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3·21”東航MU5735航空器飛行事故中,一些媒體采寫的關于逝者的報道,因為涉及新聞倫理的問題而受到公眾的關注與討論。文章試圖呈現媒體所面臨的既要滿足受眾的信息需求,又要做到關懷遺屬、尊重罹患者生活隱私的新聞倫理困境。文章采用案例分析的研究方法,展現新聞工作者采寫災難報道過程中面對不一樣的新聞倫理抉擇時,如何在維護公共利益與避免對遇難者親友的悲痛侵擾之間實現動態的平衡。在呈現大數據時代媒體所遇到的新聞倫理的挑戰后,文章指出新聞業界需要明確規范災難報道應全面報道搜救工作、突發性災難事件調查工作的進展,而不是第一時間搶發關于逝者報道,旨在表達關懷因天災人禍而受難的群體不僅是作為記者的操守,還是出于作為人的同理心。
關鍵詞:災難報道;悲痛侵擾;倫理困境;最小傷害原則;新聞專業精神
中圖分類號:G21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4-8883(2022)13-0117-03
突發災難事故一向是媒體關注的議題,在“3·21”東航MU5735航空器飛行事故中,主流媒體也被卷進與媒介倫理相關話題的討論中,遺屬的知情同意、二次傷害、遇難者的隱私等問題在學界、業界引起爭議,如何規范災難事故中關于遇難者的報道,成為現階段媒體所面臨的考驗。
2022年3月21日14時38分,東航MU5735客機墜毀,機上人員132人全部遇難。災難是與損失、破壞、死亡等結果相關的自然或人為因素造成的悲劇;災難報道是通過還原事情經過、報道災難事故,以達到警醒與反思的目的[1]。22日,《人物》雜志發布一篇題為《MU5735航班上的人們》的群像式報道,在真相尚未查明之時,將報道主體對準大量失聯乘客,因其受害者家屬受二次傷害的章節部分而引起了爭議,最終《人物》將此篇稿件刪除。
23日,中國青年報以《我愿意講述:姐姐姐夫都在那架飛機上,還有1歲半的外甥女》為題的報道以家屬自述的形式追念遇難者,呈現了該乘客的生前畫像。作為此次事故中有代表性的兩篇災難報道,其公眾號當日瀏覽量皆為10萬+,前者的頭條點贊數更是達1.7萬、閱讀數10萬+,成為該賬號近7天內點贊數最高的文章。搜狐新聞在《MU5735上的人們|你的樣子》中轉載《人物》與中國青年報的報道,瀏覽量達127萬。可見,災難報道具有關注度高、傳播速度快、影響力大的特點。3月22日晚,媒體人肖一在公眾號發布文章《<人物>報道筆下的侵擾悲痛問題》,指出《人物》報道中媒介倫理失范的問題,他對作者采寫災難報道的方式提出質疑,公眾對災難報道該“如何報”“什么時間報”意見不一,一類觀點認為《人物》還原罹患者真實經歷的報道實屬不易;另一種聲音則質疑它在如此短的時間內采寫諸多乘客生前經歷,存在蹭熱度、悲痛侵擾的問題,可見其采寫報道的方式有諸多值得思考之處。
《人物》的報道中對遇難者的描述大多源于他們生前在社交媒體上的生活隱私與情感流露,引用了機組人員生前所發的微博及群消息內容,比如“剛從春天回來……起落安妥,一切平安”“這推背感好強烈”。此外,遇難者劉志宏與妻子的愛情故事也來自他的微信公眾號。中國青年報的報道則是讓采寫過程建立在相互知情的基礎上,在保持即時報道事故搜救進程的前提下,及時滿足了撫慰受眾情感的需求,收獲了良好的受眾反饋。可見尊重媒介倫理前提下的知情同意是采訪成立的基礎,采訪對象有被保護個人隱私的權利,也有愿意被披露信息的自由。
民法典從法律層面明確規定新聞機構采用公開性的報道資料,比如個人在微博、公眾號上發表的內容,記者在引用時可以不征求同意,不存在侵犯個人隱私之說。媒介倫理層面,2019年修訂的《中國新聞工作者職業道德準則》明確規定了不揭采訪報道對象的隱私;王利明教授對個人隱私權力進行界定時指出,對死者隱私權保護,其實是對死者近親屬權利的保護,為避免造成精神痛苦,近親屬有權利要求保護逝者隱私。
此外,記者與編輯不能只通過社交平臺的只言片語與友人的評價拼湊出真實性有待考證的遇難者媒介形象,因為不事先確認其信源的真實性就引用逝者社交媒體上的內容,是不能保證新聞客觀性的。對此,2011年,國家新聞出版主管部門在《關于嚴防虛假新聞報道的若干規定》中就規定了禁止使用未經核實的網絡信息[2]。
大數據時代還留有一個模糊地帶,屬于公域和私域領域的個人信息,罹患者生前在朋友圈或微博等平臺發布的信息,一類學者認為受難者既然發布在公開可見的媒介平臺上,應該要有心理預期其內容會被他人看見;另一種聲音則認為遇難者不會預料到其分享的生活隱私會被曝光、被置于公眾的目光下,媒體在引用遇難者社交媒體賬號的信息時是否應該征求逝者家屬的同意,是《人物》的報道中最具爭議的部分,占據文章較多篇幅的遇難者劉志宏,卻無從求證他的家屬是否知情同意或接受過媒體采訪。學者燕道成認為,公民有傾訴意愿時將微博當作樹洞來分享個人故事,若遇難者在社交媒體上分享經歷與流露情感,是生前不愿對所有人展露的一面;這時需要考慮其姓名、自媒體賬號等信息被各大媒體平臺轉載后的影響,是否會對家屬造成二次傷害。
《人物》此次的報道發稿時間距離事故發生不到24小時,官方還未公布與失聯人員相關的消息,記者就已經向罹患者親友告知死訊,隨即在微博等新媒體平臺引起討論,由于不合適的發表時機使其受到蹭熱度的非議,質疑聲認為《人物》是搶發報道的追流量的禿鷲,在重大災難面前,媒體蹭熱點是否相當于吃人血饅頭。在這種時候,媒體應該進行怎樣的介入、生產什么樣的內容才是合理的、對社會有益的,成為現階段媒體所面臨的考驗。
首先,蹭熱度的含義在此次爭議中有被過度解讀與模糊化的傾向,它是為了達成借勢營銷的目的。新聞工作者需要有新聞敏感去搜集突發性公共事件,而重大災難事故更有可能牽動受眾的情緒并對此產生影響,可見媒體關注突發性災難事件并非都屬于蹭熱度,受眾不需要因此過度苛責媒體。
其次,政府部門對災難事故給出權威、妥帖的事態進展的結果,所提供的信息是具體的;媒體則發揮公共議程設置的作用,所提供的信息更具多樣性,除了深入災難現場,可以向公眾科普在事發時如何自救的防護知識、報道災后重建工作的進程,還可以架起救援人員與受難群眾之間的綠色通道。只要社會不同群體有表達自我訴求,有相互溝通和協調社會行動的需求,就需要由媒體這樣的機構共享公共事件與公共利益相關的信息。因此,在突發性災難事故中媒體的缺席或許才是違背媒介倫理的表現。
最后,媒體若不調查并報道災難事故的誘因,公眾就不能知悉事件的全貌。采寫逝者報道的目的是引起受眾共鳴,并通過吸引關注而督促事故調查工作的推進,最后引起公眾反思。重大災難面前公眾容易產生恐慌心理,在知悉報道中一個個遇難者背后有血有肉的故事后,受眾波動的情緒因此有了排解的出口,新聞報道成了撫慰與災難共情的人的精神疏導良方;媒體即便不選擇追逐熱點,逝者親屬同樣會因為個人的聲音被忽視,而產生尋求媒體發聲的動機。由此可見采寫關于逝者的報道是必要的。
《MU5735航班上的人們》強調一位受訪者被記者告知其親友的死亡消息時,“錯愕又難過”。一時間受眾嘩然,他們認為由記者當報喪者是對逝者親友的悲痛侵擾,從道德層面來說不合時宜。
媒體打擾到因意外或事故受傷害的人的行為被稱為侵擾悲痛,表現為通過欺騙、強制手段采訪,而強行打開受訪者的痛苦記憶,寫作風格冷漠輕挑,使用刺激的圖片或字眼[3]。在《<人物>報道筆下的侵擾悲痛問題》一文中,作者把征得同意作為衡量報道符合媒介倫理規范的依據,受訪者在不知道遇難者情況時,記者選擇繼續打擾并詢問更多信息屬于悲痛侵擾。
反之,遺屬對媒體有傾訴意愿時,報道被認為合乎媒介倫理規范。中國青年報的逝者報道開篇就指出遇難者弟弟主動找到媒體,表示希望媒體真實報道他們的家事,讓姐姐一家能被社會看見。對消息源在標題表明已征求過遇難者家屬的同意,尊重家屬的傾訴意愿,以親友之口追溯事發當天罹患者的經歷,正是由于中國青年報客觀陳述人物經歷,家屬的心聲才被受眾聽到。這兩篇災難報道中,記者在征得同意這一行動上的不同選擇使新聞報道產生了不同的社會效果。
《人物》記者還評價了一番遇難者的身世“學歷起點雖然低,但是個努力的職場人”,此類章節使不少受眾發出質疑,罹患者是否需要被留下這類評價、在家屬不知情的情況下逝者的媒體個人賬號被曝光是否會加重悲痛侵擾,而影響媒體機構的公信力。
媒體在滿足公眾知情需求的同時,如何權衡因采寫速度之快而給家屬帶來悲痛侵擾的問題是當前媒體需要迎接的挑戰。學者顧理平指出,大數據時代個體的隱私被廣泛傳播轉載時,會造成滯后的傷害,它所帶來精神痛苦往往會更嚴重。新聞工作者如何權衡受眾的知情需求與關懷家屬之間的平衡是值得探討的問題[4]。
法律層面,公民知情權是指公民、法人及其他組織在獲取、知悉信息時擁有的權利[5]。《民法典》第1025條規定了行為人為維護公共利益實施新聞報道,影響他人名譽者不承擔民事責任。再者,從媒介倫理層面看,記者記錄并報道遇難者情況,最大限度揭示災難事件的調查結果是合乎媒介倫理規范的行為。然而由于價值觀的多元化,記者與受眾的倫理抉擇受到個體價值觀的影響,公眾對媒體的評價自然會出現差異,這種差異或沖突本身是有價值的,讓受眾與媒體人在對話中尋求共識。
災難事故發生以后,記者采寫深度報道不需要刻意搶發關于逝者的報道,付出較多時間精力的深度報道才是對受眾、對家屬的責任,其人物形象也會更加飽滿。
《人物》的報道評價作為普通人的逝者身世等章節引起了受眾對小傷害原則的討論。所謂最小傷害原則指記者應同情因為報道受到負面影響的人,采訪和使用陷入悲痛中的人的信息時容易傷害他們或使其不安,需要謹慎小心[6]。筆者認為同情是道德的根源,記者應在關懷家屬的同時,也要推敲稿件是否是借公眾的知情權而達到情感消費的目的。此外,媒體對報道時間的把握同等重要,新聞報道距事發時間太近容易造成對遇難者親友的二次侵擾。
《準則》中明確了記者要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要發揚優良作風。在尊重媒介倫理的前提下,知情同意是采訪成立的基礎。采訪對象有接受采訪的權利,也有不透露逝者隱私的自由;受訪者知情同意下的主動傾訴,不僅能避免因新聞的影響力而造成對逝者親屬的二次傷害,還能發揮媒體控制輿情的作用。
《<人物>報道筆下的侵擾悲痛問題》一文中,作者從記者的專業精神層面提出批評。就此次空難事故而言,存在爭議的報道即便《人物》不發,同樣會有別的媒體發布,媒介倫理失范的問題在以往諸多災難事故中都有顯現,單純苛責一家媒體無意義。由此可見,培養具有專業精神的從業者對報道的突發性重大災難事件與促進傳媒業態平穩發展至關重要。
新聞專業精神也指新聞職業精神,即新聞工作者遵守專業規范、追求專業水準、對受眾對社會盡職盡力的精神[7]。新聞專業精神的內核可歸納為政治過硬、本領高強、求真務實、能打勝仗,這是習近平總書記對打造宣傳思想工作隊伍的要求[8]。新京報編委劉炳路提供了具備專業精神的新聞工作者如何采寫災難報道的實操思路,災難發生后應先搶動態、再做人文,等救災工作結束后再做深度報道[9]。采寫災難報道不僅需要把握報道的時機,還要根據事態發展的階段變化把控報道的方向。
災難事故中記者容易出現情緒與立場先于新聞事實、謠言先于真相的問題,這是諸多學者反復提及規范新聞倫理,卻往往難以付諸實操的原因。作為社會進步的推動者與公平正義的守望者,在還未調查清楚災難事故的結果前就急于表達個人立場或觀點,容易使災難報道背離其本意,消磨公眾對媒體的信任。
新聞工作者需要堅守倫理,才能寫出既說服自己,又能獲得受眾認可的報道。新聞業界在面臨維護公民知情權與尊重逝者隱私、關懷遺屬的倫理困境時,有必要另立分界線,明確什么樣的災難報道既能維護公共利益,又符合媒介倫理規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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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音卡爾·阿海哈提,碩士在讀,研究方向:新聞傳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