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 黃曉敏
2022年的諾貝爾文學獎由法國作家安妮·埃爾諾獲得,頒獎評語中說:“她以勇氣和臨床醫生般的敏銳揭示了個人記憶的根源、隔閡及集體約束。”在她的家鄉,人們既為法國在獲獎人數上繼續領先而自豪,也為終于有了獲此殊榮的女作家而欣慰。
安妮·埃爾諾出生在法國北方,童年時期生活在上諾曼底省的小城伊維托,盡管家境貧寒,但她學習努力,成績出色,通過全國考試獲得教師資格之后,曾任中學教師和遠程教育中心的工作人員。從20 世紀70年代開始寫作后,發表的十幾部作品,大多與自傳與個人經歷有關。她的作品也曾獲法國的文學獎并被翻譯成中文。
安妮·埃爾諾獲獎后,評論家們都提到她寫出了一代法國人的“集體記憶”。與時間流逝和集體遺忘抗爭,是她反復強調的意識,正如《悠悠歲月》在開頭所說:“所有的影響都會消失。”“一切事情都以一種聞所未聞的速度被遺忘。”(引自《悠悠歲月》,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下同)而以個人經歷為出發點,揭示內心世界,對社會和歷史進行思考,成為她與遺忘抗爭的手段。
值得指出的是,如此深刻的主題,安妮·埃爾諾使用的是一種冷靜、客觀的創作方法。她談到自己的寫作宗旨時說“不要評判,不要暗喻,不要浪漫比喻”,她崇尚“中性寫作”和“平淡寫作”,認為應該“既不美化也不丑化所敘述的事實”。她想要的是“始終站在史實與資料的主線上”。平淡寫作的立意,反映在作品中,是對個人和社會的客觀審視,她的敘述離傳統意義上的小說越來越遠。在紀錄片一樣的展現中,法國人看到了自己的歷史和歷史中的自己。
平淡的深刻與力量,在安妮·埃爾諾的早期作品中就有清楚的顯示。作為嘔心瀝血二十年的力作,《悠悠歲月》無疑是她作品中最具有史詩性的一部,但諾獎評委會成員和一些法國批評家則對她的早期作品如《位置》《一個女人》《恥辱》給予了高度評價,我深有同感。這些作品,于不動聲色中描畫了人類的共性,因而格外感人。
安妮·埃爾諾出身貧寒,家庭為她的成長教育付出了許多心血。對父親和母親的回憶,摻雜著她少女時代細膩復雜的感情。她多次描寫上諾曼底省閉塞的小城——父母經營的“骯臟、丑陋、令人惡心”的咖啡雜貨店,還有鄰人的低俗和缺乏教養;她想從那里“逃出來”。由于環境和家庭帶來的羨慕、失望、煩惱、怨憤,她產生了心理上的背叛,同時也感到悔恨和內疚。而關于這一切的描寫,沒有呻吟,沒有感嘆,更沒有煽情,只有淡淡的傷感滲透在字里行間。比如關于父親的描寫:“他挽著袖子,削肩膀,兩臂微微彎曲著;他下身穿了一條法蘭絨褲子。父親的樣子像是不高興,可能是因為他還沒擺好照相的姿勢,那時他四十歲。照片里看不出任何有關他過去經歷過的不幸或是他的希望,只能看出一些時光流逝在他身上打下的烙印。他微微鼓起的肚皮,禿鬢角,兩只胳膊支著。”(引自《位置》,見中篇小說集《一個女人》,百花文藝出版社,2002年)這樣的字句,不但讓我們想起朱自清的《背影》,也引起很多人心中相似的感情。
沒有受過多少教育的母親,對安妮的教育及一生都起了決定性作用。母親的形象,在《一個女人》和《恥辱》中既溫馨又充滿現實感。母親為女兒的教育投入一切,省吃儉用,把女兒送進本不屬于他們這個階層的私立學校。搬入靠近城鎮的房子,母親立刻自豪地說:“我不是鄉下人!”出身富裕而有教養的女婿是她對街坊鄰居炫耀的資本,但在女婿一家面前,看到女婿的母親面色滋潤,雙手細膩,彈起鋼琴來無比優雅,她又會感到自卑。靠父母的犧牲進了昂貴學校的少女,游走于新舊環境之間,因為原生家庭“低劣的生存條件”,也因為自身階層“與生俱來的思想上的奴性”,她的內心波動著雙重的恥辱。這些心理的細膩刻畫,也會引起廣大讀者的共鳴。
冷靜的回憶,正像作者喜歡用作敘述道具的照片。那些照片,無論是黑白的,還是泛黃的或呈褐色的,都像是一些坐標,靜靜地述說著社會的變遷,而個人的歷程則自然地穿插其中。童年生活,求學經歷,成為教師,結婚生子,離婚與退休,患病與衰老,人生的種種境遇對應著法國的一系列重大事件,“她想用一種敘事的連貫性,即從她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出生直到今天的生活的連貫性,把她這些各種各樣分開的、不協調的畫面集中起來。這就是一種獨特的,但也是融合在一代人的活動之中的生活。”
安妮·埃爾諾最明顯的語言特征,使她的作品于平淡中彰顯著深刻和力量,這就是許多評論家提到的“無人稱自傳”。在上海人民出版社不久前以“從《悠悠歲月》說起——談法國作家安妮·埃爾諾”為題舉辦的分享會中,法國文學專家董強教授認為,這個譯法“值得商榷”,我也有同感。作者的原文“autobiographie impersonnelle”,確切意思是“客觀的自傳”,或者說“不帶入個人情緒的自傳”,不但清楚地表達了作者的本意,也解釋了作品中的人稱:敘述大多數時間用第三人稱,有時候用“我們”或泛指的“人們”,人物都沒有姓名。或許,法國評論界的另一種說法——“無身份”(non identité),更能形容這一特性。即使記憶如意識流一樣徜徉,聲音仍是不帶激情的:“她不再知道從什么地方、從哪些城市里,傳來了外面的汽車、腳步和說話的聲音。她模糊地覺得是在少女之家隔開的小寢室里,在一個旅館的房間里——1980年夏天在西班牙,冬天和P 在里爾——在床上,孩子在睡著的母親身邊蜷縮成一團。她感覺到生活中的一些時刻,一些時刻漂浮在另一些時刻之上。這是一種性質不明的時間,一種現在與過去重疊但又不混淆的時間,她覺得轉瞬之間重新納入了她生存過的全部形式。” (《悠悠歲月》)
在現實生活中,安妮·埃爾諾屬于左派知識分子陣營。但是,書中談到社會現象或歷屆總統大選時,始終避免正面表達自己的政治傾向,反映女性的視角也并不直接呼吁女權。客觀的呈現,增加了作品的力度,因此法國評論家說,安妮·埃爾諾是第一位擁有“男性文筆”的女性作家。
正是這種客觀的態度,為安妮·埃爾諾打開了更加廣闊的視野。她承認自己曾經像許多法國人一樣,將西方媒體的宣傳當作中國的圖像。但是,她沒有將觀念停留在這個階段。作為一個崇尚自由思考、不滿足于道聽途說的作家,她通過閱讀和了解逐漸改變了簡單化的觀點,而對中國有更深切的認識,始于踏上中國土地的那一刻:“只有在這個五月的早晨到達北京的時候,這種由意識形態的偏見和杜撰、虛構的描述所構成的模糊一團才煙消云散。”(引自《悠悠歲月》中文版前言)視野的開闊,必將使這位作家的創作更加具有人類記憶和世界文學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