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珍妮



當19 世紀中葉法國對合唱音樂的興趣重新風靡時,崇拜亨德爾和門德爾松清唱劇的卡米爾· 圣- 桑(Camille Saint-Sa?ns)準備創作一部以《圣經· 舊約》中參孫和達利拉故事為主題的清唱劇。在與腳本作者費迪南德· 勒梅爾(FerdinandLemaire)商討時,后者使他信服這一題材更適合歌劇,圣- 桑便自1867 年開始創作三幕歌劇《參孫與達利拉》(Samson et Dalila )。
然而,公眾對在舞臺上表現圣經主題的消極反應,使圣- 桑在耗時幾年的創作中幾經挫折,一度幾乎放棄。李斯特卻對才華橫溢的作曲家的新作品非常感興趣,說服圣- 桑完成創作。但是,當圣-桑終于在1876 年完成歌劇后,法國卻沒有一家歌劇院愿意上演。持續支持圣- 桑的李斯特將腳本譯成德語,并利用自己的影響力使歌劇于1877 年12月在魏瑪(Weimar)的大公劇院(Grossherzogliches,現魏瑪德國國家歌劇院和國立樂團駐地)首演。
歌劇在魏瑪獲得巨大成功,評論家和觀眾雖然一致給予好評,但該劇依舊沒能在其他歌劇院上演。經歷無數挫折后,《參孫與達利拉》終于從1890 年代開始引起世界各大歌劇院的關注。法國魯昂藝術劇院(Thé?tre des Arts in Rouen)和巴黎埃登劇院(?den-Thé?tre) 于1890 年3 月和10 月分別上演了這部歌劇,演出受到巴黎觀眾的熱烈歡迎。1892年11 月,歌劇終于在圣- 桑的監督下,在巴黎歌劇院(Paris Opéra)上演,并獲得好評。美國大都會歌劇院1895 年2 月上演的眾多歌劇中的第一部便是《參孫與達利拉》。1893 年9 月歌劇在科文特花園首演時,由于當時宮務大臣(Lord Chamberlain)反對上演有關圣經的作品,歌劇院被迫以音樂會版本演出。歌劇版在1909 年禁令解除后得以上演。
《參孫與達利拉》是圣- 桑創作的12 部歌劇中唯一取得持久成功的,至1906 年已在世界演出200 多場。縱觀其歷史,這部歌劇一直是許多歌手的明星載體,達利拉也被認為是最偉大的女中音歌劇角色之一。
被誘惑英雄的悲劇
歌劇《參孫與達利拉》的核心,是17 世紀英國詩人約翰· 彌爾頓(John Milton)的詩《參孫· 阿貢尼斯特》(Samson Agonistes )和《圣經· 舊約》中的《士師記》(Book of Judges ,Old Testament)第十六章中參孫和達利拉的經典悲劇故事。故事發生在公元前1150 年的加沙(Gaza)。以色列人領袖參孫是出生前便受到天使祝福的圣人,但他必須戒酒并且不能剪去力量所在的長發。在參孫鼓動以色列人參戰、擺脫腓力斯人(注:腓力斯是一個古老民族,圣經中腓力斯人因與以色列人的沖突而聞名)的壓迫時,達利拉的親戚、腓力斯指揮官阿比梅萊赫譴責以色列人和他們的上帝。被侮辱激怒的參孫殺了阿比梅萊赫。大袞(Dagon,腓力斯人祭拜的神)大祭司詛咒參孫和他的力量。參孫又見情人達利拉時熱情重燃,但他的拉比(Rabbi,猶太宗教導師。原腳本中為一位“年長希伯來人”)一再警告他克制謹慎,不要回到她身旁。
阿比梅萊赫的被害使達利拉對參孫充滿仇恨。在大祭司和腓力斯人的催促下,達利拉決心利用情感勒索騙取參孫超人力量的秘密。參孫的悲劇性缺陷是他的脆弱溫柔且無法抗拒達利拉的誘惑,他輕易地被熱情吞噬了。達利拉指責參孫反復無常,讓他以透露力量來源證明他對她的愛。參孫在風暴將臨的雷鳴中聽到上帝的警告,但最終屈服于達利拉的誘惑。腓力斯士兵俘虜了參孫,剪去他的頭發并弄瞎了他的眼睛。
失明的參孫被囚禁,滿懷愧疚悔恨。以色列人聽到了參孫為他們的祈禱,為他感到痛苦。腓力斯人慶祝勝利并崇拜他們的神。達利拉和大祭司在狂歡時嘲弄參孫,讓他跪在大袞雕像前。參孫祈求上帝恢復他力量的愿望實現了,他用強大的力量推倒神殿柱子,與腓力斯人共亡。
圣- 桑和腳本作者將歌劇的故事集中于達利拉身上。歌劇中,達利拉被描繪成一個具有極強的控制欲、一心復仇的冷酷無情的女人。圣經中記載參孫多次試圖隱瞞他的力量秘密,但劇中這只在達利拉與大祭司的二重唱中提到。參孫頭發被剪等均發生在幕后,此外第一幕中參孫殺死阿比梅萊赫也是圣經里沒有的。
英國科文特花園上一次上演這部歌劇是在2004年。2022 年5 月的新版本出自著名英國戲劇與歌劇導演理查德· 瓊斯(Richard Jones)之手。
新星與明星表演出色
由于原定領銜參孫的著名英國男高音尼基· 斯賓塞(Nicky Spence)腿部受傷未愈,意外成就了韓國男高音白石鐘(SeokJong Baek)在英國皇家歌劇院的首秀,這也是他首次演出這一角色。白石鐘就讀于曼哈頓音樂學院(Manhattan School ofMusic),之后參與多倫多皇家音樂學院的聲樂培訓項目(Royal Conservatory of Music in Torontos Vocaltraining program)。他多次在國際聲樂比賽中獲獎,在一些大歌劇院舞臺上出演主要或重要角色。白石鐘現為舊金山歌劇院(San Francisco Opera)的演員。
白石鐘的高音明亮強勁、抒情華麗,原來學習男中音時的基礎又使他的中低音溫暖雄厚而深沉。他以非常的力量、耐力和完美的技巧,滿足了這一重頭角色對聲音的每一處要求。從表現參孫的脆弱及他對達利拉的柔情與愛的熾烈,到遭難被囚時震耳欲聾幾乎壓倒樂隊的爆發,白石鐘演唱不同感情色彩時表現力十分豐富,對細微差別的關注處理細致周到。開場時參孫在號召沮喪的以色列人推翻壓迫者時演唱的“停止(沮喪),噢,我的兄弟們”,表現出的非凡英雄氣概,使人激動震撼;二幕中在感謝回應達利拉誘惑詠嘆調結束時的“我愛你”是如此纏綿溫柔;三幕中“別了,我的兄弟們”,有力表現了參孫對上帝和自己人民的自責和對他們反抗壓迫的鼓舞。白石鐘的演唱自始至終充滿魅力。
參孫內心中被對達利拉的渴望與對人民的責任感所折磨斗爭,他從抵抗到投降的轉變,隨劇情發展層層遞進,宣泄出更多復雜情感。參孫與達利拉的溫情愛情二重唱令人陶醉,他被摧殘后又令人心酸,最后與腓力斯人的共亡令觀眾震撼——這是一位痛苦而迷人的英雄。據說,對于任何非母語的人來說,法語是最難的歌劇語言。白石鐘塑造了一個堅強有力、極具說服力的高貴的參孫。他的首次亮相取得巨大的成功,是一位前途無量的新星。
拉脫維亞著名女中音艾琳娜· 格朗查(ElīnaGaran?a)領銜達利拉。格朗查就讀于拉脫維亞音樂學院(Latvian Academy of Music)并在維也納進修。1999 年她在以芬蘭歌劇演唱家、教師和西貝柳斯學院(The Sibelius Academy,赫爾辛基藝術大學的音樂學校)贊助人米賈姆· 赫林命名的國際歌唱比賽(Mirjam Helin International Singing Competition)中獲獎,并進入2001 年卡迪夫世界歌手比賽的決賽。她2003 年在薩爾茨堡音樂節上首次亮相,飾演莫扎特《狄托的仁慈》(La clemenza di Tito )中的安妮奧。格朗查現為維也納國家歌劇院演員,常現身世界大歌劇院和薩爾茨堡音樂節,與許多最負盛名的管弦樂團合作演出并錄制了諸多唱片。她2007 年以莫扎特《女人心》(Così fan tutte )里的多拉貝拉首秀英國皇家歌劇院后,又在其他幾部歌劇中領銜。
格朗查此次帶著歌迷來到倫敦,這是她第四個版本的達利拉。她的卡門也極令人稱道,故有評論說達利拉和卡門已成為格朗查的標志性角色。格朗查是一位罕見的優秀女中音,她華美強大的金色嗓音高音輝煌,中低音醇厚濃郁、美妙深沉,胸腔共鳴極為豐富。她的聲音具有一種感性的優雅,吐詞清晰優美,演唱引人入勝。第二幕中著名的詠嘆調“春天開始”輕松而迷人,而誘惑參孫時的一首“我的心向你的聲音敞開”(或譯為“輕輕喚醒我的心”)抒情甜美,令人深深陶醉。歌劇中達利拉的欺騙誘惑完全出于報復,但她的海妖之歌如此引人入勝,令人很難相信達利拉是不真誠的。格朗查的演唱完美表現了達利拉的各種情感:仇恨、宗教狂熱、報復激情以及某些溫柔。達利拉與參孫充滿不同的欲望,她是獵食者而他心甘情愿受害。二幕中格朗查的甜美與白石鐘的柔情完美融合的重唱,如天作之合。
格朗查確是一位經驗豐富的達利拉。達利拉在以“我的心向你的聲音敞開”開始騙誘參孫時似乎充滿真誠和愛意,但隨著參孫加入重唱、表現出屈服于她的魅力時,她變得更加迷人和魅力十足,又流露出一些狡猾和得意。帶著誘惑微笑的達利拉還以美妙誘人的輕快舞步、扭動的肢體來引誘她的獵物,漫不經心之下掩蓋了欺騙、仇恨和強大的報復之心。導演瓊斯在最后一幕中加入達利拉見到受損的參孫時表現出一些同情、不安、痛苦甚或悔恨的肢體語言,試圖喚起觀眾對達利拉的同情。但正是這個決心復仇的可怕女人騙誘摧毀了英雄參孫。格朗查詮釋的達利拉極富魅力,令人贊嘆難忘。
劇中的配角均熠熠生輝。格魯吉亞男低音戈德齊· 賈尼利澤(Goderdzi Janelidze)飾演拉比。賈尼利澤嗓音洪亮、深沉而優雅,演唱雷鳴般鏗鏘有力,飾演了一位儀態高貴、令人信服的拉比。波蘭男中音盧卡斯· 戈林斯基(Lukasz Golinski)充滿活力地飾演了令人厭惡的腓力斯大祭司。戈林斯基嗓音悅耳,他以充滿戲劇性的表演生動刻畫了大祭司的陰險殘忍,使人印象深刻。民主剛果共和國男中音布萊斯· 馬拉巴(Blaise Malaba)的阿比梅萊赫粗魯無知、恃強凌弱;兩個平庸的腓力斯士兵由嗓音氣勢磅礴的墨西哥男高音艾倫· 平加羅(AlanPingarrón)和低音很有潛力的南非男中音楚瑪· 西杰卡(Chuma Sijeqa)飾演;南非男高音桑多· 姆詹達納(Thando Mjandana)是嗓音優雅的信使。四人均為青年藝術家項目的演員。
富有創意的舞臺
擔任舞臺設計的韓國舞臺設計師信惠美(HyemiShin) 就讀于首爾弘益大學(Hongik Universityin Seoul)和倫敦溫布爾登藝術學院(WimbledonCollege of Arts),2011 年她在林伯里舞臺設計比賽(The Linbury Prize for Stage Design)中獲獎,這是英國戲劇、舞蹈和歌劇舞臺設計最負盛名的比賽。信惠美2017 年首秀英國皇家歌劇院,為克勞迪奧·蒙特威爾第(Claudio Monteverdi)的歌劇《尤利西斯的歸來》(The Return of Ulysse )設計舞臺。
信惠美《參孫與達利拉》的布景十分簡潔,每一個視覺細節她都處理得一絲不茍。從達利拉和腓力斯人的房子,到以色列人的神殿,劇中的公共或私人空間都能根據劇情很快地移動變換。原劇本中,二幕達利拉的房子被郁郁蔥蔥的藤蔓環繞,而在這個版本里則處理成一個寬敞而顏色單一的長方形房間,里面只有一個懶懶轉動的吊扇和一張長桌,這無疑使達利拉誘惑參孫的戲劇性和魅力打了折扣。
但信惠美有一些巧妙務實的設計,如劇中有許多只涉及一兩個人的場景,這時劇院的大舞臺會在視覺上將人物淹沒。對此,她的解決方案是讓某個人物出現在房子“窗外”,使觀眾同時看到屋內屋外的情景;或是在被屏蔽的整個舞臺上打開一個“窗口”,比如讓觀眾看到被參孫刺傷的阿比梅萊赫的垂死呻吟,和參孫被摧殘后痛悔的場景(原作中為參孫推磨)。第三幕十分花哨的場景,很像拉斯維加斯的賭場:舞臺上是一個代表腓力斯人神的巨大怪誕的卡通頭像,它一手揮舞現金,一手握著撲克籌碼,身著閃光服裝的腓力斯人在旁興高采烈地舞蹈。這個場景表現了腓力斯人崇拜金錢、賭博、放蕩和炫耀性消費。猶太人的神殿是一個大白盒,明亮的內部多層臺階傾斜上升,頂部是古老的木梁,因此劇中最后神殿倒塌并非因為參孫推倒柱子,而是在他走上頂層臺階舉起雙臂時木梁滾下,緊接著幕落。這個結尾處理有點虎頭蛇尾,很難讓人感受到應有的莊嚴和震撼。信惠美的創意設計新穎,但缺乏美學吸引力并略嫌乏味。
英國服裝設計尼基· 吉利布蘭德(NickyGillibrand)曾為一些世界知名戲劇和歌劇院設計服裝。她在1997 年首次為英國皇家歌劇院英國作曲家本杰明·布里頓(Benjamin Britten)的歌劇《保羅·班楊》(Paul Bunyan )設計服裝后,又為多部歌劇做過設計。這部作品的服裝雖為現代,但很有特色。猶太人身著灰色西裝或裙子,搭配白襯衫;腓力斯人是鮮艷的橙色襯衫與帶白條紋的藍綠色褲子。前兩幕里,達利拉身著艷麗花卉長裙,三幕中她的珠寶頭飾和鑲金色亮片的閃光長裙充滿異國情調,十分性感迷人。對比鮮明的服裝,體現出猶太人的苦行與腓力斯人的奢華。盡管瓊斯避免提及任何現代沖突,但腓力斯大祭司飛行員似的毛領夾克和霸道招搖,喚起人們對戰后極權獨裁統治殘酷壓迫的共鳴。德國燈光設計師安德烈亞斯· 福克斯(AndreasFuchs)常用明亮鮮艷的橙色光打在舞臺后方,與腓力斯人鮮艷的橙與藍色服裝相得益彰。
原為舞蹈演員的英國動作設計露西· 伯奇(LucyBurge)1994 年首次亮相英國皇家歌劇院,在法國作曲家儒勒· 馬斯內(Jules Massenet) 的歌劇《小天使》(Chérubin) 中演繹了安索萊拉德(LEnsoleillad)一角,并在1997 年的復排版中擔任編舞并演繹了安索萊拉德。三幕中伯奇為圣- 桑受北非風格影響的狂歡(Bacchanale)音樂編排了狂野的舞蹈。合唱團與訓練有素的舞者一起表現了腓力斯人醉醺醺慶祝勝利的場景,步調手勢有條不紊,將這一相對復雜而富幽默的現代舞表演得很漂亮。
舞臺上有令人不安的暴力:血淋淋的阿比梅萊赫的痛苦哀號持續了幾分鐘,被剪去頭發、雙目失明的參孫遭腓力斯人毒打。這部非現實主義的作品避免了卷入當代地緣政治,專注于猶太人的靈性清醒與腓力斯人的粗俗殘忍。
完美融合音樂戲劇
圣- 桑的音樂與戲劇的完美融合使歌劇經久不衰。達利拉優美的詠嘆調和三幕充滿異國情調的狂歡舞曲,尤為令人感嘆激動。
歌劇院合唱指導威廉· 斯波爾丁(William Spaulding)為在劇中扮演重要角色的合唱再次做出了非常出色的貢獻。具清唱劇風格的合唱若圣歌般莊嚴宏偉,無論是開場被征服的以色列人對“以色列之神”的呼喚和“我們看到自己的城市被推翻”的哀嘆、表達感激之情“歡樂的贊歌,拯救的贊歌”的祈禱,還是腓力斯人贊美他們上帝“榮耀歸大袞勝利之神!”的威嚴,均充滿活力和震撼。對于音樂風格的幾次轉換和邊唱邊舞的挑戰,合唱演員的表現十分出色。
歌劇院音樂總監安東尼· 帕帕諾(Antonio Pappano)以出類拔萃的洞察力和激情,非常生動地掌控著樂團推進色彩繽紛的音樂。他對不同感情色彩的平衡處理精致細膩巧妙,一些弱音十分神奇美妙。帕帕諾與樂團和與演員的完美融合,使觀眾自始至終沉浸于誘人音樂中展開的悲劇英雄故事中。
歌劇愛好者對導演理查德· 瓊斯太熟悉了,他的作品多次在英國和世界上其他著名歌劇院上演。不拘泥于傳統的瓊斯常有新奇創意,因此在這部作品中感受不到圣經史詩的宗教狂熱和令人陶醉的東方主義,也就不足為奇了。劇中加入了以色列人為參孫洗腳的場景(圣經中是門徒為耶穌洗腳),但在很大程度上消減了以色列人和腓力斯人之間對立的神學意識形態的沖突,將故事表現為清貧和道德禁欲主義同邪惡和拜金唯物主義之間的對立。衣著樸素的以色列人虔誠、受迫害,光鮮的腓力斯人崇拜代表他們神的小丑頭像、奢華低俗。瓊斯以嚴謹方式表現的作品充滿活力,近乎完美地表述了故事并有迷人時刻。盡管瓊斯和信惠美的一些挑戰性的新鮮創意設計有著戲劇性弱點,但瑕不掩瑜,這個版本的《參孫與達利拉》非常耐人尋味。