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宇晨[浙江海洋大學,浙江 舟山 316000]
本文將陳繼儒《虎薈》中展示的虎形象劃分為幾個不同的類型,為《虎薈》中的虎故事分類提供參考。
《虎薈》中記載了虎巫的故事,傳說中有法術高強之人,名為虎巫。當沒有確切證據證實嫌疑人犯罪時,虎巫就會招來猛虎,如果這個嫌疑人有罪,猛虎就會吃掉他,“有罪者虎傷”;如果這個嫌疑人無罪,那么猛虎就會放他離去,“無罪者不顧”。
沒有完善司法制度的古代,在遇到一些無人目睹的重大案件時——“人有訟,未知曲直”,就會“投”虎,用虎的行為來判斷該嫌疑人是否有罪。在上述兩則鮮明的例子中我們可以發現,虎在故事情境中充當著一個全知全能的角色,它能辨別世間的真偽,進而保護正直的人,指出真正的罪犯。
這與歐洲的神判法非常相似,所謂神判法即通過訴諸神靈來確認被告有無犯罪的一種驗證方法。比如說熱鐵神判法——在被告手掌上噴一些圣水,讓其手捧一塊燒得通紅的鐵塊走一段距離,之后將其雙手包扎起來,幾天后解開檢查,如果手上沒有被鐵燙傷的痕跡,就說明其是被上帝保佑之人,因為上帝會保佑清白之人,所以被告是無罪的,反之則被判為有罪。我們可以發現虎在故事情境中充當的角色與上帝在神判法中充當的角色極其相似,都是一種全知全能的審判形象,都是在一種愚昧的故事語境中,故事中的人們處于一種不成熟狀態——“不成熟狀態就是不經別人的引導,就對運用自己的理智無能為力”,帶有濃厚的迷信色彩。
在另一類故事中,虎不是故事的主角,而是配角,起著襯托其他角色的作用。
《虎薈》卷三記載,天竺的僧人耆域來到中土傳播佛教,在來到襄陽的時候想要乘船渡過河流,但人們看到他是外來的僧人,都輕視他,不肯載他渡江。耆域只好繞路繼續前行,路上突然沖出兩只老虎,但老虎非但沒有撲倒耆域,反而輕輕地蹭耆域的手,呈撒嬌狀,路人對此感到非常驚奇,一轉之前的態度,對耆域非常恭敬。
分析耆域的故事,我們可以發現佛教作為外來宗教在中土傳播的不易以及當時民眾們對佛教的不屑,“人見是胡僧,輕而不載”;而胡僧耆域借助虎表現了自己的神異之后,“虎弭耳掉尾”,起初“輕而不載”的船夫以及渡客都“見者皆敬”,表達了圍觀群眾對佛教的信服,圍觀群眾的反應正說明了這類故事創作的初衷和深層用意。
這類故事的情節可以簡單概括為老虎為害一方,殃及百姓,然后僧人到來,憑借高深的佛法平息虎災,情況轉危為安,最后百姓終于信服。虎在這一類故事中的形象是被高僧感化的兇虎,主要起到襯托僧人佛法高明的作用。佛教自東漢時期在中土傳播時,中國已經建立起了牢固的大一統的專制統治,確立了絕對的皇權至上觀,在這種情況下任何宗教都不可能被允許肆意傳播,并且中國也有著自己的本土信仰,如道教。如此,佛教想在中國傳播可以說是非常艱難的,但在中國古代傳統社會,民間神異文化濃厚,民眾們比較愚昧、迷信,可以借助民眾祈求保佑的心理來傳播自己的信仰。虎為害一方然后被高僧鎮壓的情節能夠側面襯托出佛法的高深,進而傳播信仰。老虎在人們心目中是兇猛、殘暴、力量的象征,如果連虎都被僧人所降伏,那么佛教的威望就會大大增加,當時的人們也會從心底更愿意接受佛教的思想,相信佛教可以保佑自己的平安,佛教在當時也可以得到傳播。“佛法對虎的教化,體現了以善制惡,去惡為善的巨大威力與可能性,成為弘佛的有力工具。”
在這一類故事中的虎不是被自身獸欲驅使的自然之虎,而是帶有某些人類高尚情感的情義之虎。這類故事的虎形象還可以細分為兩種亞型:一種是感恩之虎,虎受惠于人而報答于人;另一種是虎被人的忠孝善行或者仁政所感動,進而離去或者伏法。“虎在此作為一種理想的道德標準評判著善惡人性。”以下各舉例子來說明其形象。
首先是感恩之虎,漁夫張魚舟幫助虎拔出了其掌心的刺,然后虎銜著一頭野豬至張魚舟庵前表達了自己的感激之情。從張魚舟的故事中我們可以發現,虎是知道感恩而不是過河拆橋的。在張魚舟除去刺后,虎并沒有卸磨殺驢吃掉張魚舟,而是“若拜伏之狀”“以身劘魚舟”,表達了一種感激、親近之意,并且還銜野豬至張魚舟庵前來表達自己的感激之情。這類虎更不是被自身獸欲驅使的自然之虎,若非如此,張魚舟在與虎初見面之時就失去了自己的生命。
《虎薈》卷一中記載了劉陵和郢州姐弟的故事。劉陵上任長沙安成的長官,上任之前安成這塊地方深受虎患的影響,百姓為了避災,都遷居到其他地方居住。劉陵上任之后奉行仁政,一月之后,境內的猛虎都被他的仁義所感動,因此離開了這里,安成的百姓回歸了祥和的生活。
郢州有一對姐弟,他們每天上山砍柴來養活母親,這一天他們照常上山砍柴,回家途中居然遇到一只猛虎,姐姐大喊:“虎食我無食弟!弟死母誰養!”老虎被姐姐的勇氣和孝道所感動,停止暴行,轉身離去。
在上述兩則故事中,虎分別被長沙劉陵的仁義和郢州姐的勇氣而感動,終止了自己的暴行。而德政、孝道正是中國古代社會所大力弘揚的品德,這正是這類虎故事想要傳達的更深層次用意。
在情義之虎的故事中,人虎間的自然行為被轉化為具有教育意義的類型模式,虎的行為超越了它的自然屬性,上升成為一種社會倫理的評判標準,有著明顯的寓意。虎在這里的形象不僅帶有其本身的生物色彩,還被加上了厚重的文化色彩。
《虎薈》卷三記載了費忠的故事,傳說費忠在歸家的途中遇到老虎狩獵,因其機敏躲在樹上逃過一劫。費忠在樹上躲藏的時候,沒承想發現虎居然是由一位老人所變化的,費忠趁老人還處于人形之時,用刀脅迫老人說出了事實的真相——他們被天曹派來殺人,費忠按照天曹規定,今夜就該死于此地。費忠問老人有什么辦法可以破解這個死局,老人說除非有同名同姓之人替代他死去,費忠說正好南村有個人與他同名。如此操作一番,幾天后費忠安全回到家中,聽鄰居說南村的費忠在田里鋤地的時候被老虎給吃掉了。從這個故事里我們可以發現虎或者說披著虎皮的人是一種用來奉行“天曹律令”的執法者形象。
虎雖然是執法者,但不能隨心所欲,“今夜合食費忠”,從中我們可以發現它何時食人、食何人都是有著規定的;并且還有著一種任務獎賞機制——“異日事覺,我當為受罰”,殺錯了任務目標是要接受懲罰的。
為什么人們覺得穿上虎皮就能幻化成虎,獲得虎的力量呢?因為在人類學上有這樣一種理論,叫作接觸律,或者說是傳染律:“凡曾一度接觸過的兩物間仍有神秘的關系,例如衣服與人身。”人們覺得每塊虎皮都棲息著虎的靈魂,虎皮上具有巨大的魔力,穿上虎皮就意味著獲得了虎的靈性,可以變幻成虎。
上面我們解釋了為什么披虎皮的原因,那為什么披虎皮,而不披其他動物的皮呢?因為這些虎故事的背景是有著現實基礎的。費忠的故事發生在開元年間,開元是唐玄宗的年號,那么故事發生的時間就是唐代。據相關報告顯示,“秦漢到隋唐的1128年間,估計森林資源由46%的覆蓋率下降為33%”。森林覆蓋率的降低代表了人類生活對虎這類山居動物生活空間的擠壓,人和虎之間就會因為生活資源的爭奪而產生沖突。人們關于虎是執法者的想象還表明了古人心目中人生自有定數的迷信思想,人何時死,怎么死,早就已經被規定好了,因為資源沖突而產生的意外死亡被加上了某種神秘的色彩。
為虎作倀這個故事人盡皆知,傳說中人被老虎吃掉會變成一種叫倀鬼的鬼魂,專門給老虎帶路去吃別人,虎在其中就是一種馭使鬼魂的形象。
《虎薈》中記載了潯陽獵人的故事,在潯陽這個地方,有一個獵人以獵虎為生。他在林中一條老虎的必經之路布置了陷阱,“于徑施弩弓焉”。但第二天他去查看的時候發現陷阱被觸發了,也有老虎出沒的痕跡,但唯獨沒有老虎的尸體。獵人心存疑惑,于是在陷阱附近的樹林下躲藏著。夜晚二更之后,果然事有蹊蹺,獵人看到老虎指使一名青衣小鬼觸發陷阱,之后老虎才施施然走了過去。
在馬拯的故事中,馬拯殺了馭使倀鬼的虎,解救了這些孤魂,但這些倀鬼反而趴伏在老虎的尸體上痛哭,哀號道:“誰人又殺我將軍?!”經過馬拯一番痛斥,這些倀鬼才幡然醒悟。
虎馭使鬼魂的能力不僅能讓倀鬼服從虎的命令,還能讓倀鬼失去自己的獨立意識。比如上述故事中,虎已經死去,倀鬼卻對著傷害自己的真兇痛哭,似乎把其當成了自己的親朋好友,經過一番喝罵才醒悟過來。
為什么虎在一些故事里是馭使鬼魂的形象,也許我們可以從古老的門神傳說里尋求答案。傳說在黃帝之時有神荼、郁壘兩兄弟,他們能捉拿鬼魂,一旦有鬼魂害人,他們就用葦草編制的繩索抓住孤魂,然后“投食虎”。因此百姓們就把神荼、郁壘兩兄弟以及虎畫在門上,表達了百姓們趨吉避兇、消災免禍的樸素愿望。神荼、郁壘是傳說中的門神,“鬼有禍人者”是要投食于虎,換而言之,虎是鬼魂的克星。這也許就是為虎作倀傳說的來源之一。
“魏文帝將受禪,郡國奏白虎二十七見。”220年,曹操病死,曹丕繼任魏王和丞相一職。曹操雖然挾天子以令諸侯,卻始終不敢稱帝,自稱:“若天命在吾,吾為周文王矣。”意思是:“是否稱帝留給我的后代去抉擇吧,我只能像姬昌一樣,在周武王姬發建立周朝后被追封為周文王,而不是現在稱王。”而曹丕和曹操不同,曹丕即位之后,其狼子野心已經昭然若揭。他的手下大臣也在他的授意下紛紛上書,勸漢獻帝禪讓帝位給曹丕,“郡國奏白虎二十七見”就是在這種情形下出現的。
曹丕想要取代漢朝,建立一個新的王朝,就急需一些祥瑞的征兆、現象,來證明他的正統性,他之后將年號取為“黃初”也是如此。戰國時期鄒衍提出了“五德始終說”來解釋歷代王朝更替的原因,漢為火德,那么取代漢朝的王朝自然就應該是土德,曹丕年號為“黃初”就是想表示自己是土德,取代漢朝是上天的旨意。因此,白虎在這里作為一種祥瑞的象征,代表了對曹魏王朝正統性的認可,“王者仁而不害,則白虎見”。
那為什么是白虎,而不是其他顏色的虎呢?古時傳說有三種虎,虪、虦、甝,分別是黑虎、黃質黑章的虎和白虎。據說黑虎靠蠻力獵取食物,而黃質黑章的虎則靠計謀獲取食物,而白虎最為高明,“坐食而已,不甚搏殺”;又說黑、黃、白是虎一生中不同年齡階段的皮毛外在表現,因此白色是仁獸的象征,“白虎者,仁獸也”。
這里的媒妁指的不是一般意義上說合婚姻的人,而是指為男女結為眷屬創造契機。此類虎故事類似于西方“惡龍、公主、騎士”的故事,虎在其中扮演的形象類似于惡龍,但也有所不同,在此類虎故事中,男女雙方本身就是夫妻或已訂婚,但因為一些原因被迫分開,虎促使他們重新集合。
《虎薈》卷一記載,福建漳浦有個人名叫勤自勵,隨軍出征安南、吐蕃,歷經十年未還。因此,其夫人林氏被其父母強迫改嫁,林氏改嫁當日,恰逢勤自勵從軍歸來。勤自勵聽聞此事,憤怒不已,立刻前往林氏家質問。路上遇到瓢潑大雨,勤自勵在樹洞中躲雨。勤自勵躲雨之時,一大虎將一女子投入樹洞之中,兩人抬頭互見,發現對方正是自己苦苦等候多時的丈夫和日夜思念的妻子。妻子林氏自述原委,改嫁當日林氏欲以死明志,但就在自己即將上吊的時候,一只吊睛白額虎突然出現將自己劫走,之后就將自己投入這樹洞之中,沒想到因此遇見了丈夫。最后,勤自勵用自吐蕃得來的寶劍殺了猛虎,和妻子安然回到了家中。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思想在古代是非常興盛的,在這種思想環境下,子女們對于自己的婚姻大事不能做主。林氏為丈夫勤自勵守節,甚至以死明志,我們可以發現故事背后隱藏著的寓意——從一而終,表明了中國古代人們對于姻緣的理解和期待。勤自勵和林氏的團圓也表達了人們對于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美好期待。
《虎薈》結合了薈撮古籍和收集整理民間故事的撰集方式,如陳繼儒自序中所提到的那樣,是“搜諸逸籍”和“山林湖海之故聞”的結合,這使得《虎薈》既保存了歷史的原貌,又增添了許多新的內容;并且《虎薈》中許多收錄的內容來源于已經亡佚的書籍,它的文獻價值也非常突出。
① 康德:《歷史理性批判文集》,何兆武譯,商務印書館1999年版,第22頁。
②③黃大宏:《明陳繼儒〈虎薈〉研究》,《文獻》1999 年第3 期。
④ 林惠祥:《文化人類學》,東方出版社2013年版,第258頁。
⑤ 樊寶敏、董源:《中國歷代森林覆蓋率的探討》,《北京林業大學學報》2001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