖北武昌,善鐫雕之技。庚午仲春,詣余潯榷官舍,攜得京山石為余作一小照,長七八寸許,形神逼肖,坐泉石古柏下,右作稚子長春保暨凌云、二達兩雛孫嬉于側,或坐或立,或背負或蹲踞,有天然意致。旁立阿連、阿節二小童,各執茶具,躍躍欲動,神手技也。余顧而樂之,因鐫識三十三字于座后石壁上。官耶?民耶?陶耶?榷耶?山林耶?城市耶?癡耶?慧耶?貴耶?賤耶?或曰蝸寄耶?余曰:否否,石也!”(圖4)

圖4 唐英題識
援引比對,石像所雕人物、景致、位置與座后石壁上三十三字自題,與唐英自撰《題石鐫小照小序》內容一一吻合。此石像見證了唐英晚年最重大的一次官場變故,其誕生亦凝聚了唐英與眾友人的深厚感情。唐英若無粵海之行,當無汪氏前來獻藝,刻石成像,流傳后世。
此石像于2013年初出現美國舊金山灣區美尚拍賣行(Michaan Auction),承蒙該拍賣行協助代為問詢并轉達前任藏家凱斯家族后人的回函,我們對前任藏家凱斯夫婦生平略知一二,介紹如下。凱斯先生出生地即在伯克利,二戰中服役美國空軍,后從商,于2007年去世。凱斯夫人出生于奧克蘭,曾供職奧克蘭某家具公司,從而對亞洲藝術略有接觸,萌生好感。她樂于助人,熱心公益,平日時間積極參與奧克蘭兒童醫院義工服務,數十年如一日,最終膺任該醫院主管委員會成員。
奧克蘭兒童醫院在二戰結束之后曾一度兼作美國二戰士兵康復休養之所,凱斯夫人年輕的時候就在此做義工服務,并認識不少傷員,彼此結下深厚的友誼。1970年代初,該醫院基金會募款之慈善拍賣會,拍賣地點即在伯克利克萊芒飯店度假地,乃一片依山而起、森林掩映之白色古典式建筑群。許多標的即是來源于曾在此醫院療養的二戰士兵的捐贈物,他們皆是感恩醫院當初的護理和照顧,其中一位軍官即帶來了此尊石雕,來源為克萊芒山某家族遺產,定價1000美金起拍,這是在凱斯夫人之前的藏家,也是目前可追溯最早的藏家。至于其如何取得此尊石雕,那就不得而知。或是定價過高的原因,或是審美認知的問題,當時無人舉牌,以致流拍,這位軍官知道后感到失落難受,沒能實現為此次慈善活動成功募捐的心愿。凱斯夫人早就認識這位軍官,之前曾經照管他,深深為他在二戰當中的英雄行為所折服,所以,凱斯夫人特別理解他內心的感受,為了不讓這位軍官難受,凱斯夫人主動找他,說自己愿意花費1000美元買下此尊石像,讓這位軍官的心愿得以實現。凱斯夫人此番善舉打動所有的人,成為奧克蘭兒童醫院一時之佳話。此后凱斯夫人存藏將近四十年,或典藏于家中,或攜之遷徙新居,一直不曾離身,更無變賣之想法,可見其全然是一份愛心與真情,然亦未再深究此尊石雕之身世底細,更無從得知其自覺平凡之舉,實際上是保存之功甚偉。2012年,凱斯夫人病逝,遺囑將之遺贈全體家人。后人作為遺產處理送至拍賣公司。美尚拍賣行將此唐英石鐫小照列為此遺產專場第80件拍品,2013年夏天以200萬美金成交,為香港永寶齋翟氏所競得,2014年5月順利回港,為翟氏鎮館之寶。
筆者2014年6月初從英國訪學交流歸來,停留香港,與恩師林業強教授一起有幸瞻拜此唐英石像,觀之撫之,深感萬幸,如此歷經三百年滄桑不失不滅,可謂冥冥之中自有神靈保佑!
石像所鐫蒼郁古柏蔭翳之下,唐雋公端莊悠然自得,此寓意深遠,此古柏于唐英一生之中意義殊甚。汪氏執刀之際,或在此以前,必深知古柏之深意。
唐英自己燒造的私物瓷器之中,時常署寫“古柏”、“古柏堂”之印章,以彰其所屬,其雜劇傳奇亦匯總題名曰《古柏堂傳奇》,可知唐英以古柏自號,亦以古柏額其堂室。古人以庭院園苑中佳木奇植自號額堂,例不勝枚舉。故唐英之號古柏,不應僅泛取柏樹歲寒不凋以自勵節操,而確應有之,然而,過往解讀借以為古柏堂僅是唐英自己的堂號,其實,誤也!
首先,石雕所示的此株古柏之本身,極有可能植于京城唐家祖居所在地。清初包衣從龍入關之后,皆可得一處封地,以安家室,以示榮耀。京郊多古木,柏樹尤甚,數百年之物,燦然俱在者眾多,本人推測,古柏堂乃唐家之堂號,取名的根源很可能是唐家封地有一株數百年之古柏,郁郁蔥蔥,唐家先祖以為祥瑞,故號之,寓意唐家子孫昌盛,猶如古柏,百代不衰,因此,古柏堂不是唐英自己取的私人堂號,而是滿清包衣唐氏家族共有,以之為堂號,以示不忘家族出身之故,例如郎廷極之“御賜純一堂”亦然,皆是家族堂號,非一人私有也。
傳世所見唐英制白瓷雕字書法對聯,皆有“御賜郁金積翠”引首章,為目前所見此類瓷制對聯共有的特征,紙本書法作品引首章則為“玉音郁金積翠”,此二者在唐英諸類文集和唐窯作品中皆未見出現,可謂獨特。 “御賜”或“玉音”當然表明唐英所用此章內容是得到清朝皇帝(順治或康熙)的恩賜,“郁金積翠”則是御賜的內容,往往多是御書賜字。據筆者考證,“郁金積翠”乃來源于唐家“古柏堂”之稱號,“郁金積翠”正是柏樹特點的寫照。郁金是指柏樹的內在品質,色黃而味芳香,積翠是指柏樹的外觀特點,終年翠綠,凌霜而不凋。(圖5)

圖5 御賜郁金積翠
郁金,為多年生草本植物,黃色,有香氣。中醫以塊根入藥,古人亦用作香料,泡制郁鬯,或浸水作染料。《藝文類聚》卷八一引晉·左芬《郁金頌》:“伊此奇草,名曰鬱金。越自殊域,厥珍來尋。芬香酷烈,悅目欣心。”在此引申為柏木類似郁金一樣,木質色澤金黃,具備濃郁的芬香,致人心神舒暢。積翠,乃指翠色重迭,形容草木繁茂。唐·杜甫《玉臺觀》詩之一 :“中天積翠玉臺遙,上帝高居絳節朝。”宋·范成大《謁南岳》詩:“濃嵐忽飄蕩,積翠浮云端。”此處借喻為柏樹枝葉繁茂,可謂翠色重疊,令人視之悅目舒心。故古柏堂是唐氏家族巨大的榮耀,并曾幸獲皇帝御賜宸翰,代表包衣出身的唐氏與滿清皇室的特殊關系。
那么,當年唐氏祖居之地又是具體位于京城何處,是否可能考證出來?筆者對此關注由來已久。我們先回顧一下唐英的婚姻情況和子嗣信息,有助于后續分析。唐英在京城為官時,正娶二妻,唐英第二任妻子馬氏為其生二子,長子文保與二子寅保。然此前二妻均早逝,對唐英身心打擊甚大,故其對小妾張氏可姬至為疼惜,后可姬于雍正十一年底懷孕,第二年七月二十日誕下一子。而唐英第一次敬獻供器為雍正十二年五月五日,時間上正好也與可姬懷孕一事相聯系,鑒于其二妻早逝之情況,唐英為之祈禱神靈保佑亦是情理之中,因此我們可以推定現上海博物館所藏雍正甲寅青花供器是為小妾可姬祈福而獻制的,供奉神靈應該是碧霞元君或觀音大士。

圖6-1 供奉廟宇地點示意圖

圖6-2 清光緒《北京全圖》中的東岳廟 美國國會圖書館藏
可惜事與愿違,年輕的張氏可姬產下一子五天后不治而歿,后來遺子珠山亦于數月后夭折,令唐英遺憾至深,唐英故作《可姬小傳》以抒哀思。正因為妻妾多遭不幸,唐英內心甚為憂慮,乾隆五年十月續妻(正式第三任)受孕,唐英既驚又喜,前有可姬不幸之鑒,唐英對天仙圣母的信仰更為虔誠,遂有五年十月朔日敬獻多套供器之舉,祈求各位神靈保佑。而乾隆六年三月之后惟恐前次貢獻不足昭顯其虔誠之心,再度燒制青花五供敬獻京城東壩天仙圣母案前供奉,此舉昭示其祈保母子平安之意尤為明確。或因上天垂憐,乾隆六年八月十八日三子萬寶在九江順利誕下,母子平安。唐英作詩一首《庚申中秋后三日,三子生于江州使署,賦以識之》,詩中“人間六十客添丁”之句難掩晚年得子之喜悅。至于誕下唐英三子的妻妾為何人,目前檢閱文獻未見,續娶時間似應是在小妾可姬歿后數年里。唐英所言三子萬寶,從乾隆六年出生至乾隆十五年則有十歲,石鐫小照像中之稚子,恰十余歲少年模樣,故當為唐英續妻所出者。惟其名曰長春保,或其乳名?令人不解,此處唐英提及稚子長春寶似乎不是三子萬寶,可能續妻在乾隆七年之后,再生一子?此有待日后考證。
那么,唐家祖地在哪里?如何確定?依據乾隆五年、六年唐英曾為三子出生祈福燒造一批青花五供的銘文,明確表明這一批青花供器最初是供奉北京數處寺廟,具體如下:
一、京都朝陽門外東岳大帝案前
二、東直門外壩北長店村四道街東口天仙圣母殿
三、東直門外壩北長店村二道街西口地藏王菩薩殿
四、東直門外壩北長店村二道街東口觀音大士殿
以上四個地方,參照清代和民國地圖,復原四處寺廟對應的大概位置(圖6)。
此批供器的銘文中多次提及“長店村”,可見唐家祖地應該是在長店村一帶。檢閱方志史料,長店村位于朝陽區東北部,東起金盞村,西至張萬村,北起前葦溝,南至東壩。此處舊時是商客歇腳住店之地,故名。據乾隆《通州志》卷一載:“長店舊志云在州(通州)北安德鄉(東壩)有通衢曰長店。”因此處為通衢大路,商賈行旅絡繹不絕,是來往客商歇腳住店之地,故名。(圖7)

圖7 乾隆《通州志》記載“長店”條
長店村內原有一座南宮廟,早圮。尚存古松一株,枝繁葉茂,樹齡已逾數百年。同時,在已知的四件唐英自制供器中,有三件和北京東直門外壩北長店村附近的地藏王菩薩殿、觀音大士殿、天仙圣母殿有關,但該二處佛道廟宇在北京并不知名,反而唐英則相當熟知這兩處廟宇,反過來可以說明唐英必然曾生活在離這兩處廟宇不遠的地方,因此,可以推測唐英家族在北京的住處祖地應該就在東直門外壩北長店村一帶。(圖8)地圖所示“長店”正上方標出“唐園”二字,似不是偶合,取名“唐園”似應是與唐家祖居此地密切相關。另外,1995年張氏可姬青花葬具瓷罐的出土發現,充分說明唐英家族的祖塋也在長店村范圍內,為唐英家族的住處祖地在東直門外壩北長店村一帶提供了佐證,而且長店村的村名起碼從清朝雍正時期開始直到1995年大規模城市建設以前都沒有變化。

圖8 《北京城郊圖 》之“長店、東壩、唐園”局部 清光緒十二年(1886)彩繪本 美國國會圖書館藏
依據唐英《題石鐫小照小序》記述,汪氏乃重情之人,雖為晚輩,獲知唐英即將離潯赴粵,故自備石材、前來獻藝,石雕肖像之技應為其謀生之道,其題識前引首章曰“石田”,寓以石為田耕獲衣食之意。
汪楍(音本běn,約西元1727年-1787年),又名汪大楍,字中也,號雪礓,新安婺源人,流寓揚州,汪舸(西元1703年-1771年)之子,與江橙里(江昉,西元1726年-1793年)同里相善,畫仿倪高士,尤精金石之學。阮元(西元1764年-1849年)《淮海英靈集》記載:“汪楍,字中也,汪舸之子,一字雪礓,江都人。精于鑒賞字畫磁玉之類。佐江鶴亭方伯幕,購馬氏小玲瓏山館居之。”李斗(西元1749年-1817年)《揚州畫舫錄》有關于汪舸父子之記載:“汪舸,字可舟,歙縣人,詩學黃涪翁,嘗校定山谷集并山中白云詞,著有?崌山人詩。子大楍,字中也,號雪礓,師事陳玉幾、厲樊榭、江冷紅,鑒賞古畫及銅玉器得秘法。”活躍于揚州的詞人、戲曲家金兆燕(西元1719年-1791年)為汪雪礓摯友,曾在其過世后作《汪君雪礓傳》,述其生平最詳。
根據金兆燕對于汪楍生平之記述,可知汪楍歿于乾隆五十二年(西元1787年)秋,其生年如以享年六十推算,應在雍正五年(西元1727年)左右。汪楍四十歲之前,困貧流寓,多以為人篆字冶印或鬻墨為生。將近五十歲時,始得揚州淮鹽總商、大鹽商江春(西元1720年-1789年)之賞識,托為心腹之友,事無巨細俱委之,遂展其長才,不數年得成巨富,并購得馬氏小玲瓏山館居之。
汪楍博學多才,書畫兼擅,工篆書,善雕鐫,精鑒賞并富收藏。為鹽商江春總管時,所交接往來者,俱為當時名流。如揚州八怪中的金農(西元1687年-1763年)與羅聘(西元1733年-1799年)與其具有往來。金石學者黃易(西元1744年-1802年)所藏著名〈漢代武梁祠畫像唐拓本〉亦是得自于汪楍。詩人袁枚(西元1716年-1797年)與汪舸汪楍父子為兩代知交,汪舸逝后,汪楍請袁枚為其父撰有《客吟先生墓志銘》。
唐英稱為其鐫像者為“友人汪南橋,諱楍,徽人,僑居湖北武昌,善鐫雕之伎”,故知其本名為汪楍,而南橋,在石像上刻作“南喬”,文中謂其為徽人,僑居湖北武昌。而汪楍父汪舸曾為黃氏所聘,佐觀察使幕,客居武昌多年。推測當時年約二十余歲的汪楍或隨父居于武昌,經由友人引薦,而為唐英鐫像。總之,借由上述記載與比對,已可確證鐫唐英像者正是年輕時困于家貧,而為人鐫刻冶印的汪楍,也就是后來的汪雪礓。
筆者曾一度懷疑汪南橋與汪雪礓并非同一人,若是同一人,唐英所載“友人汪南橋,諱楍”,為何在汪雪礓傳記里不曾記錄,后來多處文獻記載,印證確實一人也。
乾嘉時人阮元《山左金石卷》卷七“武梁石室畫象三石”條記錄嘉祥縣武梁畫像發現及情況,最后提及該畫像的拓本情況記錄如下:“唐拓本后為汪雪礓楍購得,雪礓歿,今歸黃小松家。”同樣記錄也見于《有正味齋集》中的一首詩名為《白畫眉汪雪礓楍索賦》。由此更加力證汪南橋即為汪雪礓,南橋(喬)乃為年輕時之別號,后隱匿不彰而已。
中國明清以來施刻印章、雕像、文玩之軟質石材,而據筆者親眼觀察,汪氏所用石材,并非壽山或者青田,然其石質溫潤細膩,類近葉臘石,非常合適雕琢,南方一些地區會出產類似材質的原石。唐英《題石鐫小照小序》則稱汪氏攜來之石為“京山石”,必言有所據,應該來自汪氏的交代。京山地處鄂中江漢平原北端,距近汪氏客居之武昌,其地富藏石礦,此石像材質來源于該地方是沒問題,只是后世影響不大,文獻失載,今人更是無從了解具體出處。
此石像有多處題識除了汪楍和唐英之外,尚有二位:錫特庫和張堅。二人皆是唐英知心好友。其中錫特庫題識最長,多達138個字。
錫特庫題識曰:“科頭松下,蒼顏古質,恁道是誰,乃吾桑梓,字曰雋公,自號蝸寄,其溫如玉,其堅似石,灑落襟懷,雍容氣宇,詩畫兼優,是其小伎。事君也忠,交友篤摯,坦然宦途,從未尚異,性本慈祥,好善樂施,天道好還,已有令子,年近七十,矍鑠自持,雙眸炯炯,百歲可期,他日林下,相傍相依。公視吾為弟,吾何為自外而不題。庚午秋日題雋公老兄大人石刻小像,白山弟錫特庫。”前有“淡亭”引首章,后有“和”、“珍”兩小印。(圖 9)

圖9 錫特庫題識
從錫特庫庚午秋日題識,可知此石雕像亦隨唐英至廣州,錫特庫觀看過石像方寫出題識。依據唐英詩文記述和查閱乾隆十六年清宮檔案,唐英應該是在乾隆十五年的閏五月初到達廣州,上任粵海關監督一職,正因為到任才會與嶺南諸位同僚相識交往。錫特庫,為滿洲正黃旗,乾隆十年至乾隆二十年出任廣州將軍,歷時11年,后改任巴里坤都統。錫特庫位居廣州將軍一職,是廣東地區當時最高的軍事首領。廣州將軍,是清代官職名,從一品。廣州將軍的官階與兩廣總督相同,地位卻比其更高,全省綠營兵要受廣州將軍節制。
唐英雖是乾隆十五年閏五月赴任粵海關方與錫特庫相識,但是二人極為投緣,故唐英與錫特庫有相見恨晚之感,其于《陶人心語》卷之五《題訪僧圖八截句(有小序)》寫道:“璞菴將軍,風云慧業人也,往往于飲酒食肉間得宗門禪悅味”。唐英極為欣賞錫特庫將軍,在粵期間唐英賦詩文,不少是寫給錫特庫將軍,可見二人關系密切,絕非宦海相逢、客套往來的虛情假意,否則于此石像,唐英也不會讓他題寫詩句并銘刻為記。
據其《陶人心語》手稿所記是年秋冬詩作,有九月二十一日《祝錫和珍大將軍壽》、十月十九日《奉陪劉延清司空,錫和珍將軍,馬羲文、曹宗文都統,程海蒼、吳昆田學院登鎮海樓》、十一月十八日《曹宗文都統招同錫和珍將軍,馬羲文都統重遊白云山》、《庚午長至前一日,坡山主人招飲,和珍大將軍以帽簪桂花見贈,漫成吳歈二闕奉謝》、十二月初一日《奉步和珍將軍虎門外海操憶舊原韻》、十二月十三日《題錫和珍將軍新筑小樓額并詩》及十二月二十四日《歲杪錫和珍將軍小樓清話》等多首涉及錫和珍將軍,當即是時任廣州將軍之錫特庫,其字和珍,正與石鐫小照題識落款相符。
想來詩酒酬唱、飲宴雅集之際,錫特庫獲觀此唐英石鐫小照,方有此秋日題識。錫特庫隸滿洲正黃旗,屬沈陽滿人望族。唐英隸漢軍正白旗,籍貫亦是沈陽,每逢正式場合署款也往往寫為“沈陽唐英”,故錫特庫題識中稱唐英“乃吾桑梓”。然“科頭松下”一語,是錫特庫未加詳審,以至誤柏為松。柏與松均四季常青,本易混淆。源于交往之初,錫特庫不了解古柏堂之要義,故誤解在所難免。
乾隆十七年唐英奉命離粵重返潯陽,也曾寫過多首詩文,對錫特庫將軍依依惜別之情,流露無遺,例如《陶人心語》卷之四《將赴潯陽留別錫璞菴將軍》、《南昌舟中廻寄鎮粵將軍錫璞菴(有小序)》等。
唐雋公后半生,執掌榷關,監督陶政,睱余書畫吟詠之外,亦嗜花雅之音,蓄養伶樂家班,且執筆自創劇本,曾言 :“余性嗜音樂,嘗戲編《笳騷》、《轉天心》、《虞兮夢》傳奇十數部,每張燈設饌,取諸院本置席上,聽伶兒歌之”,因而可稱之為一代昆曲大家。其九江官署之同僚、亦是當時戲曲名家之董榕為其《慵中人傳奇》所寫序云“今讀古柏先生《慵中人傳奇》,乃為之拍案叫絕”,可鑒雋公大人才情之高!
而石鐫小照背面平壁另有一題識,為唐英好友張堅所書 :“體質同堅,孕靈大塊。鞏如屹如,非冷非怪。寓形蝸中,遊心物外。愛者愛,拜者拜,此石不壞,先生長在。白下晚生張堅敬題。”前有“臥月”引首章,后鈐“張”、“堅”兩印。(圖10)

圖10 張堅題識
張堅,乃清初昆曲四大家之一,字齊元,號漱石,別署洞庭山人、三崧先生,時人稱為“江南一秀才” 。江寧人,即在今之南京,屢試不第,只得客游入幕。唐英嗜好戲曲,久慕張堅才名,乾隆十四年己巳,唐英聞張堅在浙江,遣使往迎,張堅于是欣然來潯,入唐英幕。唐英在為張堅《夢中緣》一劇所作序中曰:“余夙聞吾江南一秀才之稱,固張子漱石先生也。喜為同調,以禮羅致之。先生攜其經蕩游于四方,久之不得見。歲己巳,聞其在浙,遺使往迎,乃欣然來潯。公余之下,分韻譙吟,殆無虛日。……先生著作頗富,而不自收拾,攜以出遊,時人得其片語只字,遂裝而珍之,曰江南一秀才稿,而《夢中緣》尤膾灸人口,余懼輾轉鈔錄,未能廣遍,欲代為開雕,公諸同好,以垂不朽,而會吾調任粵海之命,先生以道遠憚於偕往,復應接任九江惠公之聘,余匆匆就道,遂不及登梨。”
唐英與張堅雖是幕主與幕客的關系,但是他將張堅引為同調,共同探討戲曲,“公余之下,分韻微吟,殆無虛日”。唐英蓄有家班,經常搬演自己創作的戲曲,據唐英《玉燕堂四種曲序》所稱“被諸管弦,悅耳驚眸,風流絕世”,可知張堅的《玉燕堂四種曲》曾由唐英家班排演過。唐英不但對《玉燕堂四種曲》大為贊賞,而且還資助張堅刊刻《夢中緣》。
唐英于潯陽江琵琶亭為《玉燕堂四種曲》作序,而后趕赴粵海關,未及見《夢中緣》刊刻問世。張堅于是年(西元1750年) 秋由潯陽返回金陵,并開始《夢中緣》的刊刻工作。張堅邀請幼時好友楊楫評點、好友芮嶼之子芮賓王校刊,第二年刊刻完畢。《夢中緣》之刊刻時間在王魯川《夢中緣跋》有記錄,“庚午春,同學固請,九江督榷唐公分清俸助之。乃囑余校魯魚,刊為上、下本四冊,并輯諸名士所賜佳評,分列首末。越次年工竣。”
唐英與張堅相處時間雖短,但二人用心交往,趣味相投,故互為知己也。唐英或在粵海關,或后復歸潯陽關,按常理,二人當應有書信往來。乾隆十七年唐英重返潯陽,之后二人或再有相見,雖文獻不詳,卻不排除此可能。潯陽與南京,水路交通甚為便捷,往返只需旬日。
目前對于張氏的題識,具體時間是何時所書?筆者觀察到,首先,張氏題識,應該是在唐英從粵海關回來之后,因為其鐫刻者,與錫特庫題識是為同一人,即是“匠石氏”。張堅題識末端鈐葫蘆形小印一枚曰“匠石氏”,而錫特庫題識“和”、“珍”二章之后亦鈐有長方形小印曰“匠石”。再考錫張二處刻字填涂赭色皆一致,當為同一人同時所刻。初步推測或是唐英于乾隆十七年回潯之后,另尋良匠為之。“匠石”乃其別號,身居九江附近,唐英攜錫張二人題識,請“匠石氏”刊刻于石上。
然筆者留意張堅所書“此石不壞,先生長在”之句,予人有聯想緬懷雋公大人之意,一般而言,人尚在世,不以“長在”言之。唯是故人離世,多以此緬懷之。
故筆者猜測,或是乾隆二十一年七月底唐英離世之后,張堅經過九江,再度拜訪唐英的后人,得以再次目睹雋公大人石像,感念往昔之誼而傷懷,故寫此題識。唐英后人再將錫張二人之題識,尋人鐫刻石像之上,以寄百世不滅之情誼。乾隆二十三年(西元1758年) ,已經78歲高齡的張堅再次出游入幕荊州,其時王俊任同知,對《懷沙記》極為稱賞,以其為“前無古后無今”之作,并代為開雕。之后,張堅游幕至漢中府。由此,可推知張堅題識的時間,最晚是在乾隆二十三年,很可能是入幕荊州,路經九江再拜望故友,睹物思人,題識寄懷。
目前關于唐英畫像資料有三,分別為:
近代研究唐英第一人、督燒洪憲御瓷之郭葆昌觶齋,曾藏有唐英繪于雍正八年之彩繪橫卷《陶成圖》,上有唐英容貌,惜此圖抗戰中毀于火。幸好故宮博物院資料室中有世襄先生戰后赴日追索文物時自神田某書肆購歸之《陶成圖》照片(圖11)。唐英時年四十九歲,頭臉細長清瘦,未見老態,胡須較長。明確無誤為唐英本人的紙本畫像,此資料原件雖滅失,幸存照片,同樣珍貴。

圖11 雍正八年《陶成圖》手卷唐英畫像
上世紀五十年代中期的某一日,王世襄先生到北京名醫兼文物藏家關祖章先生家拜訪,見關氏收藏一清人石雕坐像 :“這是一尊為生人寫照的像,用近似青田的葉蠟石雕成。他清人裝束,腦后垂辮,長袍素無紋飾,只領子及衣褶間留有石青染色。前額舒展,略有麻瘢,是用無數細小不平的刀痕,益以赭墨渲染才取得呼之欲出的效果。所得印象是:此翁年約六旬,精明干練,閱世甚深。他左手扶膝,右手一書在握,側身斜坐,倚靠一具鼓式墊子。墊子背面有款識‘庚午春寫于九江關署’九字。下有‘汪木齋’陰文篆書圓印。”王世襄先生當即大膽假設,此像或為乾隆朝欽命督理江西陶政的督陶官唐英,而庚午春當為乾隆十五年春。(圖12)

圖12 關氏舊藏唐英石像(正面)
王先生的文章在1981年發表之后,石像照片又經《景德鎮陶瓷》1982年《唐英誕辰三百周年紀念專刊》轉述引用,中國陶瓷界皆以關氏舊藏石雕像為唐英本容真照,流傳廣泛,至今不息。此后,因為“十年浩劫,……石像亦不可蹤跡矣”,至為可惜!
此像及其說明收錄于王世襄《雕刻集影》一書中,王世襄并根據石像墊子背面所鐫:“庚午春寫于九江官署”款識、并“汪木齋”篆書圓印款,說明此像為“汪木齋”所刻。(圖13)

圖13 (后面)
然而王世襄先生早年的釋讀有誤,因為“汪木齋”之名未見載于其他已知文獻,而細細察看應該是“汪楍”二字。因“楍”為“本”之古字,讀音一致,其字形頗近于篆書“齋”字之寫法,所以,容易引起誤讀。
誠如前述之介紹,后樂圖石像是與唐英詩文記載吻合的實物,意義重大。石鐫小照上唐英題識,即石壁上小序三十三字,符合日記所述之數,后屬“庚午春蝸寄居士自識,時年六十有九”及“唐”、“英”兩方名章。其刀法味樸而草簡,比對汪氏題識,筆跡全同,當非自刊,而是汪氏代刻。唐英書畫俱佳,兼擅篆刻,同代人汪啟淑《續印人傳》有載記。然其何以自識而不自刊?究其原因是時年唐英六十有九,捉刀為筆,鐫刻于石上,多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既耗費腕力和眼力,效果怕是不佳。加上赴粵在即,諸事繁雜分心耗神,故委托汪氏代勞,風格統一,質量有保障,是最佳選擇。
那么,關氏舊藏石像與后樂圖石像,二者關系究竟如何?筆者自此后樂圖石像面世以來一直思考此問題,綜合種種跡象和古代人像雕刻慣例,我們認為關氏舊藏唐英像乃為成功雕琢后樂圖石像做準備,二者屬于樣品與正品之關系。長期以來因為后樂圖石像隱匿不彰,故世人以關氏舊藏者為正宗,殊不知此后樂圖石像才是本原。當然,此二者皆重要,是唐英肖像異常寶貴的記錄。
汪楍所制唐英石鐫小照之后至如今,不覺間已是二百七十二年。此物在九江雕刻完成不久之后隨唐英轉到廣州,一年多后又重返九江,唐英去世之后,其后人搬離九江將之攜歸北京唐家故宅,一直保存至近世,方流出海外。然而此物卻自誕生之日起一直沒有回來過景德鎮,歷經近三百年之風霜,并沒有滅失,因此,我們希望有朝一日此唐英石像可以回到景德鎮御窯廠內展出,讓大家得以瞻仰唐公之真容寫照,敬緬懷想,足云幸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