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世錚[河北師范大學文學院,石家莊 050024]
20世紀70年代,美國出現了大量描寫越南戰爭的文學作品,許多參戰士兵作為作者以日記體、回憶錄、口述他人記錄等形式對越戰經歷進行文學描寫,奧布萊恩即以自身視角描述了越戰中受到的創傷,戰后以創作的方式進行創傷的訴說,客觀上產生了自我救贖的效果。
蒂姆·奧布萊恩1969至1970年服役,奔赴戰場,做過步兵、無線電操作員,榮獲戰斗步兵勛章、紫星和銅星勛章,退伍時榮獲中士軍銜并于1994年重返越南。《士兵的重負》正是奧布萊恩依據越戰經歷,以自身或戰友視角敘述的短篇小說集。與美國眾多越戰文學相似,越南人民、士兵始終處于話語缺失狀態。作者通過強調故事的真實性、經驗的想象填充兩種方式以自身視角完成了對于越南的描寫。“這是真實的”“他發誓這個故事是真實的”,每篇故事中幾乎都會出現對于“真實”的強調。針對一件戰事,視角的偏差會讓人漏掉許多真實的圖像從而形成不同的認知,而這些認知又都可以定義為“真實的”,基于此他選擇了戰爭場景中美國士兵的視角,在故事的描述中以真實性的強調構成作者的獨白。小說敘述者的聲音為作者的聲音,越南成為被審視的客體,作者或沉溺于敘述越南戰場的經歷和感受,或在理想化敘事中刪掉不和諧的戰場內容使得越南話語處于缺失狀態。當有越南人出現時,越南人的心理活動和對話描寫也多為作者經驗的想象填充。《我打死的那個人》一切都是敘述者奧布萊恩基于自身經驗對年輕越南戰士的想象,越南士兵的形象客觀上表現出美國人的戰爭經驗和精神意識。《士兵的重負》因此具有充分的真實性,又具有一定的局限性,所呈現的是蒂姆·奧布萊恩視角下的越南戰爭。
奧布萊恩的小說多以越南戰爭為題材,普遍被稱為創傷小說,《士兵的重負》中的創傷多表現為原初的創傷性事件不斷重現。身為戰爭的施暴者,死亡讓美國士兵心中產生了自責、愧疚等感情,同時他們又是被迫卷入戰爭直面死亡的受害者。柯特·萊蒙的身軀直接掛在樹上,基奧瓦深陷糞場的泥污里,這些慘象始終在奧布萊恩的腦海中浮現,它們有著自己的生存空間,重復上演且揮之不去。奧布萊恩基于此種狀況,在寫作、重回原地的過程中實現創傷復現與創傷整合。1994年他重新回到越南廣義市美溪村外的河灘邊,伸進河邊沼澤的地帶開始游泳。
這里差不多,我認定,這里就是米切爾·桑德斯找到基奧瓦背包的地方。我彎下身子,先是蹲著,然后坐下。那種舊日相識之感再度涌現。
可見他以場景復現的方式與基奧瓦一起沉入水底,從記憶中獲得解脫。相對于戰后的落寞與孤獨,創作便于尋找到訴說的聽眾。諾曼·鮑克深陷回憶旋渦導致死亡的事件深深觸動了奧布萊恩,他雖一向未將創作視為治療行為,但也清晰地認識到創作帶來的“療效”。相對于戰后的落寞與孤獨,他在改寫故事、訴說經歷的過程中使得故事內容重新表現、故事主題重新建構,從而完成了創造、尋找戰爭意義的過程,個體從被看作行動單元的戰爭中獲得救贖。
聚焦《士兵的重負》,雖多次出現“戰爭”一詞,但沒有描繪慘烈的戰斗場景、完整的戰爭過程,奧布萊恩以片段化的故事講述戰爭帶給士兵的直觀印象。戰爭是殘酷且荒誕的,也意味著死亡,這是美國士兵時刻面臨、突如其來且難以抵抗的死亡,又是美軍暴力下越南人的死亡。同時,奧布萊恩筆下的戰爭具有雙面性。士兵恐懼死亡,也蔑視死亡,與死者握手的儀式淡化了死亡的威脅。
戰爭是地獄——很明顯,這個定義還不及它全部意義的一半,因為戰爭還是神秘、恐懼、冒險、勇氣、探索、神圣、憐憫、絕望和愛情。
《旋轉》中描述了戰爭中一些甜美的事情,從討要巧克力的獨腿兒童身上看到生的幸運與頑強,這是戰爭中令人慰藉、喜悅的事情。一個人接近死亡的同時也接近重生,幸運地活下來的巨大快感,邪惡殺戮后愛上世界上一切美好的東西。士兵即使在戰爭中死去也會在生命最后的時刻感受平靜。越戰客觀上給美國士兵帶來了身體和精神的雙重創傷,戰爭的失敗更是打破了美國不可戰勝的神話。奧布萊恩站在20世紀90年代回過頭去審視越戰,對于普通的士兵來說,戰爭給人一種幽靈般大霧的感覺,濃重而持久。分辨不清楚人在哪兒或者為什么在那兒,唯一確定的事實是令人迷惘的含糊不清。戰爭在政府的片面宣傳及意識形態的影響中,目的和性質都變得模糊含混。士兵不了解戰爭的前線狀況,等待占據了多數時間,沒完沒了的機械行走成為戰爭常態,其本質上是一場沒有目的、沒有輸贏的滑稽戰爭。戰場上,士兵無法明確辨別敵人致使整個越南成為“敵人”。米切爾·桑德斯講述了一個六人巡邏隊在山區執行一個星期的監聽任務,卻動用了數十萬火力將會說話的越南山脈點燃。空無一人的山區中巖石、灌木、叢林、狐猴摧毀了監聽人的意志。《蓬萊河戀人》中瑪麗·安妮成為越南的一部分,在越南瘋狂地找死般的冒險成為她生命的需要。在這樣荒誕、不確定的戰爭中,奧布萊恩并沒有刻意塑造英雄人物,也沒有描寫塑造英雄人物所需的戰場和戰績。他在偉大和庸俗之間,看似是在平淡地描寫刻骨銘心的創傷,實則是在混亂認知的呈現中拆解了偉大、消解了意義。
面對荒誕、不確定的越戰,奧布萊恩說:“《士兵的重負》關注的重點并不是槍、彈、軍事演習、戰略或其他‘戰爭’主題,而是關注人心。”奧布萊恩抓住士兵反復無常的情感變化和纏繞一生的記憶,營造了參戰前、參戰中、參戰后士兵長達一生的感受世界。
作為步兵,帶東西意味著負重。《士兵的重負》中還原了戰場上士兵所需攜帶的軍備物品、帶有迷信色彩的物件以及鎮靜劑、《圣經》、毒品等個人必需品,在這些有形的物品外,傷病、責任、記憶和感情等難以擺脫的精神負擔是最沉重的。雙重重負投射到人物行為中,在戰前、戰中、戰后產生了重要影響。
參戰前,士兵普遍保持著道德分裂狀態下的痛苦抉擇與“羞愧”感受。《雷尼湖畔》中奧布萊恩本能地認為戰爭不應發起但保持旁觀態度,收到入伍通知后心中滿是怒火,其后消退的怒火變成了強忍的一種自憐,然后是沉默。在沉默的等待中感受世界不斷被擠壓,他害怕戰爭,恐懼死亡,更害怕流亡,越過邊境逃離戰爭的亢奮眩暈感與流亡失去身份的羞愧不安感產生強烈的沖突,最終他選擇參戰。在十萬青年人逃避戰爭流亡國外的大環境下,戰爭的不正當性、殺人的罪惡感使得參戰不具備保家衛國的榮譽感。在戰爭中,相比于野性侵略和建功立業,死亡難以預測,活著成為士兵所要面對的重要事情。面對不可控的“異常”,等待本身較之危險更糟糕,想象就像一個殺手,尤其是在黑夜。黑暗將人擠壓進自身,直視不安的靈魂深處的黑洞時恐懼放大、想象飛揚并且心靈漫游。士兵會根據聲音聯想到一切可能的東西,陷入恐懼。“異常”力量影響下有人使用鎮靜劑以保持鎮靜、有人始終攜帶某個具有魔力的吉祥物。六名天生孤獨的特戰隊員與瑪麗被無可名狀的恐懼支配,他們與越南神秘的山林融為一體,在冒險中探索自己的秘密,為冒險死亡著迷。戰后,士兵則處于意義喪失的迷惘階段。越戰結束后,事情并不像預想的那樣好轉,國家民族對于戰爭失敗的羞辱感,家人同胞對于參戰士兵的置若罔聞使他們缺乏訴說的對象,戰爭記憶與現實生活環境格格不入,士兵們普遍陷入空虛的生活和迷惘的精神狀態,很多人選擇了自殺。自接到入伍通知書起,美國青年一生就陷入了精神重負的旋渦。
《士兵的重負》中較少涉及女性形象,僅有的描寫多以士兵的愛戀對象出現。與多數戰爭故事相似,愛情狀態多表現為不合時宜的單相思或分手。克羅斯中尉帶著對馬莎單向的愛跋山涉水,多賓斯在參戰中被女友甩了,諾曼退伍后發現女友莎莉嫁人。戰爭與愛情呈相悖狀態并帶有一定悲劇性,但愛情又承載著士兵的希望,它更像是越南戰場外美國家鄉的象征,是正常生活的希望。《蓬萊河戀人》中福斯對未來的幻想是與瑪麗一起結婚并住在伊利湖附近的一所花哨俗艷的房子里,有三個黃頭發健康孩子,他們白頭偕老。美國平靜甜蜜的日常生活與越南戰場形成強烈的反差,愛情成為青年士兵反戰情緒的依托。戰爭同時讓人在直面生死的過程中升華靈魂,愛情進一步發展為心理需求。對于克羅斯中尉來說,稠密的愛、壓碎的愛使他想要與馬莎融為一體,并且探尋馬莎充滿獨立性的精神世界,此時兩人的愛情需求是相同的。因為從社會分工來看,馬莎在埃塞俄比亞、墨西哥等做護士、傳教的工作,與克羅斯中尉在越南參戰具有一定的相似性,愛情更像是同種境遇、同類行為的兩人之間的精神共鳴。在感受世界中出現的愛情,承載著越南青年士兵的希望,滿足著士兵的精神需求,愛戀對象的感受世界與奧布萊恩產生著共鳴。
奧布萊恩用后現代主義寫作技巧的虛實融合、時空交疊使得真實與虛構的界限消除,破壞了線性敘事并創造出新的話語,描繪出具有不確定性的越南戰爭從而使得文本意義指向不確定,表現出越戰的混亂、荒誕,營造“感受”的真實。
奧布萊恩區分了故事真相和發生真相,在虛實融合中追求感受的真實。從敘述視角來看,奧布萊恩具有多重身份,故事敘事層呈現出嵌套結構。蒂姆·奧布萊恩是《士兵的重負》的作者以及故事敘述者,其次作為故事敘述者將身份經歷與發生真相進行嫁接與重建,部分故事進而呈現出第三敘事層,以奧布萊恩的視角看戰友講述的“真實”故事。故事的虛構始終立足于奧布萊恩的記憶和感受,將記憶和感受的流動融入發生真相,故事成為感受真實的一種外現。《話說勇敢》立足于諾曼·鮑克戰后的創傷感受和真實故事,進行場景、材料、故事發生過程的重新整合。關于真實與虛構的關系,《怎樣講述一個真實的故事》《好的形式》兩個短篇中第一敘述層的奧布萊恩直接進入文本,認為講述一個真實的故事時完全不必掩飾淫穢和邪惡,一個沒有發生的故事往往更容易被人們認為是真實的,因此多從士兵的感受出發,描寫記憶中的故事真相。故事真相常以純屬虛構的方式呈現,《好的形式》中將故事敘事與評論敘事相結合,“很久以前,我曾作為步兵跋涉于廣義省,別的幾乎均屬虛構”。以虛構的形式讓讀者感受到作者所感受的面目模糊的罪責和悲傷,在故事的塑造和改編中,重新定義越戰的戰爭過程,表現荒誕的戰爭主題,尋找精神空間的意義。
后現代主義中重要的是寫作本身,小說的敘述成了對小說的敘述。時間失去了任何限制,成為各種各樣的可能性。《死者的生命》中呈現出的混亂時空組合和碎片化拼貼,依靠多個時間點和越南、美國兩個空間的組合形成記憶、想象構建的故事。其他短篇也多缺乏明確的時間,以相同人物在不同故事中的重復出現串聯起越戰的整個過程,人物形象在故事拼貼中進行塑造和呼應。故事時間、空間的交疊表現了奧布萊恩關于越南戰爭的混亂思維,戰后創傷始終纏繞在過去、現在、未來。故事空間上大部分以越南戰場和美國家鄉作為兩個具有象征意義的空間形成對比,襯托戰爭中的殺戮、死亡帶來的感受。虛實界限的模糊、時空混亂交疊雖然使得越戰故事呈現出不準確性,卻描繪出了感受的真實。
譯者曾評價“這是一部由多個紀實性故事構成的越戰題材中篇小說”,幾乎再也讀不到如此真實的故事。作家以虛實融合、時空交疊的后現代主義寫作技巧避開戰爭的慘烈宏大,轉而記錄荒誕、充滿不確定性的越戰中士兵真實的感受世界。在描繪羞愧、恐懼、勇氣、猶豫的感受和愛情、死亡、殺戮的記憶中,真實地呈現出越戰給美國士兵帶來的創傷,給美國社會及人們生活帶來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