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 磊
蛇是中國民間信仰中重要的動物崇拜對象,相對于龍文化意涵的類型性和影響的廣泛性,蛇文化顯示出更為復雜的意涵和區域性特質。上古時代,龍圖騰和蛇圖騰在某種意義上相互渾融,蛇的文化形象具有一定神圣性。至古代乃至近世,在宗教世俗化的大背景下,蛇圖騰逐漸脫離龍文化,成為滿足世俗社會生活需要,同時具有實用功能的民間信仰,蛇文化的意涵逐漸脫離龍形象的正義和正統,甚至走向邪惡和反叛,呈現出正邪交織、亦圣亦凡的多面性和復雜性。
上古時期,我國形成了諸多氏族集團,東夷集團便是其中之一。東夷集團由太昊族、少昊族、皋陶族等氏族部落組成。太昊族也稱伏羲氏,也有人稱之為庖犧氏。太昊族的圖騰中有鳳鳥、太陽、火和蟲蛇,根據《列子》中的記載,庖犧氏、女媧氏、神農氏和夏后氏皆是蛇身人面、牛首虎鼻。漢畫像中展現的伏羲形象也是人首蛇身[1]。傳說中的伏羲是“蛇首人身,有圣德”,并擅長畫八卦、結漁網、制樂器。伏羲有一個妹妹叫女媧,也是人頭蛇身,他們為創造人類結為夫婦,成為人類始祖。
少昊族姓己,己字是蛇字的象形文字,說明蛇是其圖騰中的一員,而這個己姓就是崇拜蛇的結果。皋陶是東夷集團的一個分支,他是淮夷的始祖,出生于山東曲阜,姓偃。皋陶氏主要活動在今安徽境內的江淮地區,這一帶發現過許多帶有“巳”字的陶器和青銅器。巢湖市北邊的大城墩遺址出土過刻有“巳夷”的商代陶片,“巳夷”即是指崇拜蛇的夷人。
苗蠻集團在上古時代主要活動在今湖北、湖南和江西一帶。《說文解字》中提及:“蠻,南蠻,蛇種。”從字形上看,古代南方地區的人與蟲、蛇關系極為密切。歡兜是三苗中的一支,相傳是以修蛇為圖騰。《山海經·海內經》曾載:“有人曰苗民,有神焉,人首蛇身,長如轅,左右有首,衣紫衣,冠旃冠,名曰延維,人主得而餐食之,伯天下。”[2]由此可以看出,苗族是崇蛇民族,他們崇拜的蛇神名叫延維,人頭蛇身,如車轅般長,且有兩個頭,穿紫色衣,戴旃帽。延維還能輔佐國君,國君能得到他的神威相助,便可以稱霸天下。如今重慶的一些少數民族地區還敬蛇如神,不打蛇,不吃蛇,也不直呼蛇的名字,并尊稱其為“金串子”“錢串子”等。在重慶秀山石提懸棺中曾發現兩千多年前古代巴人遺存的蛇形文字和圖騰,人們稱之為“天書”。
福建閩族的圖騰相傳也為蛇。古代的閩族已發展成為今天的畬族和高山族,“畬”與“蛇”近音,由此可以看出畬族與蛇的淵源。許慎在《說文解字》中解釋道:“閩,東南越,蛇種。從蟲,門聲。”[3]這里的“蛇種”就是“蛇族”,即信仰蛇神的氏族,“閩”字的“蟲”通“蛇”解,意謂家里供奉蛇的氏族。
黎族也有關于蛇圖騰的傳說。相傳在遠古時期,海南島荒無人煙,到處都是高山密林,密林之間的一座高峰里住著一條大蟒蛇。蟒蛇產下一個大卵,卵破后,一個女孩從里面跳出來,成為蛇女。蛇女長大后與一個采沉香的年輕小伙子結為夫妻,生下了一個男孩兒,沒過多久她的丈夫去世了,蛇女便和兒子相依為命。兒子長大后,沒有女子與其婚配,為了延續后代,蛇女決定讓兒子往東邊走,并囑咐他若遇到女子便娶她為妻,她則打算西行。蛇女用“勾花”的辦法在臉上刺上了花紋,以免被兒子認出。結果兩人相遇時,兒子沒有認出母親,于是和母親婚配,繁衍了后代,也就是后來的黎族人,因而蛇被認為是黎族人的祖先,黎族紋蛇紋的習俗也由此而來。
相傳侗族也是蛇的后代。很久以前,有一對父女從山上挑柴回家,走到半山腰時,突然遇到一條大花蛇。父女倆見狀,正打算逃走,不料大花蛇竟鼓起脖子大聲說:“你們不要害怕,只要你家姑娘答應做我的妻子,我就讓你們回去,若不答應,就把你們一口吞掉。”兩人沒有辦法,只好同意。第二天,父女倆正在堂屋吃飯,忽然飛來了一只大蜜蜂,繞著兩人唱道:“嗡嗡嗡!花蛇請我來做迎親翁,姑娘嫁給花蛇郎,吃飽穿暖不愁窮。”姑娘會意點頭唱道:“迎親翁!迎親翁!姑娘愿嫁花蛇郎,開山種地居山洞。”于是姑娘便隨著大蜂去山洞與花蛇成親,成親后他們開始繁衍后代,于是便有了侗族人。在今天的侗族一些地區,蛇來到家里,人們會認為是祖先回家了,要焚香燒紙祈禱;如果久旱不雨,土地干裂,人們會祈求“蛇神”顯靈,興云降雨,免除干旱。
我國臺灣高山族排灣人相傳也是蛇圖騰部落,他們視百步蛇為其祖先。在排灣族人中流傳著一個古老的故事:遠古時代,太陽來到世間,產下兩顆紅白色的蛋,并指定百步蛇來保護他們。這兩顆蛋孵出了一男一女兩個神,他們的后代就是排灣人的祖先。排灣人用百步蛇的圖紋來裝飾房子、器皿和衣物,以龍蛇紋身來象征威猛與力量。如果蛇來到了排灣人家里,他們認為這是一種好預兆,蛇入家門是老祖宗駕臨,會舉行恭敬的迎送儀式來表達他們對蛇的尊敬。
遠古的蛇圖騰經歷世俗化的變遷,逐漸轉化為民間信仰中的重要崇拜對象,許多地方建造有蛇的神像和廟宇,并舉辦祭祀活動,同時伴有多種禁忌和習俗。
民間稱蛇為小龍,龍為行雨之神,因而人們認為蛇也具有像龍一樣的行雨能力。宋代文獻《燕翼詒謀錄》中記載:“八月中,有青蛇長數丈,出郡治,十六日風雨,林木、城門、營壘盡壞,壓死千人,夜三鼓方止。”[4]在此則故事中,蛇能興風作雨,具有神力。一些地方志和文人筆記中也記載有祭祀蛇神以求雨的習俗。如《南中紀聞》里記載了明代綏寧苗族通過供奉蛇神來祈雨的習俗。每遇天旱,巫師會入深山尋蛇,將其請回供奉,求得雨后,會給蛇戴上銀項圈,然后敲鑼打鼓將其送回山中[5]。
明清時期江南地區流行祭祀水神“蛇王施相公”,許多地方建有施相公廟,祭祀施相公成為江南地區的歲時風俗,時間一般從臘月廿五到除夕為止,祭品為用面粉制作的大饅頭,還在上面捏一條蛇,稱“施相公饅頭”。清代中期以后,人們對龍崇拜由加便改捏蛇為龍,稱“盤龍饅頭”。據《華亭縣志》記載:“市中賣巨饅為過年祀神之品,以面粉博為龍形,蜿蜒于上,循加瓶勝,方戟明珠寶綻之狀,皆取美名,以讖吉利,俗呼盤龍饅頭。”[6]之后,人們為了方便就做小饅頭,在上面捏出小褶子,以象征蛇的身子,紀念神蛇。
福建省南平市延平區的樟湖鎮每年農歷七月七日為“蛇王節”。當地人稱蛇王為連公菩薩,希望其保佑風調雨順,船只無難,人員平安。當地蛇王廟臨江而建,氣勢恢宏,古色古香,最有特點的地方就在于檐角處的仰頭雕成蛇頭的模樣,形態逼真。
每年的農歷六月份,當地的人們開始出鄉捕蛇,然后將其放在蛇王廟的一個大甕里,由專人飼養。據說誰捕獲得多,誰就對蛇王菩薩最有誠意,受到的福佑也就最多。到了農歷七月七日這天,人們來到蛇王廟對蛇王進行祭拜,儀式結束后由當地的捕蛇能手向村民分發蛇。之后人們抬著蛇王的神像,肩扛旌旗,鳴鑼開道,進行游行。
此外,樟湖人每年都要舉行“賽蛇神”和“游蛇燈”活動。游蛇燈是在每年正月初六至廿一元宵前后舉行,按姓氏輪流,每姓負責一晚,每戶帶著自家所備的木制燈板參加游蛇燈。蛇首模型一般由集體統一制作,外糊綠紙做蛇頭,雙眼圓睜,造型夸張。蛇身由各家用竹木做的一塊塊燈板組成,每塊燈板裝有三盞內部插著蠟燭的燈,燈上裱糊白紙,還寫著許多寓意吉祥的話語。蛇燈隊伍蜿蜒前行,人們在家門口燃放鞭炮以迎接蛇燈的到來,場面非常熱鬧,這一祭蛇民俗一直延續到現在。2005年,樟湖崇蛇作為閩越文化的傳統習俗被列入福建省第一批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
在我國北方地區流傳著四仙的故事,四仙是民間信仰中四種動物神的合稱,分別是紅大仙兒狐貍、黃大仙兒黃鼠狼、白大仙兒刺猬和青大仙兒蛇。其中蛇因為其形貌像柳枝也被稱為“柳仙”,在一些地方蛇被稱為守家仙或是看家蛇,不僅不會被捕殺,還會被供奉。北京一帶的“四仙”被稱為“四大門”,在北京妙峰山與丫髻山的神靈體系里,四大門是重要的配祀神。清光緒年間修建的妙峰山“瓜打石玉仙臺尊義堂茶棚”的正殿奉碧霞元君,山門內正奉靈官,配祀神中則有江蟒爺,江蟒爺是柳門,也就是蛇仙。民國時期北京德勝門外西側有一座“大仙爺廟”,供奉的是蛇仙,傳說當時香火很旺,很多人遠道而來給蛇仙燒香。在此類民間信仰中,蛇更多地以家神或者地仙身份而存在,它們以自身的法力幫助人們消災免難和發財致富,同時借此修煉功德,以提升在神靈體系中的地位和靈力。
秦漢以來盛行物老成精的觀念,人們認為一些動植物吸天地之靈氣,年深日久可以修煉成精。在民間傳說中有許多關于蛇修煉成精,幻化成人的故事。這些蛇精多為女性,且相貌美麗,她們有的邪惡狠毒,專以美色迷惑男性,然后吸取其精氣,以提高法力;有的善良忠貞,與人相戀,演繹出動人的愛情故事。
關于蛇精幻化成女子的文獻記載,最早可見于唐谷神子《博物志》中的《李黃》《李琯》,其后還有宋代話本《西湖三塔記》。這三個故事講的都是一男子被白蛇所變的美貌女子所迷惑,與之相處后死于非命。如《李黃》中故事主人公李黃和一個白蛇變成的寡婦同居了幾日,回到家后便感到頭暈目眩,隨后臥床不起,家人揭開被子一看,發現他的身子都化成了水,只剩下頭。《李琯》講的是富家公子李琯被一白蛇妖女所迷惑,與她同住一晚后,第二天腦袋就裂開死掉了[7]。《西湖三塔記》說的是男主人公奚宣贊被白衣婦人纏住,再三想要掏取其心肝食用,最后由于道士相助才免遭毒手[8]。至明清后,蛇精形象開始更多地展現人性的色彩,最典型的是白蛇傳說中塑造的白素貞形象,她善良勇敢,對待愛情堅貞不屈,為了捍衛自己的而幸福敢于和惡勢力作斗爭。
遠古形成的蛇圖騰以及在此基礎上形成的蛇信仰賦予蛇以特別的文化內涵,蛇不僅是自然界的一種動物,也成為民間文化和中國文化的重要動物類文化意象。這些意象的生成不完全是文化想象和建構,而是生發于人們對蛇本身習性的認識。
每到春暖花開的季節,冬眠的蛇開始慢慢蘇醒,蛻掉舊皮換上新皮,古人據此認為蛇具有再生能力,是長壽永生之物。又因蛇的交配能力很強,人們往往用蛇來象征男女結合、子孫綿延。在江蘇宜興,每年農歷九月初九被認為是蛇的生日,家家戶戶都會用米粉做“米粉蛇”。米粉蜿蜒曲折就像蛇身盤繞一樣,米粉周圍還要放很多表示蛇蛋的米粉團,寓意多子多福。民間剪紙藝術中還經常見到“蛇盤兔”的圖案,或蛇首兔頭相對,或蛇軀環繞兔身。這里“蛇盤兔”剪紙是雌雄交配、生殖繁衍的標志,表達了希望子孫綿延的愿望。關于蛇盤兔還有一個傳說:在原始社會,相傳以蛇為圖騰的部落與以兔為圖騰的部落產生了矛盾相互廝打,幸虧兩位明智的酋長憐惜生靈,通過談判和解,并為一個部落,從此興旺發達,傳為佳話,從而“蛇盤兔”也就象征夫妻和諧,生活美滿。
蛇的吉祥寓意不止于此,民間還認為蛇象征財富。傳說蛇有一個秘密的地下王國,里面有無數寶藏,想要發財致富的人都會到蛇廟里去祈禱。在民間還有“蛇盤兔,一定富”的俗語,類似的諺語還有“喜蛛石榴蛇盤兔,榮華富貴必定富”“蛇盤兔,家家富”。人們認為蛇機智靈活,善于招財,兔子柔順溫和善于守財,于是便有了這樣的說法。蛇盤兔不僅是一句流傳廣泛的諺語,也是一種小吃。在清明時節,山西、陜西以及甘肅一帶的人們為了紀念忠誠孝義的介子推,就用面粉捏成“蛇”盤“兔子”的形狀,“蛇”代表介子推的母親,“兔子”代表介子推自己,“蛇”和“兔”纏繞在一起,用來表達孝道之心。蛇的動作猶如行云流水,迅捷而有力,這一美學特征常常被用來形容書法的流暢、活潑、雄健等。如“筆走龍蛇”,也常作“筆底龍蛇”,意指筆下的字猶如龍蛇舞動,形容書法雄健活潑、氣勢如虹。
蛇的文化意象具有多義性,不僅包含祥瑞與正義,也在很多層面代表危險、惡毒和狡詐,這與人類被蛇咬傷的經歷有關。所以俗語中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蛇為人類帶來的恐懼,就連看到長相和蛇差不多的提井水用的繩子,也會感到害怕。成語“杯弓蛇影”,也體現了蛇意象中的恐懼和危險。此外,人類還將動物的天性人格化,蛇因毒液傷人而被賦予冷酷無情、心腸狠毒的個性,所以“蛇蝎心腸”“佛口蛇心”等成語被用來比喻心腸狠毒、口蜜腹劍之人。“嘴里念彌陀,心賽毒蛇窩”“毒蛇口中吐蓮花”“八哥嘴巴毒蛇心”等諺語也體現了人類賦予蛇的惡毒個性。蛇因無足而行,行走悄無聲息,因為被賦予變幻莫測、出沒無常的陰險人格特質,與光明正大的正人君子形象形成對比,因而常用來比喻小人。如“龍屈蛇伸”,其中“龍”代指君子,“蛇”代指小人,比喻君子受屈而小人得志。
不過蛇的毒性也可為人所用。民間將蛇與蜈蚣、蝎子、壁虎、蟾蜍合稱為“五毒”,蘇州一帶有端午前后給小孩穿五毒衣的習俗。端午乃五月初五,也是“惡月惡日”,此時天氣濕熱人容易生病,各種毒蛇毒蟲也非常活躍,一個不小心就可能被咬傷。為驅趕瘟疫,辟邪消災,人們讓孩子們穿上繡有這五種動物圖案的衣服,取其以毒攻毒之意。云南少數民族地區盛行一種叫“巫蠱”的神秘巫術,以蛇等毒物為原料,由巫師注入法力,毒物就有了靈氣可以吃掉人的精魂。民間有許多相應的“送蠱”“躲蠱”“治蠱”“防蠱”的習俗。
相比于龍形象的正統、神圣和穩定,蛇的文化意象經歷了由圣入凡的變遷,在由圖騰轉為民間信仰的過程中和世俗生活聯系愈來愈緊,既保留了圣、神和仙的品質,又雜糅了妖、精的特點,呈現出正邪交織、圣凡結合的多元文化意象。
伴隨現代化變遷,多數地方關于蛇的民間信仰已日漸衰落,但關于蛇的故事、傳說、俗語依然在流傳,蛇意象依然是中國民間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當代蛇文化更多地與生肖文化相關聯,具有現代吉慶文化內涵,一些地方的蛇習俗也被列入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成為地方歷史和文化的活態載體,宇宙久遠的歷史中人和自然、人和動物相處的智慧也得以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