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禮物

葉 星

接到母親病危的消息，他連夜登上火車趕往老家。

他沒有告訴妻子，他們已經冷戰了一個星期。他的心思早已飛到母親的病榻前，同時想起的，還有父親和那匹棗紅馬。

那時，父親在鎮上的獸醫站工作，經常騎著棗紅馬四處出診。父親回家是一家人最大的喜事。馬蹄聲響，他和哥哥姐姐就立刻奔出去撲向父親，撲向棗紅馬。準確地說，是撲向馱在馬背上的那只鼓鼓的牛皮口袋。他們一邊在里面翻揀，一邊尖叫歡呼——那里通常是父親帶回來的油鹽醬醋、布料鞋帽等日用品。每次都會有令他們驚喜的禮物，有時是鹵腸、薩其馬和水果糖，有時是小人書、文具等，甚至還馱回過一臺收錄機。最令人興奮的一回，父親居然捎回了三只小白兔，大大小小的，姐弟三人都找到了最喜歡的那一只。

父親從小在牧區長大，酷愛動物，尤其是那匹他從小養大的棗紅馬，簡直是上天送給他的最好的禮物。父親喜歡騎在馬背上的感覺，就連睡覺時都拿馬鞍當枕頭，但母親很受不了他這個習慣。

母親有季節性哮喘，她總是想盡一切辦法將家里收拾得更干凈一些，地面、炕上總是擦得一塵不染，但她仍不滿意。家里的餐桌是一位親戚送的，沒涂油漆的桌面十分粗糙，心靈手巧的母親特意在上面鋪了一塊新織的花邊桌布，但看上去仍難掩破舊。擁有一張像樣的餐桌成了母親那時最大的心愿。

一天，母親在鎮上看中了一張胡桃色餐桌，如果把這張餐桌放在家里，上面再鋪上一塊白色的花邊桌布，一定好看極了。但餐桌的價格實在是太貴了，父親只看了一眼，扭頭就走。

母親只能將這個心愿深埋在心里，繼續將家里上下收拾得一塵不染。做完家務，母親會一聲不響地坐在炕上織桌布、掛毯，這些東西賣不了幾個錢，但母親仍整天忙個不停。直到有一天，母親突然摔倒在門前，痛苦得喘不上氣來。實際上，母親的哮喘病只在冬季發作，而那時剛剛立秋。

請來的大夫說母親是過敏性體質，哮喘提前發作的原因很可能是對某種異物過敏所致，但過敏源并不好找，或許就與那匹棗紅馬和父親枕著馬鞍睡覺的習慣有關。

回想起那段日子真難熬。母親的哮喘聲如拉風箱一樣晝夜不停。父親請假回來，焦急地守在她身邊，卻束手無策。我們姐弟三人也很緊張，怕失去媽媽，但除了祈禱老天，別無他法。

有天早上，他看見在河邊飲馬的父親突然抱住棗紅馬的脖頸放聲大哭，一邊撫摸馬鬃，一邊嘴里還在不停地說著什么。他從未見過父親——這個一向堅強的男人如此動情。恢復平靜后，父親翻身上馬，朝鎮子方向疾馳而去。

第二天一早，父親騎著一臺破舊的自行車回到家中，原本馱在馬背上的牛皮口袋搭在了他的肩上，里面裝的是一包包的中藥。更令人驚奇的是，在他身后，還跟著一輛三輪車，上面裝著的，正是母親心心念念的那張餐桌。

不知是餐桌的魔力，還是中藥的作用，母親的病情開始好轉。痊愈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織了塊白色的花邊桌布，鋪在那套餐桌上，真是好看極了。母親看看父親，又看看孩子，眼里噙滿了淚水。

乘務員的報站聲將他從回憶中拉了回來，老家到了。

多年前，父親在病痛中掙扎了近半年，離開了他們。如今，母親的生命也如一頁薄紙，聽得到一絲絲短促的撕裂聲。他緊緊握住母親的手，淚如雨下。

父親去世后，母親才告訴他們，她當初相中的那張餐桌是胡桃色的，并不是父親買的這個原色的，但她依然喜歡。那張餐桌用了三十多年，無論搬到哪里，母親都要帶上它。對于她來說，那絕不僅僅是一張餐桌，更是父親送給她的最好的禮物。

母親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意識突然清晰起來。她吩咐取來一個樟木箱子，那里裝的是她留給孩子們的東西。

大家打開一看，里面有幾張存折——那是用他和姐姐寄來的錢存的，幾乎沒動過。還有一摞摞的手織桌布、掛毯和一沓十元鈔票。一直在母親身邊的哥哥說，這些桌布、掛毯都是母親以前親手編織的，每條能賣十塊錢。

“母親最初的目的，或許只是為了賺點錢以補家用，根本沒有想到父親會將自己心愛的棗紅馬賣了，為她買回那張餐桌。”哥哥接著說，“后來成了習慣，那些錢，都是母親去集市上賣桌布、掛毯賺的……”

這時，他突然發現，在樟木箱底還有一張大掛毯，顯得與眾不同。抽出來一看，發現上面精心繡著的，是一匹棗紅馬，是父親生前的最愛。

他忙扭過頭去，不想讓人看見自己眼里溢出的淚水。他知道，這是父母留給兒女們最后的禮物，也是最好的禮物。

他默默地掏出手機，想了想，撥通了妻子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