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養育倦怠來襲，他們發現無處可逃

文 | 本刊記者 王妍妍 谷珵

“為母則慌”

與樂彤約定的采訪一再推遲，因為她的兒子慢慢再一次發燒住院。隔著手機屏幕，約過一個小時，樂彤發過來一條語音：“一件件小事不斷堆積，蠶食著自己，感覺快要喘不過氣來了……”透過轉換出的文字，一種無力感重重襲來。

樂彤今年32歲，碩士畢業之后在成都的一所高校任職。2019年，兒子慢慢出生。自從有了孩子，樂彤感覺自己既有了鎧甲，又有了軟肋，再也不能心無旁騖地加班到深夜或者肆無忌憚地出去吃夜宵。生活中沒有放飛、沒有娛樂、沒有應酬，似乎除了工作，就是帶孩子，“3年多來，我幾乎沒有進過電影院，沒有去過娛樂場所，跟朋友聚餐也是鳳毛麟角，基本在經營孩子，社會關系和交往圈子都在慢慢收縮”。樂彤和丈夫是大學同學，婚后生活十分低調。丈夫因為職業原因，不能經常陪在他們身邊，照顧孩子的重任就落在樂彤一個人身上。

“沒有孩子之前，雖說已經結婚，但我依然保持著‘少女心’，喜歡打扮自己、逛街、旅游，可生完孩子之后，則被迫‘為母則剛’。”用她自己的話說：雖說“為母則剛”，但感覺更多的是“為母則慌”。第一次為人母，樂彤沒有經驗，孩子一有什么狀況，內心就會被排山倒海的情緒沖擊至崩潰。但她也明白，帶孩子這件事情，誰都可以當“逃兵”，唯獨媽媽不可以，“媽媽就是要迎難而上，咬著牙堅持”。

一歲以前，慢慢是個小“睡渣”，有時候一晚上會醒很多次。樂彤神經衰弱，本來睡眠就不好，再加上要帶孩子，睡眠質量就更差了。有段時間，她心慌、耳鳴、失眠，導致情緒低落，萎靡不振，引發多次堵奶、發燒。通奶的過程令她飽受痛苦，不堪回首。那段時間，樂彤經常會想：孩子什么時候才能長大？害怕自己發展成抑郁癥，所以積極尋求方法“突圍”，堅持鍛煉身體，吃中藥調理加針灸理療，失眠的時候追劇轉移注意力。慢慢地，樂彤的身體有所好轉。

慢慢一歲多的時候，樂彤由于工作繁忙，需要經常加班，不得不將孩子送回山東老家，請父母幫忙照看一段時間。

第一次和孩子分離，樂彤特別不舍、難過和內疚，回成都的路上，眼淚止不住地流，“成長的過程就是不斷向現實低頭的過程，現實為刀俎，我為魚肉，只能慢慢接受‘不得不’。既‘不得不’離開父母，又‘不得不’離開孩子，從父母的‘小棉襖’成長為自己的鎧甲，本以為很堅硬，一次分別卻把自己擊得稀碎”。

這次分別之后，樂彤不知多久才能與孩子相見。都說“此心安處是吾鄉”，可對樂彤來說，此去山高水長，流淌在血液里的牽掛，又如何能安心……

慢慢上幼兒園之后，每天5點放學，只要到了5點，樂彤就會有坐立不安的感覺，工作效率低下。慢慢的姥姥姥爺沒有退休，奶奶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好，無法分擔照顧孩子的壓力。很長一段時間，樂彤都是自己帶孩子，有時候她需要加班，就把孩子直接從幼兒園接到辦公室，一邊工作一邊照顧孩子。孩子的所有生活需要，樂彤事無巨細，親力親為。就算下樓扔垃圾，她都要帶著孩子，生怕孩子一個人在家發生意外。諸如此類，對樂彤來說，咬咬牙都能堅持，但她最怕的就是孩子生病。

記得有一次，慢慢半夜發燒到40攝氏度，哭鬧不止，樂彤一個人給孩子喂水喂藥，恰好那幾天她自己也生病，一瞬間感覺天旋地轉，特別無助。

“針鋒相對”

懷胎十月，一朝分娩，本以為卸掉了“包袱”，實際上漫長的養育之路才是媽媽們真正“歷劫”的開始。喂夜奶、無法睡整覺、洗澡、換尿布、輔導學習……無論哪件事情，都是對媽媽們身心的極大考驗。

養育孩子十幾年，桃子感覺自己初為人母的喜悅和自信已經消失殆盡，反而被焦慮和壓力緊緊裹挾。照顧兒子史健的手忙腳亂、生活工作的心煩意亂、調節父子關系的焦頭爛額，都讓她感到心力交瘁。

這一切的轉變發生在史健上四年級時。這一年，史健的學習成績突然開始下滑。上課不認真聽講、愛走神、做作業拖拉……桃子給他講道理，他不聽，母子經常因為學習問題“針鋒相對”。

學習成績之外，史健的社交狀態也讓桃子焦灼。前幾年，史健有不少要好的玩伴，不管課間還是放學都能玩到一塊。史健還經常幫助他們打掃衛生、提供作業本等。可是隨著成績變差，許多同學開始遠離他，史健感覺自己被“孤立”了。

小學五年級時，史健英語沒有考好，班里有幾個同學對他冷嘲熱諷，還給他編了一首打油詩，看見史健就對著他念……史健性格內向，不到萬不得已，不會還嘴，只把委屈往肚子里咽。類似的“羞辱”事件還發生過若干次，桃子知道后非常生氣，可是彼時，史健已經小學畢業了，只能不了了之。

編詩的一個男孩與史健小摩擦、小沖突不斷。有一次，男孩媽媽打電話告訴桃子，史健把男孩的鉛筆盒和書包扔在了地上。桃子聽完趕緊道歉，緊接著給老師打電話，老師表示不知情。史健回家后則哭著告訴桃子自己并沒有扔男孩的鉛筆盒和書包，是有人冤枉他。

又有一次，男孩媽媽再次給桃子打電話，說兩個孩子打架，自己的孩子有生命危險，男孩爸爸已經趕到學校了，讓她也盡快去。桃子聽完，心怦怦地跳，“當時我設想了無數個情景，心想可別出什么大事，要不孩子的前途就毀了”。火速趕到班級之后，桃子卻看到男孩并沒有所謂的“生命危險”，反而咧著嘴跟她打招呼。

值班老師站在講臺前，板著臉冷嘲熱諷，讓雙方父母和孩子在全班學生的面前解決問題，說要給全班學生“做個反面教材”，言語里是對孩子的不屑。桃子當時一頭霧水，只能質問老師：“兩個孩子在您看班期間發生矛盾沖突，為何您不在沖突發生的第一時間制止，反而等矛盾和沖突變大了，再給家長打電話？真實的情況到底是怎樣的？”事情越鬧越大，年級主任出面調解，桃子和男孩爸爸才握手言和。自那之后，史健和那個男孩為避免發生沖突，幾乎不怎么交流。

一位青少年夏令營老師跟桃子說，史健的情況屬于經受了校園暴力，應多關注孩子的心理健康。青春期的孩子非常敏感，桃子試圖改變自己的教育方式，在學業方面不給孩子太大的壓力，可是史健上初中之后愈發叛逆。

隨著史健年齡漸長，他變得越發以自我為中心，會固執己見地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事情。矛盾的焦點在學業：不按時完成作業，一有空就要打電子游戲，只要一聊到學習就容易爆發家庭爭吵……桃子深深體會到養育一個“待優生”的艱辛。有時孩子也會在相對平和的溝通后表示上進的渴望和決心，可是熱度維持不了太久。在處理同伴關系上，史健也依然有困境。面對一些不善意的舉動，他要么選擇逃避，要么毫不客氣地“硬剛”。“孩子就是心理上受傷了，缺乏安全感，以前我也跟他討論過這個話題，但他還是心存芥蒂。”桃子說。

由于工作原因，史健的爸爸常年不在家，親子關系疏離。這兩年回歸家庭后，爸爸的教育方法簡單粗暴。為避免父子產生隔閡，桃子和丈夫約定史健的學習由自己全權負責。

“雙減”之后，學校對課后作業作出了更詳細的規定，例如對課后作業的時間、總量方式都有嚴格的規定。力度如此大的“雙減”政策，應該讓家長和學生放心。可是對桃子來說，焦慮依然存在，因為校內教育的節奏慢了，孩子從精神上“放飛自我”，學習成績更加難以保證。

“閑出來的毛病”

從父母倦怠的特點來看，這些媽媽時常覺得自己處于極度疲勞的狀態，容易出現煩躁、緊張、易怒、焦慮、悲傷、自尊心降低等情況。而長期壓抑的后果可能是對孩子和家庭表現出冷漠和忽視，從而引發一系列家庭問題。

在一篇關于養育倦怠的文章留言頁面，聚集了很多媽媽的真實感受。一位媽媽坦言：“自己正處于倦怠期，尤其生完二胎之后，看見老大做什么事情都覺得煩，會忍不住發火，嚴重的時候還想動手打他，事后又非常內疚。雖然知道他只是個五歲的孩子，還是對他特別嚴格。好在前幾年的陪伴讓他有十足的安全感，他也知道我是愛他的。現在每天最開心的事情就是等兩個孩子都睡著了，不管多晚我可以玩一會兒手機。只有這個時候，我才釋放了所有，才是最輕松的自己。”

喵喵的孩子兩歲半，她全職帶娃也有兩年半的光景了。其間，她幸福快樂過，也辛酸痛苦過，不過看到孩子甜美的笑容，便覺得這一切都是值得的。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她感覺自己患上了焦慮癥，嚴重恐癌，身體稍微有點不舒服就認為自己得了絕癥。最近這段時間，她沒少去醫院檢查。幸運的是，她很健康；不幸的是，她不被丈夫理解。“孩子爸爸說他上班掙錢養家更累，自己就是在家帶孩子太清閑了，是‘閑出來的毛病’。可是我的癥狀嚴重影響了我和孩子之間的關系，他稍微調皮一點，我都會超級暴躁，輕則大吼，重則‘上手’。本想去醫院精神科看看，可是我在小縣城，又怕醫生的水平不夠高，身邊的人也完全不理解，覺得我是小題大做。”

類似的聲音不絕于耳。伴隨國家“二胎”“三胎”政策的放開，多孩家庭增多。喵喵表示，因為與老人的教育觀念不一致，常有意見沖突，家庭關系也難免受影響，這些都令本就疲憊的身心又“遭一次難”。

成為父母之前，每一對夫妻都憧憬過帶娃的幸福感和成就感，可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工作、家務、教養壓力，使得幸福感和成就感慢慢被挫敗和壓力稀釋。尤其是母親，承受著高強度壓力，時間久了容易出現各種心理和生理方面的問題，比如表現出在教育孩子問題上的畏難情緒、家庭中人際溝通的減少以及對生活的得過且過。長此以往，這些狀況不利于母親的健康，也會對親子關系以及孩子的身心健康產生危害，亟須引起重視。

歷經工作和生活的吊打，樂彤感覺自己三年多的時間仿佛老了10歲，年齡的痕跡愈發明顯。在育兒路上，有些父母會出現攀比和過高期望，樂彤坦言自己也有過。她希望慢慢的智力發育和身體發育能高于同齡小孩，成為老師眼中最特別的存在。

作為一名高學歷媽媽，她不會把自己沒有實現的心愿和夢想借用孩子去實現，而是希望把自己的人生和孩子的人生剝離，“父母應經營好自己的人生，幫助孩子去實現他的人生，而不是借用孩子的人生去實現父母的人生”。上班期間，她盡全力提高工作效率，爭取早點完工回家多陪陪孩子。在這條布滿荊棘的育兒路途中，她在跟自己較勁。對她來說，未來的目標并不輕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