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維格

疫情期間的益田村。
“街道辦,我媽媽都記不太清了,我更是從來都沒有接觸過,那好像已經是很久遠的事情了?!痹诎不浙~陵市銅官區長大的丁潔,如今已經踏上工作崗位,在家鄉擔任小學教師。小學打疫苗、初中辦社???、大學入黨政審……這些看起來需要街道辦蓋章辦理的事務,丁潔一直都是直奔社區居委會。
家門口沒有街道辦的,可不止丁潔一個人。一圈問下來,她的銅陵朋友們都不了解街道辦。丁潔第一次接觸“街道辦”這個概念,還是在政治課上。因為早在2011年,銅陵全市的街道辦就被撤銷了。社區由改革前的61個撤并為23個,存在了50多年的基層派出機構從銅陵完全退出。公共管理、服務、部分審批職能下沉到社區。
城市規模、建城時間長短、人口要素等等,都不同程度決定著各城市的社區治理模式異同。
“看得見老百姓訴求的,沒權力去解決,有權力解決的,不一定看得見。”2010年,當時的銅官區區委書記如此解釋銅陵的社區改革。改革當然有陣痛,好在銅陵適應得比較快。實際上,銅陵并不是第一個進行“街道社區化”改革的城市。在銅陵改革之前,南京白下區以及北京深圳等地,都曾試水撤銷街道辦,但改革均未獲得成功。而除了銅陵的“撤街并社”模式,超大型城市深圳和上海各自說道起來,社區居委會的情況也各不相同。城市規模、建城時間長短、人口要素等等,都不同程度決定著各城市的社區治理模式異同。
“今日工作日報:管理處巡查車庫,安保部負責出入口防控,機電維修部進行小區電梯養護,環衛部負責消殺?!痹绯看蜷_手機,音樂老師魏慕文最先瀏覽的是小區群里物業管理員的推送。了解物業每天對小區各方面的管理,能給魏慕文帶來一種別樣的安穩。
在黃山市文化局工作了12年之后,魏慕文選擇到深圳定居。如今已經退休的他,居住在深圳市福田區福保街道益田村。小區環境優雅,種有芒果樹和少量波羅蜜樹、木瓜樹、枇杷樹,是深圳知名的“果園小區”。
2月份,福田區處于疫情防控階段。擁有128棟樓宇,7000多戶人家,3萬余人口的大型小區益田村,于2月24日進入管控階段,魏慕文閑在家中。管控第二天,魏慕文心里惦記著一件事。“安徽老家朋友的孩子大學畢業,在深圳找到了工作。遂邀請她暫住我家,好提前熟悉環境?!比沼浀诙?,魏慕文寫道,自己想開一個益田村封控證明,好讓已經買了機票的孩子可以全額退款。為了這事兒,魏慕文先去詢問了物業工作人員,又去黨群服務中心轉了一圈,最后得到的答復是“請電話聯系網格員”。
上一次和網格員打交道,還是魏慕文去新疆旅游路過有疫情的地區,回家后被網格員通知需要去做核酸檢測。深圳在很早就建立網格化管理。社區網格員主要負責協助社區開展社會服務管理工作,比如采集錄入整理住戶信息、排查矛盾糾紛、開展法治和治安防范宣傳等。深圳的網格員大多是社區工作站的專業社會工作者。等待網格員回復時,魏慕文所在的小區群里發布了防疫通告。魏慕文迅速轉發給朋友,朋友家的孩子順利完成全額退票。
管控第四天,志愿者上門發放“居民健康出行卡”,益田村開始分區管控。吃過早飯,魏慕文到樓下遛彎時,遇到了隔壁鄰居老張。遠遠打聲招呼,問一句在忙什么,老張答曰是去黨群服務中心做免費血糖檢測了。并給魏慕文熱情介紹,除了可以免費做血糖檢測,黨群服務中心還有其他便民服務,比如圖書室、活動室等。
說到服務中心,魏慕文還專門查閱資料了解過。社區黨群服務中心的前身是社區服務中心。2011年,在“政府主導、民間推動”的模式下,深圳建立了由專業社工主導的綜合社區服務中心。2016年,社區服務中心改名為社區黨群服務中心,和社區居委會、社區工作站“三社合署”辦公。剛退休時,魏慕文曾去居委會辦理獨生子女補貼。這幾年,需要到居委會解決的事兒,都可以在黨群服務中心辦理。
“‘居委會’這個詞,大家都不太提了?!本游瘯坪跽诼錾?,這是魏慕文最近幾年的真切感受。日常生活中和住戶打交道最多的是物業管理人員,其次是社區工作站的社工,再其次是社區黨群服務中心,居委會排倒數第二,倒數第一是業委會。魏慕文坦言,業委會感覺和居民離得比較遠,基本沒什么存在感。業委會選舉時,一般都是保安在樓下發選票,讓業主畫勾投票。“其實是挺隨意的,我們就配合一下?!?/p>
3月底,福田區解封,4月初,封控在家多天的魏慕文準備去深圳最大的花展仙湖植物園花展逛一逛。而4月初,上海疫情正處于防控關鍵階段。住在上海寶山區的朱芳雨心情很焦急。
原來是朱芳雨患有胸腺瘤的父親已經持續發燒2周,因血氧飽和度過低只能臥床吸氧。這讓朱芳雨一家子很是擔心。經過多方溝通,朱芳雨了解就醫流程后立即去居委會開了出門證?!昂途游瘯f明情況后,開出門證的速度很快。”拿到出門證的朱芳雨開車順利帶老人到醫院做了多項檢查,輸液后老人病情慢慢好轉。
疫情防控期間,上海居委會普遍任務繁重,人手短缺。朱芳雨所在的居委會需要負責兩個小區,面對幾千戶居民,一天平均要接上百個電話。居委會的人整天忙得腳不沾地,沒時間吃飯沒時間睡覺,累了就睡在居委會辦公室的桌子上地上。朱芳雨說:“居委會確實也不容易,特別是我們居委會成員人少負責范圍大,居委會更多依靠物業公司和業主們凝聚一心,共同治理小區?!?/p>
今年,是朱芳雨搬進小區的第三年,小區的業委會還沒有來得及成立,但這并不妨礙業主們參與到小區各項事務的治理中。朱芳雨所在小區的住戶大多是“80后”和“90后”,防護意識特別高,干勁也很足。小區一棟樓有確診陽性病例后,其他業主紛紛捐錢捐物為那一棟樓購買籌備防疫物品。除了物業公司聘請的第三方志愿者,小區一些熱心業主也自發成為志愿者。每天搬運物資、敲門喊住戶做核酸、疏通引導樓下人群,甚至還自發編寫了《陽性樓棟防疫阻斷手冊》……
社區治理最基本的要義是共治共享。沒有了“共”也就沒有了不同于傳統社會管控治理的模式。
“我住在新小區,我媽媽住在一個老舊小區,兩個小區的居委會其實有一些不同。”今年疫情封控前期,朱芳雨媽媽小區的居委會整體工作經驗不足,應對起來很是慌亂。物資發放出錯、老人漏做核酸、就醫配藥困難等問題都出現過。但小區居委會成長得很快,連續幾次失誤后,陸續制定了具體的工作方案,使得整個小區治理變得清爽有序。完成“蛻變”的主要原因是小區居委會成員大多是剛加入居委會不久的年輕面孔。后期,這支經過打磨的居委會隊伍還善于采納居民意見,有事情就召集大家一起商量著辦。比如為小區核酸亭選址時,一開始的計劃是把核算亭建在小區外面的馬路邊。后來居委會聽取居民意見,考慮到小區老年人偏多,就將核酸亭建在了小區里面。
可朱芳雨有時覺得自家的居委會如同一輛沒有馬的車——業主推一步,它走一步。朱芳雨家在靠近路邊的那一排,因為路邊沒有設立噪聲隔離帶,即使關了窗戶,偶爾夜里有大車經過時,朱芳雨也會被吵醒。有一天早晨起來,她甚至發現自家的一塊玻璃被震裂開了。關于噪聲治理問題,朱芳雨聯合鄰居多次和居委會進行了溝通,但是目前并沒有得到實質性的解決?!熬游瘯鲋蟼飨逻_的工作,效率慢一點我們能理解,但是也不能太慢了。去問居委會問題解決到哪一步了,他們大多數時候都表示不太清楚?!睂Υ?,朱芳雨建議居委會應該多和業主溝通聯系。
此次疫情,相當于一個大的社會實驗,重新讓人們思考現有的各種社區治理模式存在的不足。深圳建立社區黨群服務中心、社區工作站和社區居委會“三社合署”的模式,實現對社區有效治理的同時一定程度上淡化了居委會和業委會的職能,是否削弱了群眾的自治能力?上海建立居委會、物業公司、業委會“三駕馬車”模式,居委會需要承擔較為繁重的任務。物業公司和業委會能否發力,還得看各自社區的具體情況。一旦出現突發情況,居委會抗壓能力很脆弱。

上海還有不少老小區。
針對深圳和上海這兩座城市社區治理模式的差異化原因,《新民周刊》記者采訪了上海政法學院政治管理學章友德教授。章教授梳理了兩個關鍵點:歷史傳統和人口構成。畢竟,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水土不同,人的生活方式不同。
首先,深圳和上海社區治理的歷史傳統不同。
深圳是一個在市場化改革中生長出來的城市,在誕生之初,就沒有經歷過計劃體制時代。剛開始進行社區治理時,深圳體制內的公務員雙休日需要到社區做義工,參加社區義務勞動,稱之為義工制度。
后來隨著城市的發展,深圳義工服務出現缺口。深圳開始不斷探索社區治理模式,曾向香港學習引進社工服務,也曾到上海學習社區治理經驗。最后,深圳選擇推進建設社區工作站,由政府出錢,為基層社區提供專業化的社會服務。
而上海,在開埠以后,華洋匯集,五方雜處,在解放前早就形成了上只角、下只角,以及高檔洋房別墅區,新式里弄、公寓住宅區,普通石庫門里弄、絞圈房子、滾地龍棚戶區等,整個城市社會結構相當復雜。新中國成立以后,上海部分新村經歷了單位制度,小區居民也多多少少有同行、同事關系。改革開放以來,單位制解體,上海在不斷地適應經濟結構變化,社會結構轉型。從最初的市區二級政府,到探索出街道三級管理,再到后來增加的居委會四級網絡,一步一步地把完全由政府控制的資源慢慢地往基層社區轉移。
其次,深圳和上海的城市人口構成差別較大。
深圳是改革開放這40年才形成的一個超大型城市,年輕人在深圳的人口總量中間占了大部分比重。城市人口快速增加,但有近四分之三的深圳市常住人口都沒有本地戶口。如何管理好具有強流動性的常住人口,并讓他們參與到城市社區治理中來?深圳市采取了政府外聘社區工作者的方式,既為年輕人提供了就業崗位,也為社區提供了專業化社會服務。
上海的人口構成很多元?,F在上海有2500萬常住人口,其中有各個歷史時期移民上海者的后代,還有一部分是鄉鎮拆遷搬進社區的,還有新上海人,又是新一輪的五方雜處。上海還有一些涉及外國人居住的國際社區,在他們的意識里,好多歐美國家完全是自治型的社區,本身就沒有居委會這樣一個組織,如何讓外國人也參與到社區治理中,是需要居委會考慮的問題。
上海還有不少老舊小區和老齡化社區。比如黃浦區,有些建筑已經有上百年的歷史。尤其像五里橋街道、外灘街道、南京東路街道等,有許多老弄堂。普陀區曹楊新村一些老房子之前是工人宿舍,老舊的房屋和落后的設施已經適應不了當前居民的需求。年輕人到別處買房居住,老人留守社區,老齡化程度在逐年增高。社區人員層級豐富,社區新舊程度不同,上海的居委會往往需要解決復雜多樣的社區問題。這讓本就人力緊張的居委會一直奔波在緊張工作的道路上。至于社區服務,則是居民推一段走一段。
當然,為了給居委會減負,上海近些年也采取了一些措施,比如完善社區事務受理服務中心職能、推動“一網通辦”普及、推動社工站建設,計劃在2025年底前全市建成千家社工站等。
章友德認為,社區治理最基本的要義是共治共享。沒有了“共”也就沒有了不同于傳統社會管控治理的模式。如何更好地協調政府機構和居民實現共享共治,是一個永不過時的復雜議題,需要一代代人跟隨時代的步伐,不斷反思實踐,不斷改革拓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