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亞楠[嘉興南湖學院,浙江 嘉興 314001]
非裔美國女性作家塔亞莉·瓊斯創作的小說《美國式婚姻》自出版以來受到持續而廣泛的關注。2018年,這本書在美國印刷量超過50萬冊,2019年塔亞莉憑借《美國式婚姻》獲得女性小說獎。當下中國結婚的人數呈逐年下降的趨勢,部分年輕人對愛情和婚姻不再持樂觀態度,貌似成為“人間清醒主義者”。隨著時代的發展,為什么人們面對愛情和婚姻卻比以前沮喪了許多呢?小說以幾個美國黑人的戀愛與婚姻為主要內容,描繪了一幅在當代具有普遍意義的愛情與婚姻的鏡像圖。
斯蓬維爾認為,“愛情是不能控制的,因而不能成為一種責任”。羅伊更像是一個大男孩,他可以和瑟萊斯蒂爾產生愛情,但他還沒有能力對她承擔責任。也許,那個一直陪伴瑟萊斯蒂爾成長的沉著穩重的安德烈才是她最合適的婚姻伴侶。不可否認的是,瑟萊斯蒂爾對安德烈早已喪失了產生愛情的契機——源于多巴胺的激情。
瑟萊斯蒂爾和安德烈兩個人從小一起長大,安德烈對瑟萊斯蒂爾來說是鄰家男孩,他熟悉瑟萊斯蒂爾的成長,了解她的脾氣秉性。安德烈七歲的時候父母離婚,是瑟萊斯蒂爾陪伴他度過那段難挨的時光,并且極其大方地將安德烈領到自己家,并邀請自己的父親同時做安德烈的父親。隨著兩個人的成長,他們之間似乎沒有任何男女之間的羞澀與曖昧之情,更多的是對彼此的坦誠與信任。高中的時候,兩個人參加舞會回來,一口一口的酒喝下去之后,在瑟萊斯蒂爾家中地下室的一個沙發上做了愛,那個時候瑟萊斯蒂爾更多的是對身體的好奇,而這樣充滿神秘感的青春的嘗試和探索必然要跟一個自己完全信任的人才可以。在這樣的探索和嘗試之后,瑟萊斯蒂爾希望安德烈能夠假裝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而很顯然她自己確實是忘記了這件事,或者她并沒有把這次嘗試與男女之情結合起來,因為她在跟羅伊戀愛時一直認為安德烈是自己的“好哥們”或“好閨蜜”。年輕的生命無法對如此熟悉的個體產生好奇、欲望和激情,正如瑟萊斯蒂爾可以安心地睡在安德烈的單人床上,他睡在她旁邊。瑟萊斯蒂爾似乎注定要在安德烈之外遇到另一個男性,并與之戀愛或結婚。
多巴胺控制個體的想象、欲望、沖動和創造力,出乎意料地影響著我們生活中的情緒和狀態等各個方面。羅伊是安德烈的大學同學、隔壁舍友、好朋友,瑟萊斯蒂爾有時候晚上會睡在安德烈的宿舍,她和羅伊第一次見面是在一個早晨,羅伊去借硬幣洗衣服。羅伊“個子高,膚色深,長得帥又不刻意,給人一種健康美”。此時的兩個年輕人并未產生情感的沖動。四年之后,兩個人在曼哈頓相遇,羅伊隨后還上演了一出頗有戲劇性的“英雄救美”的情節,他當時跌落的牙齒被瑟萊斯蒂爾一直珍藏。羅伊的瀟灑、個性和野性,與深情穩重的安德烈完全不同。多巴胺已經在兩個青年男女中分泌。最終,羅伊俘獲了芳心,與瑟萊斯蒂爾走入了婚姻。但是,瑟萊斯蒂爾與羅伊面對婚姻的態度和價值觀是完全不一致的。瑟萊斯蒂爾的母親在她結婚前就警告過她,她和羅伊是來自兩個不同的世界。她認為婚姻是彼此身心的忠貞不貳,正如她對羅伊的質問:“既然想有外遇,那干嗎還要結婚?”而羅伊不同,他認為沒有婚姻,何來外遇?婚姻對羅伊來說并不意味著完全忠實。在邁入婚姻殿堂的那一刻,羅伊從未想過自己要對妻子完全忠誠。婚后的羅伊,錢包里依然有其他女人的電話號碼,出門的時候可以故意不戴戒指,還可以在兩個人結婚一周年的時候輕松說出自己婚后的出軌。她們二人的婚姻注定是不會長久的。
小說的敘述背景雖然是在當代美國,但其探討的愛情和婚姻問題是具有普遍意義的。激情可以產生愛情,但婚姻的維系卻不能僅僅依靠多巴胺的短暫分泌。愛情需要在婚姻中成長、成熟,繼而變為真正的“愛”。而這種愛的基礎必然是兩個人彼此長久的支持、陪伴、守護與依戀。瑟萊斯蒂爾和羅伊的婚姻是多舛的,瑟萊斯蒂爾一直都未能獲得羅伊母親的認可。結婚一周年時,羅伊在自己家附近的一個旅館被人誣陷強奸而入獄,而兩個人的婚姻也幾乎是名存實亡了。陪伴的缺失、成長的失衡,直接構成了瑟萊斯蒂爾內心的空白,她終于意識到這段婚姻的荒誕。
開始的兩年,瑟萊斯蒂爾一直堅持到獄中探望羅伊,兩個人在平時也會有書信的往來。但是當瑟萊斯蒂爾看到大羅伊堅持親自埋葬妻子,看到大羅伊在妻子墓旁的樣子時,她突然意識到這才是真正的婚姻。真正的婚姻應該是夫妻兩個人始終對彼此的堅守,是兩個人一起成長、成熟,一起漸漸老去;是兩個人能夠一起撫養孩子長大,即便這個嬰兒不是自己的骨肉;是彼此攜手度過人生中的每個重要時刻,即便對方生命終結也不忍放手……想到自己和羅伊的婚姻,瑟萊斯蒂爾覺得這就是一場兒戲,她們僅僅在一起生活了一年,而之后的時間就是漫長的等待、彼此的書信與間歇性的探視,她認為自己并不懂得什么叫作“相許”。瑟萊斯蒂爾與羅伊之間確實沒有通過彼此關心和相互依戀的方式而構建一種兩人專屬的親密關系,即使在羅伊沒有入獄的時候,兩個人也是時有爭吵的。或者,即使羅伊沒有被誣陷入獄,兩個人也很難構建這種婚姻內部的親密關系,畢竟兩個人對這段婚姻的觀點和期待并不一致。她們似乎成為彼此生命中的那個最熟悉的陌生人。
面對生活,人總是需要成長,婚姻中的兩個人更是如此。魯熱蒙在《愛情與西方世界》中說,真正的愛,相互的愛,必然要求,也必然導致愛的雙方是平等的。瑟萊斯蒂爾一直在成長和進步,她是一位受過良好教育的黑人女性,她有自己的愛好和藝術追求。兩個人剛結婚時,羅伊的工作也還不錯,他志氣滿滿地相信自己能夠供養一個家庭,他不希望瑟萊斯蒂爾出去工作。不需要工作的瑟萊斯蒂爾并未停止自己的成長與對藝術的追求,她以羅伊嬰兒時的樣貌為創作基礎縫制布娃娃,并受到市長的贊揚與推崇。此時,婚內的兩個人都在進步與成長,然而這樣貌似平靜安穩的生活被羅伊的意外入獄打破。入獄之后,羅伊的生活似乎陷入了一個無限的停頓期,他更多關注的是怎樣在獄中生存,他的生活完全脫離了發展中的社會而陷入了停滯狀態,他進步的步伐被這個意外事件終止了。而瑟萊斯蒂爾則完全不同,她除了有一個被誣陷入獄的丈夫之外,還有自己獨立的藝術追求,她的事業發展得越來越好,經常登上美國黑人名人雜志。她縫制的布娃娃作為藝術品被展覽,獲得很多人的認可和推崇,她將自己制作布娃娃的店鋪開在城市最繁華的中心街道。她并未因丈夫入獄而怨天尤人、停滯不前,相反她的生命因藝術而灼灼閃光,她的作品和生命都被人們敬重。
安德烈才是更契合瑟萊斯蒂爾的那個靈魂伴侶,他真正地愛著她的全部個性,他認為瑟萊斯蒂爾不屬于任何人。在他眼里,瑟萊斯蒂爾即使結婚也從未成為某個人的妻子,婚后的她只不過是個“已婚女人”罷了,她始終完全歸屬于自己。安德烈用自己每天的生活去陪伴瑟萊斯蒂爾的喜怒哀樂,正像他說的:“跟寡婦結婚也不過如此。她心有創傷,你要為她包扎傷口;當她突然陷入回憶,莫名其妙哭起來時,你要為她提供安慰;跟她敘舊,你不能讓她想起她不愿想起的事情,同時還要告誡自己為一個死人吃醋不理智。”安德烈是那個可以終其一生默默守護瑟萊斯蒂爾的人,他可以陪著瑟萊斯蒂爾一起慢慢成熟甚至老去,他對她的愛更多的是一種自主而持久的行為,而不是源于一時的激情和短暫的多巴胺分泌。
作為一個獨立的現代女性,瑟萊斯蒂爾始終是她自己的。她不會因為盲目的愛情和世俗婚姻的道德束縛而無止境地降低自己,她不會因為丈夫的入獄而停止成長與追求。她是強者,是一個真正擁有愛的能力的人,所以她不懼世人的眼光,敢于做出并執行自己的決定,敢于維護自己的尊嚴。一個擁有愛的能力的人,必定能夠承擔家庭的責任,并完成對他者的救贖。
面對這段多舛的婚姻,瑟萊斯蒂爾是兩人中更獨立和清醒的那一個。當羅伊被關到監獄里的時候,瑟萊斯蒂爾發現自己懷孕了。羅伊希望瑟萊斯蒂爾能夠將孩子生下來,但她還是選擇拒絕將這個孩子帶到人間。而她的這種做法,誰又能說不是對未出世孩子的一種愛和保護呢?瑟萊斯蒂爾是清醒和理性的,她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出生在這樣的境遇中,所以她再三思考之后還是決定拒絕這個孩子。她不喜歡去監獄探視羅伊時被獄警貼身搜查,因為這種搜查明顯有對女性不尊重和猥褻的意味。正如小說中所寫,一個正常的女子又怎會需要到監獄這樣的地方探視呢?瑟萊斯蒂爾直面自己的內心感受,勇敢地對羅伊的苦苦哀求說“不”。然而,這并不能說明瑟萊斯蒂爾是一個絕情的女性。在葬禮上,瑟萊斯蒂爾終于明白自己想要的婚姻是什么樣的,她明白安德烈才是適合自己的。但她并未迫不及待地開始自己的幸福生活,她想到的是怎樣才能降低對羅伊的傷害。
魯熱蒙認為,婚姻意味著承諾,這承諾并不能令我們始終維持當下的情感狀態,但它能令我們在未來擔負起相應的責任。正是因為瑟萊斯蒂爾擁有愛的能力,所以她從未拒絕與丈夫一同承擔不幸。最初,她與羅伊保持書信往來,也會在探視時間去看望他。當她發現羅伊并不是自己的理想伴侶的時候,她想到:“我怎么能送他一份離婚協議書,讓他再次受制于政府的判決,再次遭受毀滅性的打擊?”同時,她依然堅持為羅伊提供物質上的幫助,甚至提出要給也在監獄中的羅伊的父親以物質和資金上的支持與幫助。瑟萊斯蒂爾雖然不會在公開發表言論時提到自己在獄中的丈夫,但她依然堅持讓班克斯叔叔為羅伊上訴。羅伊的母親去世,瑟萊斯蒂爾依然在葬禮上唱歌,并盡心盡力陪伴大羅伊安葬羅伊的母親。雖然她已明確自己對羅伊早已沒有了愛情,她知道自己的人生伴侶應該是安德烈,但她依然主動承擔了與羅伊這段婚姻中兩人的共同責任。
薩特在《存在與虛無》中說:“身體表現了我對于世界的介入的個體化。”瑟萊斯蒂爾從未拋棄自己的丈夫,她用自己的身體承接了剛出獄的羅伊。瑟萊斯蒂爾認為:“這棟房子就如我的身體一樣與我感應相通。還沒開門,我就能感覺到屋內有人,就好比你的子宮發生微小的痙攣,提醒你做好準備。”“身體”“子宮”,這兩個詞語無疑顯露出這棟房子對瑟萊斯蒂爾的私密性,但當熟悉又陌生的羅伊徑自進入時,瑟萊斯蒂爾“走向他,感覺雙腿不是自己的”,她的身體已經自為地選擇了對待羅伊的方式。當羅伊試圖求證瑟萊斯蒂爾對他的愛時,他用他自己能想到的所有方式親吻她,瑟萊斯蒂爾坐在那里,像一只布娃娃任他擺布。她認為自己此時“不得不提供安慰”,她認為“我們每個人做愛時都有一個與愛無關的理由”。面對剛出獄的丈夫,瑟萊斯蒂爾認為自己無法拒絕,她必須撫慰他,甚至是用自己的身體。這時候的瑟萊斯蒂爾對羅伊早已沒有了愛情,她的接受是女性用自己的身體對婚姻責任的擔當。諾瓦利斯說:“女性是男性的希望。”對于羅伊來說,瑟萊斯蒂爾是他在獄中唯一的希望和渴念,她是他曾經生命痕跡的凸顯,也是一個出獄者重新面對世界時的轉接點。正如歌德所說:“永恒女性自如常,接引我們向上。”正是由于瑟萊斯蒂爾的主動承擔,羅伊終于在“臥室那片神圣的黑暗中”獲得了救贖。當羅伊感覺自己被拋棄而絕望、無助時,瑟萊斯蒂爾用自己的行為、態度和身體完成了對羅伊的撫慰、救贖與向上的指引。
路文彬曾說:“只要不再想著占有,婚姻的意義便開始自動呈現。”羅伊最終放下了瑟萊斯蒂爾,放下了自己對曾經這段婚姻的執念,正是因為他的主動放棄,他獲得了另一個能夠真正敞開全部身心撫慰、包容他的妻子——達維爾。瑟萊斯蒂爾與安德烈在小說結尾并未走向婚姻,因為瑟萊斯蒂爾“不想做任何人的妻子”。其實,瑟萊斯蒂爾此時不結婚,難道不是更好地詮釋了婚姻的意義嗎?她和安德烈從未想要將對方占有,他們的關系是一種自在存在——彼此不再成為對方的“對象”,他們真正實現了兩人的“共在”。不需要彼此占有的婚姻關系也許是更穩固且堅韌的,他們現在難道不是已經獲得了一種美滿的婚姻生活嗎?可見,婚姻除了有激情和相互陪伴、成長之外,還應具備雙方對責任的承擔。只有這樣,婚姻才會幸福且長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